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瑜
黃色調事件
韓瑜
再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事了!從早上接到那個電話起,我腦子里翻來覆去想的就是這句話。就連路上塞車,疏導交通的警察向我投來的目光,在我看來也是帶著鄙夷的,做賊心虛這話看來一點不假,這使得很多年承受慣了贊揚和仰視的我,禁不住直冒冷汗。
這讓我怎么開口呢?事情是這樣的,早晨七點剛過我的手機響了,能撥通我這個號碼的,只有我的家人和秘書,家人都知道我不喜歡早晨被打擾,除非事情十萬火急,所以這時候來電往往是秘書提醒我開會或者有什么重要的客戶要見我,我的手機設置了語音提示,他們會在“滴”聲后留言,可這一次,對方并沒有留言,鈴聲不依不饒地一直響,一直響,看樣子是有話非得跟我當面說,我預感,麻煩來了。號碼并不熟悉,我還是接通了電話,對方很有禮貌也很準確的叫了聲:“沈總您好,我是林巧怡?!蔽覍@個名字還是有印象的,我在記憶里搜尋了幾秒,沒記錯的話她就是我父親所住的養(yǎng)老院的執(zhí)行院長,我想起了當時為了便于及時溝通父親的情況,便把這個手機號留給了林院長,想不到還就真的派上用場了。
接到她的電話,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會不會父親病了?我趕緊詢問,林院長說沒事,沈老安好。于是我松口氣,只要老人家身體無礙,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怕。哪知我的心剛落進肚子,對方第二句話又讓我不安起來。她說,您今天如果沒有特別重要安排的話,希望您能來公寓一趟,行嗎?我習慣性的哦了一聲,很輕。腦子里迅速的盤算著,是讓我捐助嗎?或者其他需要我?guī)兔Φ氖虑椋肯氲竭@些,我心里充滿厭煩,一年到頭疲于應對的盡是這等事情。當初我是看好了這家養(yǎng)老院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和人性化服務才把老父親送到這里。我那七十多歲的父親獨居多年,三年前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這種病……咳,說白了就是老年癡呆癥,我這個人就是這么好面子,沒辦法。盡管父親的病情不算很嚴重,但生活自理方面多多少少會受點影響,偏偏我們兄妹四個又都很忙,無暇照顧,請保姆又找不到合適的,只好由我——我是長子,而且弟弟妹妹們都認為我最有條件為父親選擇一家好的養(yǎng)老院,好吧,既然大家這么抬舉我,我就順應民意把這件事辦妥帖。為了讓父親在這里能挺直腰桿過日子,我還以公司的名義,給養(yǎng)老院捐助了一筆錢,數(shù)目可觀,這使得這家養(yǎng)老院上上下下對我和我父親另眼相待,有求必應,說一不二。我也不知道父親懂不懂我們的苦心,反正我每次來探望他,都能從他的眼神里品出那種傻呵呵的愜意。這就夠了,不是嗎?
林院長的電話,讓我的心里泛起了波瀾,她說“沒有特別重要安排的話希望我來一趟”,這說明還有比較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解決,能是什么事情呢?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繞彎子,于是跟她說,是關于哪方面的您不妨先給我透露一下,我會盡力解決的。
那可真是給您添麻煩了,林院長聽到我如此答應似乎很高興,她說,沈老先生……也就是令尊大人,可能……可能……
還是父親的事,既然不是健康方面我猜測可能是父親生活上有什么別的要求,無非就是錢而已,想到這些我有一點點踏實了,于是我說,您但說無妨。
那我就直說了,這件事真的……是這樣,令尊對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似乎很有好感,也許表達的方式欠妥,人家誤會他,就……報警了——
我的思維停頓了兩秒鐘,然后說,我馬上到!
老婆問我出什么事了早飯都不吃就要急著出門,我說,一點小事,你自己吃吧。我不能說實話,事情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還沒查清楚,不能亂說,不過我也知道我這是自欺欺人,人家林院長說的已經(jīng)夠委婉了,夠給我留面子的了,還要怎么清楚?“很有好感”是什么?一個七十多的老頭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好感”?還什么“方式欠妥”,說白了不就是耍流氓嘛!傻子也聽明白了呀,丟人呢。
我開著車向西郊飛奔,我的思維比車輪轉得還快,我寧愿林院長在電話里說是我父親弄壞了什么貴重物品或者需要添置什么護理設備,那樣的話只是出點錢的事,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您看到這里一定覺得我是個大孝子對吧?那恐怕讓您失望了,說實在的,我跟我父親的關系并不融洽,很不融洽,可以說是充滿敵意。在這里我有必要說一下我的家庭。
我很少跟人講我的家庭,因為那里的記憶太沉重。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我是長子,我后面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其實我還有一個更小的妹妹,她出生時我已經(jīng)十八歲了。我上大一那年寒假回到家,家里就多了這么個小小的人兒。她的出生對我的影響是:院子里不能放鞭炮,她太小,耳朵受不了,另外,今后要繼續(xù)念書的話,學費,要自己想辦法了。當時我看著這個柔弱的嬰孩,拍著胸脯承諾,我今后自己養(yǎng)活自己!當時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幺妹對我的影響遠不止于此。她剛滿兩歲的時候,母親永遠的離開了我們。我這輩子也忘不了母親彌留時的眼神,她久久盯著幺妹,又看看我,母親的意思,我懂。我把幺妹緊緊摟在懷里,母親這才放心的閉上眼睛。然而不等母親滿“五七”,父親就用一只裝蘋果的柳條筐,把幺妹裝進去,扔到后山坡的玉米地。我那天回家聽二妹說父親把幺妹扔了,我頂著星星,踏著雪窩,發(fā)瘋地追出三十里地,把嗓子哭啞、幾乎凍僵的幺妹抱回來。
父親雙手捂著臉,帶著哭腔絮絮叨叨給我解釋:我發(fā)愁啊,我養(yǎng)不活他們,我真的養(yǎng)不活他們……
我狠狠的對他說,她的一切費用我承擔,你給我好生養(yǎng)著她,我放假回來,她要是少一根汗毛,我把你的房子點著!
為了母親,我無所顧忌。從那天起,我看父親的眼神里永遠充滿了恨。
回到學校后,我拼命掙錢,在宿舍區(qū)賣牙膏肥皂方便面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需求,我開始瞞著同學老師到學校外邊去扛水、拉煤、代人考試、寫論文,甚至替人下跪、挨打……只要能掙到錢,只要不犯法,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把自尊埋到膝下,只盼著我的幺妹能健康長大。我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有了穩(wěn)定收入,日子才不那么緊張。幺妹眼看就要滿五歲了,我悄悄給她準備了一份比較貴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會說話的金發(fā)娃娃,打算給她一個驚喜。但是,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這份禮物永遠也送不出了!——幺妹走了!她終究還是隨母親去了!我揪著父親的衣領歇斯底里地反復質問,準確說是吼叫,是的,我喉嚨里發(fā)出的已經(jīng)不是人的聲音,那種嘶吼在旁人聽來完全是一頭野獸在發(fā)怒!我瞬時間力大無比,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兩三下我便把他摔倒在地,按住他的頭磕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的姿態(tài),全然忘了他身后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
聽二妹說,幺妹跟著小伙伴在村頭的小河邊玩,不小心掉進冰窟窿,等救上來什么都晚了。我把金發(fā)娃娃埋在幺妹小小的墳前,緊挨著母親的墳,娘倆作伴呢!我把所有的積蓄換成紙錢,一張一張,燒了一夜。
我始終認定這是父親故意這么干的!那么小的孩子你讓她去河邊玩什么?!一個監(jiān)護人的蓄意加害,葬送了一個幼小的生命!我永生都不會原諒他,這個可惡的老頭!
二十年,我?guī)缀鯖]給過父親一個好臉色,甚至再沒有叫過一聲爹,包括我新婚大喜的日子,包括我公司開業(yè)的慶典,他沒有親臨過我任何一樁喜事,他沒有收到過我任何一張請柬。老頭兒看我的眼神永遠是訕訕的,帶著一種討好似的愧色。他心虛,我這么對自己說。不過,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得對他負責任,但我能給他的只有錢,錢最冰冷也最管用。想不到如今,偏偏出了這種怕是錢也不好解決的事情。
家丑不可外揚,盡管警察已經(jīng)被林院長好言好語勸走了,但據(jù)說小姑娘已經(jīng)撥過兩次110了,看來問題不小,否則林院長也不至于一大早給我打電話,唉,這個不爭氣的老頭,老了老去還不正經(jīng)了,真被你氣死了!
林院長向我解釋:也曾給那位服務員調過崗位,但是沈老一再要求見小嚴,他一天見不到小嚴就絕食,沒辦法我只好又……也許她是一時欠考慮才報的警,小姑娘不懂事……都怪我,是我工作做得不到位……
她說的小嚴,想必就是那位服務員了。我跟林院長說,老爺子患有老年癡呆癥,思維肯定跟常人不同,有些不正常的言語許是屬于病情加重范疇也說不定,給你們添麻煩了,不管怎么樣,這件事我會負責任,定會還人家姑娘一個公道。
林院長對我的態(tài)度非常贊成,甚至可以用感動來表示,一個勁兒點頭,說謝謝。我需要先聽聽當事人怎么說,林院長立即召來了那位服務員。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小姑娘一臉清純,不諳世事的那種類型,我聯(lián)想到了我那已經(jīng)成年的女兒。林院長簡單介紹了我,她立即明白我是為何事而來,漲紅了臉。
嚴小蓮。她小聲說。
我點點頭。
我們在院長辦公室坐下來,林院長立即切入正題,問,你跟沈總說說,沈老對你做過什么讓你覺得很過分的事嗎?
小嚴看看我,我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她想了想,小聲說,沈老他老看著我笑,他看不見我的時候不笑,一看見我,就像變臉似的,立刻笑成一朵花,笑得我脊背發(fā)麻。
小嚴繼續(xù)說,沈老喜歡叫我的名字,大家叫我小蓮,他叫我小蓮兒,有事兒叫,沒事兒也叫,我的名字成了他的口頭禪,有一次他居然把我的姓叫錯了,叫成沈小蓮,我就一遍一遍的糾正,說我不叫沈小蓮,我叫嚴小蓮!嚴小蓮!
還有,沈老說過讓我去他家,說他家有錢,不會虧待我;他高興的時候就不停地說話,反反復復就一個意思,就是……喜歡我,還拉我的手,我越說我有事要走開他越不讓我走,拉住我不肯放,他力氣很大,我掙脫不開,我很害怕,所以就報警了……
林院長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我懂,也就是說,我不需要再為父親做任何辯解??磥?,我那七十多歲的老爹果真是愛上了這個幾乎能當他孫女的女孩了,我越發(fā)無地自容,小嚴再說的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我心里清楚的很,實際情況可能遠不止于此,一個連親生閨女都能扔出去喂狼的老鰥夫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小嚴姑娘這是給我留著面子呢,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該是給人家一個態(tài)度的時候了。
我定定神,對嚴小蓮說,我大致知道了,這件事呢,是我家老爺子不對,給你造成一定的傷害了,至少讓你感到害怕了,否則你也不至于報警是吧?不過呢,是這樣,我爸他歲數(shù)大了,又有病,就算警察來了,也不一定能把他抓走判刑,不如這樣,我首先替我父親誠心誠意地、萬分歉疚地向你道歉,并且跟你保證今后絕對不會再發(fā)生這類事情,希望你能看在他年邁多病的份上原諒他,另外,你還要什么條件盡管提,經(jīng)濟方面或者工作方面都可以,算是我們做家屬的對你的一點補償,只要我能做得到,我都照辦,你看這樣行嗎?
小姑娘瞅瞅我,又漲紅臉低下頭。
我說,你別怕,想到什么盡管說。
她想了幾秒鐘,說,我不想再負責管沈老那屋……
沒問題,這個我能辦到!林院長當即表態(tài),接著問,還有呢?
沒了!
沒了?我愣住了,有點不敢相信,我瞅瞅林院長,她也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我萬萬沒想到小姑娘的要求竟然這么簡單。如此簡單的要求,我自然要完成的天衣無縫。當然,作為虧欠方,我肯定得表現(xiàn)出表達歉意的姿態(tài)。
要想讓他們不再見面,首先要做好老爺子的思想工作,這個我負責,我請林院長給嚴小蓮放幾天假,林院長很痛快的答應了。再有,我想陪老爺子幾天,也好讓他適應沒有小嚴的日子。
老爺子見到我笑了笑,說了聲“你來了?”看樣子還認識我,也難怪,只有我跑這里跑的最勤,對于我那幾個弟弟妹妹他就認不清了,經(jīng)常把二妹叫成大妹的名字,至于我那兄弟,實在想不起是誰,干脆就叫他小伙子,于是那家伙大半年也沒再來了。
中午食堂開飯,我親自去廚房端來了飯菜,這里的伙食很標準,兩素一葷一湯,主食是白飯。我說,吃吧!老爺子見了先是樂呵呵的夸飯好,然后就坐在一旁看電視去了。我再次說,吃吧,要不涼了。他說還沒到時候。都十二點了還不到時候?這癡呆癥可真要命!我再勸,他就好像聽不見了,我只好耐著性子等。這些飯菜整齊地在桌上靜默了足足半個小時,他也沒有要吃的意思。我實在等不下去了,心想我若是帶個頭兒他也許就會吃了,我端起碗自顧自的吃了起來。老頭見了,像是被按動了某個開關,噌的站起身,撲過來奪我的碗,叫嚷著:誰叫你吃的?誰叫你吃的?小蓮還沒來,誰叫你動筷子……
又是小蓮!我強忍著不發(fā)火,任他強奪,我手一松,飯碗掉在地上“叭”的一聲碎了,米飯濺了一地,星星點點的。老爺子立即蹲下用手打掃。
我想拉開他,說,別弄了,臟,我叫服務員來。
他執(zhí)拗著不肯,說,我干,我能干,不能累著小蓮……咦,小蓮怎么還不來?你快去找找她——
我沒好氣的問他,你怎么對嚴小蓮這么情有獨鐘!你就不能忘了她嗎?
老頭搖晃著腦袋,喃喃著:咋能忘?咋能忘?她是好孩子呀,乖,討人喜歡……
討人喜歡?人家討人喜歡就對人家動手動腳的?你還是人不?
我……我沒用,我對不起人家……老爺子低著頭說這話時我相信他神智是清醒的。
在這個沒有第三人的房間,我卸下斯文,毫不留情地發(fā)泄著怨氣:你一大把年紀了還招惹人家小姑娘干什么?咋不知道啥叫丟人呢,你丟你自己的臉也就算了,把我們的臉也給丟盡了!你生怕別人不知道我爹是個老流氓老色鬼是不是?
老頭愣了一下,低下頭搓著黑乎乎的手,嘴里喃喃著什么我聽不清。
我接著說,人家不想見你,怕你,躲著你,討厭你,討厭你懂嗎?就像我討厭你一樣!你像個賴皮膏藥似的粘著人家,騷擾人家,鬧得人家忍無可忍,同事們管不了,院領導不敢管,她只好報警,報警你懂嗎?警察來了把你抓去,蹲大獄!
這話老頭像是聽懂了,眼中劃過一絲恐懼,很沮喪的望了我一眼。我跟他說話一向如此,絲毫不給他留情面,句句戳到他的心窩,戳到流血我才痛快,不管流血的地方是不是結痂、有沒有留疤。
整整一天,老爺子沒吃任何東西,眼睛盯著窗外,時不時的還抹抹眼角,反反復復的問:小蓮咋還不回來?小蓮咋還不回來……
看來林院長的話一點不假,嚴小蓮不在他就絕食??删退憬^食也不能讓他再見到她,再這么下去后果不堪設想,最好的辦法是讓嚴小蓮離開這里,放棄這個工作。這當然對人家不公平,好在林院長答應和我一起來做這個工作。
就在我打算把一張五位數(shù)的銀行卡送給嚴小蓮以作補償?shù)臅r候,她家人的反應令我猝不及防。她哥嫂要求我不僅要賠償她精神損失費二十萬元,還得安排她和她哥嫂到我公司上班。有點趁火打劫的意味,但終究咱們理虧,我不能斷然回絕。
我的家事我無權動用公司的錢,再說,他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爹,這件事我得跟我弟弟妹妹們溝通一下。我找了個鮮有人跡的大院角落,把手機打得發(fā)燙。
我弟弟聽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居然笑了,他說,大哥呀,我說什么來著?早該給咱爹找個老伴兒,不然他能犯這種低級錯誤?要不,我托人給他介紹一個?
你能正經(jīng)點嗎?我的語氣很嚴肅。
他這才輕咳兩聲,轉入正題:這事兒要我說吧……咱得給人家解決,誰叫咱爹這么不爭氣呢是吧?也不能說人家獅子大開口,人家定是把你調查明白了才開的條件,知道二十萬對你來說是小意思,說到錢嘛,嘿嘿,我怎么好意思跟你搶孝心呢,至于他們的工作你就看著給安排下嘛,反正你公司總歸得用人呢不是……哎哎,不多說了啊,我還忙著呢大哥拜拜——
我猜著他一定是被他媳婦揪住耳朵干別的去了,我這個弟弟對待我們的家事一向是有好處靠前,沒好處靠后,這得益于他媳婦多年的調教。我無奈的掛了手機,又接著給妹妹們打。
兩個妹妹都是朝九晚五的工薪族,一個從文,一個從理,性格也不同,但她們對待此事的意見出奇的一致,她們認定這回若滿足了他們這些條件無疑是養(yǎng)虎為患,往后指不定又使出什么新花招來訛詐,這種刁民姑息不得,最好的辦法就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起訴去!她們還說,就憑小姑娘那幾句描述,老爸根本構不成猥褻,甭理他們,愛咋咋地!
電話打了一圈,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承認嚴小蓮哥嫂的要求有點過分,我的想法是跟他們坐下來好好談談,各退一步,達成一致,皆大歡喜,天下太平。但是,我那些一奶同胞的弟弟妹妹們誰也不能跟我統(tǒng)一戰(zhàn)線。人混到這個地步,未免有點悲哀。
我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出事的。
出事地點是院方為了便于老人們觀賞花圃而修建的類似瞭望臺的這么一個水泥臺子,一共二十多級臺階,就算一個小伙子摔下來也會鼻青臉腫,更別說一個古稀老人??磥硎俏译x開房間后老爺子就跑出來了。平時老人們經(jīng)常來這里散步、澆花,從來沒發(fā)生過任何不妥,這次出了這等事很是蹊蹺。
服務員們根據(jù)出事現(xiàn)場判斷,說像是沈老從輪椅站起后沒走穩(wěn)從樓梯上摔下來的,因為輪椅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樓梯口,人卻沿著臺階面向下戧了下來,還翻了兩個滾兒,更反常的是,老人摔下后沒有喊人,只靜靜的趴著,直到被發(fā)現(xiàn)。要知道我父親患病之后嬌氣的不得了,就算被蚊子叮上一口就會滿世界喊人要求擦藥,今天這種情況是他病情加重了還是別的原因?我來不及多想就跟著救護車一起到了醫(yī)院,一同去的還有林院長和兩位中年服務員。
我本以為老爺子只是摔了一跤不會太嚴重,沒想到情況非常不好。醫(yī)生很坦白的告訴我,老人的頸椎和腰椎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想再站起來怕是很困難了,最要命的是,慢性心衰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了,院方當然會全力以赴積極治療,至于老人能恢復到什么程度目前還不好說,畢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我平靜的點點頭,但內心依然不能完全接受這個事實,在我的概念里,他還是那個壯得可以跟我摔跤的漢子。
他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渾身插滿了管子,一動也不能動,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跟這個世界作別,我從來沒想過他也會有這么可憐這么無助的時候,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似乎大半時間都處于近似睡眠的混沌狀態(tài),偶爾也會有相對清醒的時候,他見到身邊的服務員就會含糊的叫著“小嚴”或者“小蓮”,反正這兩個字讀音差不多,指的都是一個人。叫的次數(shù)多了,服務員就跟林院長反映,林院長征求我的意見,我說,人都到這時候了,就叫他見一眼吧,不過,若人家小嚴不樂意的話可別勉強。林院長說,我去接她。
我并沒有抱多少希望,但一個鐘頭后,小嚴居然來了,我知道林院長肯定沒少做工作,暗暗感激。小嚴站在我父親面前,不敢太靠近,一米左右的距離,安安靜靜地望著病床上這個曾經(jīng)帶給她煩惱的老人。我父親看見她,似乎是笑了笑。他應該很知足了吧,我想。
送小嚴走出去的時候,我很認真的跟她說了聲謝謝。小嚴說,沒什么,我應該來的,我反復想了很久,我覺得沈老對我的感情更像是一種依賴!
聽小嚴能這么說我真的很高興,心里一塊石頭放下了,頓時輕松許多,我對她承諾,今后若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谋M管來找我!小嚴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我回到病房,父親見到我,擠了擠面部,微微抬起插著管子的手,張張嘴。我猜想他是想說什么,于是將耳朵附了過去。他指向嚴小蓮進出過的門,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喉嚨里擠出聲音,一字一頓:你照顧好她,別把她丟了,我不容易找到了她……
爸,你別傻了,人家是嚴小蓮,不是沈小憐!
我的小幺妹,五歲上就夭折了的小幺妹,就叫沈小憐,自從聽小嚴講我父親錯把她叫成沈小蓮那時起,我就知道,老爺子是在尋找他一時大意而失去的幼女。他把我的不原諒,轉嫁到他自己身上,這是他的心結,他也因此無法原諒自己,他的癡呆癥的病根就在這兒。
父親似乎聽不懂我的解釋,不依不饒地說:她是個好孩子,勤儉,心眼好,我求過她……給你做媳婦兒……
我怔住了。
老爺子始終放心不下的,居然是我,在他的殘缺不全的記憶里,他的長子至今還沒有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