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旺
手捧鮮花的男人
張可旺
1
何大偉剛在沙發(fā)上躺下門就被敲響了。他躺在那里沒動,以為那個敲門的人是來收電費或煤氣費的,敲兩下就會走,誰知敲門聲越來越響。何大偉日漸發(fā)胖的身體與他吃過午飯后睡一小覺的習慣不無關系,特別是春天,看一眼窗外的陽光他就想打瞌睡。在他午睡的時候一般都會把電話插頭拔掉的,然后再把手機關機,這樣他會睡得踏實些。對他來說每一次拔掉電話插頭都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后來他不再把電話插頭插上,除非給在福利院的妻子或正在上學的兒子打電話時他才插上電話的插頭。時間長了那部電話便形同虛設了。他需要睡覺,在他把李云蘭送到福利院后他就養(yǎng)成了睡午覺的習慣。
敲什么敲??!何大偉開了門。
敲門的人是李云蘭的弟弟。何大偉勉強地笑了笑,說李海,你怎么來了?
李海沒好氣地說,你、你……我姐她出事了,你不知道?
李云蘭在福利院里,那里管吃管住,還有人伺候,她會出什么事?何大偉懵懂地看著李海,等他把事情說清楚,可他嘴唇哆嗦,甚至能聽見他的牙齒在打顫的聲音。
何大偉拍了拍李海的肩膀,要他坐下說,然后拿了杯子去給他倒水。暖瓶是空的,飲水機里也沒有水。他只好打開冰箱去拿飲料。冰箱里有一盒酸奶,那是他兒子喝的。他拿出來,看看,酸奶已過保質(zhì)期了。拿過了保質(zhì)期的酸奶給李海喝,萬一他喝了鬧肚子怎么辦,所以他又把酸奶擱回了冰箱里。李海平靜了許多,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何大偉回到客廳,手中拎著昨天喝剩的半瓶啤酒。
李??匆谎酆未髠チ嘀钠【破?,情緒又變得激動起來,他把手中的煙扔在地板上,惡狠狠地說,何大偉!你他媽的還有心思喝酒,我姐她出事了……何大偉把地板上的煙撿起來,然后交給李海,看著他接過去,使勁抽了一口,才問道,你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李??匆谎蹟R在茶幾上的啤酒,又看看何大偉,突然伸手抓住了啤酒瓶的瓶頸。何大偉以為李海要拿啤酒瓶打他的腦袋,就后退了一步,但他沒有把啤酒瓶舉起來,而是張開嘴巴把瓶子里的酒灌進了喉嚨里。何大偉在李海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看著他放下手中的酒瓶,之后又看著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巴。
姐夫。李海終于說,我姐她死了。
何大偉說,我知道。
李海說,你知道了怎么沒去福利院?
何大偉說的知道是李云蘭在他的心里早就死了,在三年前就死了。那次車禍之后李云蘭變成了一個植物人,這與死了有什么區(qū)別呢?她出院后一直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離不開人,為了照顧她,何大偉把工作都辭掉了。那些日子里他嚴重失眠,一整夜一整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現(xiàn)在的嗜睡就是那個時候造成的,他要把欠下的覺補回來。
何大偉說,你說什么?你姐她死了?
李海說,死了!怎么你不知道啊???
何大偉搖了搖頭,他對自己的平靜有些吃驚。李海看著何大偉的臉,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在他就要發(fā)作的時候,何大偉掏出一根煙來遞給李海,然后自己點上一根,才說李海,其實我也不容易,你知道嗎?你姐在床上躺了三年,我照顧了她一千零九十五天,我容易嗎?你姐拉了尿了,都是我為她擦洗的,還有她來了例假……李海,你也是個男人,你說要是你也遇上這種事你煩不煩?你會像我一樣堅持三年多,悉心照顧她?
李海沒有說話,那只拿煙的手在抖,他點了幾次火,都沒把煙點著。
何大偉說,你姐是怎么死的?
李海說,還有酒嗎?我想喝點酒。
何大偉去拿酒,之后又拿來一包五香花生米。
李海說,你也喝點。
何大偉啟開酒瓶的蓋子,嘴對著瓶口喝了一口。李海沒有喝,他看看啤酒瓶的商標,又把酒瓶擱在了茶幾上,說過期了,不要喝了,這酒過期了。
何大偉說,喝吧!喝不死人的。你怕什么?喝下去頂多拉個肚子。
李海說,那我喝了。
何大偉一共拿了六瓶啤酒,兩個人你一瓶我一瓶,很快就喝光了。等李海喝完,何大偉才想起他平時是很少喝酒的,酒量也不大,而他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居然喝下三瓶啤酒,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的臉因為喝下的啤酒的緣故變得紅彤彤的,目光也變得恍惚了。李海也不勝酒力,腦袋晃來晃去地說,姐夫,我喝多了,要不你先去。何大偉說,你姐是怎么死的?李海的腦袋停止了搖晃,說是從樓上掉下去的,我姐她……他哽咽著,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怎么可能呢?李云蘭從樓上掉了下去,這話只有傻瓜才會相信。何大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但他沒有把心里的疑惑說出來。姐夫,我喝醉了。李海躺在了沙發(fā)上,嘴巴卻在咕噥著。你去吧,我要睡一覺。
何大偉說,爸知道嗎?
李海說,他馬上就到。
李云蘭從樓上掉了下去,她的房間在四樓,陽臺上有欄桿,她怎么會掉下去呢?再說了她根本不可能走出門去,還有她只有翻過欄桿才能掉下樓的,她又是怎么翻過那道一米高的欄桿的?在去福利院的路上,何大偉的腦海里一直晃動著李云蘭的那張臉。過去,在她還未變成植物人時,她是有些姿色的,但出了車禍后她突然胖了起來,而且飯量大得驚人。她的那張原本小巧偏瘦的臉幾乎胖了一倍還多,何大偉在給她喂過流食之后會盯著她的臉看一會兒,對她日漸變得陌生起來的那張臉常常會自問:這個女人是誰?她是李云蘭嗎?也許,她過去是,但現(xiàn)在不是了。
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中午,天上看不到一絲云彩。因為沒有睡午覺,而且又喝了酒,何大偉的頭有些發(fā)蒙,乍一置身在戶外,那突然照在臉上的陽光跟打了他一記耳光一樣,發(fā)出非常響亮的噼啪聲。他摸了摸臉龐,并沒有感到疼。李云蘭死了,她不會打我耳光。何大偉這么想著,笑了笑。在春天,而且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對他來說李云蘭的死就像發(fā)生在夢中的事。
何大偉騎著自行車,穿行在車流人海里,那些迎面撲來,又轉(zhuǎn)瞬而逝的臉孔是干凈的,朝氣蓬勃的。特別是那些女人,她們已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裙子,兩條被長筒絲襪裹著的大腿在他的眼前直晃,比陽光還耀眼。這時何大偉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已有三年多沒有接觸女人的身體了,甚至連想女人的念頭都沒有。因為刮風,他看見女人的裙裾被掀起來,一次次地被掀起來。那風就像一雙不安分的小手,在掀起女人裙裾的同時也在抓撓著他,就像在撓癢癢,越撓越癢。但他不知道癢在何處。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何大偉停了下來。李云蘭死了,他思忖著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兒子。他想象著兒子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反應,覺得還是暫時不說為好。兒子還小,他還無法理解死亡的概念。
福利院在接近郊區(qū)的一個人工湖旁,環(huán)境很好,站在福利院的樓上可以看到那個人工湖,以及不遠處的一座小山丘。李云蘭剛到福利院時,何大偉經(jīng)常去看她,遇上天氣好的日子,他會把她抱到陽臺上曬一會兒太陽。李云蘭坐在椅子上,頭耷拉著,唇角常常掛著一縷口涎。福利院的條件不錯,對李云蘭這種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院里派專人伺候,費用當然要高很多。何大偉每次去,院長都會對他說,放心好了,你看看你妻子是不是比剛來時胖了?我們是不會虧待她的。李云蘭真的比過去又胖了,而且也白了?,F(xiàn)在這個又白又胖的女人死了,從四層樓上掉下去摔死了,他不知道她摔成了什么樣子,不過他想她不會死得慘不忍睹,因為她那么胖,就像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自身是非常有彈性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皮球掉在地上的情景,你再想象一下胖得跟一個皮球一樣的女人掉在地上的情景,你就不會擔心她會被摔得腦漿崩裂了。也許她只是被摔得昏死過去了,心臟并沒有停止跳動。何大偉搖了搖頭,馬上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如果李云蘭是一只螞蟻就好了,那她從四樓上掉下來就不會摔死了。
李云蘭死了,但何大偉并不高興,也沒有感到有所解脫。兒子呢?他會傷心嗎?何大偉每次帶兒子去福利院看望李云蘭,兒子都會噘著嘴巴,說那個女人不是他媽媽,他沒有那樣的一個媽媽。兒子那么說何大偉并不生氣,因為他覺得兒子說得很對,李云蘭已不是他的媽媽,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女人?,F(xiàn)在這個兒子眼中的陌生女人死了,說不定他聽到這個消息后會高興的,會要何大偉給他再找一個媽媽。何大偉笑了笑,目光停在一個女人的背影上。兒子需要一個媽媽,但那個女人是誰呢。他不想隨隨便便找一個女人,更不想因為兒子需要一個媽媽而匆忙結(jié)婚。
2
院長是一個女人,四十多歲,離過婚,平時不茍言笑,但對何大偉還算熱情。何大偉每次去福利院,她都會和他談一會兒李云蘭的情況。何大偉對李云蘭在福利院的情況沒有多大興趣,那個女人想談,他只好耐著性子聽著。現(xiàn)在李云蘭死在了福利院,她作為院長應該承擔責任的,雖然何大偉對李云蘭的死因沒有多大興趣,但作為丈夫他有必要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在去福利院的路上何大偉就想好了,要是福利院推脫責任,那他就和他們打官司,把他們告上法庭。
應該說福利院的硬件設施還是不錯的,里面有食堂、澡堂、醫(yī)療室、活動室,在那棟四層樓的前面是一大片綠地,樓后是一片小樹林。李云蘭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還有什么叫人不放心呢。對她的意外墜樓,不止他何大偉,無論換了誰都會感到事情發(fā)生的有些蹊蹺。
來到福利院,何大偉沒有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蘭。在來的路上他還以為一進福利院就會看到躺在地上的李云蘭,那些老頭老太圍在她的身邊,一個個唏噓不已。當他說他是死者的丈夫時,他們會來安慰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叫他節(jié)哀,但他什么也沒有看到。地上干凈得很,一點兒血跡也看不到。他抬起頭去看李云蘭的房間,看到的是掛在晾衣繩上的一條正在風中搖曳的睡裙。那是李云蘭的睡裙,黃顏色,在風中搖曳,好像隨時都會飛走。何大偉一口氣跑到樓上,推開門,李云蘭不在房間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覺得李云蘭沒有死,這只不過是李海搞的一個惡作劇,但是他知道李海不會拿他姐姐的死來和他開玩笑。何大偉站在房間里,點上一根煙,然后朝陽臺走去。李云蘭就是從這里掉下去的。他站在陽臺上,低頭去看,想象著她掉下去時的情景。他想她墜落的速度一定非??欤涞貢r肯定會發(fā)出巨大的聲響。這么想著,他好像聽見了一聲沉悶的巨響,身體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李云蘭是從這里掉下去的!何大偉對自己說,她是怎么翻過這道欄桿的呢?會不會是有人把她……他轉(zhuǎn)過身去,被那個站在身后的女人嚇了一跳。女人神情凝重,向何大偉走過來。
對不起,我們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女人說,把一只手搭在了何大偉的肩膀上。這都是我的失職。
何大偉看一眼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感覺肩膀熱乎乎的,而女人沒有拿掉那只手的意思,好像只有那樣何大偉才會獲得些許安慰。何大偉說,張院長,她是從這里掉下去的?女人點點頭。何大偉說,什么時候?女人終于拿開了那只搭在何大偉肩膀上的手。其實何大偉并不討厭那只手,相反他倒有些喜歡她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叫我的名字好了。女人說。
何大偉說,你的名字?
女人說,我叫張燈。
何大偉說,張燈?
女人說,張燈,電燈的燈。
何大偉覺得她的名字有點怪,一個女人怎么會叫張燈呢?叫張靚啊,張姍姍啊,張薇薇啊,不比叫張燈要好聽。張燈似乎看出何大偉有點困惑,就解釋說是她爸爸給她起的名字,過去她一直都不喜歡這個名字,但現(xiàn)在她不在乎了,甚至覺得這個名字挺好。
何大偉說,我也覺得你的名字挺好。
張燈說,到我辦公室去說吧。
何大偉跟在張燈的身后,向她的辦公室走去。人都是要死的,只是個早晚的問題。這么一想何大偉感覺如釋重負一般,對李云蘭的死因不再感興趣了。人死不能復生,死都死了,就算知道了死因又有什么意義。張燈的身材還是不錯的,從她的背影來看,一點都不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何大偉甚至覺得她有些性感。她穿的是那種一步裙,有點短,走路的時候只能邁小步,何大偉只好也放慢了腳步。女人的臀部圓鼓鼓的,如同一個被拍了一巴掌的皮球,抖了又抖。何大偉按捺住內(nèi)心的沖動,對自己這個時候產(chǎn)生的性渴望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發(fā)生了這種事,我心里也很難過。在開門的時候,張燈說。對你妻子的死,我們承擔一切責任。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就是了。
何大偉看見張燈的肩膀抖了兩抖,身體有些不穩(wěn),擔心她會摔倒,就伸過手扶住了她,而她沒有躲開,甚至把身體向他靠了過去。何大偉說,人都是要死的。張燈回過頭來,何大偉看見她的眼里有淚水在打轉(zhuǎn),何大偉說我不怪你,真的!李云蘭活著,生不如死。她死了,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張燈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說你請坐。
李云蘭死了,現(xiàn)在他要和一個叫張燈的女人來談自己妻子的后事,可他不知道要說什么,但他必須要說,說出他對這件事的看法。這讓何大偉感到有些茫然。而張燈對李云蘭的死表現(xiàn)得比何大偉還要悲痛,就好像李云蘭是她的至親一般。張燈的眼里含著淚,眼圈是紅的。
張燈坐在椅子上,何大偉坐在她旁邊的一個沙發(fā)上,距離很近。為了便于說話,張燈不得不扭轉(zhuǎn)過身子來。喝水嗎?她說。何大偉搖搖頭??蓮垷暨€是拿了一個一次性紙杯給何大偉倒了一杯水。何大偉看見水上漂浮著幾片茶葉,正在慢慢地舒展開身體,這一情景讓他神思恍惚起來。張燈把杯子送過來,但在何大偉伸手去接的時候,她手中的杯子突然一晃,杯子里的茶水濺到了外面。這小小的意外讓張燈情不自禁地發(fā)出“啊”的一聲,那聲音聽上去有點嗲聲嗲氣。何大偉看見有幾滴水落在了張燈的腿上和鞋面上。他想那水一定很燙,要不然她不會發(fā)出“哎呀”一聲。何大偉問燙著了沒有,張燈搖著頭說,沒有。何大偉覺得盯著一個女人的腿看是一件非常不禮貌的事,就把目光移開了,然后落在了她的鞋上。她的鞋很干凈,好像剛剛擦過,烏黑锃亮,那片掉在鞋面上的茶葉便看著有些醒目。何大偉伸過手,用手指捏住了那片茶葉。當他丟掉那片茶葉再去看她時,他發(fā)現(xiàn)她的臉紅了。
何大偉說,你們是怎么打算的?
張燈一愣,把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后才說,我們聽你的,你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
何大偉說,雖然我是李云蘭的丈夫,但有些事還得等她的父親和弟弟來了后才能決定。
張燈說,你妻子是在早晨掉下樓的,也可能是夜里。我們發(fā)現(xiàn)后馬上把她送到了醫(yī)院,然后就給你打電話,可電話沒人接,你的手機也關機。后來我們只好給她的弟弟打了電話。
何大偉說,我把電話插頭拔掉了,是李云蘭的弟弟去通知我的。
張燈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煙來要何大偉抽,他沒有推辭。何大偉點上一根煙,抽了一口才發(fā)現(xiàn)張燈的嘴巴上也叼著一根煙。何大偉去掏剛裝進口袋里的打火機,可張燈搖了搖頭,然后拿了一盒火柴,抽出一根來,哧啦一聲劃燃了。
何大偉說,我伺候了她三年,對她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張燈說,你妻子,聽說在出事之前很漂亮。
何大偉不置可否。
張燈說,你一直都很愛她?
何大偉說,怎么說呢。應該說在她出事之前我是非常愛她的,后來嘛,那種愛就淡了,甚至不存在了。
張燈說,你要想去醫(yī)院看看她的話,我會陪你去的。
對張燈的話何大偉沒有作出反應。李云蘭已不是那個他過去曾經(jīng)深愛著的女人了,對出事后的她,他只是在盡一個做丈夫的義務,對她,他心里已沒有什么感覺了。她的生與死對他同樣沒有感覺,他不可能一輩子守著一個植物人過下去,他離開她或她離開他只是早晚的事。
張燈又說,你不想去嗎?
何大偉說,我現(xiàn)在不想去。
張燈說,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誰遇到這種事都會這樣的,你不要太難過了。
門外有人在說話,是兩個人,還夾雜著一個男人的嗚咽聲。那個說話的人是李海。何大偉站起身來,張燈也站了起來,她有些慌張。何大偉不想難為她,但李云蘭的父親和弟弟呢,他們可不會那么想。張燈看著何大偉,那意思是如果李云蘭的父親和弟弟鬧起來,他最好勸勸他們,不要把事情鬧大。
何大偉心領神會,說你放心好了,有我呢。
李云蘭的父親看到何大偉后沒有說話,他的女兒死了,做父親的心里肯定不好受。何大偉叫了一聲爸,而他毫無反應,鐵青著一張臉??此臉幼雍孟袷撬未髠グ牙钤铺m推下了樓似的。他比何大偉想的要激動,胸腔劇烈地起伏著,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李海把張燈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何大偉站在他身旁的女人是誰。何大偉說是張院長。
張燈先是一番自責,然后才說,剛才我和你姐夫談過了,他要我聽聽你們的意見。
李海說,聽什么聽!我姐死在你們福利院,而且是從樓上掉下去死的,你說怎么辦吧?
張燈說,我們最好坐下來談這事。
李海說,我姐死得蹊蹺,你要是不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復,那我就報案。
張燈說,責任在我們,你們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李海說,賠錢!沒有五十萬塊錢我們是不會答應的。
這時李云蘭的父親說話了,我們不要錢,人都死了,給錢又有什么用?
李海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然后又對何大偉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要他帶父親到一邊去。何大偉去攙李云蘭的父親,可他甩開了他的手,厭惡地說,你不要碰我!
李海說,爸,你不要添亂。
李云蘭的父親說,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一個快要死的人了要錢干什么?
李海說,沒有五十萬我們是不會答應的!這事也沒法坐下來談。只要你們給了錢,我姐的后事就不用你們操心了。
要讓張燈拿出五十萬塊錢來的確是有些困難的,福利院又不是一個贏利單位,她到哪去弄五十萬。何大偉可以理解張燈,但當著李云蘭的父親和李海的面,他又不能說出來,所以他只好保持沉默,聽李海說。張燈看了何大偉一眼,似乎是在向他求救。
何大偉說,李海,這事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解決的,我們需要心平氣和地來談。
李海說,你什么意思?死的人是你老婆,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
何大偉說,這事要是弄僵了對誰都不好,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再說,張院長這里也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再說了五十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你得給人家一點時間吧。就算你去銀行取錢還要排隊呢。
李海說,那好!我們給你兩天時間,要是你不給錢,那我們就法庭上見。
何大偉說,李海,我們走吧。
李海點上一根煙,這才拽了他父親的手向樓梯口走去。
張燈說,謝謝你。
何大偉說,你能弄到五十萬塊錢嗎?
張燈搖了搖頭才說,上哪弄去,五十萬又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就是拿個三萬兩萬對我們來說都很困難。
何大偉說,回去后我會說說他的,李云蘭雖然是他姐,但我這個做丈夫的還是有說話資格的。你等我的消息好了。
張燈說,回去把電話的插頭插上,要不然我怎么找你。
何大偉說,我會的。
張燈把何大偉送到樓梯口,又說了一聲“謝謝”。
李海對何大偉剛才的表現(xiàn)有些不滿,說你還和她啰嗦什么,不給錢,她說得再好聽也不行。他們是坐出租車來的,何大偉問李海要不要去家里。李海說,當然去了,不去你那,你還想讓我們?nèi)ヂ灭^??!何大偉不想和他們坐一輛車走,就把鑰匙給了李海,要他先走,他呢,騎自行車走,路上正好買點吃的。李海把他父親攙上車后對何大偉說,你快點啊!爸中午沒有吃飯。等他們的車開走后,何大偉朝那棟四層樓看了一眼,李云蘭的那條睡裙還在晾衣繩上飛舞。何大偉猶豫著,想回去把李云蘭的睡裙帶走。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看見張燈出現(xiàn)在她辦公室的窗口前,正朝自己揮手。他也揮了揮手。
回家的路上何大偉一直都在想著張燈,想著她的那兩條性感的大腿。當時他在她的辦公室里,她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曖昧,從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到他伸手去扶她的身子,他覺得只要有時間,他們之間的關系會一點點拉近的。這么一想何大偉便血脈賁張了,一種對女人的渴望潮水般向他撲過來,一次次撲過來。
3
回到家,李海看到何大偉擱在茶幾上的鹵鴨、紅燒排骨和白酒后,說我真的是餓壞了。岳父不在。李海說他在衛(wèi)生間里。何大偉放好杯盞和筷子,但李岳父卻說沒有胃口,不想吃。何大偉問他要不要去床上先睡一覺,等睡醒后再吃。他點了點頭。那我們先吃。李海撕下鹵鴨的一條腿,大口吃起來。何大偉問他要不要喝點酒。李海說,要喝你喝。何大偉毫無食欲,點上一根煙,起身離開了沙發(fā)。李海見他既不吃也不喝,就說,那就喝點吧。
我陪你喝。何大偉說。給李海倒了一杯,然后給自己倒了一杯。
李海喝了一口酒后,說姐夫,你不要太難過了,我姐都死了,你難過也沒有用。他又撕下一條鹵鴨腿問何大偉吃不吃。何大偉說,你吃吧。李海說,這鹵鴨的味道真是不錯,你應該吃點。那只鹵鴨被李海他吃了一半多,他的嘴巴油光光的,但杯子里的酒卻沒有喝多少。
李海說,福利院要是不答應給我們五十萬塊錢,那我們就找律師和他們打官司。我姐雖然是個植物人,活著和死了沒有什么兩樣,但不管怎么說她還是人??!她死得不明不白……
何大偉不想談李云蘭,也不想以此來要挾張燈,要她拿五十萬塊錢。他吐出一口煙來,說李海,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你說干什么?李海像被噎了一下,過了半天才說,只有傻瓜才會這么問,姐夫,你不會是傷心過度吧?
何大偉說,傷心倒是真的,但還沒有過度。
李海拿牙簽剔著牙,眼睛睥睨著何大偉,笑了笑,說姐夫,我想買輛車。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在征求何大偉的意見。姐夫,你看行嗎?他看著何大偉,見他沒有做出反應,又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實我和你一樣難過。死的人是我姐,就算她是個植物人,可她也是我姐。姐夫,你要是不答應,那我不買就是了。
何大偉說,你要是得不到五十萬呢?
李海說,怎么可能呢!難道我姐的一條命不值五十萬?他們要是不給,那我就去法院起訴他們,告他們蓄意謀殺。我還要把這事捅到電視臺去,叫“焦點訪談”的記者來。姐夫,你也得為自己想想??!你總不能一個人過下去吧?還有我的外甥小東,他不能沒有媽媽。以后你得為他找個媽媽?。《@都是需要錢的,你說是不是?
李海說得很對,但何大偉對他卻有些反感。作為李云蘭的弟弟,他一滴眼淚也沒掉,卻張口閉口地談錢,這讓他心里有點堵得難受。他不哭是因為他對得起李云蘭,為了她做了他該做的,可你作為李云蘭的弟弟,怎么連一滴眼淚也舍不得流呢?
岳父睡醒了,何大偉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他點點頭。岳父坐下后,何大偉問他要不要喝點酒。岳父又點了點頭。何大偉給他倒上一杯酒,然后給他端過去。他接過酒杯,一口就喝干了。蘭子她……他聲音哽咽,說道,爸心里難受??!岳父那么一哭,何大偉也有些難受。但他沒有掉眼淚,而是又把岳父喝干的酒杯倒?jié)M酒。東東知道了嗎?他看著何大偉說。何大偉說不知道。他說,暫時不要告訴他,東東還小……
李海說累了,想睡一覺。
何大偉說,你去睡吧,有我陪著爸呢。
岳父喝下兩杯酒,何大偉再給他倒酒,他不讓,說心情不好,不能再喝。何大偉說那你就吃吧。他吃了兩塊排骨就不吃了。何大偉問他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他說他心里憋得慌,想出去走走。何大偉知道他是怕睹物思人,因為墻上掛著他和李云蘭的結(jié)婚照,還有她的衣服什么的。
我一個人,你不用陪我。出門的時候,岳父說。你也去歇一會兒吧。
李海睡著了。他是在何大偉兒子的床上睡的。兒子住在奶奶家,在那里上學方便,吃飯也有人照顧,比住在家里好多了。
何大偉在床上躺下來,卻發(fā)覺枕頭濕乎乎的。他知道枕頭為什么是濕的。不用說那是岳父流的眼淚。他躺在那里,毫無睡意。聽著李海的呼嚕聲,不勝其煩,就來到客廳,把電視機打開了。在沙發(fā)上躺下后,他看到了被自己拔掉的電話插頭。他剛把插頭插好,張燈就把電話打了過來。張燈要他去她家一趟,說有話要和他說。
為了節(jié)省時間,何大偉決定坐出租車去。張燈的家在城北,大概有七八里路,坐車去用不了二十分鐘。坐上車后,何大偉忽然覺得張燈打來的這個電話有點別有用意。她和我談李云蘭的事,干嗎非要讓我去她家里,她可以在單位的辦公室或外面找個地方啊。這么想著他激動起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她想賄賂我,不是拿錢或物,而是用她的身體。她知道一個男人需要什么。車到了城北張燈所說的怡苑小區(qū)后,何大偉才想起忘了問她住哪棟樓哪個單元及門號。他在小區(qū)大門旁的一家商店里買了一包煙,問店老板知不知道張燈家。店老板說不知道。何大偉說她在福利院工作,是那里的院長。店老板仍舊說不知道。何大偉從商店里走出來,看看一棟棟居民樓,對自己的粗心大意非常生氣。他不可能挨家挨戶去問,那樣的話他就是問到天亮也不會找到她,他也不可能站在每一棟樓下去喊張燈。這事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說不定她等不到我還會打電話的,我還是回家再說。何大偉若有所失地走出小區(qū)的大門,又回頭看了一眼。
何大偉是走著回去的,走了大概有半個小時。他回到家時,李海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他一臉垂頭喪氣的表情,李海說,你去哪兒了?
何大偉說,下樓買了一包煙。
何大偉把口袋里的煙掏出來扔在茶幾上,問李海岳父回來了沒有。李海搖搖頭。岳父出去都有一個半小時了怎么還沒有回來,他會不會迷路了。何大偉把他的擔心說了出來。李海說,你說什么?爸一個人出去了?你怎么能讓他一個人出去,他會找不到家門的。何大偉說,那我們?nèi)フ乙徽?,他人生地不熟,不會走太遠。李海不耐煩地跟著何大偉下樓來。小區(qū)大門外是一條東西走向的馬路,何大偉提出分頭去找,李海不同意,說我們還是一塊走,免得再出麻煩。
他們在附近找,連個人影也沒看到。李海有點兒煩,說這不是添亂嗎!
何大偉說,他不會走遠。
李海說,姐夫,帶煙了嗎?
何大偉掏出口袋里的煙來,塞給他,說拿去抽吧。
在一家美發(fā)廳門口,李海小聲地說,姐夫,那個女的是不是小姐?
何大偉說,也許是吧。
李海說,姐夫,你看我的頭發(fā)是不是該理了?
何大偉知道他在想什么,說我看著不長嘛,不用理。
李海說,姐夫,找個小姐要多少錢?會不會很貴?
何大偉說,大概要一百塊。
李海聽后嘴巴里發(fā)出哧溜一聲響,說你找過小姐嗎?
何大偉說,沒有。
李海說,我想去理發(fā),可我?guī)У腻X不多,你能借我一些嗎?
何大偉掏出一張面額一百的鈔票來,說去吧!小心別染上了病。
李海把鈔票揣進口袋里,樂顛顛地朝那家美發(fā)廳走去。但他進去待了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見了何大偉,說她們不干那個,還罵我是流氓。何大偉笑了笑。李海問他笑什么。他說,她們都有老主顧,你一張陌生面孔,人家當然不會接待了。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李海突然問何大偉愛不愛他姐,他被李海問得一愣,沒有馬上回答。
李海說,男人都是三分鐘的熱度,姐夫,你說是不是?
何大偉大聲說,等你結(jié)了婚就知道了。
李海訕訕地說,工作都沒有,誰跟我??!
何大偉說,你年紀輕輕,干嗎不找個工作?
李海嘴巴一咧,說姐夫,等他們給了我們錢,我們平分好不好?
何大偉沒有理睬他。
李海又說,你打算拿那錢干什么?買車嗎?
何大偉大聲說,你煩不煩!
李海被何大偉的呵斥聲嚇了一跳,馬上噤若寒蟬了??吹嚼詈D歉蓖蝗蛔兊梦s起來的樣子,何大偉忍不住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李海說,姐夫,我們回去吧。這樣找也不是辦法,說不定爸已經(jīng)回去了。
何大偉說,聽你的,我們回去。
岳父沒有回家。何大偉去衛(wèi)生間看了看,又去廚房看了看,家里沒有岳父回來的跡象。李海卻心不在焉,甚至說,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他又不是一個女人,就是人販子也不會要他。
何大偉說,那可說不準。你沒看報紙上說有些人專門販賣人體器官。
李海搖搖頭,說報紙上的話你也信?那都是嚇唬人的,再說了爸都那么大年紀了,身體上的器官都老了,你說誰會要?
李海是岳父的兒子,他都不擔心,我干嗎杞人憂天。何大偉點上一根煙,感覺有些累,什么話也不想說。
4
第二天早晨,李海和何大偉商量去福利院的事。李海說他去福利院,要何大偉去找他父親。何大偉猶豫著要不要給派出所打個電話,要警察幫著找。他還未去打,電話就響了。打來電話的人是張燈,她問何大偉昨天怎么沒去她家。
何大偉說,去了,但我沒有找到你家。
張燈說,都怪我,忘了對你說住址了。其實我住的地方很好找的,進了小區(qū)的大門,往右走,第一棟樓就是。
何大偉說,你在哪?在家?
張燈說,在家,要不你現(xiàn)在來。
何大偉說,我岳父走失了,我得先去找他。
張燈說,你打110,叫警察幫你找。
何大偉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張燈在電話那頭打了個哈欠,好像剛剛睡醒。何大偉問她是不是剛睡醒,她說是,然后又打了個哈欠,說你過來嗎?
何大偉說,李海到福利院找你去了。
張燈說,你來吧,我在家等你。
張燈說的在家等何大偉,其實是在說她在床上等著他。這次何大偉不會找不到她了。二十分鐘后何大偉便走進了張燈家,房門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說你在哪兒?
張燈在臥室里說,在床上呢。
張燈果然躺在床上,一條腿露在被子外面,見何大偉走進臥室,說把門關上了嗎?何大偉說,關上了。她用另一條腿挑開身上的被子,然后對何大偉笑了笑。房間里的光線是曖昧的,窗戶被一面巨大的橘黃色的落地窗簾遮擋著,但房間里的光線并不暗淡。她躺在那里,慢慢地展開四肢,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來吧!
何大偉站在那里,突然感到一陣昏眩,心里有些緊張,甚至說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樣。張燈的身材保養(yǎng)得很好,該胖的胖,該瘦的瘦,一點都不像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何大偉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然后向她走過去,在他的身子慢慢地向她俯下去時,她用雙腿夾住了他的脖子。那一瞬,何大偉的腦海一片空白。他聽見張燈不能自持地呻吟著,那聲音是遙遠的,就像一個牧羊人在召喚一只迷途的羔羊。
等何大偉從張燈的身上滾落下來,聽見她說,你內(nèi)弟要的太多了,五十萬,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錢。
何大偉說,李海是個無賴。
張燈說,最多給他兩萬,再多真的是拿不出來。
何大偉不想在這個時候談錢,而且是在一個剛剛和自己做完愛的女人的床上。見何大偉不做聲,張燈說,李云蘭是你的妻子,她出事了,我們院方當然要負責任的。我會拿出五萬塊錢來給你,對你內(nèi)弟,你就說兩萬。
何大偉在張燈家待了兩個小時,走的時候,張燈問他打沒打110。他說沒有。
張燈說,我中午去福利院,那里沒有我不行。你晚上要是有時間,可以來家里找我。
從張燈家出來,何大偉直接回了家。
岳父不知在什么時候回來了,他背靠著沙發(fā),正在那里打盹。何大偉咳嗽了一聲,他嚇了一跳,馬上睜開了眼。
你終于回來。岳父說。
何大偉說,你去哪兒了?我們找了你大半夜,這不一大早我就出去找你,剛回來。
岳父說,遇見了一個熟人,他要我去家里坐,我就去了。
李海沒有回來。吃過午飯,何大偉在沙發(fā)上躺下,想睡一覺,剛躺下,電話突然響了。岳父像被嚇了一跳,他看著何大偉去接聽電話,脖子伸得很長。何大偉以為是張燈的電話,聲音幾乎是在耳語,但打來電話的人不是張燈。
姐夫,我是李海。你快來派出所一趟。李海在電話里說。
何大偉說,我去派出所干嗎?
李海說,你來了就知道了。姐夫,你來的時候一定要帶上三千塊錢啊。
何大偉說,怎么回事?你不是去福利院了,怎么又去了派出所?
岳父問何大偉是誰打來的電話。何大偉說,一個朋友,我必須出去一趟。
在鐵西派出所,何大偉見到了蜷縮在墻角的李海,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霜打的茄子。李海小聲地叫了一聲姐夫。何大偉沒有做聲。警察說李海嫖娼,要交三千塊錢罰款才可以放他出來。何大偉交了罰款。李海說,姐夫,我會把錢還你的。何大偉本想訓斥李海一下,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說,怎么回事?你真的找小姐了?李海說,姐夫,我被那個女人耍了,是她問我要不要做,我還沒上她的身警察就來了。
在回家的路上,李海一再叮囑何大偉,要他不要在父親面前提那事。
何大偉問他見沒見到張燈。他說她躲起來了。
她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早晚都會等到她的。李海忿忿的,說她想逃避責任,連門也沒有!姐夫,等我們把錢拿到手……何大偉擺擺手,說她不會給你那么多錢的。李海把眼睛一瞪,說不給,那我是不會同意的!
何大偉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這樣麻煩,他還以為岳父和李海處理完李云蘭的后事后馬上就會走,沒想到李海一口咬住五十萬塊錢不放,看他的意思只要張燈不給錢,那他就不會走?,F(xiàn)在他不僅煩李云蘭這個弟弟,甚至非常厭惡他。
李海還在說,有點興奮的樣子。姐夫,我覺得我們還是找個律師和他們打官司好,他們不是不給錢嗎,那我們就讓法庭去解決問題,到時我看他們給不給。
何大偉說,你不想見見你姐?
李海愣怔了一下,說不想,我怕我見到她后會受不了。
何大偉說,我們還是去看看你姐,她一個人躺在醫(yī)院的冰柜里是很冷的。我看這事不能拖得太久,你應該為你姐想想,想想她一個人躺在冰柜里。
李海說,姐夫,你別說了,我心里難受。
李海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何大偉沒有把話停下來,他就是為了讓李海難受才說那些話的。
李海說,姐夫,我求你別說了。
何大偉說,打官司并不像你想象得那樣簡單,你以為一天兩天就能把問題解決了。
李海說,一天解決不了,那就兩天,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何大偉心不在焉,用腳踢著一個易拉罐,他踢一腳,然后緊走兩步,又去踢。那個易拉罐發(fā)出當啷當啷的聲響。李海跟在他的身后,說姐夫,我還沒吃午飯呢,家里有吃的嗎?何大偉抬起腳,踩扁了那個易拉罐,說回家吃。
岳父躺在沙發(fā)上睡了,電視機開著,茶幾上擱著半截香煙。李海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張燈打電話來,要何大偉去拿錢,五萬塊。何大偉問去哪拿。張燈說她的辦公室。李海從衛(wèi)生間出來,問誰打的電話。何大偉搪塞說一個朋友。李海坐下來吃飯,他真的是餓了,狼吞虎咽地吃著。岳父睡得很香,甚至還發(fā)出了呼嚕呼嚕的鼾聲。李海吃過飯,點上一根煙,眼睛盯著電視機,說應該叫警察介入此事,他們會查明我姐的死因,到時我們有證據(jù)在手就不怕福利院不答應我們的要求了。電視正在播放廣告,是一則關于洗發(fā)水的廣告,一個女人赤裸著后背,頭上是一個淋浴噴頭。李海說,雖然我姐生不如死,但不管怎么說她都是一條人命。姐夫,你說一條人命能值多少錢?何大偉沒有回答他。李海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就是給我一千萬我也不會把自己的性命交出來。
5
在去張燈那里的路上,何大偉見到了那輛把李云蘭撞成植物人的帕薩特。車的主人換了,當時把李云蘭撞倒的司機是個男的。那天,何大偉沒有和李云蘭在一起,他是在接到交警的電話后知道李云蘭被車撞了,情況十分嚴重。他問肇事車輛跑了沒有。那個打電話的交警說,沒有,當時我就在現(xiàn)場,他能跑得了嗎。
那個交警年齡不大,見了何大偉后,繪聲繪色地向他描敘當時的情景。他口才很好,而且用詞準確,就像一個足球解說員,把他看到的那一幕描述得栩栩如生。
何大偉沒有打斷那個交警的話,雖然心里煩,可他還是耐著性子聽完了那個交警的描述。何大偉一邊抽煙一邊想,李云蘭匆匆忙忙地橫穿過馬路干什么去呢?她應該在單位上班啊。那個交警說,你妻子的一只鞋飛出很遠,是我把那只鞋撿回來的。他讓何大偉看那只鞋,說你帶上它去醫(yī)院吧。何大偉接過交警給他的鞋,問帕薩特的主人在哪。交警說,回家拿錢去了。
在急救中心,何大偉見到了那個司機,他看著那個男人,沒有說話。那個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姓王,叫王開。
何大偉說,是你把我妻子撞了。
王開說,對不起,事情都怪我。
何大偉說,交警說我妻子是在橫穿馬路時被你撞的。
王開點點頭,說是。
她為什么要橫穿馬路?何大偉說。他是在問自己,而王開卻說,你妻子跑得很快,她是朝對面一個男人跑去的,我沒有想到她正走著,會突然橫穿馬路,而且速度那么快。我馬上采取緊急剎車,但還是撞到了她。
何大偉說,一個男人?
王開說,是的,一個男人,但他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
那個男人。王開說,雙手捧著一束鮮花。
那個男人是誰呢?何大偉看一眼那輛帕薩特,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一個女人從車里下來,一邊打電話一邊張望。她是王開的什么人?何大偉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他看一眼車牌號,轉(zhuǎn)過頭去。王開給了何大偉十萬塊錢,他對自己給何大偉帶來的不幸非常難過,說錢不多,但他只能拿出這么多了。何大偉問他,當時你為什么沒跑呢。王開說曾產(chǎn)生過要跑的念頭,但他看到了一個交警。何大偉說那個交警的口才很好,他的描敘比攝相機的鏡頭還要準確。王開說,是嗎?你現(xiàn)在要我說當時的情景我會什么也說不出的。何大偉常常想起那個交警,想起他說的那些話,這給他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好像他當時就在現(xiàn)場,眼睜睜看著李云蘭被王開的帕薩特撞飛出去。后來他和王開成了朋友,還坐過那輛帕薩特。王開做生意,很忙,時間長了何大偉便不再和他聯(lián)系,他不想耽誤王開做生意。倒是王開幾次打電話給何大偉,問問李云蘭的情況和何大偉的生活。有一次,王開交給何大偉一個紙包,說里面裝了五萬塊錢,要他找個保姆伺候李云蘭。何大偉收了他的錢,從此兩人就失去了聯(lián)系。對那起車禍,何大偉過了一個多月才通知李云蘭的父親,他對岳父說肇事車跑了。
那個女人終于打完了電話,她上了車,按了一下喇叭,便把車開走了。何大偉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給王開打電話的念頭,就來到一個電話亭旁。他沒有想到王開還用著那個手機號,電話接通后,他聽見王開說,哪位?他說,是我,何大偉。王開說,何大偉,你現(xiàn)在怎么樣?李云蘭還好嗎?何大偉說,還好。王開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何大偉說,我見到你的車了,開車的是一個女人。王開說,那車已不是我的了,我把車賣了。
哪天我們喝喝。掛電話前,王開說。你要是經(jīng)濟有困難,只管對我說。
好的。何大偉支吾著,是有時間我們再聯(lián)系。
你怎么了?見到何大偉后,張燈問。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何大偉搖搖頭,說我見到那輛帕薩特了,就是把李云蘭撞成植物人的那輛車。
張燈“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何大偉說,如果不是那輛車,那我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里了。
張燈說,一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人都有個劫數(shù),那是沒有辦法的。
何大偉很想把那個交警對他描敘的車禍經(jīng)過向張燈復述一遍,但他沒有那個交警的口才,用詞也不準確,所以他只好作罷。
張燈彎下腰,屁股對著何大偉,去開保險柜的鎖。張燈的屁股是滾圓的,那條短裙繃得很緊,好像隨時都會被撕裂似的。何大偉站起身,向她走過去。
張燈說,這福利院是我承包的,根本賺不到什么錢。
何大偉從背后抱住張燈的腰,說我不要錢。
張燈扭過頭來,說我只湊到五萬塊錢。
這時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張燈停下手,接著把鑰匙從保險柜的鎖孔里拔了出來。何大偉仍舊緊緊抱著她的腰,也不說話。張燈說,有人來了,我們看看去。何大偉松開手,同張燈向門口走去。
在樓下停著一輛警車。三名警察在李海的帶領下正朝樓梯口走去。
張燈說,警察怎么來了?
何大偉說,是李海帶他們來的,不給他五十萬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個自稱姓劉的警察把何大偉和張燈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說李云蘭是從哪墜樓的?我們要去她的房間看看。
看到何大偉在張燈的辦公室,李海的臉上閃過一絲怪怪的表情,說姐夫,你早來了。
何大偉點點頭,沒有說話。
警察來到李云蘭生前住過的房間,不動聲色地把房間的各個角落看了一遍,然后來到陽臺。那個姓劉的警察問張燈,李云蘭是從這里墜樓的嗎?張燈說是。劉警察朝樓下看了一眼,說什么時候?張燈回答說,我們是在早晨發(fā)現(xiàn)的。劉警察說,出了人命,你們?yōu)槭裁床粓蟀??張燈支吾說,是她自己墜樓的,我們覺得沒有必要興師動眾,再說那樣對我們福利院的名聲不好。劉警察黑著一張臉,說扯淡!
從李云蘭的房間里出來,劉警察說要何大偉和張燈去派出所一趟,他們要了解一下李云蘭的詳細情況。
張燈有些緊張,在她上車的時候,何大偉看到她的臉色非常難看,就握了握她的手,小聲說,沒事的。張燈點點頭。車里的座位不夠坐,姓劉的警察沒有要李海上車,他要李海自己回去。李海有些不滿,說我怎么回去?我不能走回去吧。
何大偉說,你騎我的自行車走。
李海牢騷滿腹,不過他心里卻很高興,他要的就是警察插手這事。他想就算李云蘭是自己墜樓死的,那福利院也脫不了干系,倘若有人把她推下了樓,那就更好了。他跟在那輛警車的后面,把自行車蹬得飛快。
何大偉和張燈坐在最后一排,因為車里人多,空氣變得很渾濁。張燈用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摸索到何大偉的手后緊緊地攥住了。何大偉感覺張燈的那只手在發(fā)抖,身體便向她靠了靠。他想說點什么,安慰一下張燈,但當時的情況不允許他說話,他不能當著警察的面說些安慰張燈的話。那樣的話警察會怎么想,說不定他們會懷疑他,是他和張燈聯(lián)手把李云蘭推下樓的。張燈的那只手在出汗,她松開手,但何大偉馬上又把她的手抓住了。何大偉甚至對張燈眨了眨眼,那意思似乎在說,你不覺得這樣很刺激嗎?
車開到派出所后,姓劉的警察接了一個電話,他皺著眉頭,說知道了,我馬上回去。收起手機后,他對那個臉色有點黑的警察說,小馬,你先帶他們到辦公室去。我回家一趟,馬上就會回來的。
何大偉不是兇手,也不是被懷疑的對象,所以他可以坐在派出所的沙發(fā)上,可以抽煙、喝茶、去廁所。張燈在何大偉所在的這間辦公室的隔壁,他問那個姓馬的警察這是調(diào)查情況還是審訊。姓馬的警察說,是了解情況。何大偉說,我也很想知道我妻子的死因,她動都不能動,怎么會墜樓呢?對這事我一直都非常納悶。姓馬的警察抱著一個搪瓷缸喝茶,他不停地吹著搪瓷缸里的水,嘴巴發(fā)出哧溜哧溜的聲音。
半個小時后,姓劉的警察回來了,他的樣子有點煩。
姓馬的警察說,是嫂子有事?
劉警察點點頭,然后看著何大偉,說你叫何大偉吧?
何大偉說“是”。
劉警察說,你不想知道你妻子的死因嗎?
何大偉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劉警察笑了笑,說我老婆也是一個植物人,不過她不是車禍導致的,而是腦腫瘤破裂造成的。
何大偉有些困惑,他不知道劉警察那么說是什么意思。劉警察點上一根煙,然后扔給何大偉一根,說我找了一個保姆,可她只干了兩天就走了。我挽留她,給她加錢,可她不干。沒有人愿意照顧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我也不想,可我又不能不照顧她。
何大偉說,我伺候了我妻子三年,她要是能說話也倒好了,可她一句話也不說,最多轉(zhuǎn)動一下眼睛。這和一個死人沒什么兩樣。
劉警察說,攤上這種事是沒有辦法的。
何大偉點點頭,想我們的遭遇差不多,這是巧合嗎?
后來劉警察說了一句讓何大偉心驚肉跳的話,他說你有沒有想過讓她死,比如把她推下樓去。何大偉感覺頭皮發(fā)麻,一股冷氣從脊梁骨竄上去。他穩(wěn)了穩(wěn)神,說在夢里那么做過。劉警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我也做過那種夢。何大偉故作吃驚地說,是嗎。劉警察說,在夢里殺人不會觸犯法律,但生活不是夢。
劉警察比何大偉大不了多少,但看上去卻顯老,不像他所說的實際年齡。對他,何大偉有點惺惺相惜。一個男人活到這份上,也就沒大多意思了。
6
從派出所出來,何大偉感到很累,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站在派出所的大門口,想等等張燈,但他想了想,還是走了。姓劉的警察說他們會竭盡全力去查清李云蘭的死因,要何大偉不要著急,他甚至安慰何大偉,說一個植物人,活著與死了沒有什么兩樣。她死了,你也就得到解脫了,比我要幸福得多。何大偉有些可憐劉警察,對他所說的那些話深有同感。是啊,一個植物人,你對她說話,還不如對牛彈琴呢。他伺候了李云蘭三年,不想再回憶那三年的生活,與劉警察相比,他覺得自己還是蠻幸運的。劉警察的老婆在床上躺了七年,而他照顧了她七年,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啊。
警察怎么說?李海見到何大偉后,說他們抓到謀殺我姐的兇手了?
何大偉沒有理睬李海,他坐下來,點上一根煙。
岳父從衛(wèi)生間出來,雙手提著褲子。何大偉問他怎么了。岳父說拉肚子。何大偉轉(zhuǎn)過頭來看一眼李海,說老人家拉肚子你也不帶他去醫(yī)院看看。李海委屈地說,我也是剛知道。岳父緊蹙眉頭,剛要坐下,突然又朝衛(wèi)生間跑去。李海說,拉肚子又不是什么大病,吃點藥就會好的。何大偉說,我們明天去醫(yī)院,老人家年紀大,身體會吃不消的。
岳父不肯去醫(yī)院,他堅持說吃點藥就行,去醫(yī)院干嗎,沒病也會被瞧出病來的。
話雖這么說,但何大偉還是陪著岳父去了醫(yī)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李海說,姐夫,你先去,我到派出所催催他們,這種事你要不上緊,他們是不會當回事的。李海在中途下了車,說他會很快去醫(yī)院的。何大偉有些不滿,陰著一張臉,沒有說話。岳父閉了眼,有點虛脫,畢竟年紀大了,經(jīng)不住折騰。何大偉安慰他說,沒事的,去醫(yī)院掛兩瓶鹽水就會好的。
何大偉的一個同學在醫(yī)院做護士,是個女的,他本沒想去找她,誰知兩人卻在候診室相遇了。
何大偉!
胡燕!
兩人幾乎同時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胡燕問何大偉來醫(yī)院做什么。
何大偉說,看病啊!沒事誰愿往醫(yī)院跑。
胡燕說,是你要看病?
何大偉搖搖頭,說不是,是我岳父。
有胡燕幫忙,何大偉省心多了。在岳父接受檢查時,胡燕問他李云蘭怎么沒來。何大偉說,死了。胡燕吃了一驚,說什么時候?何大偉說,最近。
檢查的結(jié)果出乎何大偉的意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岳父被檢查出了直腸癌,而且已到了晚期。醫(yī)生沒有告訴岳父檢查結(jié)果,他是單獨和何大偉談的。何大偉問還能活多久。醫(yī)生說,不會太久,如果做手術,也許能再活一兩年,不過手術的把握不是很大。
岳父不想在醫(yī)院里待下去,吵著要走。
何大偉說,等李海來了我們再走。
岳父說,我要去廁所。
何大偉便帶他去找?guī)?。李海來的時候,何大偉正坐在走廊的連椅上抽煙。李海在何大偉的身邊坐下,說真麻煩,我看這事一天兩天是得不到結(jié)果的。這時岳父提著褲子從廁所里走了出來。李海說,檢查了嗎?醫(yī)生是怎么說的?
何大偉說,情況不好,是直腸癌。
李海說,把那截壞了的腸子割掉不就行了。
見岳父走過來,何大偉說,老人家還不知道,你說話最好注意著點。
李海說,他早晚都得知道。
岳父見了李海,嚷著要走,說他沒病,就是有病也不想治,生死由命,就是死他也要死在家里,而不是醫(yī)院。李海有些煩,說什么死啊死的,還真讓你說著了,實話對你說了吧,你得的是癌癥。老人家一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何大偉說,還是住院吧,如果不住院治療,那不眼睜睜等死嗎?當然這事還要你來拿主意。
李海說,住院需要錢,可我們哪有那么多錢。醫(yī)院可是一個無底洞,你有多少錢都填不滿的。
何大偉說,你說這些沒用的有什么意義,你就說一句話,住還是不???
李海想了想,說那就住院好了。你去和醫(yī)生談談做手術的事,住院手續(xù)我來辦。
何大偉說,你是兒子,還是由你和醫(yī)生談。
聽何大偉那么說,李海只好去找醫(yī)生。
岳父被安排在七樓,房間很大,有六個床位。岳父的那個床位靠著門,何大偉打發(fā)岳父在床上躺下后,拿了暖瓶去打開水?;貋頃r岳父已睡著了。四號床的一個陪護人員對何大偉說,六號床的那位昨天走了。何大偉問,出院了?那個人說,死了。
岳父在醫(yī)院住下后,照顧他的事全部落在了何大偉的頭上。李海呢,他跑派出所,跑福利院,對此何大偉很是不滿。他伺候了李云蘭三年,現(xiàn)在又要照顧她的父親,而且住院押金還是他交的,對錢他倒不怎么在乎,他要的是趕快結(jié)束這一切。做手術需要請專家,醫(yī)院說從上海請,但時間在一天天過去,專家卻遲遲不來。等倒沒什么,叫人心煩的是岳父吵著要回家。何大偉被折騰得筋疲力竭,有時候甚至想一走了之。
對派出所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李海有些失望,說劉所長說是我姐自己跳樓的。
何大偉說,他們那么說自有他們的理由,他們是警察,不會亂說的。
怎么可能呢!李海忿忿地,說她一個植物人,她連走都不能,怎么會跳樓呢?
何大偉說,說不定你姐蘇醒過來了。
李海說,不管我姐是自己跳樓還是被推下去的,福利院都脫不了干系,都得為此事負責!
何大偉說,可福利院拿不出那么多錢。
李海說,拿不出也得拿!
何大偉說,你姐還在醫(yī)院的冷凍室里呢,我看還是早點叫她入土為安為好,我們不能讓她一直待在冰柜里。
李海說,我們拿不到錢,就算我姐入土了,她也不會安生。
張燈一直都躲著李海,倒經(jīng)常打電話給何大偉。
這天,張燈在電話里說,李海再這么鬧下去,那她就給派出所打電話。何大偉說,我也沒辦法,他不聽我的。張燈說,警察說了,你妻子是自己跳樓的,她還留下了一個日記本。何大偉問日記本在哪。張燈說,在劉所長那里。
和張燈通完電話,何大偉睡了一小覺。那一覺不長,他卻做了一個漫長的夢。那是一個噩夢,在夢中把李云蘭從陽臺上推了下去。他還夢見了派出所的劉所長,他在前面跑,劉所長在后面追。在他走投無路,就要被劉所長抓住時,一只手把他拍醒了。那個拍他的人是李海。姐夫!李海說,我今天見到張燈了,她答應給我五萬塊錢。因為剛才的夢,何大偉出了一身汗,他看一眼李海,說我要去找劉所長。李海說,姐夫,你不說我倒忘了,劉所長要我捎話給你,說要你去他那里一趟。何大偉站起身來才發(fā)覺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他揉了揉眼,說我剛才夢見你姐了。
李海說,張燈要我明天去拿錢。
何大偉走出門去,回過頭來,說手術定在明天,專家今天下午來,你最好在醫(yī)院呆著,哪也別去。
劉所長不在派出所。
一個警察告訴何大偉,說劉所長在家里,她妻子的情況不是很好。
何大偉說,劉所長今天會來嗎?
那個警察說,會的。
劉所長來時,何大偉正坐在沙發(fā)上打盹。劉所長一臉疲倦,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飲而盡,喉嚨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他擦掉嘴巴上的水,看到何大偉睡眼惺忪地看著自己,說我老婆不行了,也就三兩天的事。何大偉想說兩句安慰他的話,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就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根。劉所長說,你比我幸運多了,你才受了三年罪,我呢,七年,頭發(fā)都熬白了。何大偉說,你也快熬出頭了。劉所長笑笑。何大偉發(fā)覺自己說的那話有點不合適,忙補充說,我的意思是人早晚都有那一天,得病也好,不得病也罷,人早晚都要死的。劉所長說,她得病時手里拿了一只喝水杯子,一拿就是七年。醫(yī)生說就讓她拿著好了,要是掰開她的手,那她的手指是會斷掉的。何大偉想到了在醫(yī)院做的那個夢,他想告訴劉所長,見他皺著眉頭,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劉所長見他的嘴唇蠕動了兩下,就說,你有事嗎?何大偉說,我做了一個夢,我在那個夢里把我妻子推下了樓。劉所長說,是嗎。何大偉說,我夢見你在追我,手里拿著一把手槍,當時我嚇壞了,拼命地跑。對他的這個夢,劉所長頗有興趣,說追上了嗎?何大偉說,你還沒追上我就醒了。劉所長說,如果我開槍,你不會跑掉的。當然,那是在夢里,就算我開槍,你也不會被打死。何大偉說,如果那不是夢呢?劉所長一愣,沒有說話。
在何大偉要走的時候,劉所長才突然想起李云蘭的那個日記本。他打開抽屜,取去一個藍色的塑料皮日記本,說這是你妻子的,你拿回去吧。何大偉接過那個日記本后,劉所長說,我都看過了,你不介意吧?何大偉搖了搖頭。劉所長說,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是不會看的。
那些日記都是李云蘭出車禍前寫的,一天一篇,這讓何大偉有些吃驚,以前他居然不知道李云蘭有記日記的習慣。李云蘭的字體不錯,寫得很認真,一個污點都沒有,好像每一篇都是剛剛寫完。他想等哪天閑暇時看看李云蘭都寫了些什么,就把日記本放到了書櫥里。
7
岳父突然失蹤了。李海說他睡了一覺,醒來卻不見了父親,當時他還以為父親去廁所了,也就沒當回事。但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才感到事情有點蹊蹺,就在醫(yī)院里找起來。他會去哪兒呢?何大偉說,他會不會回家了?李海,你最好給家里打個電話,或者馬上回家一趟。李海不想兩手空空地回家,說由他去好了,他不想做手術,我能有什么辦法。何大偉說,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呢,萬一他在路上出個什么事,到時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不管李海想不想走,何大偉還是給他買了一張回家的火車票?;疖囀窍挛缥妩c的,從哈爾濱開過來的。時間富余,何大偉在火車站旁的一家飯店里請李海吃了一頓飯。兩人要了四個菜,六瓶啤酒。在李海喝下一瓶啤酒后,說姐夫,明天你一定別忘了去拿錢。何大偉說,知道。李海說,五萬塊錢,太少了。
送走李海,何大偉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剛回到家,張燈就打電話來,要他去她家里一趟,說錢都準備好了,五萬塊。
這天是星期六,是何大偉去母親家看兒子的日子。李云蘭出車禍后他就把兒子送到了母親那里,當時兒子才四歲多,一晃三年過去了,兒子都上小學了。他覺得應該把李云蘭死了的事告訴兒子,這么想著,他對張燈說,我晚上去吧,我想帶東東去看看他媽媽,盡早讓李云蘭入土為安。張燈說,我聽你的,你什么時候來拿錢都可以。
見到東東后,何大偉問他想不想媽媽,東東搖了搖頭。
何大偉說,東東,你媽媽死了。
東東說,你不是說她早就死了嗎。
何大偉說,這次是真的。
東東不想去醫(yī)院,他不去,何大偉也不好堅持。李云蘭雖然是東東的媽媽,可東東對她沒有什么記憶,更談不上感情了。何大偉說,那我們?nèi)タ系没趺礃樱?/p>
東東說,好?。?/p>
在去肯得基的路上,東東說,爸爸,你會再給我找一個媽媽嗎?
何大偉被問得一愣,這個問題他一直都沒有想過。
何大偉說,你說呢?
東東眨巴一下眼,說我的同學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我當然想要一個媽媽了。何大偉看著路上的一個女人,說你媽媽比她還要漂亮。東東“哦”了一聲,說我想去看看我媽媽。想到李云蘭躺在醫(yī)院的冰柜里,何大偉怕嚇著兒子,說你可以看看你媽媽的照片。兒子需要一個媽媽,張燈倒是一個不錯的人選,她的床上功夫很好,對這點何大偉是非常滿意的。兒子呢,他能不能接受她。還有張燈,他覺得張燈和他上床并不是出于什么愛,而是她需要一個男人來解渴,或者以她的身體來籠絡他,要他不要追究她的責任。想到張燈在床上變著花樣討好自己,何大偉感到有些惡心。
何大偉把東東帶回家,指著結(jié)婚照上的李云蘭,說她就是你媽媽。東東先是遠遠地看著照片,過了一會兒他走近了,爬上床看。東東說,她旁邊的這個人是你嗎?何大偉說,是啊!還有你呢,當時你在你媽媽的肚子里。東東回過頭來對何大偉笑了笑。何大偉站在東東的身后,看著東東靠近李云蘭的照片,然后把臉貼在了她的臉上。從得知李云蘭的死到此刻,何大偉居然沒有掉一滴眼淚。他看著兒子,心想我這是怎么了?東東突然叫了一聲媽媽,何大偉的眼睛一濕,掉下兩滴淚來。東東轉(zhuǎn)過身,說我媽媽現(xiàn)在在哪?我們能不能去看她?何大偉說,在醫(yī)院的冰柜里。東東說,冰柜里冷嗎?何大偉說,不冷,她穿著衣服呢。東東說,我們?nèi)タ系禄?,我餓了。
東東有點傷心,沒吃多少,何大偉把要的薯條、雞腿,橙汁一股腦填進了嘴里。東東不高興,何大偉也就沒有心思待下去了,他把東東送回母親家,然后坐車去張燈那里。她會不會又在床上等我呢?何大偉伸手去推門的時候想,但門是鎖著,他只好抬手去按門鈴。張燈不在。何大偉抽完一根煙,不想再等下去,就走了。
岳父和李海走了,再把李云蘭打發(fā)入土,那他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幾天來何大偉被折騰得夠戧,他很累,需要休息,需要踏踏實實地睡一覺。
何大偉沒有想到岳父沒有走,他剛回到家,岳父就把門敲響了。岳父說他在醫(yī)院憋壞了,就出去走了走。何大偉問他還做不做手術。岳父說,不做!何大偉說,錢都交了,專家也請來了,我看還是把手術做了吧。岳父搖著頭,堅決不做。何大偉說,李?;丶伊耍覀冞€以為你也回家了呢。
岳父提出明天走,在走之前他想去醫(yī)院看看自己的女兒。
何大偉說,明天我陪你去。
說到自己的女兒,岳父哽咽了,他神色黯然,一副要哭的樣子。
第二天,岳父連飯也沒吃,就被何大偉帶著去了醫(yī)院。在出門前,岳父把胡子刮了,嘴唇和下巴很亮,有幾處還被刮破了。何大偉拿出一件西服褂子要他穿,他沒有拒絕,而是說,我不能穿得太邋遢了,那樣蘭子看到后會不高興的。何大偉安慰他,要他在見到李云蘭后不要太難過。岳父說,蘭子從小就愛干凈,我的衣服都是她洗的。何大偉說,她是愛干凈,天天洗衣服,把地板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來。那身西服穿在岳父身有點大,松松垮垮的,他站在穿衣鏡前,整理了一下西服褂的領子,問何大偉要不要把扣子扣上。何大偉說不用。岳父轉(zhuǎn)過身,扭頭去看鏡子里的背影。何大偉拿來一把梳子,要他把頭發(fā)梳理一下。岳父說,蘭子看到我穿西服會笑話我的。
到了醫(yī)院,岳父突然改變主意了,說他不想見了。何大偉說,都來了,還是看看吧。岳父執(zhí)意不肯,說見了蘭子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她才三十歲多一點,還很年輕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做父親的心里當然不會太好受。岳父不想見,何大偉也就不再勉強他,問他要不要找個飯店吃點什么。岳父搖搖頭,說我還是回家吃吧。何大偉以為岳父要回他那里,說那我去買點現(xiàn)成的。岳父說,我不去你家了。
岳父現(xiàn)在就要走。何大偉再三挽留他,可他不肯留下,說蘭子的后事就交給你了,買個好一點的骨灰盒,別委屈了蘭子。何大偉送岳父去火車站。上車后,岳父把臉貼著車窗玻璃,突然老淚縱橫。何大偉朝他揮了揮手,火車慢慢地啟動了。
8
李云蘭的那些日記雜亂無章,就像一個人在囈語,云里霧里,前言不搭后語。何大偉一目十行,對李云蘭所記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沒有多大興趣,如果不是在后面的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的那個K,那他是不會看完的。那個K代表了一個男人的名字,他和李云蘭的關系有點曖昧。何大偉的眼睛盯住那個K,突然想起了王開對他說的話。王開說李云蘭橫穿馬路直奔一個男人跑去,但車禍發(fā)生后那個男人卻不見了。那個男人會不會就是李云蘭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的那個K呢?最后一篇日記,李云蘭的字體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痛苦扭曲,好像是另一個人寫的,每一個字的筆畫都是歪歪扭扭的。
看完李云蘭的日記,何大偉給劉所長打去了電話。
劉所長問他是不是看過李云蘭的日記了。
何大偉說,看過了。
劉所長說,我們沒有懷疑你。
何大偉說,她的死與我無關,劉所長,我怎么會把一個和死人沒有什么兩樣的人推下樓呢。我不會那么做的。她遲早都要死的,我干嗎要把她推下樓去。
劉所長說,我們沒有懷疑你,是她自己跳樓的??磥硭謴土酥X,奇跡在她身上發(fā)生了。
何大偉說,那她更不應該跳樓了。
劉所長笑了笑,說問題就出在這里。我的意思是也許她不是植物人,而你卻一直認為她是,她忍受不了,就想到了自殺。
何大偉沒有說話,他覺得劉所長所說的那些話有點荒唐,是在和他開玩笑。我侍候了李云蘭三年,她是不是植物人難道我不清楚。在掛電話前,劉所長說他老婆死了,是從床上掉下來的。何大偉沒有見過劉所長的老婆,對她的死更不會感到吃驚,但他還是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來安慰劉所長。劉所長說,我做了我應該做的,她死了,對她我問心無愧。
何大偉說,來日方長,去日苦多啊。
劉所長說,我們找到那個男人了。你想見一見嗎?
何大偉怔了一下,說哪個男人?
劉所長說,那個站在馬路對面,手捧一束鮮花的男人。
何大偉說,其實我應該猜到的,可我在心里一直都不敢相信……不見了吧,就。
劉所長說,也好。人都不在了,你就別去計較了。
劉所長的老婆是從床上掉下來死掉的,這同樣是一個奇跡。一個在床上躺了七年的女人,吃喝拉撒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掉下床的。劉所長說他老婆過去很胖,后來一天天變瘦了,只剩下了一把骨頭。她掉下床那天,風很大,家里的窗子沒有關,桌子上的一個花瓶都被刮到了地上。那個花瓶很大,大概有五十多斤。劉所長的意思是那么大的一個花瓶都被刮倒了,何況一個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女人。何大偉相信了他的話,不過他不記得最近有沒有刮大風。也許刮過,突然刮過一陣大風,足以把一棵大樹連根拔起的大風。劉所長的女人會不會像家里的那個花瓶那樣碎掉呢?一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人比一個花瓶更容易打碎。
有時間我們喝喝。劉所長說完這話就把電話掛了。
因為電話打得過長,何大偉感覺那只拿電話聽筒的手都發(fā)酸了,他擱下電話聽筒,突然想到了劉所長老婆拿的那只杯子。劉所長說她拿著那只杯子,一拿就是七年,但他不能掰開她的手,那樣的話她的手指會一根根斷掉。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劉所長伺候了他的女人七年,想必早就不勝其煩了。何大偉覺得自己比劉所長幸運多了,他伺候了李云蘭三年,對她的死已沒有多大的悲痛。當然,說一點沒有也不確切,蚊子咬一口還要癢三天呢,何況李云蘭是一個人。這么想著何大偉的脊梁骨忽然癢了起來,他伸手去撓,而那個癢的位置他正好撓不著。
掛了電話后,何大偉點上一根煙,然后走出門去。在一家鮮花店,他買了一束玫瑰。一輛出租車突然停下來,那個開車的司機從車窗探出頭,說您去哪兒?
何大偉說,看到對面那個女人了嗎?你能代我把這束玫瑰送給她嗎?
司機愣了一下,沒有表態(tài)。何大偉掏出一張鈔票,說我不會讓你白干的。
司機笑了笑,說是那個打傘的女人嗎?我還從未給女人送過玫瑰花呢。
何大偉點了點頭,說你老婆呢,也沒送過?
司機說,沒有,有這錢,還不如一家人下館子搓一頓呢。
那個女人佇立在站牌下,說不上漂亮,但身材還是不錯的。午后的陽光下,那個女人從坤包里掏出一面鏡子,看了又看,鏡子反射的陽光有那么一刻打在了何大偉的臉上。何大偉瞇縫了眼睛,說去吧,你快點去吧。
司機接過何大偉的鈔票揣進了口袋里,然后打開車門下了車,他一臉興高采烈的表情,就像去赴一個約會,幾乎是小跑著。何大偉看著那個手捧鮮花的男人橫過馬路走去,沒有馬上離開。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會做出何種反應,是收下出租車司機的玫瑰花,還是轉(zhuǎn)身逃走,或者給他一個響亮的大嘴巴。他看著那個出租車司機大步走去,那天的陽光很好,真的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何大偉佇立在陽光下,潸然淚下,但他沒有去擦,任淚水奔涌而出。
責任編輯張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