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N和
平日里我與薛老師見面,無話不談,可是以悼念形式講起薛老師,真的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心中充滿愧疚,從大學畢業(yè)后,除了日常向老師請益以外,每年都會在正月初四去看望薛老師,一是向他匯報一年來的工作生活情況,二是把自己對曲藝的所思所想一股腦地講出來。他總是笑瞇瞇地聽著,指出我的哪些想法很好,要做下去。每次從薛老師家里出來,我總像加滿了油一樣,渾身是勁。今年真是鬼使神差,因為家里一些瑣務纏身,竟然沒能抽出時間看望薛老師。正月初六那天,給薛老師家打電話,沒人接,心想,老師可能又出去鍛煉了。誰知上班后的第二天一早,師妹鮑震培打來電話,說薛老師患了重癥,晚期,住院了,但不知哪家醫(yī)院。我腦袋“轟”的一聲,一片空白,趕緊與薛老師的公子聯(lián)系,竟然沒有應接,反復聯(lián)系,均如是。春節(jié)后剛上班,單位里一堆公務要逐項安排,還要去京開會,我計劃把這些事情處理完,再去醫(yī)院探望。沒曾想,當我2月27日晚從北京匆匆趕回,準備明天一定要找到薛老師住的醫(yī)院看望他,28日一早,便傳來老師早晨八點十分仙逝的噩耗,我那個悔呀!
3月1日,在天津第一殯儀館的告別廳里,在悲戚低回的哀樂聲中,我凝望著老師平靜如生的臉龐,與老師三十多年深度交往的過去一幕一幕呈現(xiàn)在我的腦海之中。
我有幸成為薛老師的學生,是上大二的1980年9月2日,我們南開中文系在全國較早開設了民間文學課,雖是選修,但選課的同學很多,主講便是薛寶琨老師。那時薛老師也就四十多歲,穿一件深藍對襟兒中式上衣,臉龐清瘦,頭發(fā)黑,略長,額前垂發(fā)有點凌亂,像大多數(shù)中文系老師一樣,沒有講義,只帶了幾本參考書,走向講臺,以低沉緩慢的語調開講。記得薛老師雖然是從“民間文學”的概念講起,但沒有沉溺在理論推演中,而是把中國豐富多彩的民間文學佳作和資源娓娓道來,一一呈現(xiàn),其知識之豐富、新鮮,其用語之質樸、準確,其邏輯之清晰、嚴謹,其神色之自信、陶醉,令我等孤陋寡聞之輩如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恨不得多生幾只耳朵,多長幾雙手,把薛老師所講所寫全都記在筆記中。我雖然考進南開中文系,但語言文學修養(yǎng)十分薄弱,中國古典文學和外國古典文學兩座寶庫雖然于我魅力無限,心向往之,但畢竟底子太薄,生不出親近感和成就感。而薛老師所講的民間神話、民間笑話、民間傳說、曲藝、民間小戲等等,一下子點燃了我的歡喜心和親近感。特別是薛老師講到任何一個國家的民間文學都是這個國家文學藝術的母體和武庫,研究民間曲藝、戲曲絕不低于研究莎士比亞,只有研究態(tài)度和成就的高下之分,沒有研究對象的高低之分。正是這一思想對我和幾位同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使我們至今仍然從事民間文藝的學習研究,并因此而自豪。
我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家駐津大型央企工作,心情很是不好,總希望能到一家文化教育單位工作。薛老師了解了我的想法,聯(lián)系了幾家單位,幫我寫推薦信,但因為種種原因,都沒有實現(xiàn)。1986年,中國北方曲藝學校成立,薛老師認為是個好機會,這所學校雖然只是一家中專學校,但卻是我國唯一的一所綜合性曲藝專業(yè)學校,又是國家文化部直屬,應該有發(fā)展前途。其實,最初是薛老師要到這所學校工作的,只是當時南開大學中文系正在籌辦編輯專業(yè),另外就是籌建東方藝術系,兩件事好像都需要薛老師加入,因此他放棄了去曲校,并把我推薦給了這所學校。當時主管領導趙俊杰副校長非常上心,才使我能夠成為中國北方曲藝學校的第一批教師。因為工作關系,我與薛老師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一是請薛老師來校為我所在的文學專業(yè)學生授課,二是我寫過的一些關于曲藝方面的論文拿給老師過目,三是和薛老師一起參加一些曲藝方面的理論研討會。也正是在這些活動中,我對薛老師的藝術與曲藝理論思想不斷加深了認識。
薛老師反復與我講過,他從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央廣播說唱團工作那些幾年,特別是受到侯寶林、劉寶瑞、孫書筠等先生的提攜與影響,使他逐步認識到中國曲藝的藝術價值。雖說也因此受到了不公正對待,在河南的一個農(nóng)場與侯寶林、劉寶瑞大師一起勞動改造,吃了不少苦,但卻使他的理論研究有著很鮮明的實踐精神與人本情懷。加上他在北大中文系受到過嚴格的理論訓練和諸如吳曉鈴、高銘凱、游國恩諸位名師的教導,因此他的曲藝研究一開始就沒有局限在就曲藝談曲藝,而是在中國文化與文學藝術的整體框架里,不斷探尋中國曲藝與中國精神、中國氣派的相同相通之處和獨特魅力所在。關于這點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與侯寶林等人合著的《相聲溯源》《曲藝概論》中已經(jīng)得到明顯體現(xiàn)。這兩部專著,不僅成為當代曲藝學的拓荒開山之作,而且從那時就奠定了曲藝學的高度,即它是中國藝術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具有悠久的歷史傳承與發(fā)展脈絡,產(chǎn)生過優(yōu)秀的曲藝大家和精品力作,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的精神氣質。所以一當薛老師完成了這些拓荒工作以后,他馬上將注意力轉向了更深層的思考?!缎Φ乃囆g》(1984年出版)、《中國幽默藝術論》(1989年出版)就是老師對這個問題思考的結果。
在老師眼里,不僅滑稽類曲種是笑的藝術,中國曲藝整體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中華民族特有的喜劇態(tài)度、喜劇精神,而這種獨特的精神氣質和審美趣味,正是支撐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不斷走向未來的文化營養(yǎng)。薛老師為此又對歷來不為正統(tǒng)文藝史所重視的一切中國的喜劇形態(tài)的表達方式給以收羅,涉及到俳優(yōu)諷諫、唐宋說話、民間笑話、文人幽默等眾多喜劇傳統(tǒng),老師雖然對這些民族喜劇形式作了史的演繹與排序,但重心卻是想要開掘、提煉出中華民族的喜劇審美特質和喜劇精神。《笑的藝術》《中國幽默藝術論》這兩部著作似乎還沒有表達出老師自己對中國喜劇審美的態(tài)度,所以他又寫出了《中國人的軟幽默》(1989年出版),老師當時專注于想把歷來為中國老百姓(包括文人)推崇的幽默特質概括勾勒出來。他在撰寫這部著作時,幾次與我交流,他的標準是既準確又通俗。我提出幾個說法,他都不滿意,后來他想用“藍色的”(受當時白領、藍領影響),也不滿意,直到書出版了,我才知道叫“軟幽默”,實在太傳神了。我自己也正是受到老師的深刻影響,又加上在曲藝學校任教,所以就率先在學校給相聲班的學生開設了“喜劇理論基礎”課,得到了老師的鼓勵,講授十幾年,比較受學生的歡迎。經(jīng)過不斷積累修改,我將這本講義整理補充為《喜劇美學基本原理》出版,老師親自為這本書寫了序言,給予了肯定。其實薛老師對學生的深刻影響、提攜、關心、幫助的事情非常多,我只是眾多受惠于老師的學生之一。
在我們眼里,最令我們佩服與感動的,不僅是薛老師的學識、思想、提攜后進、耿介通達的修為等等,還在于他對師母徐老師的關愛、忠誠。薛老師中年時一派文人形象,雖說不上風流倜儻,但也是一表人才,而徐老師溫良賢淑,漂亮開朗。記得1981年寒假返校后,我們幾個同學相約一起去看望老師,徐老師當時好像不到50歲,穿一件紅緞子中式上衣,笑盈盈地招待我們。從老師家里出來,幾個同學都夸徐老師真漂亮。后來我們把這個評價告訴薛老師,老師的臉笑得像開了花一樣。但是有一天,記得那是1984年秋的一天下午,我專程去老師家里看望他,卻發(fā)現(xiàn)徐老師不在家,薛老師告訴我,徐老師因為更年期綜合癥,全身關節(jié)疼痛,住了醫(yī)院。也正是從這天起,徐老師再也沒有起過床。在徐老師生病的二十多年,薛老師要承擔本科生教學,要連續(xù)不斷地寫作、出席會議,要照顧剛開始上初中的一兒一女,當然還要無微不至地照看臥病在床的妻子。當時我們幾個同學常常去幫助薛老師做一些他做不了的家務,看到老師對師母照顧得細心與耐心,總是在背后夸贊。薛老師曾對我說過,在他人生最為艱難的每個時期,都是徐老師支持他,獨自撫養(yǎng)孩子。如今她病了,怎么能不對她好??!那個時期,無論開什么會,薛老師都是參會、發(fā)言,絕不吃飯,他著急回家給師母做飯。這種狀態(tài)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二十多年啊!想一想,薛老師正值盛年,如此愛惜師母,忠誠師母,一直到徐老師病逝,我們幾個同學都在背后說,薛老師簡直就是一個圣人啊,但老師對此從未表白過,只是日復一日做下去。
要說的話很多,要記的事更多,不想多說了。薛老師雖然走了,但他對中國曲藝的貢獻永遠留在了人間,他對中國曲藝的價值和影響將會與日俱增,愿老師安息,在天堂里笑看我們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