李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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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育勞工立場的在線“抗爭性公共領域”
——對一個關注勞工議題之新媒體的個案研究
李艷紅
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勞工階層之抗爭性公共領域如何形成,又可能遭遇哪些困境?關注勞工議題的自媒體X網(wǎng)站及其微信公眾號提供了一個“深描”樣本。本文將其視為于主流公共領域之外建立另類共公領域的努力,從結構、表征和互動三個維度對個案進行考察?;景l(fā)現(xiàn)是:X確實構成了持續(xù)產(chǎn)制勞工階層本位的社會正義話語的場所,致力于反抗資方和主流媒體話語的霸權,進行利益與身份政治的抗爭;但是,X在培育能動的“抗爭性公眾”方面則受到局限,且缺乏穩(wěn)定的結構性保障。這說明X具有成長和培育勞工階層之抗爭性公共領域的潛力,但面臨諸多限制。這對于理解當代中國社會條件下另類公共領域的形成具有如下推論意義:一方面,新興媒體技術的賦權能力、針對新興媒體相對寬松的管制環(huán)境以及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tǒng)等共同構成了抗爭性公共領域浮現(xiàn)的基礎;另一方面,不穩(wěn)定的體制位置、缺乏可持續(xù)的財政基礎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生態(tài)”等共同構成了限制技術賦權的因素,約束著其發(fā)揮社會政治潛力。
抗爭性公共領域; 另類媒體; 互聯(lián)網(wǎng); 勞工
關于另類媒體(alternative media)的研究一直占據(jù)批判傳播研究的核心。在這些以民主和平等作為首要價值的學者看來,另類媒體、非主流媒體、草根媒體或社區(qū)媒體等非大眾媒體的類型,構成了一個廣闊的文化生產(chǎn)的領域,這種領域區(qū)別于大眾媒體,往往包含更多的公民參與以及與主流媒體不同的價值觀,具有深厚的民主意義*Tim O’Sullivan,John Hartley,Danny Saunders,Martin Montgomery & John Fiske.Key Concept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al Studies.London:Routledge,1994.。
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為另類媒體的勃興提供了可能。新媒體技術的出現(xiàn)由于降低了從事信息傳播的生產(chǎn)和發(fā)行成本,從而促使了這一生產(chǎn)領域的興盛。學者們發(fā)現(xiàn),互聯(lián)網(wǎng)催生了一些新的傳播實踐和傳播策略,這包括一些開源的媒體實踐、在線的參與式新聞以及在線的文化反堵(cultural jamming)等*Leah Lievrouw.Alternative and Activist New Media. Cambridge,UK:Polity,2011.。研究社會運動的學者則發(fā)現(xiàn),由于對電子郵件列表、網(wǎng)絡論壇、博客等技術的應用,涌現(xiàn)了多種多樣的抗爭性話語(counter-discourse)*John D.H.Downing.Radical Media:Rebellious Communication and Social Movements. Thousand Oaks,CA:Sage Publications,2001;Martha Mccaughey & Michael D.Ayers.Cyberactivism:Online Activism in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Routledge,2003.。因此,新媒體開辟的社會政治潛力究竟有多大?這已經(jīng)構成了今天有關新媒體辯論的一個核心。新媒體究竟是否為另類媒體、公民媒體或草根媒體的成長開辟空間?它是否能夠成為弱勢階層/群體表達的另類空間,形成迥異于主流媒體的話語和詮釋,成為其認同構成的場所并催發(fā)新的集體行動?次生/抗爭性公共領域(counter-public sphere)是否可能依托新媒體而勃興*在英文學術界的表述中,counter-public sphere與alternative public sphere這兩個概念的所指高度疊合,經(jīng)常替換使用。二者的差異在于,前者強調(diào)得較多的是其與主控公共領域之間的抗爭和反抗性關系,后者則相對淡化了這種對抗性的話語關系,強調(diào)的主要是差異而非對抗性關系。本文的案例較多體現(xiàn)了與主控的話語和媒體之間的抗爭性關系,因此選擇counter public sphere這一概念,在中文翻譯上,選擇采用“抗爭性公共領域”,而非其他作者所使用的“反公共領域”或“次生公共領域”概念。?這些問題,共同構成了今天重要但尚未得到充分研究和理論化的學術領域*John Downey & Natalie Fenton.“New Media,Counter Publicity and the Public Sphere”,in New Media & Society,2003,5(2),pp.185~202.。
本文的研究即在上述背景下展開,它提供的是當代中國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尤其是社交媒體興起所出現(xiàn)的一個以關注和生產(chǎn)勞工議題之新聞報道和評論為己任的公民媒體網(wǎng)站及其微信公眾號的考察。
對公共領域的考察一直是政治傳播研究的核心?!肮差I域可以被理解為社會中傳播空間的‘星座群’,在這些空間中,信息、觀點和辯論以一種不受約束的方式得到傳播,在此基礎上,公眾則得以形成其意見和政治意志”*Peter Dahlgren.“The Internet,Public Spheres,and Political Communication:Dispersion and Deliberation”,i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2005,22(2),pp.147~162.。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構成了本論文的概念基礎,本文認為,公共領域作為一個規(guī)范性概念和理想仍然具有價值,它不僅有助于提供一個對權力的凝固(大眾傳媒往往內(nèi)在于其中)予以批判的理念基礎,而且對于如何重構公共空間,以朝向民主化具有概念指導意義。
不過,指導本文的公共領域概念區(qū)別于哈氏的最初所指,它建立在批判學者對其的批評和重構的基礎上。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于1989年被翻譯進入英文世界,成為政治學和傳播學重要的理論源泉。然而不久就受到了爭議和批評。在規(guī)范性概念的意義上,批評主要集中在:一個理想的公共領域是否僅僅應該如哈貝馬斯所言是單一和內(nèi)部整合的?是否僅僅應該是以理性為標準、以促成共識為訴求?以及,是否僅僅應局限于傳統(tǒng)的政治概念而將更廣泛的文化和身份議題排除在外*Dahlberg Lincoln.“Rethinking the Fragmentation of the Cyberpublic:From Consensus to Contestation”,in New Media & Society,2007,9(5),pp.827~47;Philip Schlesinger.“From Cultural Defence to Political Culture:Media,Politics and Collective Identity in the European Union”,in Media,Culture and Society,1997,19,3,pp.369~391.Michael Warner.“The Mass Public and the Mass Subject”.In Craig J.Calhoun (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2,pp.377~401.?學者們認為,在肯定社會不平等廣泛存在的條件下,應該開辟新的看待公共領域的視角,使其更具有納入性特征*Robert Asen & Daniel C.Brouwer.Counterpublics and the State.Albany,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1;Nancy Fraser.“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Craig J.Calhoun (ed.) 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MA:MIT Press,1991;Nancy Fraser.Justice Interruptus.London:Routledge,1997.。
“次生/抗爭性公共領域”則是在上述批判的基礎上得以概念化,它指的是那些相異于或與主控話語相對立的觀點、詮釋和意義得以生成的場所。次生/抗爭性公共領域之所以會存在,往往是因為那些與主控話語不同或?qū)α⒌挠^點和詮釋在主控的公共領域中被排斥。在次生/抗爭性公共領域之中,那些被主控話語所排斥或被邊緣化的議題、聲音、身份、位置則得以得到流傳、討論和闡釋*Dahlberg Lincoln.“Rethinking the Fragmentation of the Cyberpublic:From Consensus to Contestation”,in New Media & Society,2007,9(5),pp.827~847.。對于弱勢社群而言,發(fā)展屬于自己的次生/抗爭性公共領域,在此之上形成自身的文化、話語、詮釋和認同,并與主流社群互動和抗爭,因而具有深厚的社會政治意義,對于實現(xiàn)社會正義至關重要。處于國家和商業(yè)框架之外的公民媒體、草根媒體和另類媒體因此在事實上成為抗爭性公共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Chris Atton.Alternative Media.London:Sage,2002;Chris Atton & James F.Hamilton.Alternative journalism.London:Sage,2008;John D.H.Downing.Radical media:Rebellious Communication and Social Movements.Thousand Oaks,CA:Sage publications,2001.。
Dahlgren(2005)曾經(jīng)提出公共領域的三個維度。他認為,任何公共領域都由結構(structural)、表征(representational)和互動(interactional)三個維度構成。一個運行良好的公共領域也應該在這三個維度都有良好表現(xiàn)。所謂結構維度,指的是正規(guī)的制度特點,包括媒介組織、組織的所有權、控制、規(guī)制、財政以及定義傳播自由的法律框架等。它往往與政治制度有關,因為正是政治制度構成了傳媒運作的政治生態(tài)背景;而且,政治制度也會為信息和表達形式的流通設定邊界。結構維度可以視為公共領域的物質(zhì)基礎。二是表征維度,所謂表征維度,指的是媒體的產(chǎn)出,即媒體所提供的內(nèi)容。一個良好的公共領域必然涉及政治傳播的一些基本標準,例如公正、準確、完整性、多樣性、議程設定、意識形態(tài)傾向、表征方式(modes of address)等。三是互動維度,所謂互動維度,主要涉及的是有關公眾的概念化,它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公眾與媒體的互動,即公眾理解、詮釋和使用媒體內(nèi)容的傳播過程,二是公民之間的互動。Dahlgren認為,這個三維的框架有助于指導對任何社會的公共領域特征的考察,也能夠為學者們考察任何一種傳播技術對于公共領域的作用提供分析的起點。例如,他本人就使用這一框架對互聯(lián)網(wǎng)可能對公共領域所發(fā)生的影響予以了理論分析。筆者認為,這一框架也同樣可以借鑒用以考察另類或抗爭性公共領域的特征。針對今天中國隨著新媒體興起而浮現(xiàn)的另類公共領域,我們同樣可以從這三個維度進行考察,以全面地認識這個公共領域的特征。
一些學者將公共領域的激進批評帶入了中國語境,考察中國市場化啟動之后的媒介話語空間變遷。在學者們看來,市場化改革確實在今天的中國催生了公共領域,但這一公共領域卻并非內(nèi)在整合和單一維度的,而是正在基于不同的生產(chǎn)方式和邏輯呈現(xiàn)出多重性的特征。
一方面,代表黨和國家的官方主流媒體正在形成“執(zhí)政黨中心”的媒介領域。由于工人一直被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界定為政治的中堅主體,這一宣傳中心的傳播模式確實對這個工人群體予以了關照。但是,就成為勞工階層的主體和利益表達平臺而言,官方主導的媒介領域仍有頗多不足。例如,學者們發(fā)現(xiàn),官方媒體傾向于以道德化和悲情主義的方式報導農(nóng)民工議題,導致忽視對利益、關系和制度安排的追問*陳紅梅:《大眾媒介與社會邊緣群體的關系研究:以拖欠農(nóng)民工資報道為例》,載《新聞大學》2004(春)。;盡管也曾努力承認農(nóng)民工的社會經(jīng)濟貢獻,將其作為理想的勞動模范,但是其主導話語仍然是將工人塑造為“需要受到教育、提升素質(zhì)和文明化程度的一個人群”,且對其形象呈現(xiàn)模式化和刻板化的特征*李艷紅:《弱勢社群的公共表達——當代中國的城市報業(yè)與農(nóng)民工》,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蔣蘇、曾艷梅:《農(nóng)民工媒介形象呈現(xiàn)探討——以1983年-2011年人民日報相關報導為例》,載《新聞世界》2013年第7期,第254~255頁; 薛倩:《農(nóng)民工的媒介形象分析——以2003年-2010年陜西日報的報導為例》,載《新聞世界》2011年第7期,第196~197頁。等;以及,隨著政府加入新自由主義的改革潮流,由于勞工利益潛在地與發(fā)展市場和資本的利益相沖突,這使得由中央和各省級黨報構成的官方媒體并未能承擔為這個人群發(fā)聲的角色*Yuezhi Zhao.“Enter the World:Neo-liberal Globalization,the Dream for a Strong Nation,and Chinese Press Discourse on the WTO”.In C.C.Lee (ed.).Chinese Media,Global Context.Oxford:Routledge,1999,pp.32~56.。
另一方面,市場化改革催生的市場化媒體正在形成新的公共領域。學者們發(fā)現(xiàn),這批以城市青年中產(chǎn)階層作為主要讀者對象的市場化媒體在農(nóng)民工的利益表達上扮演了更為積極的角色,這表現(xiàn)在,涌現(xiàn)出了更多關于這個群體及其公共事務的報道,圍繞公民權利和法治等概念展開了豐富的傳播實踐,進而確曾為農(nóng)民的公民權利表達扮演積極角色等*李艷紅:《弱勢社群的公共表達——當代中國的城市報業(yè)與農(nóng)民工》,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李艷紅:《一個“差異人群”的群體素描與社會身份建構——當代城市報紙對農(nóng)民工新聞報導的敘事分析》,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2期,第2~14頁。。但是,此類市場化媒體所構成的新生的公共領域仍然未能顯示出納入性(inclusive)的特征,而是顯示出明顯的階層偏向,在積極闡述中產(chǎn)階級議題的同時,傾向于邊緣化或抑制勞工階層的議題*Yuezhi Zhao.Communication in China:Political Economy,Power,and Conflict.Lanham,MD:Rowman & Littlefield,2008.。這表現(xiàn)在:在為農(nóng)民工群體發(fā)聲的角色上并不穩(wěn)定、不可持續(xù),容易隨著消費和商業(yè)邏輯而起落,并不能成為系統(tǒng)地闡述農(nóng)民工權利和主體性表達的場所*李艷紅:《弱勢社群的公共表達——當代中國的城市報業(yè)與農(nóng)民工》;李艷紅:《一個“差異人群”的群體素描與社會身份建構——當代城市報紙對農(nóng)民工新聞報導的敘事分析》,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2期,第2~14頁。;在對法治和公民權利的詮釋以及專業(yè)主義的標準上采取的是選擇性的立場*Guoxin Xing.“Online Activism and Counter-public Spheres:A Case Study of Migrant Labour Resistance”,In Javnost-the Public,2012,19(2).,與官媒一樣,其主控話語仍然是素質(zhì)話語,將農(nóng)民工視為需要提升素質(zhì)的對象,并將其塑造為城市焦慮和恐懼的源泉等等*Wanning Sun.“Subalternit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Rural Migrants,Cultural Activism,and DIGITAL Video Filmmaking”,In Javnost-the Public,2012,19(2).。而從宏觀的結構性變遷來看,報業(yè)的市場化改革以及集團化進程都導致了進一步壓縮以工人和農(nóng)民這些消費能力較低的群體的媒體發(fā)展空間。傳媒業(yè)的國際化則進一步加劇了這一趨勢*Yuezhi Zhao.“From Commercialization to Conglomeration: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Press within the Orbit of the Party state”,i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0,50(2),pp.3~26.。
因此,從勞工階層的角度看,市場化改革后的媒體格局并未為該階層提供充分的利益和主體性表達的空間。那么,具有開放性特征的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興起又是否可能為這一現(xiàn)狀帶來改變呢?Zhao(2008)和xing(2012)通過分析幾個在互聯(lián)網(wǎng)社區(qū)論壇中得到廣泛響應的工人維權案例說明,互聯(lián)網(wǎng)話語與市場化媒體話語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其所采用的公民權和法律正義話語仍然具有高度的階級偏向,未能為保障工人的經(jīng)濟權利和社會正義需求鼓與呼。因此,在一些學者看來,“中國的國家控制的和商業(yè)化的媒體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生態(tài)都具有內(nèi)在的限制,限制了表達工人作為工業(yè)公民之利益的可能”*Guoxin Xing.“Online Activism and Counter-public Spheres:A Case Study of Migrant Labour Resistance”,In Javnost-the Public,2012,19(2),p.63.。
但是,另一方面,一些學者認為,官方的媒體領域和以市場為基礎的公共領域并沒有完全排除掉發(fā)展出多重公共領域的可能。一些學者注意到,盡管中國現(xiàn)存的公共領域是排斥進步主義以及具有階級的偏向,但與這個過程相伴隨,工人作為傳播主體也在實踐其自主的傳播(autonomous communication)。Xing(2011)研究了中國工人階級的閑暇文化和溝通行為,發(fā)現(xiàn)這提供了一個重新政治化的空間,構成了一個由工人階級自身參加的、討論社會平等和關聯(lián)議題的公共領域。另外,工人自身也開始運用可獲得的技術方式來進行自主的傳播實踐。手機短信、價格便宜的小靈通電話、預收電話卡服務以及QQ、微博等新興技術均被勞工群體或與之關聯(lián)的NGO所應用,并賦權于這些人群,為其提供個體、組織和社區(qū)層面的支持*陳韻博:《新媒體賦權:新生代農(nóng)民工對QQ的使用與滿足研究》,載《當代青年研究》2011年第8期,第22~25頁。,使之成為當代中國的信息中層(information have-less)。一些學者甚至將其命名為工人階級信息技術(ICT),以表達這些技術對這個階層之社會構成的深遠意義*Jack Linchuan Qiu.“The wireless leash:Mobile Messaging as Means of Control”,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7,a,1,pp.74~91;Jack Linchuan Qiu.“The Accidental Accomplishment of Little Smart”,in New Media & Society,2007,b,9,pp.903~923.。除此之外,一些學者還注意到,一批專門從事勞工事務的NGO與社會精英也參與其中,嘗試成為媒介行動者(media activist),探索各種形式的文化行動,參與到對農(nóng)民工的社會身份建構中來*Faye D.Ginsburg.“Screen Memories:Resignifying the Traditional in Indigenous Media”,In Faya D.Ginsburg,Lila Abu-Lughod & Brian Larkin (eds.).Media World:Anthropology on New Terrai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pp.39~57;Wanning Sun.“Subalternit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Rural Migrants,Cultural Activism,and DIGITAL Video Filmmaking”,In Javnost-the Public,2012,19(2).。由于上述來自勞工階層或其同道者的自主傳播的努力,在一些學者看來,今天中國的媒體公共領域其實“構成了一個有時疊合、有時卻又對抗的在結構上不均衡的話語領域的集合體”*Yuezhi Zhao.Communication in China:Political Economy,Power,and Conflict.Lanham,MD:Rowman & Littlefield,2008,p.328.。
置放于上述公共領域分化的背景當中,本案例則可視為是在上述分化并分層的公共領域之外開辟新的空間的努力,本文所觀察的個案由一群具有社會主義理想的精英知識分子發(fā)起,由NGO的工作人員參與運營,其目的是希望維護工人的權利,并闡述一種追求平等的社會主義價值觀,屬于上述自主傳播的實踐。這一實踐與黨/國媒體強調(diào)的執(zhí)政黨中心論和市場化媒體奉行的專業(yè)規(guī)范和消極自由理念之間,有著重要的區(qū)別。本文即希望為這一個案所進行的表征和話語實踐予以分析,以豐富對于勞工階層之自主傳播的認識。
本研究所關注的個案X創(chuàng)辦于2013年10月,是一個以持續(xù)關注和報導勞工議題為己任的網(wǎng)站及其微信公眾號(以下稱為X)。二者的創(chuàng)辦者是來自中國大陸和香港幾所著名高校的學者。這幾名學者長期關注勞工事務,并且致力于通過行動來“推動經(jīng)濟民主,維護勞動價值,建設公義社會”。X的創(chuàng)立即是他們希望“創(chuàng)辦一個以工人為目標受眾的公民媒體,用以傾聽底層,傳播勞工聲音,并希望社會公眾通過這個平臺,理解農(nóng)民工為中國發(fā)展所承受的犧牲,并思考中國的命運與未來”的理想的實踐。
但是,這幾名創(chuàng)辦者并不參與X的具體運營,X的具體運營由四名兼職成員負責。作為一個常規(guī)的媒體運營平臺,X已經(jīng)具備了組織化媒體機構的一些特征:擁有相對固定的核心成員,負責日常運營;在新聞生產(chǎn)上,形成了與一般大眾媒體機構類似的流程,包括每月一次或每周一次召開例會討論選題,總結前期工作并安排后續(xù)工作等;在新聞報導的規(guī)范上,X也形成了自己的編輯原則。
X具有一些獨特的特征。首先,與一些以提供信息、知識和培訓等服務的農(nóng)民工網(wǎng)站不同,X專注于建設和闡述獨立的價值觀和話語,因而比前者更集中體現(xiàn)出另類媒體的角色,在彰顯次生/抗爭性公共領域之“傳播信息、觀點和辯論并形成政治意志(輿論)”的特征方面更具獨特性。也正是因此,X盡管創(chuàng)辦時間不長,卻受到了較多關注,尤其是受到了勞工NGO界以及學界的關注。其次,與目前較受研究者關注的互動性的人際傳播媒體如QQ、微博和手機不同,X是一個具有組織結構的平臺,代表的是Gerhards與Neidhardt*Gerhards Jürgen & Mike Sch?fer.“Is the Internet a Better Public Sphere? Comparing Old and New Media in the US and Germany”,in New Media & Society,2009,12(1),pp.143~160.所言的“偶遇式”和“事件式”之外的第三類公共領域,即“組織化”或機構化的公共領域,對它的研究因此將可能為我們理解傳播技術對于工人階級的賦權提供新的案例和角度。
本文所使用的材料來自于作者和研究助理于2014年4月到2015年6月期間對X的參與觀察、訪談及對公眾號和網(wǎng)站的內(nèi)容分析。訪談內(nèi)容包括X的基本情況、編輯方針、理念目標、推廣方式、組織運作、技術支持、資金來源、政治控制、應對策略、與受眾及與主流媒體之間的互動等。通過訪談,我們也獲得了進入其網(wǎng)站和公眾號之后臺的相關用戶數(shù)據(jù)。我們關注了X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的所有內(nèi)容。在量化分析中,采取了合成周抽樣的方法來分析其在報導主題上的總體分布,另外還采取了質(zhì)化的話語分析的方法。內(nèi)容分析的材料主要來自于2013年10月至2015年4月X所發(fā)布的所有文章。
在下文中,我們將采用Dahlgren所提供的框架來對這一個案進行分析。首先,我們將聚焦其表征和話語層面,探究這一以圍繞勞工議題生產(chǎn)新聞、評論和相關報道的媒體平臺究竟是否以及如何生產(chǎn)出勞工階層本位的社會正義話語,又是否及如何為這一階級的主體性予以表達?其在詮釋方式、立場、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傾向等方面如何與主流媒體進行抗爭,并形成具有內(nèi)在整合性的抗爭性話語(counter-discourse)?其次,我們將轉(zhuǎn)向分析這一表征層面的努力是否有成效地幫助其建立和維護其所欲影響和動員的抗爭性公眾,也即這一抗爭性公共領域的互動維度。然后,我們將對這一新媒體個案興起和生存的條件、組織方式及其嵌入其中的政治經(jīng)濟結構予以檢視,以探討促進以及阻礙這一另類的抗爭性媒體在今天中國的語境下持續(xù)實踐的結構性因素。最后我們將對這一個案在上述三個維度上的表現(xiàn)進行總結,以認識和理解新媒體技術對于催生勞工階層之另類或抗爭性公共領域的社會政治潛力。
作為一個以關注和報道與勞工群體關聯(lián)的公共事務為己任的媒體,X已經(jīng)成為一個持續(xù)和系統(tǒng)闡述社會正義話語的平臺。主編Z恰當?shù)乇硎隽似淞觯骸拔覀兪紫仁窍M磉_一種工人自身的立場,始終以維護工人權益和表現(xiàn)工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為首要任務;其次,在更抽象一級的價值立場上,我們還希望傳達一種社會主義的價值觀,對以市場經(jīng)濟為首要和唯一追求的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觀念予以批判。”
下文我們將通過四個層次的分析來予以具體闡述。
(一) 報道模式:成為持續(xù)、均衡再現(xiàn)勞工事務的平臺
如何圍繞勞工群體及其事務建立起區(qū)別于主流媒體的差異化的報導模式,構成了X采編運作的一個原則。這一采編原則很清晰地體現(xiàn)在主編Z的編輯意識當中,他認為主流媒體(既包括黨報黨媒,也包括市場化報紙等)在勞工新聞的報導上存在高度偏見,因而X所做的即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主編Z將主流媒體報導勞工新聞的視角和框架總結為三種:第一種勞工報導屬“美好想象”型,以過于簡化的方式看待勞資矛盾,以為政府推動集體協(xié)商,就天下太平。第二種是“黨報寫法”,只注重報導政府政策及對勞工帶來的好處,卻不深入分析其對農(nóng)民工的不利。第三種是“講故事”,記者往往用較長篇幅來寫作農(nóng)民工個體或群體生存的狀況,通過人情趣味的故事吸引讀者,雖然展現(xiàn)了真實,但沒有分析背后的原因。在Z看來,這些框架都具有高度缺陷,而X則是要針對這些不足,改變這種現(xiàn)狀。下文的分析中,如果沒有專門標注,則材料都來自于筆者的訪談。。可以認為,表達和維護階級正義,已經(jīng)成為這個另類媒體高度自覺的編輯意識。
在上述編輯方針的指導下,X的內(nèi)容體現(xiàn)出顯著區(qū)別于主流媒體的特征。首先,X構成了一個對勞工議題予以系統(tǒng)、持續(xù)和集中高度再現(xiàn)的平臺,其所有的內(nèi)容都與勞工群體的公共事務、權利或主體經(jīng)驗相關,且生產(chǎn)節(jié)奏并不會因為其他新聞熱點議題的改變而改變。這一點顯著區(qū)別于主流媒體,因為后者的報導往往只可能辟出一定篇幅、版面和時間段,且報道往往只集中在一些特定的時間點如春運前后、官方議程(如有關勞工的法律出臺),或者相對極端及沖突性的勞工事件出現(xiàn)(如接連的自殺)之時,這種關注往往會因為新聞熱點事件的轉(zhuǎn)移而轉(zhuǎn)移*李艷紅:《弱勢社群的公共表達——當代中國的城市報業(yè)與農(nóng)民工》,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
從主題分布來看,X的主題涉及與這個群體之權利和利益密切關聯(lián)的各個方面,既包括直接涉及經(jīng)濟利益的有關就業(yè)、薪酬、工資水平等經(jīng)濟議題,也包括間接涉及經(jīng)濟利益卻主要表現(xiàn)為社會權利的工傷、保險、醫(yī)療、退休養(yǎng)老、子女教育等政治議題;同時也包括農(nóng)民工的日常生活,包括其精神需求和建立社會網(wǎng)絡的需求等。表一列出的是我們根據(jù)樣本分析所得出的X所從事報導的主題分布。從表1可以看到,X的報道比一般的大眾媒體更為均衡。都市媒體和官方媒體在農(nóng)民工事務的報導上往往集中于經(jīng)濟議題,而傾向于忽視其他議題*李紅濤:《農(nóng)民工社會處境的再現(xiàn):一個弱勢群體的媒體投影》,載《新聞大學》2005年第4期,第32~37頁。。X的報導則從經(jīng)濟議題延伸到了政治與社會議題,觸及了與這個群體之公共利益關聯(lián)的方方面面,顯然比主流媒體更加廣闊和均衡。
表1 X所從事報導的主題分布 n=54
(二) 抗爭話語之一:揭示“分配領域”的非正義——以富士康議題為例
社會經(jīng)濟領域的正義問題被Fraser稱為分配正義。對此的報道構成了X最重要的內(nèi)容。X持續(xù)關注勞工的勞動和工作條件及經(jīng)濟報酬等與勞工利益密切關聯(lián)的問題,富士康就是其中得到X持續(xù)關注的議題,對它的分析可以幫助我們認識X如何闡述社會經(jīng)濟領域的正義話語。
富士康是一家臺灣集團在大陸投資興辦的企業(yè),主要從事電子產(chǎn)品制造,為電子產(chǎn)品知名企業(yè)蘋果公司代工。作為世界最大的電子產(chǎn)業(yè)制造商,富士康在中國成為中國出口導向型企業(yè)的榜樣,得到了國家的大力支持。富士康在中國大陸的大規(guī)模擴張,也使得它成為雇傭勞動力最多的公司,至2010年,其在中國雇傭有90萬勞動力。這使得富士康成為中國勞工政治的一個重要場所和焦點*該資料引自潘毅:《壟斷資本與中國工人——以富士康工廠體制為例》,載《文化縱橫》2012年第2期。。
富士康公司漠視勞工權利等的問題,曾一度成為大眾媒體的焦點。例如,在2010年富士康爆出13連跳的自殺事件之后,以城市中產(chǎn)階級為主要讀者對象的市場化媒體予以了高度關注,發(fā)表了多篇報道,表現(xiàn)出人文關懷,并發(fā)表了反思和揭示富士康體制的報道和評論。但是,如一些學者的觀察,大眾媒體在勞工議題上的報道,始終缺乏穩(wěn)定性并表現(xiàn)出搖擺和曖昧的特征,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其對富士康議題的處理上。2015年2月,富士康公司受到全國總工會的點名批評,被認為“長期加班致員工過勞死或自殺”。在此事件之中,主流媒體主要是通過平衡手法予以處理,一方面報道總工會的批評,另一方面則對富士康公司的代表進行采訪。部分媒體甚至將天平向富士康公司傾斜,全文刊發(fā)富士康公司為自身進行辯護的全文——《我們不完美,但請關注我們的進步——富士康科技集團聲明并與郭軍先生商榷》,為富士康公司的自我辯護提供機會。在該辯護性的檄文當中,富士康公司聲稱自己不僅沒有侵犯勞工權利的問題,而且在過去幾年間做了很多提升勞工待遇的舉措。這說明,主流媒體在客觀中立之專業(yè)規(guī)范的策略性儀式掩護下,傾向于給富士康公司提供自我辯護的媒體平臺。
X圍繞該議題展開了豐富的報導和評論實踐。自2013年10月至2015年5月期間,X總共發(fā)表了70篇相關報導和文章,其實質(zhì)恰與上述主流媒體的表現(xiàn)形成了反差。X致力于駁斥富士康公司的謊言,對富士康公司及其代表的工廠體制予以揭示和批判,與資方話語形成顯著抗爭。這一任務主要是通過對各種報道策略和體裁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來完成的,這包括:全文發(fā)表勞工研究學者的報告,通過具體的調(diào)研數(shù)據(jù)揭示富士康所建立的工廠體制如何限制和阻礙了勞工的權利和利益*參見X于2015年4月連續(xù)刊登的系列:《2015年富士康報告》。;發(fā)表系列采訪報道,實地采訪勞工和工廠,以針對富士康在其回應信中提到的自我辯護進行針鋒相對的駁斥;探索參與性的報導手法,直接刊登富士康工人的來信或邀請富士康工人自己寫作,敘述自己在富士康的工作和生活狀況,彰顯勞工主體的視角,并對富士康的自我辯護予以駁斥;邀請關注勞工事務的學者或NGO人士作為特約評論員撰寫評論,直接而深刻地揭示富士康對工人勞動價值的榨取,并對當前勞動體制對人的異化、對中國發(fā)展模式以及當前勞動權利保護的路徑等都提出了反思。
以下這些報道的標題即鮮活地體現(xiàn)出X與富士康所代表的資方話語的直接對抗:
“富士康,聽說你要幫我實現(xiàn)夢想?”
“工資多年不漲,富士康你的進步在哪里?”
“用自動化解救工人?逗你玩的”
“說好的福利,都去哪了”
“富士康工人自愿加班之謎”
“這里的管理是人訓話”
“名升暗降:工資增長的數(shù)字游戲”
在這些文章中,X與富士康自我辯護的文章針鋒相對,直接揭示了富士康的謊言:例如,富士康聲稱工資增長,但事實卻是通過取消住宿和餐費補貼等方式,事實上降低了工人的實際收入;富士康聲稱采取了人性化的管理,但事實卻是采取訓話模式的粗鄙管理;富士康聲稱超時工作是因為工人自愿加班,但事實卻是底薪低下,被迫加班才能維持基本收入;引進自動化根本就是資方制造幻覺的手段等*參見2015年4月10日發(fā)表的文章《詳解富士康系列之一:富士康像皇宮,工人像奴才》。。
總而言之,X對于資本對勞工的剝削、剝奪和邊緣化等涉及財富分配的非正義體制都予以了批判,與資方和主流媒體試圖掩蓋和圍約這一非正義的意圖形成了鮮明對抗。
(三) 抗爭話語之二:闡述勞工政治中的正義
罷工是勞動者以集體行動的方式來爭取權利。如何看待和定義罷工能夠彰顯媒體的意識形態(tài)輪廓。1970年代以來英國格拉斯哥小組的研究工作就證實了這一點*Peter Beharrell & Greg Philo.Trade Unions and the Media.London:Macmillan,1977.Greg Philo.Seeing and Believing.London:Routledge,1990,p.4.。X也對罷工和維權的行動保持密切關注。2014年,G市大學城發(fā)生環(huán)衛(wèi)工人罷工事件,這一事件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審視X在此類與勞工利益(再分配領域)密切關聯(lián)的正義議題上,如何形成與主流媒體差異化的表征和話語模式。
2014年8月21日,G市大學城發(fā)生環(huán)衛(wèi)工罷工,200多名環(huán)衛(wèi)工多為大學城原住村民,這些工人自大學城規(guī)劃建設以來,就在政府的承諾下就地安排就業(yè)。但是,由于物業(yè)管理公司的變更,他們面臨9年工齡可能被清零以及失去這份工作的危險。由于在與相關部門反映之后均沒有得到積極回應,他們于是選擇在大學城大學開學的第一天罷工,整個罷工持續(xù)了1個多月的時間。
同城的主流媒體對這一事件也予以了關注,但關注度非常有限。同城有一家都市報發(fā)表了4篇報道,一家晚報發(fā)表了2篇報道,當?shù)氐目h級黨報發(fā)表了1篇報道,大部分媒體則選擇了忽視。相對而言,X則在罷工開始的第一天即開始報導,每日保持關注,成為整個罷工事件的見證者,總共發(fā)布了15篇相關報道,在數(shù)量上遠超主流媒體,成為當?shù)夭簧倜癖娏私庠摿T工事件主要的消息來源。
X與主流媒體的差異不僅僅體現(xiàn)在數(shù)量上,更體現(xiàn)在話語的實質(zhì)內(nèi)涵上,下文采用Gamson(1989)的話語包(discursive package)概念來闡述X與主流的市場化媒體在該事件上的論述差異*William A.Gamson & Andre Modigliani.“Media Discourse and Public Opinion on Nuclear Power:A Constructionist Approach”,in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89.。表二對比呈現(xiàn)了這一差異??梢钥闯?,X所建構的話語包體現(xiàn)的是勞工的立場,其話語主要圍繞“環(huán)衛(wèi)工是正義的”“企業(yè)是非正義的”“政府有責任”“罷工是市場化的后果”這四個核心話語展開,從而將此次罷工事件闡述為工人在受到企業(yè)不公正待遇下的正義抗爭。而之所以工人要展開抗爭,它背后深層的原因是不受約束的資本利益擴張以及政府與資方默契不作為的結果。這一話語包甚至使用了一些醒目的比喻來表達對資本的批判,如資本的血、圈地運動等。但是在主流的市場化媒體中,罷工事件則正好相反,被描述為“工人過分追求私利、罔顧公共利益”的結果,在X中被批評和質(zhì)疑的企業(yè)和政府在主流媒體的報導中則得到諸多正面的呈現(xiàn)并被合理化,如突出他們“積極努力解決問題”等。兩個話語包并通過使用不同的比喻、用語和例證來實現(xiàn)。
表2 X針對大學城罷工事件形成的話語包
上述話語包的差異恰恰體現(xiàn)了X與主流媒體爭奪對罷工的定義,解構主流媒體霸權的努力。
(四) 抗爭話語之三:通過對生活世界的深入寫作重建“承認正義”
經(jīng)濟和再分配僅僅是當代社會正義問題的一個領域,在此之外,文化和符號領域的正義問題同樣關鍵,后者往往也被稱為承認政治(Politics of Recognition)*Nancy Fraser.Justice Interruptus. London:Routledge,1997.。關注勞工的生活經(jīng)驗,爭取承認政治領域之正義,恰是X之表征實踐的另一面向。
圍繞如何表征工人這個社會主體,X采納了一個特定的新聞實踐類型——對農(nóng)民工生活世界(而非生產(chǎn)世界)的深描來實現(xiàn)。這同樣體現(xiàn)在X對媒介報道體裁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上。X設立了一個專門的欄目“勞工視界”,用以記錄“工人行動”“工人影像”“工人故事”和“工人文藝”等不同層面的工人的生活經(jīng)驗。在這個欄目中,X將視角延伸到對個體勞工之生活和感受的深度描述。例如,針對農(nóng)民工養(yǎng)老退休的問題,X推出了“當我老了”的系列專題,用文字、影像或視頻的方式記載了多名退休工人面臨的困境——因為養(yǎng)老保險繳交未滿15年導致失去年老之后的依靠。“工人影像系列”則用影像的方式記錄了一些從事特殊和邊緣化工種的工人的日常生活,如煤礦的撿拾工、列車上的淘糞工、塔吊司機、留守妻子等特定人群。這些影像往往采取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以一種充分尊重和人文主義的角度予以拍攝?!肮と宋乃嚒边@個欄目則專門發(fā)表由工人創(chuàng)作的表達他們生命感受的作品,這些詩歌所表達的,往往是獨屬于這個階層的來自其日常勞作之單調(diào)和辛苦的感受,疼痛、傷口、空洞、重復等詞匯頻繁出現(xiàn)。
此類深描式報道往往“帶著同情和深度”,帶著對城市辛勞者的尊重的特征,體現(xiàn)出“對(弱勢族群)的價值,他們的渴望以及他們的普及人性(common humanity)的充分認識”*Peter Parisi.“The New York Times Looks at One Block in Harlem:Narratives of Race in Journalism”,in 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1998,15,236~254,p.237.。近年來,歐美不少持批判觀點的新聞實踐者和研究者在認識到主流大眾傳媒的報道對少數(shù)族群所造成的邊緣化后果之后,開始倡導對新聞實踐和寫作方式進行改革,其中一種重要觀點或趨向即是,要求介入少數(shù)族群的日常生活,對他們的日常生活進行深入的濃厚描述,展現(xiàn)他們作為普通人的生活和心理世界,描述他們生活中的抗爭與勝利(triumph),進行真正的情境化的(contextualized)報導*Carolyn Martindale.“Changes in Newspaper Images of Black Americans”,in Newspaper Research Journal,1990,11,pp.40~50;Edward C.Pease.“Minority News Coverage in the Columbus Dispatch”,in Newspaper Research Journal,1989,10(3),pp.17~37.??梢哉f,X恰恰呼應了這種倡導,較充分地書寫了這個人群的渴望、痛苦、煩惱、抗爭。
Fraser(1997)曾將文化或承認領域的非正義劃分為三種形式,分別是:文化統(tǒng)治(一種文化被迫服從于另一種文化的詮釋和傳播模式)、不承認(即通過權威的再現(xiàn)、傳播和詮釋實踐使得一種文化消失于無形當中)和不尊重(通過定型化的公共文化再現(xiàn)或通過日常生活互動經(jīng)常地被貶損)。X的深描努力即體現(xiàn)出對上述三種非正義模式的反抗。
主流媒體的文化統(tǒng)治體現(xiàn)為他們采取一種主流階層的視角來定義農(nóng)民工的社會生活。例如,富士康工人的夜生活曾一度成為主流市場化媒體熱衷報道的主題,在主流媒體的解讀下,富士康工人的夜店狂歡體現(xiàn)的是一群物質(zhì)主義的追逐者及其精神生活的貧乏。但是,X則力圖為工人狂歡式的夜生活提供另類解讀。在這里,工人的夜生活折射出的是被現(xiàn)代工廠體制所催生的原子化之后的心理孤獨。
主流媒體鮮有為農(nóng)民工群體提供深度素描的機會,即使有也往往出于偶然,或傾向于迎合都市讀者的趣味,將其單面向地苦難化和負面化*李艷紅:《弱勢社群的公共表達——當代中國的城市報業(yè)與農(nóng)民工》;李艷紅:《一個“差異人群”的群體素描與社會身份建構——當代城市報紙對農(nóng)民工新聞報導的敘事分析》,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2期,第2~14頁。。在主流媒體中,農(nóng)民工這個群體的形象往往面容模糊,農(nóng)民工這個群體的主體文化實際上消失于無形。而X所提供的深描,則通過盡可能還原這個群體成員之具體的面孔、聲音、經(jīng)驗、感受,他們與社會以及與他者的關系,將那些被以往的簡單意像隱匿的面孔和聲音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是對這種不承認的反抗。
主流媒體對農(nóng)民工的再現(xiàn)也體現(xiàn)出不尊重,主流官方媒體及市場化媒體均存在負面化再現(xiàn)農(nóng)民工群體的趨勢,如將農(nóng)民工再現(xiàn)為非理性、貪小便宜的人群*李艷紅:《一個“差異人群”的群體素描與社會身份建構——當代城市報紙對農(nóng)民工新聞報導的敘事分析》,載《新聞與傳播研究》2006年第2期,第2~14頁。。針對這一現(xiàn)象,X則力圖通過深描實踐為其建構出一個更加正面和多元的社會文化形象。在這里,農(nóng)民工是熱愛生活的父母或兒女,是遭受資本剝削但渴望解脫的受難者,是辛苦勞作的城市建設者,是面對困境勇敢的抗爭者等,體現(xiàn)出對主流媒體定型化再現(xiàn)的抗爭。
值得說明的是,受難者這一形象同在主流媒體和X中頻繁出現(xiàn),但是,如何處理和解讀受難,X同樣體現(xiàn)出與主流媒體的抗爭。差異就體現(xiàn)在,主流媒體往往傾向于以人情趣味和碎片化(episodic)的方式報道農(nóng)民工的苦難,體現(xiàn)的是主流社群的消費趣味,而X則將苦難予以深入解讀,將個體的苦難納入到結構性的框架中來進行解讀,引導讀者從勞資沖突、勞動管理體制以及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等結構性視角來理解工人所承受的苦難,體現(xiàn)出與主流媒體之話語模式的抗爭*例如,在X所發(fā)表的由木棉和悠悠所撰寫的《打工媽媽的生育之苦》(2015年5月20日)這篇報導中,作者細致描述了一個打工媽媽在生育過程和生育之后的遭遇。是對其經(jīng)受的苦難的細致描述。這些遭遇迥異于一個城市中產(chǎn)階級的女性,因為這個人群的遭遇都與其打工的經(jīng)歷(丈夫不在身邊,丈夫的缺位,并導致心理的孤獨等)以及與其經(jīng)濟條件的低下(在農(nóng)村坐月子,衛(wèi)生條件差帶來的煩惱,農(nóng)村的醫(yī)療不完善)有關。。
上述分析表明,X通過持續(xù)闡述勞工階層作為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主體的社會正義話語,建立了與主流媒體差異化的話語模式,并與主流話語形成抗爭。但是,X在吸引其意欲培育的抗爭性公眾,與其形成互動并產(chǎn)生影響方面,成效卻并不顯著。
勞工是X定義的最重要的目標受眾,X一直希望自己的報導能對勞工成員產(chǎn)生多方面的影響,這包括,讓勞工逐漸接受他們所倡導的價值觀,獲得對自身力量的重新認識,重構他們認識和理解勞工事務的方式,教育并鼓動勞工參與到抗爭行動之中來等等。賦權(empowerment)的概念適于用來表述X的自我定位,這種賦權既涵蓋認同和心理上的賦權,如希望通過其發(fā)表的文章來幫助勞工認識自身的力量(重構其主體性和政治效能感),也涵蓋社會意義上的賦權,如為工人指明團結的方向,通過人際關系的建構幫助工人改善人際網(wǎng)絡,促進其建立社會團結(solidarity)等。也因此,倡導、教育和鼓動的角色一直是X重視的。
也因此,吸引勞工,使其成為X的用戶和讀者是X的首要任務。讓勞工看得懂構成了X的編輯要求,X這樣描述他們對于稿件的要求:語言盡可能通俗易懂,形式盡可能豐富多樣。自2014年后半期以來,X逐漸重視新聞的可視化,嘗試采用圖說的方式來向勞工進行新聞和時事報導,也曾嘗試改版,調(diào)整網(wǎng)站的設置和內(nèi)容,這些舉措都是為了更好地吸引勞工用戶。
不過,盡管有這些努力,X還是未能成功建立起其在勞工中的影響力,這表現(xiàn)在,它的勞工用戶數(shù)量仍然只是其用戶數(shù)量中的少數(shù),大約只占到4%左右*根據(jù)百度統(tǒng)計,X網(wǎng)站的職業(yè)分布中,“教育/學生”占據(jù)絕大部分,高達75%,由于統(tǒng)計按行業(yè)而非身份分類,因此百度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中沒有“工人”的單獨列項,但“建筑”“旅游/交通”“服務”等是工人聚集的行業(yè),這三個部分加起來比例僅有4%。也就是說,網(wǎng)站的用戶數(shù)量75%是學生,最多可能僅有4%是工人。而從X工作人員的經(jīng)驗來看,他們也認為關注他們微信公眾號的學生比工人多很多,其勞工用戶可能并不多,因為他們較少收到來自工人用戶的反饋。,大大低于X的預期。針對勞工用戶有限的情況,X曾采取過一些方式在工人之間做推廣,例如,他們曾設計并執(zhí)行了三種推廣工作,分別是,把X網(wǎng)站的鏈接發(fā)到工人的QQ群、通過線下活動進行推廣以及通過其他關注勞工問題的NGO進行推廣等,但到2015年5月為止,這些努力所取得的成效都并不顯著。
X也曾著力推進一個“參與式新聞生產(chǎn)”*David Domingo,Thorsten Quandt,Ari Heinonen,Steve Paulussen,Jane B.Singer & Marina Vujnovic.“Participatory Journalism Practices in the Media and Beyond”,in Journalism Practice,2008,2(3),pp.326~342.的計劃。讓受眾或用戶參與到新聞生產(chǎn)的過程中,打破由專業(yè)人員主控新聞生產(chǎn)的模式,一直是許多公民媒體組織新聞生產(chǎn)的一種重要模式。參與性生產(chǎn)機制不僅能夠幫助公民媒體解決部分的生產(chǎn)成本,使得信息生產(chǎn)變得更可持續(xù),同時也有助于賦權于公民參與者*Mark Deuze.“Ethnic Media,Community Media and Participatory Culture”,in Journalism,2006,7(3),pp.262~280;Ellie Rennie.Community media:A global introduction.Lanham.MD:Rowman & Littlefield,2006.?;陬愃频恼J識,X在2014年曾嘗試成立工人新聞社,邀請關注X的工友參與內(nèi)容生產(chǎn)和推廣。X的主編Z這樣描述他們成立工人新聞社的目的:一方面是希望工人可以通過加入新聞社來了解更多社會問題,尤其是與自身利益息息相關的問題;另一方面則希望以此種方式讓工人之間培養(yǎng)同志感情,產(chǎn)生深厚友誼,避免個體原子化,形成互助網(wǎng)絡;進一步則希望工人能夠團結起來,形成連接網(wǎng)絡,在利益受損時能共同維護合法權益。2014年5月,X邀請了部分工人參加策劃成立新聞組的討論,在討論會上,他們設置了工人通訊員的職責,這主要包括在工人的QQ群內(nèi)轉(zhuǎn)發(fā)X推送的新聞,報導X的線下活動、制作新聞簡報和參與新聞編輯等,并確立了可操作的工作流程和常規(guī)的制度安排等。但是,這場討論會最終僅成功動員到4名工人報名參加新聞社。之后也未能維系下去。
那么,為什么X難以對勞工產(chǎn)生影響呢?這可能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首先,雖然年輕的工人多數(shù)受過高中教育,但寫作對他們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尤其是對于嵌入了高強度勞動工作的工人而言,其所嵌入的工作議程進一步限制了他們嘗試寫作和進行參與的可能。X的工作人員說,工人時間精力真的很有限,一周工作6天,一天工作11小時,幾乎沒有業(yè)余時間用于寫作。其次,X本身人手局限也是一個因素,他們在增加原創(chuàng)的同時,就沒有精力再去工廠做線下的推廣活動。而在今天有著強大消費主義偏向的互聯(lián)網(wǎng)生態(tài)中,要吸引到勞工來關注他們的微信號和網(wǎng)站,沒有充分的動員手段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使得X盡管身處珠三角這個外來務工群體龐大的地方,也仍然沒能動員起廣大勞工的關注。
除了勞工群體,X也將其他社群,包括學生、關注勞工事務的知識分子、NGO人士以及外圍公眾等視為自己的目標受眾。將正義話語帶入視野,讓這些最可能接受和理解正義話語的人群傾聽到農(nóng)民工的聲音,對農(nóng)民工的立場和視角產(chǎn)生理解,也是X自我定義的一個任務。在其網(wǎng)站“關于我們”的陳述中,X即如是闡述其價值目標:“主要的任務是要將勞工的聲音傳播給公眾,讓公眾理解農(nóng)民工為中國發(fā)展所承受的犧牲,并從農(nóng)民工的立場來思考中國的命運與未來?!?/p>
但是,X在吸引這些外圍公眾上也不算成功。自2013年10月開辦以來,至2014年11月遭遇封號止,X所累積的粉絲只有5000人左右*所謂“封號”,指的是由于有關部門的強制措施,微信公眾號的內(nèi)容全部消失,公眾無法在該公眾號上讀到過去的任何內(nèi)容,主辦方也無法在該公眾號上上傳新的內(nèi)容。由于遭遇突然“封號”,X未能成功保存數(shù)據(jù),此數(shù)據(jù)來自X成員的記憶和估計。。而其開設的兩個新號截至2015年4月30日止,S1的訂閱用戶是1621人,S2則更少。X的用戶數(shù)遠遠落后于一些主流媒體,例如,用戶數(shù)和影響力最大的媒體微信公眾號是《人民日報》的微信公眾號,其擁有用戶數(shù)約400~800萬*此數(shù)據(jù)為根據(jù)中國新媒體第一站新榜所做的中國微信500強排名計算而來。人民日報微信的總閱讀數(shù)為4054萬+,按照一般規(guī)律,用戶數(shù)約為總閱讀數(shù)的10%~20%。見http://www.newrank.cn/public/info/list.html?period=month&type=data,2015-11-02。。在排名上,X在全國排名第1424位,遠遠落后于主流媒體如《人民日報》(排名第1位)和《南方都市報》(排名第13位的微信公號)。其網(wǎng)站的排名更弱,根據(jù)Alexa的網(wǎng)站排名,X的全球排名是20586215。截至2015年4月10日,網(wǎng)站的瀏覽量也僅達到104572(PV),訪客數(shù)(UV)也僅有44416。而就作為文章轉(zhuǎn)發(fā)率指標的圖文轉(zhuǎn)化率而言,X也只有少數(shù)文章達到了300%。平日一般都表現(xiàn)平平。這些數(shù)字都說明X影響力的有限,遠遠落后于主流媒體,在互聯(lián)網(wǎng)所開辟的網(wǎng)絡地理學當中,X極為弱小因而居于網(wǎng)絡地理的邊緣。
X最重視的外圍公眾是大學生。在現(xiàn)實推廣中,他們的用戶也主要集中于這個人群。盡管X經(jīng)常在大學生中招聘志愿者參與運營,但是,X在大學生中的影響力相當有限,即便在訂閱了它的大學生當中,由于人手的限制,它也并沒能投入精力去建立與這個讀者群相對固定的互動方式,讀者之間的詮釋共同體仍然是松散和不確定的,這一點與今天在商業(yè)社會頻繁和活躍的網(wǎng)絡營銷和線下互動形成了鮮明對比。
總體而言,新媒體技術構成了X這一另類自媒體出現(xiàn)的前提。這是因為,一方面,當前中國對自媒體相對寬松的管制為其創(chuàng)造了條件。到目前為止,自媒體的創(chuàng)辦無須審批,這使得近幾年眾多的微信公眾號、微博和新聞客服端得以克服傳統(tǒng)媒體所需受限的管制條件紛紛涌現(xiàn);另一方面,新媒體的低門檻和低成本也為缺乏足夠財政支持的少數(shù)個體、知識分子精英提供了機會,使其得以運用這一技術來開展其媒介行動。從這一角度,X的出現(xiàn)恰恰體現(xiàn)了學者們所說的新媒體技術的民主潛力。
在上述條件下,X建立起了初具形態(tài)的組織架構來維持該另類媒體的日常運行。但很顯然,這一組織架構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特征:一方面,它極為弱小;另一方面,它面臨財政困境。這兩個方面都限制了其進一步的發(fā)展。
X是一個典型的小規(guī)模、財政拮據(jù)且并無商業(yè)前景的另類媒體的代表。X目前僅僅擁有四名核心的運營成員,日常運營依靠一個10人左右的志愿者網(wǎng)絡維持。X的創(chuàng)辦經(jīng)費和運營經(jīng)費都來自于創(chuàng)辦X的幾名學者,日常運作經(jīng)費極少,每年僅有幾萬元,完全用于建立網(wǎng)站和網(wǎng)站服務器。也因此,X缺乏經(jīng)費來聘請專職的工作人員。X的四名核心采編人員均為兼職,他們的薪酬均來自所服務的NGO。兼職的身份確實減少了他們在該媒體上投入的時間和精力。另外,由于經(jīng)費限制,X也無法增加采編、推廣和專門的技術人員。由于缺乏專門的技術人員,X在更換網(wǎng)站功能變量名稱、制作數(shù)據(jù)新聞、剪輯活動視頻等時常常遇到難以克服的技術障礙。由于人員不足,X也存在后勁不足的問題,其原創(chuàng)能力較弱。
例如,盡管X一直致力于提高原創(chuàng)報導的比例,但目前的原創(chuàng)文章大約只占到28%,在很大程度上,這個另類媒體依靠的是編輯對其他媒體文章的篩選、梳理和轉(zhuǎn)載。也因此,X更多承擔的是勞工信息的集散者而非生產(chǎn)者的角色。
另外,從較長遠來看,X沒有獲得商業(yè)收入的可能。由于X以關注底層的勞工議題為核心,讀者構成缺乏消費力和數(shù)量規(guī)模小,都使得其在較長時間內(nèi)不大可能具備商業(yè)化的潛力,吸引不到廣告,也不可能吸引到風險投資。這些都使得X缺乏拓展工作的經(jīng)濟基礎。
上述財政拮據(jù)和規(guī)模弱小的狀況促使X發(fā)展出了一種網(wǎng)絡連接的組織形態(tài)來應對。它的參與者由三個群體構成,分別是知識精英、核心成員和志愿者。其中,四名核心成員是整個媒體運作的核心,他們負責日常的編采。志愿者居于外圍,X日常擁有10名左右的志愿者。這些志愿者的工作主要包括:協(xié)助核心成員完成采編,如通過各種途徑尋找適合X刊登的文章、編輯文章內(nèi)容,他們也經(jīng)常被委以推廣的任務,如將X的內(nèi)容轉(zhuǎn)發(fā)到朋友圈和學校社團等。除此之外,作為一個由具有社會參與理念的知識分子所創(chuàng)辦的另類媒體,X也一直與這些知識精英保持著密切的關聯(lián)。這幾位接近于葛蘭西所說的有機知識分子的大學教師一直是這家媒體重要的供稿者。例如,很多學術分析都出自于他們,在上文所分析的富士康議題的話語表達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調(diào)研報告”也是由他們組織推動的。
可以認為,上述的網(wǎng)絡連接狀態(tài)構成了X作為另類媒體進行日常生產(chǎn)的物質(zhì)化基礎。它保證了這家弱小的另類媒體得以在財政拮據(jù)的條件下進行基本的日常運營,保證持續(xù)地生產(chǎn)抗爭性的話語。但是另一方面,這種通過網(wǎng)絡連接而非正式的組織化方式構成結構也對這個另類自媒體的可持續(xù)運營構成了限制。例如,作為維持日常傳播實踐的重要后備軍,這些志愿者與X之間的關系并不固定,而是相當松散、不容易管理且容易流失等。這些都限制了X的傳播生產(chǎn)力。
X在創(chuàng)辦之后所形成的這種準組織化形態(tài)也并非穩(wěn)定。首先,盡管國家并不對自媒體的日常運營進行常規(guī)干預,但是卻會在非常狀態(tài)下采取干預措施,例如封號。X主張勞工立場,嘗試引入階級話語,倡導社會正義,盡管與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一致,但也并不直接挑戰(zhàn)政治秩序,因此并未受到來自當局的干預。但是在X的創(chuàng)辦過程中,確曾經(jīng)歷了一次封號,封號發(fā)生于2014年11月21日,原因是X發(fā)表了支持幾位參與女權運動成員的報道,而這幾名女權運動者的組織化行動被政府視為威脅。封號之后,X不能再用這一微信公號繼續(xù)發(fā)布內(nèi)容,原有的訂閱用戶不再能夠接收到X的內(nèi)容,其過去推送的內(nèi)容也無法正常顯示。這使得X在前期積累的粉絲迅速流失。盡管X在遭遇此次封號事件之后通過將原來的微信公眾號X改變?yōu)閄1仍然繼續(xù)當初的事業(yè),但這一封號事件對其構成了重大挫折,使得其需要從零重新開始。
X在體制中位置的不穩(wěn)定性還體現(xiàn)在,X并非一個在中國當前體制下被官方認可的組織,X所從事的事業(yè)符合中國對于NGO的定義,但是,X卻并非一個在官方正式注冊的合法機構。在當代中國,國家一直對于NGO的登記注冊持審慎限制的態(tài)度,盡管近年來有所放松,但一個體制外的組織仍然需要滿足諸多條件才可以獲得注冊登記以及被納入體制許可的范疇。由于勞工議題具有一定的敏感性,X到目前為止也并未考慮向民政部門正式注冊。這一非正式組織的身份盡管并不會威脅到X的生存資格,但卻對X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些限制。例如,這一身份限制了X在籌款、招募和吸引志愿者以及與主流媒體互動等各個方面的可能。X不具備公開籌款的資格,在招募志愿者的時候也顯得吸引力不夠,比不上其他一些正規(guī)的NGO等,這從長遠來看也會一定程度上限制其發(fā)揮社會政治潛力。
但是,值得說明的是,X的這種弱小和靈活的組織架構同時也成為一種優(yōu)勢,使得其獲得了一種結構上的韌性,這可能增加其在當前體制結構下的生存機會。例如,在上述X遭遇封號、挫折時,反倒是X弱小和體制外的身份保護了它,因為其尚屬弱小,并未引起有關部門的關注,在遭遇封號之后,它隨后從2014年12月1日開始注冊了兩個新的公眾號S1和S2,用于推送其內(nèi)容。到2015年5月為止,這兩個公眾號仍然在運作,未受到干預。
總體而言,本文的任務是在另類公共領域的理論框架下為近兩年出現(xiàn)的一個關注勞工議題的新媒體個案提供考察。本文將這一個案視為對市場化改革啟動后,由官方和市場化媒體共同構成的雙重公共領域?qū)诠と后w之聲音邊緣化之現(xiàn)象的一種反抗,是一種于主流公共領域之外建立另類公共領域的努力。通過這一探索性研究,本文為理解在當代中國的社會條件下,勞工階層之抗爭性媒體究竟如何在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形成,又可能遭遇哪些困境提供了一個深描的樣本。
具體而言,本文分別從結構、表征和互動這三個維度對這個由知識分子發(fā)起、由NGO參與運營、以闡述正義話語和勞工之主體性為表征訴求的另類媒體個案提供了考察。基本發(fā)現(xiàn)是:首先,這個在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尤其是社交媒體技術條件下出現(xiàn)的另類媒體確實構成了一個持續(xù)產(chǎn)制勞工階層之本位的社會正義話語以及勞工階層之主體性得以表達的場所(venue)。一方面,在闡述勞工的權利和利益上,它揭示了再分配領域的種種非正義機制,為工人的抗爭行為提供合理辯護,與資方以及與主流媒體話語形成了正面抗爭。另一方面,在與勞工之自我和社會身份認同關聯(lián)的領域,它同樣與主流媒體的邊緣化、負面化和刻板印象的偏向展開了抗爭,通過對這一階層的深入寫作還原了真實、豐富、多元、歷經(jīng)苦難的主體性。二者恰恰體現(xiàn)了分配正義和承認正義的抗爭。
但是,盡管X在表征層面的努力卓有成效,在培育能動的抗爭性公眾方面則受到局限,這表現(xiàn)在,它并未能成功地動員工人參與,在工人群體中影響有限,與青年大學生的互動也有限,這使得難以建構一個抗爭性的公共領域,發(fā)揮的社會政治潛力有限。之所以如此,與X所處的政治經(jīng)濟位置有關。一方面,它缺乏財政支持且經(jīng)濟基礎不穩(wěn)定,這限制了它的擴展和動員能力,只能勉強維持日常運營;另一方面,由于它可能受到來自威權體制的干預,面臨不確定性。除此之外,它也受限于以消費主義和資本為邏輯的互聯(lián)網(wǎng)生態(tài),使得其難以在眾多的微信公號中贏得關注。
上述分析說明,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條件下,勞工階層的公共領域有可能依托互聯(lián)網(wǎng)正在生成,但規(guī)模小,影響力小,且不穩(wěn)定,其生成面臨重重障礙。那么,究竟是哪些原因?qū)е铝诉@一現(xiàn)狀呢?對此的回答將有助于我們對此類現(xiàn)狀獲得超越個案本身的一般性認識:首先,從促成其生成的因素來看,除了新興媒體的賦權可能以及當前國家對社交媒體采取了相對寬松的管制環(huán)境之外,值得注意的因素是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因為正是這一傳統(tǒng)確認了平等作為核心價值以及勞工階層的主導性地位,并成為創(chuàng)辦者的主要思想來源。本個案的創(chuàng)辦者和運營者都是熟悉和認同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們將社會平等視為最首要的價值,力圖身體力行闡述階級話語,不斷向讀者提醒階級分化與剝削的現(xiàn)實,倡導勞工立場之正義,正意圖以此來扮演其社會政治角色。
但是,這一依托新媒體所發(fā)生的抗爭性公共領域的成長將主要面臨兩個方面的圍約:首先是來自威權國家的干預。從本案例來看,盡管勞工階級及其話語與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想有著豐富的勾連進而容易獲得話語正當性,但是由于它與組織化的政治行動,尤其是與當前中國社會改革中頗為龐大的一個社會群體的組織化行動有著潛在的關聯(lián),它其實可能隨時遭受來自國家的干預。正如Gary King等人的研究,國家的干預往往并不表現(xiàn)為對政策是否采取批判態(tài)度,而在于它是否與特定的集體行動相關聯(lián)。當然,目前尚很難確定這一另類媒體的話語邊界在哪里,它在既有政治管制結構中的位置在何時可能斷裂。但不穩(wěn)定是事實。其次,與諸多學者在其他社會的觀察類似,此類另類媒體的成長往往都面臨財政拮據(jù)的困境,這可能大大限制其拓展和動員的能力,這說明了市場往往無法構成催生此類公共領域的因素,相反往往構成局限。
除此之外,作為一個對新興媒體技術應用的案例,它也印證了不少批判學者對互聯(lián)網(wǎng)的論斷:互聯(lián)網(wǎng)內(nèi)在的資本和消費主義偏向恰是阻礙這一抗爭性公共領域成長的重要因素。正如一些批判學者所言,“互聯(lián)網(wǎng)的辯證法是不對稱的”*Christian Fuchs.“Social Medium or New Space of Accumulation?” In Dwayne Winseck & Dal Yong(eds).The Political Economies of Media: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Global Media Industries,http://fuchs.uti.at/wp-content/uploads/PEI.pdf,2011,p.219.,盡管新媒體具有某種內(nèi)生的民主潛力,然而這一潛力卻不敵它所嵌入的政治經(jīng)濟關系。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其核心資源是可見度(visibility)或曰顯著度。盡管“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信息的生產(chǎn)變得容易而便捷且成本低廉,但是,對于信息而言更重要的方面是究竟有多少用戶意識到了這一信息并且以有意義的方式應用了這一信息”*Christian Fuchs.“Social Medium or New Space of Accumulation?” In Dwayne Winseck & Dal Yong(eds).The Political Economies of Media: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Global Media Industries,2011,http://fuchs.uti.at/wp-content/uploads/PEI.pdf,2011,p.219.。本案例即彰顯了這一辯證的關系,盡管互聯(lián)網(wǎng)為關注勞工階層的社會精英成員提供了民主傳播的機會,然而在互聯(lián)網(wǎng)浩瀚的信息海洋中,X很容易就被淹沒。與那些擁有國家支持或商業(yè)資本的主流媒體如排名在前的《人民日報》微博和《南方都市報》微博等相比,后者才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占據(jù)主控地位的行動者,他們擁有更多的優(yōu)勢、資本和資源,使得他們更容易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積累和維護自身的可見度。相對而言,缺乏資本、人力和資源的X在吸引其潛在公眾的注意以及維護這種關注上顯得舉步維艱。這也說明,當主導的新媒體結構與文化本身已經(jīng)包含了邊緣化工人階層的趨勢,站在工人立場,力圖倡導勞工正義的自主傳播自然難以成長。
由此,回應開篇提出的問題,我們認為,一方面,技術可能賦權,但另一方面,賦權的潛力能否被釋放或被限制則取決于其所嵌入的政治經(jīng)濟結構及互聯(lián)網(wǎng)生態(tài)*感謝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2013級新聞學研究生朱英子同學的幫助!她做了田野考察、訪談和收集資料,她的敏銳觀察力對本文的形成頗為重要。。
●責任編輯:何坤翁
Cultivating a Working Class Counter-public Sphere:A Case Study on a New Media Program Concerning Labour Issues
LiYanhong(Sun Yat-Sen University)
This paper is a case study of a grassroots website(i.e.,X) concerning labour issues in China,and its “WeChat OfficialAccount”.By conducting in-depth interviews,field observations as well as textual analyses,and exploring three dimensions of public sphere (a) structure;(b) representation;and (c)interaction,the author intends to offer a thick description of the case and argues that X has constituted a venue in China where the working-class-centred discourses of social justice are continuously produced,thereby potentially arousing resistance against hegemony of capital power and dominant discourses of mainstream media,and launching fights for interests and identities of the working class.The author has also found,however,that X is less effective in cultivating counter-publics.This case has significance in profoundly understanding how the counter-public sphere of the Chinese working class could be formed and what limitations it would be confronted with under the current Chinese social circumstances,especially the proliferation of the Internet.On one hand,the potential empowerment by digital technologies,a relatively loose regulation of new media by governments,and the legacy of Marxism have mutually constituted the foundation of an emerging counter-public sphere in China.The unstable and undecided position of we-media in authoritarian regime,the lack of financial support and the bias of the ecosystem of the Internet are increasingly becoming constraints of the empowerment by new technologies and its social and political rebellious potential.
counter-public sphere; alternative media; internet; labour
10.14086/j.cnki.wujhs.2016.06.010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2014年規(guī)劃項目(1402002)
●作者地址:李艷紅,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Email:liyanhong98@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