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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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概可以預見

張艷琴

外婆四十多歲時生了我的母親，母親二十多歲生了我，所以注定我和外婆在世間相處的時間也就大概二十幾年！

高考一結束，我興致勃勃、馬不停蹄地從縣城往村里趕，提著水果去看她。村口迎面碰上一個鄉(xiāng)親，告訴我她老人家——已經(jīng)走了。一家人怕影響我考試，所以連出殯都沒有通知我！

在那以前，我并不知道外婆竟然有一天會離我而去。她在我們的大家庭里像一座豐碑，怎么可能說倒就倒？她七十多歲時身體依然健康，一直給一大家子的人做飯——她那樣愛我，怎么可能說走就走呢？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而立之年，在沒有外婆的這十來年里，忙著工作、忙著完婚、忙著照顧孩子，似乎是把她老人家給忘了。想念她的時刻總是在夢里，有她的夢我總是哭、總是哭，哭醒后一整夜睡不著，心口堵得厲害！

童年時，去外婆家是我最大的樂趣！

我天生懦弱不堪一擊，和玩伴在一起固然是樂趣無窮，但免不了總會有沖突、有磕碰。我像蝸牛似的軟弱而敏感，不能夠承受半點委屈。而外婆家就是那極安逸極溫存的所在，我是那樣地留戀著那里，把童年大半的時光消磨在那里——

記憶中的那個老院子總是有許多熱情似火的盆栽美花耀人的眼，擁有著天堂般的色彩。外婆喜歡侍弄那些玩意兒，想來必定是一個有生活情趣的老太太，不像我，至今分不清各種花的名字，也沒有養(yǎng)過幾盆花。

外婆一生坎坷，中年喪夫，改嫁之后的男人還是沒有躲過一場疾患，走了。她一個女人帶著五個孩子經(jīng)過戰(zhàn)爭和貧困的洗禮，活了下來。她是一個堅強而了不起的女性，是舊社會無數(shù)勞動婦女中的一員。她手里帶大的孩子多得我都數(shù)不清，不過我卻深刻地知道——我是她最愛的孩子中的一個！

如今在社會上磨礪過的我，有著起碼的自知之明。我明白自己是那樣的平庸，在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上小心翼翼地做著一個最普通而平凡的人。在眾位兄弟姐妹中，我也最為不肖，無論是長相、還是口才、還是其他方面，我都甘拜下風。所以我常常想起外婆曾苦口婆心地說我：“這個娃沒本事，這個娃沒本事——”

想來最懂我的還是我最親愛的外婆，她從小把我?guī)Т螅钕茸钌羁痰亓私庵?。她對我一定是最放心不下的，她懂我的懦弱、我的不堪一擊，擔心我難以應對人生的風雨，難以在廣闊的天空獨自翱翔?；蛟S正因為如此，我得到了她老人家最多的寵愛。這種愛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飽滿得讓我吃驚。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沒有過那樣無私而沒有半點苛責的愛。

像外婆所預知的，我如今做著一個平凡的小人物，身邊的朋友、同事大抵比我能干、杰出許多?？晌衣X得自己也比以往多了一些靈動、一些對生命的感悟，興許是年齡漸漸大了的緣故罷，在總是比別人渺小一截的落差里，我給自己的心尋到了一個穩(wěn)妥的棲息之處，在蕓蕓眾生對抗著、迷茫著的大千世界，我的靈魂因此得到了撫慰——我總歸是我，即便渺小也還是我，還是外婆最疼愛的那個笨小孩。做足了自己，未嘗不是一種正確而堅定的選擇。

如果非要尋找我有什么特別之處，我想我或許早早地就會感受愛了，是外婆給予我的愛太濃烈的緣故吧？

想起很小的時候，我看著一大家子的人都吃著外婆做的飯，吃完以后卻沒有人來替她老人家洗碗。我就想外婆已經(jīng)年紀大了，我可以把自己的碗刷干凈，那她老人家就可以少洗一個碗。到最后，老太太雖然嫌我洗得不干凈，依然會把我刷過的碗重新洗過，可我知道，外婆心里明白——我愛她。

想來我為外婆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了，只是偶爾幫著擇擇菜、或是接過她手里因為小腳走路不平衡而快要灑出水來的杯子而已。我做得這么微不足道，可外婆卻高興得不得了。每每這時，她布滿皺紋的臉就像馬上要綻開似的。所以說長輩對晚輩的愛是一場至上而下的愛的接力，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外婆一生受的苦太多了，可她是那么強大，那么樂觀，任何苦痛都不能把她壓垮。直到晚年她的大兒子因為疾病先離她而去，她才變得憔悴了，在沒有人的時候一個人在屋子里哭。那時候，我能夠深切地體會到她的痛苦，可外婆從沒有在我面前哭過。我和她之間，她的確是庇佑我的港灣，而我卻不足以成為守護她的驛站。

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淚流滿面，我知道人生有時候真的是很殘酷，上天不會因為你的傷痛已經(jīng)足夠多而對你網(wǎng)開一面。我們要做的，就是面對未知的明天更勇敢一點，再更勇敢一點——

我十來歲的時候，記得外婆對我說：“再等十年，我八十歲——”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對我們這些小花朵還是有期待的。我們這些被她帶大的孩子都是她的希望啊！我深切地能夠感受到這一點，所以想拼命地成長，拼命地為她成長?？沙砷L之路沒有那么一帆風順，直到現(xiàn)在我在生活中連滾帶爬，才算是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而已?，F(xiàn)在這個微不足道的我，距離外婆離世已有整整十四年了。我想外婆的期待還是太渺茫，生活還是生活，依舊那樣現(xiàn)實而殘酷。

外婆走了多年，可我對她的感情還在，要不然為什么還會在夢里哭呢？她的離開給我的震撼很大，讓我知道了人生是被刻在了時間里，每個人都屬于那漫長的時間的一部分，包括親人、包括朋友，也包括冤家。我要在這點時間里、在有限的生命里愛我所愛！既然能夠預知和親人共處的時間，那就把我微不足道的愛源源不斷地給予我愛的人，珍惜每個日子每一天！

我已然不能去愛她——我最親愛的外婆，卻能愛她的孫子。在表弟生活上遇到困難時，我盡可能地幫助他，感覺就像是在回報我的外婆！我也變得更愛自己，更堅強地面對生活。因為我是外婆最鐘愛的孩子，怎么能夠糊里糊涂地過日子呢？

我想如果外婆看到我這樣懂得愛人、愛己，也一定會高興的?；蛟S，她早就知道我會成為這樣的人——微小卻有愛！

昨晚，我又一次夢到了外婆，又哭了，哭得很痛。夢里依稀有著“人生大概可以預見”這些字句。我也早就想寫些關于她的話，可多年來卻始終沒有下筆，總怕寫出來的不及心里所想的那樣深沉。

就這樣吧，就這樣約略寫寫，然后繼續(xù)我的生活，好好地過。有一天我會變得像外婆一樣老，一樣離開，我想，到那時我會不會做到足夠平靜而安然？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