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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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報紙
曹軍慶
我生活得無所事事,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甘墮落,大部分時間都在麻將館里度過。當(dāng)然我說的是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以前我做過一陣子詩人,有關(guān)這方面的經(jīng)歷我不會告訴別人。我為我曾經(jīng)寫過詩而羞愧。不過,我是不是真寫過詩也很可疑,因為我的記憶好像出了些問題,或者說障礙。我記憶不太好了,有時候我什么都記得很清楚,有時候又一塌糊涂。因此把寫詩這樣一件極不體面的事情安插在自己頭上,我既不能確認(rèn),也不能否認(rèn)。關(guān)鍵是沒有證據(jù)。如果我的確寫過詩,為什么一份詩稿都沒有殘存下來呢?如果沒有寫過詩,為什么打麻將時我經(jīng)常自顧自地背誦詩句呢?
還有一件事,我應(yīng)該是曾經(jīng)闊綽過。我并非一開始就在社會底層打滾。寫詩讓我結(jié)識了一些了不起的人。結(jié)束寫詩之后,我有過比較好的社會地位。我要么在財政局工作過,要么在公安局待過。在財政局做會計、科室主管?;蛘咴诠簿肿鼍欤ベ\。這段經(jīng)歷是我人生最為輝煌的時期??墒菦]過多久,我就讓人踹下來了。經(jīng)常會有這種事情,你干得正歡呢,正往上爬,突然有誰當(dāng)頭踹上你一腳。你眼冒金星,一松手就摔下去了。我就遇到了這種情況。我做假賬,貪了國庫里一大筆錢。這可不是小事,我立馬被揪出來了。這還只是一種可能。也有可能我抓了不該抓的人,我其實更可能做過警察,這種假設(shè)更靠譜一些。那是一個賊,他去財政局宿舍行竊。具體說來賊偷了一個杜姓科長的家。賊手段高強,撬門入室。我對這位名叫高小文的賊嚴(yán)刑拷打。后來我一直在想我要是放了他就好了??墒钱?dāng)時我立功心切。很不好意思,我在戀愛,正深愛著財政局預(yù)算科的一位出納。她叫魏麗娟,剛大學(xué)畢業(yè),漂亮得像是假人兒。我一直想通過破案來證明我的能力,以此贏得魏麗娟的芳心。我對高小文刑訊逼供,他交代了很多事情,其中就有在杜科長家盜竊的巨額現(xiàn)金。那么多現(xiàn)金把我嚇傻了。
但是杜科長矢口否認(rèn)家里被盜。他們家沒有賊進入過,什么也不曾丟失。這下讓我糊涂了。賊人高小文信誓旦旦地說,他偷的就是杜科長。杜科長堅稱他家沒有被盜,高小文所偷的錢不是他的。我的頂頭上司要我盡快結(jié)案。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切不可節(jié)外生枝。老實說,我聽不懂頂頭上司的話,依然緊揪著這個案子不放。我的想法是順藤摸瓜,查出更大的黑幕。這時魏麗娟出馬了。她約我喝茶,這還是她第一次約我。以前全是我約她,她都愛搭不理,一次也沒答應(yīng)??粗蝴惥攴坂洁降哪?,我心花怒放。她從包里拿出幾頁紙,深情吟誦我寫給她的詩。魏麗娟讀詩讀得粉臉通紅,她說你寫得真好。那一刻我忽然不想做警察了,還是重新寫詩吧。
從茶室出來,魏麗娟勸我放手。她說高小文不過就是一普通小偷,你結(jié)案吧,放他一馬算了。
頂頭上司的話我可以不聽,魏麗娟的話我不能不聽。我真打算放了他,可是高小文不愿意出去。他說他一旦出去了就活不成,他還有事沒交代。我說你交代吧。他說我不交代,你打我吧,你打我我再交代。還有這種人,要你打他!他說我習(xí)慣了,你不打我我根本交代不出來。我就打他,拳打腳踢,在地上猛踹他。他捂著腦袋,我看到高小文頭破血流。高小文就又交代,他交出一卷視頻資料。原來他因為好奇,看了這些東西。杜科長為了自保,將一些關(guān)鍵的人和事全偷偷地錄了。這可是重大線索,我在第一時間報告給了頂頭上司。
沒過多大一會,我就被緊急召見。奇怪的是這么短時間,我的當(dāng)事人高小文就不在人世了?,F(xiàn)場監(jiān)控清楚地表明,我對高小文實施過殘暴的毆打。法醫(yī)鑒定他正是遭毆打致死。我不相信打死了他,他不是我打死的。但是我有口難辯,結(jié)論如此。
我就是因為這個被投入監(jiān)獄。我承認(rèn)我看過那些敏感視頻。我掌握了足夠多的內(nèi)幕隱情,只要上訴,或公布那些事情,我保證能搞倒一大批官員。事實上我并沒有看過。我不是不想看,而是還沒來得及看。但是我堅持說我看過,以此作為要挾。我要他們放我出去,否則我就會說出來。
頂頭上司說,如果真看了,你要把它忘掉。
我說忘不掉,那么精彩想忘也忘不了。頂頭上司說,如果你實在忘不掉,我們可以幫你。幫你做個外科手術(shù),把那些東西從你腦子里抹掉。
不久,我就在監(jiān)獄里卷入了一場小型騷亂。起因十分簡單,因而也十分可疑。明擺著有人找茬兒。吃飯的時候有人往我碗里吐口水,我回敬了他。就這么回事,我們兩人打起來了。然后一幫歹徒罪犯圍攻我。他們專打我的頭部。我眼睛余光看到外圍里有個家伙在指指點點。他一邊看著圖紙,一邊大聲指揮那些人擊打我腦袋的哪個部位。后來我被按在臺子上。他們捅我,插我,捶我。所有的擊打都集中在我腦袋上。我很快就昏死過去了。
等我醒過來,我腦子里一片清明。所謂清明,是指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那會兒我輕松極了,就像一根羽毛飄在天上。很多東西我都不再記得。估計我記憶出現(xiàn)問題正是蹲監(jiān)獄時落下的病根。有個人來探監(jiān)看我,他說他是我以前的頂頭上司。實際上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我說怎么可能,我不認(rèn)識你。他說你再仔細(xì)看看,真不認(rèn)識我嗎?我就仔細(xì)看,看了半天仍然沒有任何破綻。我就說你這么賊眉鼠眼,我他媽的干嗎要認(rèn)識你。他看著我,命令身邊的人扒開我眼皮,檢查我的眼瞼。那人的手指細(xì)長冰涼,扒開我。他嘴里咬著一根鋼筆似的東西。那東西即使在白天也能射出強光,強光射進我眼瞼里。他鼓搗了幾分鐘,堅定地對著那個自稱是我頂頭上司的人點點頭。那家伙滿心歡喜,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保外就醫(yī)了,或者刑滿釋放。管他媽什么意思,反正我放出來了。眼下我住在一個名叫蒿橋的地方。關(guān)于這個地方我等會再說。許多人假裝認(rèn)識我,他們跟我說話時眼神躲閃。有人問我以前的錢藏在哪里了,我說我哪有錢。他們說你出事的時候查出那么多錢,怎么會沒錢。你藏錢的地方不會連你自己都忘記了吧。我說我出什么事,難不成我是海盜,還有藏寶圖?他們就都不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赡苣X子的確壞了,有人說。我說我腦子沒壞,就是有時記不住事,有時又能想起來。
蒿橋處在縣城邊緣位置。那里有一個很大的蔬菜批發(fā)市場,市場上面覆蓋著鐵皮棚頂。下雨時噼噼啪啪的雨聲就像釘有鐵掌的馬蹄踏在堅硬的巖石上。到處在修路,建房子。起風(fēng)的日子粉塵飛揚。還有拉板車做早點挑扁擔(dān)和在街上擺象棋殘局的人,大都住在這里。小偷娼妓也多半在此落腳。這里就是縣城的一個夾縫。是城市向鄉(xiāng)村延伸或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一塊跳板。已經(jīng)做好和在建的房子密密麻麻,雜亂無章。永遠(yuǎn)是工地,永遠(yuǎn)在拆遷。規(guī)劃或者修改。看不到大模樣,沒有整體布局。某一棟房子莫明其妙地堵死了一條巷子,把它變成死巷子,沒有回頭路。另一些房子與房子之間,構(gòu)成直角銳角或其他不規(guī)則形狀。有人說過不了多長時間,所有這些房子又要來一次拆遷。當(dāng)然嘍,另一個人說做房子不就是為了拆遷嗎?不叫做房子叫種房子,既是種肯定等著收割嘛。收割房子是什么意思誰都懂得。房子因此都是相似的。不熟悉的人尤其外地人走在這里會提心吊膽。很容易迷路。雨天會把那些晴天時迷蒙的灰霧變成泥漿,黏稠,極具磁性,呈暗褐色。偶爾這地方會出現(xiàn)一些臉色陰沉目露兇光貼著墻根行走的陌生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些什么人。都是違章建筑,只能做出租屋。有錢人不會住在這里,有身份的人也不會住在這里。這就是一個爛地方,貧民窟。所以那些住戶都是流動形態(tài)。有些人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了。出現(xiàn)和消失因為過分詭異,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不祥的聯(lián)想。
于是蒿橋充滿危險,縣城的兇險之地。各類糾紛司空見慣。小到卸一只耳朵,大到毀尸滅跡。我這么說并不夸張,經(jīng)常發(fā)生大事情。我們這里最暢銷的一份報紙,是在武漢出版面向全省發(fā)行的都市報。幾乎小攤小販們?nèi)耸忠环荩脦状挝矣H眼看到小偷拿都市報當(dāng)作案工具。他們把都市報插在屁股后面的褲子兜里,到了公交車便抽出來抖開,搭在胳膊上。以此遮住別人的眼睛,再把另一只手伸向誰的口袋。都市報上面有大量聳人聽聞的消息。好幾次報道的事情都與我們這片區(qū)域有關(guān),或者就發(fā)生在我們這里。這類惡性事件如果不是發(fā)生在我們這里,那也一定是其它城市類似的地方。每個城市,都會存在這樣一些地帶。
我必須說到麻將館。以菜市場為軸心,周邊地區(qū)共有17家。如此密集真讓人臉紅。但總歸是有利可圖。如果不賺錢誰愿意去侍候人開麻將館呢?每天下午和晚上我都會泡在里邊,上午睡覺。我有我的作息時間,睡覺時手機關(guān)上。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固定待在某處,我在17家麻將館里打游擊。今天在這一家,明天在另一家。我沒工作,沒職業(yè),麻將館成了我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在我們的團伙里,我有11個作弊伙伴。我們是松散的,隨意隨時配對。在這個地方和這幾個人配,在另一個地方和另幾個人配。正印證了那句流傳很廣的話:到處都是我們的人。那些無比正派幻想靠手氣和運氣打牌的人幼稚得可憐,他們事實上總在被我們圍殲。做任何事都一樣,不搞鬼你還不死定了。我和隨便哪個同伙撞上了都像是不認(rèn)識,即使坐在同一張麻將桌上也要裝作彼此憎恨,懷有深深的敵意。我們還故意挑起爭吵,甚至互相辱罵。但是出牌時我們配合默契。我們通過眼神、手勢、點煙的動作和某些特定的暗語通知對方。什么東西都可以做暗號。暗號在自己人中間一目了然。那些外人則永遠(yuǎn)摸不著頭腦。不過呢,我們并不貪心,每次只搞很少一點錢就適時收手。因為我們把麻將館當(dāng)成了長期受益的地方。不能讓人發(fā)覺。既是自己的地盤,絕不能一下子把買賣做死。讓那些人在不知不覺中受騙,又抓不住把柄。他們只能抱怨自己的牌技或手氣太差。
我們這個圈子成分復(fù)雜。有職業(yè)的,也有業(yè)余的。老羅擺象棋殘局,老黃吃軟飯,老胡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住在蒿橋。胡老師就屬于業(yè)余,周末的時候回來插一杠子。還有替大哥收高利貸的小混子,他們是小可小京和小東。小混子們玩得少,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我是老黃拉進去的。老黃傍的女人年歲都比較大,都胖。他經(jīng)常抱怨,說軟飯現(xiàn)在也不是好吃的,成了一件體力活。他已經(jīng)越來越覺得體力不支,泡麻將館其實是在給自己找后路。我很早就知道吃軟飯的男人一般都心腸好,為人善良。老黃便是現(xiàn)成的例子。雖然他的日子也不好過,但他還記得拉扯我一把??吹轿疑顭o著,老黃和幾個同伙商量一下,就把我弄進去了。
進去之前,老黃專門對我培訓(xùn)了一下午。他聽人說我腦子不行,擔(dān)心我入不了幫,做不了。沒想到一培訓(xùn),老黃竟對我贊不絕口。他認(rèn)為我天生就是做老千的材料。我在牌桌上不動聲色,發(fā)送或接受暗號又快又準(zhǔn)。老黃為他挖掘了我沾沾自喜,到處跟同伙們吹噓。老黃說跟我合作可以一萬個放心,想想也是,誰會懷疑一個腦子不太好的人呢。他們接納了我。我的生活從此過得有滋有味,我沒有想過也沒有試著去過另外的生活。是否有另外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我只有這種活法。
但是俗話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有一天,我碰見了一個女人。那會兒我正從麻將館里出來,到小街對面的瓊瓊小賣部去買了一包煙。我所有的煙都在瓊瓊小賣部購買,這里的老板娘是個寡婦,她不光和我調(diào)情,還每包煙少收我兩毛錢。我買好煙出門,有個女人剛好和我擦肩而過。準(zhǔn)確地說,我因為低著頭跟她對撞了一下。我必須承認(rèn)在這之前,我有過女人。我不是那種隨便見到什么女人就腿軟的男人。不過這個女人還是給了我強烈的震撼。我當(dāng)時就不行了,邁不開步,哆嗦著撕開煙皮,狠抽了一支煙。我懷疑我認(rèn)識這個女人,但肯定不會。我們對撞時她好像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張嘴巴張得很大,又圓又大。然后她慌慌張張地走掉了。這次邂逅給我?guī)砹藶?zāi)難性的后果。她長得太漂亮了,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長得這么漂亮。我因為手抖得厲害,連著按了5次打火機,才將那支煙點燃。等我抬起頭來,女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絕不是花癡類型的男人,但這女人太特別了,她身上有別樣的氣質(zhì)。
我記得女人牽著一只狗。個頭小,皮毛光滑。它溫順地跟在女人腳邊,步態(tài)優(yōu)雅,鼻頭像果凍那樣柔軟。那狗看上去像是小貓或一只小猴。我一直有此錯覺,覺得那是一條異類狗,異形狗。總之狗的容貌和神態(tài)里,似乎摻雜有貓或猴的某些特質(zhì)。聽上去好像有些不合常理。那么換一種說法,女人的狗有些詭異,它的表情跟眼神很像是女人。說得再清楚一點吧,就是狗身上有女人的倒影。難道這還不奇怪嗎?當(dāng)女人因為撞上我而驚訝地張大嘴巴時,那條狗同時也張大了嘴巴。狗為什么也要張大嘴巴?他們的默契從何而來?我不知道,但我不會忘記她和它如此相像。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遇到女人。她每天牽著小狗,沿相同的路線散步。無論我們后來遇到多少次,女人都堅持沒有再瞅我一眼。當(dāng)初的驚訝從她臉上再也看不到了。女人相當(dāng)?shù)ǎ鞘菍儆谫F婦人的淡定和從容。如果不是貴婦人,絕不會這樣淡定。我開始關(guān)注她。她在這么一個破敗的地方出現(xiàn)或者住在這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從邏輯和道理上解釋不通。她不屬于這里,這里也不屬于她。她應(yīng)該出入高尚住宅區(qū)、別墅、賓館。如果女人只是暫時住在這里,很可能是受某一個人安置過來的。于是我又開始猜測女人背后的這個人會是誰。不管是誰,他絕對很不簡單。
盡管女人氣度不凡,高貴優(yōu)雅,我卻突然意識到或許她的身上潛藏著危險。她背后的人,一定有某種勢力在左右她的命運。她處在某種陰謀里卻不自知。她僅僅只是玩偶,有人在設(shè)局。到了關(guān)鍵時刻,女人將無可挽回地成為犧牲品。我不了解她,卻為她感到憂慮。這種單邊的胡思亂想,也不能真正幫我解開女人這個謎。我的猜測停留在模棱兩可的層面,無法證實,因此更為苦惱。而我的眼睛偏偏離不開她。可笑的是我竟然嘗試著穿西服,還打領(lǐng)帶。我無非是想把自己弄得體面一點 ,希望女人能在某一天注意到我。
我這種人穿西裝打領(lǐng)帶實在不倫不類,尤其又是在這么一個爛地方,更要讓人笑掉大牙。我不光這樣打扮,還刻意制造和女人相遇的機會。在她散步的路上,我要么從前面,要么從側(cè)面迎上。機會倒是不少,但她從不正眼瞅我。我于是傷心透頂。我沒別的意思,我只不過想正告她,她有危險。
你正在危險當(dāng)中,你要想辦法逃脫?,F(xiàn)在逃脫還來得及。你還有機會,但是機會轉(zhuǎn)瞬即逝。我想這樣告訴女人,可是女人遇到我總是目不斜視。她只與牽著的那只狗交流。我沒有聽過她說話,只看到過她仰著下巴,啊啊的和狗應(yīng)和,像逗嬰兒。那狗搖著尾巴,有時也停下來,對著女人嗚嗚。他們彼此嗚嗚著,女人和狗。那可能是他們在說話。馬路狹窄骯臟,他們旁若無人。有一次我還看到女人停下腳步,在樹陰里和狗親吻。我于是再明白不過了,在女人那里我就連一只狗都不如。
女人住在蒿橋的日子并不長。還不到二十天吧,頂多半個月,她就搬走了。那天先是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接走了她和狗。小轎車無聲地開進菜市場旁邊一個名叫永安巷的街區(qū),接上她和它又無聲地開走了。過程就像電影里的無聲手槍一樣,這輛車大概也給安裝了消音器。我試圖通過車窗玻璃,看看里面還有什么人,車窗玻璃卻像黑幕一樣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車門打開,女人和狗只一閃就不見了。接下來我等了好半天,才有一輛箱式小卡車開來。卡車拖走女人曾經(jīng)用過的物品。她的東西那么少,只有幾只大箱子。司機叼著煙卷,像屠宰場里扔豬肉一樣往車廂扔箱子。
女人毫無來由地在蒿橋出現(xiàn),又毫無來由地消失。破敗臟亂的街區(qū),偶爾來了一個華貴美貌的女人,之后悄悄地銷聲匿跡,就像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這類事在蒿橋并不鮮見,沒有誰會在意這件事。更沒有誰為此糾結(jié)。它就是一件小事,或者連小事都不是。但是我放不下。我猜測女人的過去,擔(dān)心她的未來。憑我的判斷,女人一定會遭遇到不測。災(zāi)難正在不太遠(yuǎn)的某處等著她。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我為什么對她的安危心懷恐懼?為什么?她有意識嗎?如果沒有意識,為什么在瓊瓊小賣部門口我們相撞時,她會張大嘴巴?張大的嘴巴到底有何含義?真是驚訝嗎?或者更可能是害怕?那么,她害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
長時間地牽掛一個人,心思都在她身上。這種感覺慢慢變成了愛情。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愛上了女人時,我差不多非常憤怒。我拿吃飯的筷子戳自己舌頭,戳自己喉嚨。因為意識到這個的時候我正在吃飯,手上正好拿著一次性筷子。我把自己戳得血流如注。他媽的太不要臉了,太荒唐了。我害上了單相思。盡管我從來也不曾得到過這個女人,卻還是失去了她。沒得到也能失去嗎?是的!失去得如此窩囊,如此的沒頭沒腦。我開始對女人漫無止境地思念。她動不動就會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沒有預(yù)約,沒有征兆。頭發(fā)面影服飾肌膚和體態(tài),有時是個整體有時又拆分開來。我記憶中或者我思念中的女人甚至比我見到過的更清晰,更逼真。反復(fù)出現(xiàn)。他媽的沒天理,我是真他媽陷進去了。與這種陷入連在一塊的是我的自卑。我以前從沒有自卑,我好端端的自什么卑。但是愛上女人后我徹底自卑了。一點指望也沒有。我相信她一眼就能看到我的骯臟和卑微。一個在麻將館里混著的小混子,我哪配得上她??墒撬チ四睦铮克F(xiàn)在又在哪里?如果她身上的確有危險,這會兒危險解除了嗎?
我過得一點也不好,誠惶誠恐。因了這個緣故,我變得神情恍惚,丟三落四。我承認(rèn)很不體面,我就連小混子都做不好。我記憶力更壞了,記不住東西。理解力也不行。老千根本出不了。同伙在麻將桌上發(fā)的暗號我接受不到,或者即使接受了我也沒有回應(yīng)。更別說向別人發(fā)暗號。受我的拖累,我們贏不到錢,相反還會輸。同伙們相當(dāng)惱火,他們罵我傻逼。吃軟飯的老黃私下提醒過我,說再這樣下去,他們會把我踢出去。想入伙的人多得很,我早成雞肋了。我像夢游一樣,走路時腳上踩著棉花。即使去了麻將館,那些家伙也都躲著我,懶得理睬我。他們故意不和我合作。不能干活,沒有收入,我就連活著都很困難。實際上我面臨著失去這種職業(yè)的可能,那將是災(zāi)難。有好些日子我沒有再從麻將館里弄到錢了。我在啃老本,像我這種情況積蓄并不多,長此以往,我將在某一天一文不名。
失業(yè)的恐慌折磨著我。我會餓死嗎?因為女人我毀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我必須做一個了斷。我必須不再想她,回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女人每時每刻在我心里呼之欲出,嘴唇就像剛剛涂上了口紅,肌理畢現(xiàn)。眼睛的眨動活靈活現(xiàn)。她像是我的血肉,我用我的幻覺和思念滋養(yǎng)了她。我供奉著她,異常鮮活地把她栽種在我的身體里。我栽種她!我把她栽種在我里面。我把我自己當(dāng)試管,把女人當(dāng)菌類在試管里培植。
唯一的出路是除掉這個女人。我想到了外科手術(shù),摘除術(shù)。把體內(nèi)的瘤子摘掉。女人便是我體內(nèi)的瘤子。既然女人不過是幻影,當(dāng)然不妨除掉。也就是說,我要在我的思念里面把女人弄死。一旦女人死掉,我才能真正擺脫,也才能得救。
我將女人從心里抹掉,也就是說我要殺死女人。就像是給自己動個手術(shù)。假如為毒蛇所咬,你就得揮刀砍掉手臂或腿。自殘的目的是救自己。我現(xiàn)在就要做這種事。于是我選擇了青銅短劍。這把劍在電影里見到過。有關(guān)它的出處可以追溯到很久遠(yuǎn)的某個帝王時代。劍柄由黃金鑲飾。劍刃之上有幾處發(fā)黑的銹斑,懷疑為早已干涸的血漬。誰人之血?我把劍放在自制的枸杞酒里,浸泡12個時辰。
這是一個逼真的夢境。我的生活里有許多通道,夢境是其中的通道之一。我在夢中殺人,把殺人當(dāng)作一場手術(shù)。我懷揣著浸泡過枸杞的青銅短劍,帝王之劍,在深夜里來到富貴小區(qū)。這個小區(qū)的地名和位置都是我夢中杜撰。
富貴小區(qū)5號樓有一套房間。我看見女人穿睡衣,正獨自在喝咖啡。我從窗戶飄入。我也可以從墻壁和門鎖飄入,那些東西對我形同虛設(shè)。電視機里正播著兇殺片。兇殺片里的現(xiàn)場與女人所處的房間很相像,房間布局完全相同,光線也一致。這種情況我沒想到,很容易混淆。好像我無意間闖入了電視機,進到一部電視劇去了?;蚴请娨暲锏膭∏檎迷谶@個房間上演。房間變成舞臺。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才不管這些。我來行刺,我要完成兇殺。我撲向前去,對著女人的左胸刺了一下。
如果認(rèn)真思量的話,我似乎更像是觸碰了一下女人的左胸。不是刺是觸碰。我不過觸碰了一下而已,當(dāng)我拔出劍來,女人無可挽回地仰著身子向后倒去,斜靠在沙發(fā)背上。她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我,劍尖上正在淌下血珠。她又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她撞上我肩頭,撞得我頭疼。我轉(zhuǎn)過頭,望見她張大的嘴巴。
她說,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說,這里是哪里呀?
她皺著眉,想了想,用手指著短劍說,你是誰?拿著這東西干什么?
電視機里的兇殺已進入尾聲,音樂非??植馈MχL劍的謀殺者停下,可能在醞釀最后的氣力和攻擊。我又向女人右胸處刺去。女人又一次倒下,她倒在地板上。我單膝跪地,探了探女人的鼻息。我確信女人已經(jīng)死了。
這時,那只小狗呼的一下躥上來。就是女人牽著散步的那只狗。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潛伏著,猛一下就撲上我。它像女人一樣張大嘴巴。它這樣子我看見過。它是個小圓球,或玩具。它在我肩頭那里咬住了我的喉嚨。我感到窒息,鮮血噴涌。像是個溺水者,我拚命揮動雙手撕打。電視劇結(jié)束,屏幕上出現(xiàn)大面積雪花。無論我怎樣撕扯,小狗就是咬住我喉嚨不放。這樣一個無聲搏斗的場景,讓我看上去像個滑稽的耍猴者。那只狗就像猴一樣上竄下跳。它的嘴像是長在我的喉嚨里。它的身體晃動著。
我喉嚨火辣辣地痛,這東西會要了我的命。但我還是騰出手,拿劍捅死了它。我一共捅了3劍。把它扔在地上,死去之后它變得像只兔子。我沒有發(fā)現(xiàn)它身上的血跡,它看上去跟活著沒什么兩樣。我打算離開這里,從窗口飄出去??墒桥擞致酒饋?,很明顯她在找某件東西。女人在客廳里轉(zhuǎn)圈,我呆呆地看著她。她就像是個夢游癥患者,像個盲人,她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最終她找到了小狗。找到小狗之前她先碰到過我,她像掀掉椅子那樣推開了我。直到她找到那只狗。然后她睡到地板上。她嘆息一聲,把它摟在懷里。我不得不又在女人的腹部補上一劍。女人抽搐一下,抱住小狗,保持著一個很像是深度睡眠的姿勢。
干完這件事,我恢復(fù)了過去的生活。重回舊軌。風(fēng)平浪靜,我延續(xù)著開頭時的日子,無所事事,定時去麻將館出老千??磥硎中g(shù)成功了。沒有什么能夠干擾我。我重新為我的職業(yè)贏得尊重。這沒什么不好。真的,我過得很愜意。如果你讓我再干點別的,我可能不習(xí)慣,也干不了。從前的同伙原諒了我。好幾次作完弊分錢的時候,他們特意多分一些給我。我理解他們的好意。我走了些彎路,好在我又回來了。為答謝他們,我特意在瓊瓊小賣部隔壁的飯鋪請他們喝了幾盅。我故意把自己喝高了。我沒有理由不這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和喜悅。
一個人可以從心里解決掉另一個人,或者可以從夢境里解決掉另一個人。就看你愿不愿意解決。我把女人清除得干干凈凈,再無掛礙。我沒遇見過她,也不再記得她。生活重新蒼白,但是放浪。老實說我要求并不高,因此我幸福。
那天跟我合作的伙伴是老黃,老黃狀態(tài)不佳。他還在吃軟飯。這段時間老黃和他傍的女人老有沖突。可能是經(jīng)濟上有矛盾,也可能是其他不便明說的矛盾。老黃臉色蠟黃,像是患了病。我勸他悠著點,不能太拚命。他苦笑笑,沒理我。大概他覺得我這么安慰他過于隔靴搔癢,他不要別人同情。打麻將的時候他也心不在焉。我暗示他放二條,他偏放一二筒出來。媽的。他的手機還老響,他不接,一聽見鈴聲就摁掉。后來那女人不打電話,一個勁發(fā)短信。老黃就不停地埋頭閱讀短信,再回復(fù)。牌打得很不順暢,不好玩。我老想著中止這個不倫不類的牌局。正好我肚子壞了,要去拉肚子。于是我抱著拳對桌上三人說對不起,請行個方便。
另兩個人對老黃早有意見,這會順勢把牌推了,說去吧去吧,我們也歇著,抽支煙喝口茶。
我貓下腰,捧著肚子往廁所跑。
廁所臟死了,沒處下腳。手紙用光了。我蹲在坑上,對著外面喊老黃,讓他給我送點手紙進來。老黃答應(yīng)了,他做什么事情都磨磨蹭蹭。他就這個討厭,臭毛病改不了。我等了半天才看到他捂著鼻臉推開廁所門。老黃說,老板說還沒買呢,你將就著用吧,就報紙。麻將館里只能這樣,有報紙擦擦總比不擦好。老黃遞進一大疊,都是舊報紙。也就是前面說過的都市報,這報紙在武漢出版,面向全省發(fā)行。我們這地方,家家麻將館都有。
報紙殘損不堪,我在廁所里讀了一張。我讀到的那一版恰是第21版。上面有條消息。消息稱在某縣城富貴小區(qū)5號樓發(fā)生血案。女人在自己家里慘遭謀殺。身中3劍,傷處分別在左胸右胸和腹部。行兇者殘暴老練。死者懷中抱著寵物狗。狗被同一件兇器刺殺。警方正在展開調(diào)查,追緝兇犯。上面配有照片:女人和小狗蜷在一起,像是睡著了。
我久久地注視著,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我能夠確認(rèn),那上面的女人,就是她。我在夢境中殺死的那個女人,結(jié)果從報紙上看到了她的死訊。
舊報紙這一版上面的內(nèi)容十分龐雜、凌亂。記者圍繞這起兇殺案件編發(fā)了一系列相關(guān)鏈接。有從網(wǎng)絡(luò)上搜羅到的資訊,也有記者采訪得來的背景資料。其中有一條,據(jù)可靠消息稱,照片中的死者應(yīng)為財政局預(yù)算科出納魏麗娟。記者對周邊居民進行過采訪。他們說并不認(rèn)識她。魏麗娟在財政局有宿舍,這里實際上是她的另一處住宅。她在這里住的時間并不多,深居簡出。據(jù)說魏麗娟卷入了一宗經(jīng)濟大案,涉及到的問題金額數(shù)目巨大。魏麗娟長相漂亮,氣質(zhì)不俗。但是她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畢竟涉世未深。記者推測,在她身上的這個案子一定很復(fù)雜。魏麗娟很可能只是替罪羊,她的死亡為事件增添了無窮變數(shù)。在版面右下角,有另一則短消息。消息說魏麗娟上司杜科長兩個月前家里曾經(jīng)被盜,但這只是傳言,因為杜科長親口否認(rèn)了此事。
我全部看完了15版。最不起眼的地方還有一個鏈接,發(fā)布的資訊與這個案件風(fēng)馬牛不相及。消息稱名叫高小文的警察抓獲一小偷。高小文立功心切,對小偷刑訊逼供嚴(yán)刑拷打,竟失手將小偷打死。網(wǎng)民們一致對警察吐槽譴責(zé),小偷罪不致死,警察行為令人寒心。
這張報紙殘損,污濁,紙張已有些發(fā)黃。上面的日期撕掉了。我用別的報紙擦自己,這張報紙我拿出來問老黃。
我問他,這是什么時候的報紙???
老黃認(rèn)真看了看,突然在我胸口笑嘻嘻地捅了一拳頭。我操!你他媽的是真傻呢還是裝糊涂?兩年多以前的事,你還不知道。嘿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老黃抖了抖報紙,手一揮說,都他媽成垃圾了。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