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于回憶也許是進入老年的一個重要標志。近幾年來,我陸續(xù)寫了幾篇關(guān)于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朱東潤、蔣天樞、鮑正鵠、蔣孔陽、王運熙、潘旭瀾等六位先生的憶文,分別發(fā)于報刊,后來又都收入我的一本散文隨筆集《來自天堂的藥方》之中。本文憶及的幾位先生,有的是中文系的教授,有的是外文系和歷史系的教授,有的交往較深,有的只是聽過他們的課,留下較深的印象。片斷回憶,連綴成文,就算是對六十年之前復(fù)旦歲月的一次回望吧!
周 谷 城
周谷城先生,湖南益陽人,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簡稱“湖南一師”)上學時,與毛澤東同學,但比毛澤東小幾歲,以此一生與毛澤東為友。周先生從湖南一師畢業(yè)后,考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后來又改治歷史,長期在復(fù)旦大學歷史系任教。其《世界通史》頗具權(quán)威性。1956年我進入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時,周先生作為復(fù)旦名教授,當然有所耳聞,但無緣聽他的課。且其時他的精力已不在于治史,而在“形式邏輯”上提出一些新的學術(shù)主張,并提出了“時代精神匯合論”,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爭論。當時他還擔任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上海市主委,社會活動頗多,想在復(fù)旦校園里看到他的身影都很難得。
1959年春,中央某大員視察復(fù)旦大學時指示讓周谷城開設(shè)“形式邏輯講座”一課,我才有機會聽到周谷城先生的課。這個課程是為哲學系、歷史系和中文系三個系的學生開設(shè)的,每周半天;上課時,一個梯形大教室里都擠得滿滿的,不少人還從上海市區(qū)趕來聽課,其中還有一些是周先生學術(shù)論辯的對手。因此,每次上課,簡直成了一個學術(shù)的節(jié)日。課堂內(nèi)外,人山人海;上課鈴聲響過,教室里靜了下來,大家都在期盼周先生的到來。一般說來,周先生都要遲到一刻鐘左右:只見他衣著光鮮考究,從容走進教室,邁上講臺,充分顯示出海派名教授的氣派。
每次講課,周先生都有一段開篇,或可看作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楔子”。這個“楔子”,十幾分鐘到半個小時不等,大都講述他同毛澤東交往中的故事,或陳年老賬,即發(fā)生在湖南一師時的故事,或剛發(fā)生的新鮮故事,譬如某次進京開會,毛澤東在中南海設(shè)家宴請他,吃什么,聊什么,生動描述一番。最令人難忘的是他在一次課前的“開篇”中講了這么一段故事。1958年春天,毛澤東游杭州西湖,邀周谷城同游。在游船上,毛澤東征詢周谷城:我們想提出一個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你看怎么提法???周先生看到西湖上百舸爭流的場面,脫口說出這么八個字:“鼓足干勁,力爭上游?!泵珴蓶|緊接著說出下面一句:“多快好省建設(shè)社會主義。”當然,作為當年“三面紅旗”之一的總路線是毛澤東在黨中央的一次會議上提出并經(jīng)過一定程序制定的,可是周谷城同他的老同學毛澤東在西湖游船上你來我往的一段言談應(yīng)算是總路線的草稿。周谷城先生在課上講完這段故事后,還幽了一默說:“看來,這總路線還有我的一半的版權(quán)呢!”諸如此類的“楔子”和閑篇,雖然并不關(guān)乎“形式邏輯”的內(nèi)容,但聽課者大都聽得津津有味,講述者也講得興致勃勃。而在調(diào)動起聽課者的聽課興趣之后,周先生自然抓緊轉(zhuǎn)入正題的講述。這也許正是他的一種講課藝術(shù)吧!
周谷城先生為我們開設(shè)的“形式邏輯”課,是一種講座課,它既要求講清楚形式邏輯的基本內(nèi)容,又要介紹在這方面開展學術(shù)討論的情況,具有論辯性質(zhì)。半天的課上,常常是在講述一些形式邏輯的基本常識之后,也就是周先生所說的讓我們“鍛煉鍛煉腦筋”之后,就開始宣講他的觀點,有時還點來聽他課的不同意見者的名進行論辯,因此,很能打開我們的視野和思維。這個時候,周先生居高臨下、能言善辯、滔滔不絕,頗能顯示出他的學術(shù)自信和雄辯的能力,給聽課者留下極深的印象,這也就是幾十年后我還記得周先生講課內(nèi)容的原因。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離開復(fù)旦大學到北京工作后,就很少有機會再見到周谷城先生了。直到“文革”之后,周谷城先生擔任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主委,后來又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成了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住到北京來了,才有機會在公共場合見過幾次面。記得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北京政協(xié)舉行的關(guān)于弘征雜文的研討會上。那次會議,周先生全程參加,并留下就餐。吃飯時,我與他同桌,自我介紹是當年在復(fù)旦聽過他課的老學生,他非常高興并閑聊起來。據(jù)他說,那年他已93歲高齡。從此,就再也沒見到周谷城先生了。據(jù)說,他的故鄉(xiāng)湖南益陽為他和周揚、周立波成立了“三周研究會”。
伍 蠡 甫
伍蠡甫,廣東新會人。青年時代就讀于上海復(fù)旦大學、英國倫敦大學。新中國成立前曾任復(fù)旦大學教授、文學院院長、外文系主任,中國公學教授,暨南大學教授,黎明書局副總編輯并主編《世界文學》雙月刊。新中國成立后一直任教于復(fù)旦大學,為外文系教授,還是上海畫院兼職畫師。伍先生精通英文,通曉希臘文,在畫論及美學上均有較高的造詣,是一位技藝精湛的中國畫畫家和難得的文藝學家、翻譯家。他著譯頗豐,主要有《談藝錄》《中國畫論研究》《伍蠡甫藝術(shù)美學文選》《名畫家論》等論著,《威廉的修業(yè)時代》(德、歌德)、《新哀綠綺思》(法、盧梭)、《瑞典短篇小說選》、《哈代短篇小說選》、《詩辯》等譯著,還主編了《西方文論選》《西方古今文論選》《中國名畫欣賞辭典》等叢書和辭書。
伍蠡甫先生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名教授,但為人卻十分低調(diào)。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復(fù)旦校園里,人們很難從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把他認出來。直到1957年秋天他為我們講授《西歐文學》一課時,我們才對這位學問淵博、不茍言笑,并帶有某些神秘色彩的教授逐漸熟悉起來。那時候,“反右”風暴剛剛席卷過復(fù)旦校園,斗爭還在持續(xù)。像伍蠡甫先生這樣的名教授,正處于風口浪尖上。我們聽說過伍先生在新中國成立前當過復(fù)旦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外文系系主任,現(xiàn)在為什么不當了,無從查考;我們又聽說他不僅通曉幾種外文,熟悉西歐文學,還擅長中國畫,對畫論頗有研究,卻難以露一手;我們看到他上課時謹言慎行,從不多說一句。這一切,都在他身上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尤其讓我們感到驚訝的是,他每次上課,一開始總要引用一段馬克思、恩格斯或列寧的語錄,而不管這些語錄和下面要講的課的內(nèi)容有無關(guān)系。這種硬貼標簽的方式連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可他卻一臉嚴肅且用記錄速度念著語錄,要我們抄錄下來,還要校對一遍,并鄭重地表示:“不要抄錯了,免得以后作為批判我的材料!”這真讓我們哭笑不得。當年知識分子在“反右”風暴中的心態(tài)于此可見一斑。
但是一講起課來,伍先生就侃侃而談了。在《西歐文學》這一課程里,他帶領(lǐng)我們遨游在西歐文學的百花園里,大飽眼福,大長見識。從古希臘的亞里斯多德、柏拉圖到文藝復(fù)興時代的各位大家和名著,從北歐小國的安徒生童話到西班牙的塞萬提斯的《唐吉珂德》,從法國拉伯雷的《巨人傳》到福樓拜爾、巴爾扎克、莫泊桑、雨果等大家的小說,從英國莎士比亞的戲劇到狄更斯、哈代的小說,當然,還有拜倫、彭斯等詩人的作品,他一一為我們介紹講解。在講到英國的以《傲慢與偏見》的作者奧斯汀為代表的閨秀作家以及誕生于蘇格蘭湖區(qū)的大湖詩人時,他顯得特別激動,把他早年留學倫敦大學的生活體驗和經(jīng)歷融合到對英國文學作品的介紹之中,讓我們聽得格外入迷。在講授古希臘文學時,沒有適當?shù)淖g文可供我們參閱,這時候,他就特地翻譯了部分古希臘的文獻印發(fā)給我們。蔣孔陽教授在講授《西方美學介紹》一課時也曾經(jīng)這樣做過,這是需要花費許多時間和精力的。
自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離開復(fù)旦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伍蠡甫先生。只是到了九十年代初,見到他的一位博士生分到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工作,交談中聽他談了一些伍先生晚年的情況,自此以后關(guān)于伍先生的消息就再也聽不到了。
趙 景 深
趙景深先生是我在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求學時交往較多、比較熟悉的一位師長。他原籍四川宜賓,出生于浙江麗水。1922年,他從天津棉業(yè)專門學校畢業(yè)后,任《新意志報》文學副刊編輯,同時組織綠波社,編輯《綠波》《微波》等刊物,出版“綠波叢書”。1923年參加文學研究會,1927年任開明書店編輯。1930年起,任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同時兼任北新書局總編輯,編輯出版了魯迅、冰心、郁達夫、老舍等著名作家的大量作品。上海淪陷后,曾到安徽學院任中文系主任??箲?zhàn)勝利后回到上海,繼續(xù)在復(fù)旦大學任教,直至去世。他一生寫作勤奮,著作近百種,主要為民間文學和明清戲曲小說方面的論著。我在復(fù)旦大學中文系上學期間,他曾為我們開設(shè)《中國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中國文學史》明清段等課程,課下也有較多的交流。
1956年秋天,我剛進入復(fù)旦校園時,選修了趙景深先生為我們開設(shè)的《中國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一課,發(fā)現(xiàn)他一點名教授的派頭都沒有,不僅在課下同我們聊天,還在課上因為評職稱僅評了個四級教授而發(fā)點小牢騷。原來高校教師共設(shè)十二級,一至五級為教授,六級為副教授,七至九級為講師,十至十二級為助教。復(fù)旦中文系人才濟濟,僅教授就有十九位,現(xiàn)代修辭學的創(chuàng)始人陳望道、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開山祖郭紹虞為一級教授,聲名顯赫、《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作者劉大杰為二級教授,而朱東潤、蔣天樞、張世祿等先生才都評了三級教授。趙景深先生雖名氣大、著作多,可學歷不夠,只能評為四級。對此,趙先生頗感委屈,故在課堂上發(fā)點小牢騷,但他又自我解嘲說,《人民日報》副刊正在連載他的《魯迅與民間文學》,稿費頗豐,也就可以“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了。像趙景深先生這樣在課堂上發(fā)點小牢騷的教授并非他一人而已。朱東潤先生于1958年“大躍進”時被送到上海金星鋼筆廠的車間當了一名鋼筆裝配工,心里就很不以為然,回校后為我們開設(shè)《陸游研究》一課時,就借介紹陸游官職時發(fā)了一通牢騷說,當年陸游官職高、俸祿多,但不讓他做事,現(xiàn)在的自己雖然身為教授,拿的工資不低,卻下放勞動當了一名裝配鋼筆的工人,同樣是浪費人才,云云。
對于像趙景深、朱東潤這樣敢于在課堂上發(fā)點小牢騷的教授,我們一來感到他們信任學生,二來比較平易近人。于是在課上課下我就同趙先生有些互動和來往。我那時正醉心于“五四”以來的新詩,準備以中國新詩史為題撰寫論文或?qū)V谑蔷皖l頻向趙先生借書。趙景深先生曾擔任過新書局總編輯,藏書頗豐,據(jù)說有十幾萬冊之巨,其中以北新出版的新文學書籍和明清戲劇小說專著為其特色。我向趙先生開始借有關(guān)“五四”以來的新詩集,趙先生每次都熱情支持。于是每次下課時他總是要在講臺上喊一聲:“何鎮(zhèn)邦同學請留下,你要的書我?guī)砹?!”于是我到講臺前接下他為我準備好的用牛皮紙包裝小線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包書,回到宿舍一打開,好多都是樣書,有的毛邊書閱讀時還要拿著一把小刀邊裁邊讀。就這樣,在趙先生的支持下,我完成了《論“五四”新詩運動》的畢業(yè)論文。本來是想寫本新詩史的,后來由于各種原因而擱淺了。不過趙先生熱情借書之事,過了將近六十年,我仍然感動不已,并把他的關(guān)心教誨銘記在心。
趙景深先生平易近人的作風還有另一種表現(xiàn),那就是在中文系大大小小的聯(lián)歡會上表演節(jié)目。趙先生研究明清戲劇,不僅深入研究,且能表演若干劇種,尤以昆曲為長;趙先生熟悉各種方言,會講各地方言近十幾種之多。因此在各種聯(lián)歡會上出節(jié)目,或演唱戲曲,或說一段方言,都很受歡迎。在講明清文學史的戲曲部分時,他也常常在課堂上即興唱它一段。但最轟動的是,他與師母在復(fù)旦的登輝堂(現(xiàn)改為相輝堂)舞臺上聯(lián)袂演出一段昆曲折子戲,在復(fù)旦校園里傳為佳話。
王 欣 夫
王欣夫,字大隆,蘇州人。原為蘇州有名的書商,著名的版本學和目錄學家。新中國成立前夕棄商到復(fù)旦大學中文系任教。他不僅在家中藏有一批善本古籍,且具有豐富的辨別古籍版本的經(jīng)驗,據(jù)說當年郭沫若先生碰到版本目錄方面的問題時都要向他討教。王欣夫先生可以說是一位奇人,也是復(fù)旦中文系的一個寶??墒菍@么一個人怎么用,卻費了一番周折。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安排他講一段文學史課,可他一來用“蘇白”講課,二來“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總是倒騰不清楚,聽課者不得要領(lǐng),講課者也很苦悶。后來,鮑正鵠先生給系里出了個主意,用其所長,讓他開設(shè)《文獻學及工具書使用法》一課。他先用了一段時間編寫講義,到了1957年秋季為我們1956級首次開設(shè)此課,我們算是嘗了鮮。
王欣夫先生還是用“蘇白”講課,第一次課安排了兩節(jié),旁征博引,只講了“文”與“獻”兩個字的含義。其實,“文”者,就是文字記錄;“獻”者,賢也,也是口頭留傳的資料。文獻學講的是文字記錄和口頭留傳的文獻資料,這是做古典文學研究的一個基礎(chǔ)和入門,是很重要的基本訓練。王欣夫先生的課,雖然講得過于煩瑣,口音也不太容易聽清楚,但卻很實用。通過一年的課程,我們掌握了文獻學、目錄學和版本學的基本知識,也學會了幾種主要工具書的使用。例如在版本學方面,我們了解到“麻沙本”的一些基本情況。福建省建陽的麻沙鎮(zhèn),南宋以后直至明代,曾是一個圖書出版中心,形成了古籍中的一種叫“麻沙本”的版本。這種版本圖書種類多,印量大、銷售廣,但由于明版大都??辈粐啦患殻e誤較多。相對于“麻沙本”,流傳于五代時期的“蜀大字本”,雖然流傳少,但版本精良得多。
王欣夫先生的課,不僅講授,還有相當多的技能訓練。為了培養(yǎng)我們的版本分辨能力,他還把家里珍藏的許多善本圖書,包括宋版的珍本,共上千冊之多搬到中文系資料室展出,教我們辨別各種版本。版本的辨別,尤其是優(yōu)劣的分別,須從紙質(zhì)、油墨、版本等方面去辨識,他一一手把手教我們。記得那一天,他整整在資料室待一天,一方面是擔心善本圖書的丟失,更重要的是為我們實地講解、辨識。其時他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卻如此認真地對待教學工作,至今都讓我感佩不已。
記得王欣夫先生編寫的《文獻學》講義,我一直帶在身邊,幾次搬遷都舍不得舍棄。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鮑正鵠先生就任北京圖書館常務(wù)副館長,為了培訓職工,把我珍藏的這本講義征用翻印,我才同這本講義分手。
王欣夫先生在為我們開設(shè)《文獻學與工具書使用法》之后,就不再講課而專心于著述了。他的遺著名為《蛾述軒篋存善本書錄》,這部大書由鮑正鵠先生與王欣夫的助手徐鵬先生一起整理、標點、???,歷時五六年時間,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以繁體字排印,裝幀精美,共170萬字,正文竟有1864頁之多,三四斤重。提到這部大書,還得補一筆整理者鮑正鵠先生為王欣夫先生整理遺著的事。鮑正鵠,原為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學貫中西,專治中國近代文學史與現(xiàn)代文學史,曾任復(fù)旦大學副教務(wù)長,后調(diào)任高教部文科教材編審處主任,北京圖書館常務(wù)副館長,中國社科院副秘書長兼科研組織局局長,退休之后,以病弱之身、舍棄自己的各種事體,歷時五六年,在徐鵬先生協(xié)助下,完成大隆先生遺著的整理出版工作,成為復(fù)旦校園里、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
蔡 葵
蔡葵,1956年我考入復(fù)旦大學時,她是外文系的副教授。其時她約五十出頭,據(jù)說畢業(yè)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碩士學位,是復(fù)旦大學校長陳望道的夫人。我們?nèi)雽W時,開始設(shè)英語課,中文系1956級共有十六位學生選修英語,是個小班,外文系就派了蔡葵先生來教我們。于是,教我們十六位學生的英語,就成了她的全部工作。記得從1956年秋到1957年夏的第一學年,由于蔡葵先生的專心致志,英語幾乎成了我們的主課。
蔡葵先生的教學很有特色。一是課堂上反復(fù)練習,尤其是口語練習和聽力訓練。由于她英文表達能力比中文表達能力強(據(jù)說她初中畢業(yè)后即經(jīng)越南赴美留學,成年后才回國),在課堂上常用英文解釋英文,然后再讓我們用相應(yīng)的中文翻譯出來。我常常被叫起來做這種工作,于是增強了學英文的興趣。另一方面,她講的英語是美國音,不標準,于是請來一位在倫敦生活過多年的外文系一位教授的夫人也是她的好朋友到課堂上矯正我們的發(fā)音,希望我們也能講一口地道倫敦口音的英語。除了課堂教學,她又很重視課外閱讀。她認為,中文系學生學英文,除了聽力訓練和口語外,更重要的是提高閱讀能力和培養(yǎng)一定的翻譯能力。于是,她因材施教,為我們打印大量的課外閱讀資料。我當年拿到的就有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的原版全文和莎士比亞的詩劇《如愿》的散文改寫本兩種厚厚的講義。這是蔡葵先生用她從美國帶回來的英文打字機一頁頁地打印出來的,傾注了她多少心血??!她不僅為我們分別打印了課外閱讀的講義,還指導(dǎo)我們?nèi)绾伍喿x。她說:“泛讀作品時,遇到不認識的生詞,可以跳過去,不必停下來查字典,以免破壞閱讀情緒。這樣讀著讀著就可以猜到生詞的意思了!這就像你們小時候讀《三國演義》等古典小說一樣。”我依照這種方法讀《雙城記》等英文作品,從這種課外閱讀中受益良多,英文閱讀能力快速提高,到大一結(jié)束時,我已能比較流暢地閱讀《北京周報》和《中國文學》等中國編輯出版的英文雜志。也因為如此,我特別珍惜蔡先生為我打印的兩本課外讀物,把它們從上海帶到了北京,一直保存在身邊。
蔡葵先生不僅在課堂上認真教學,并為我們打印各種課外讀物,培養(yǎng)我們英文閱讀能力,而且關(guān)心我們的生活;她由于沒有生育子女,也就把我們當成她的孩子看待。記得1957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她盛情邀請我們十六位同學到她家中過節(jié)。當年,陳望道校長住在復(fù)旦大學第十宿舍(學生宿舍)對面的一幢洋樓別墅里,為了接待我們,蔡先生還把陳校長請出去,騰出大客廳,不僅準備了她在花園里種的花生等土產(chǎn),還專程到上海市區(qū)采購了多種西式糕點。就這樣,吃點心、唱歌、聊天,我們被當成少年兒童,在陳望道校長的別墅里、在蔡先生的家中過了一個愉快又別樣的兒童節(jié)。過去將近六十年了,這個愉快的兒童節(jié)一直難以忘卻!而和藹熱情的蔡葵先生也一直難以忘卻!
一九五七年夏天之后,尤其是一九五八年后,蔡葵先生的社會活動突然多了起來,她雖然仍擔任我們的英語課教授,但工作卻沒有那么專注了,有時竟因外出參加社會活動而缺了課。到了一九五九年夏天,三年英語課結(jié)束,我也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
賈 植 芳
在復(fù)旦大學中文系的教授中,賈植芳先生是一位經(jīng)歷曲折并蒙上些許神秘色彩的學者和社會活動家。賈先生系山西襄汾人,到他晚年時見到他,他還是說著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的普通話。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成名,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學研究均有不少成果,著譯頗豐。1950年任上海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文系主任。1952年院系調(diào)整后任上海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1955年因胡風案被捕。因此,我于1956年秋考入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時,他可能還關(guān)在提籃橋監(jiān)獄里;后來他出獄了,也只能在校辦工廠勞動,于是我在復(fù)旦校園里并未見到他。見到賈植芳先生遲至1985年秋天在蘇州召開的艾煊作品研討會上。那時,他的愛徒也是我?guī)熜址恫簱翁K州大學中文系主任,把他從上海請來。我們不僅參加研討會,還一起到蘇州大學做講座,不僅一見如故,還聊得很多。賈先生是一位健談的人,且那時復(fù)職不久,很是興奮,談興頗濃。雖然他那山西口音頗重的話不大容易聽得懂,還是愿意聽他講述過去的故事。
在我的記憶中,賈先生講得最生動的還是1955年被捕的經(jīng)過。1955年胡風案發(fā),已被定為胡風集團骨干分子的賈植芳先生肯定在劫難逃。怎么抓他呢?時任復(fù)旦大學黨委書記的楊西光出了一個主意:誘捕。因為在復(fù)旦校園里公開抓捕,動靜太大、影響不好。于是,楊西光親自出馬,帶著小車接上賈植芳,以到上海市區(qū)開會為名把他送到提籃橋監(jiān)獄。據(jù)說臨別時,楊西光還掏出一包中華煙送他。賈先生每講到此處時,還頗感動地說:“西光同志還送我一包中華香煙呢!”明明是一種誘捕,賈先生還一直以為楊西光關(guān)照他,不僅坐著小車親自送他進監(jiān)獄,臨別還送他中華香煙,對誘捕者還心存感激之情。
自從1985年在蘇州同賈植芳先生見過一面之后,我同他也就一直有了一些往來,我每次到復(fù)旦辦事、開會或講課,也必然到他府上拜訪。此時,賈先生專注于比較文學研究,被選為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在校內(nèi)又升任復(fù)旦大學圖書館館長,社會兼職較多,加上他人緣好,每次到他府上拜訪,新老學生總是濟濟一堂,其樂融融,這可能是對他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二十多年受到的不公正待遇的一種補償吧。在我的印象中,賈先生總是不大愿意講過去受的委屈和痛苦,而是盡情享受苦后之甜的生活,抓緊做事,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的研究生。復(fù)旦中文系的一些新秀,包括陳思和、張新穎等現(xiàn)在頗為活躍的學者,都是賈先生復(fù)出之后培養(yǎng)的研究生中之翹楚。
最后一次見到賈植芳先生是1999年末,其時,在華東師大舉辦一次關(guān)于九十年代文學的研究會,我應(yīng)邀南下滬上參加,在會上見到我的老師潘旭瀾先生和時任復(fù)旦中文系系主任的陳思和,陳思和邀我會后回復(fù)旦給學生講一課,我欣然從命。在復(fù)旦講課后,陳思和設(shè)豐盛午宴款待,問我想請什么人作陪,我托他請賈先生與潘先生一起吃飯。記得這頓飯吃得很長,吃得很開心。雖然賈師母病重住院,但賈先生仍然精神矍鑠,還打算做不少事。記得飯后我同兩位老師還合影留念,這個照片一直珍藏著。
此后,就聽到賈先生九十壽誕風光的喜訊;過后不久又傳來他平靜離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