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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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言如玉
東珠
東珠,女,1979年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黃泥河鎮(zhèn)五人班村。2012年開始寫作,作品見于《散文世界》、《青年文學(xué)》、《美文》、《作家》、《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2013年,長篇系列散文《女子宿舍》由《美文》(上半月刊)全年連載。2014年,長篇野花系列散文由《作家》雜志全年連載。散文《胡枝子》獲2013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相信萬物有靈,癡迷昆曲、古琴、太極、野花、餃子、孩子。
我在等風(fēng)的時候,等到了一個美人。
我常常站在野外等風(fēng)。我的日子有些煎熬,渴望著涼,渴望被風(fēng)刮走。刮哪是哪,認(rèn)命。有時,也渴望迷路。我的人生是逆向的,也許只有逆向的路,正合我腳。迷途知返。
這里是一馬平川的干渴。
美人并不急著降落。
我仰望了很久,才弄明白她與風(fēng)的事情。
風(fēng),把美人當(dāng)筆,要書寫。
那是隸書,堅挺、粗壯、霸氣。風(fēng),學(xué)什么都一目了然,可以偷藝千年、遍訪名家而不損一絲元氣、一個分幣。風(fēng)的懸腕很標(biāo)準(zhǔn),風(fēng)的運筆也很有氣勢。起筆時,風(fēng)把美人橫懸在半空中,足有六秒。起筆的粗渴,來自風(fēng)對天空長久干渴的預(yù)測和鄙視。天啊,把日子過成這樣——每況愈下、過早衰老、皺巴巴的、臟兮兮的、病歪歪的、細(xì)小的呻吟像雜草倒掛天棚。
這也像是風(fēng)在鄙視我。
鄙視我:生的風(fēng)向總是不對。
說說逆向的事。
就說最近十年吧:我27歲結(jié)婚。29歲生了孩子。30歲初戀。33歲想離家出走。36歲生了一場重病。一步到位,是癌。初戀,我不認(rèn)為我有什么錯,那是我年輕時欠下的債,是情債,我必須得還,我的青春期常來討債不依不饒。情是藥,我少吃一味都會周身不爽。我的身體是嚴(yán)格按照宇宙元素配給的。我生就不是殘疾。我投生為人——標(biāo)準(zhǔn)的世俗的長相安好的七情完美的女人,就需要初戀。按理說,這些事都應(yīng)在結(jié)婚之前處理完畢。但我錯過了。我在清麗的花期里忙著遷移、吃飽穿暖、投奔富饒之鄉(xiāng)。四處奔波,居無定所,奮斗的目標(biāo)層巒疊嶂,沒有男人能追得上我。日夜不睡,欲壑難填,沒有男人能與我一起熬。我把親情也甩得遠(yuǎn)遠(yuǎn)??傁胫幸惶欤旱任野l(fā)達(dá)了,好好報答你們!但,我的婚期迫在眉睫。婚姻這味藥,我不能再錯過。一步錯步步錯?;橐?,是命中的陰陽,是一味長久的補藥。26歲,我好不容易碰上一個真心實意愛我的人,是可以結(jié)婚一輩子相托的人。我相當(dāng)有眼力,相當(dāng)識貨。于是,我鋌而走險。這樣,把初戀延期到婚后,與嬰兒的哺乳期同行,代價是相當(dāng)沉重的。而今,這情債終于還完了。良藥苦口,也苦心。癌,那也是我欠下的債。這債,本就是利息頗高,我債臺高筑,咬牙硬挺。我用服飾遮掩著身相的頹敗。想想我這些年的掙命,癌,都是輕的。
這沒有什么難以啟齒的。
這是一顆真心傾吐。我是舒暢的。
我覺得,行走在情世界的我,很有信用。信,可以讓我立世不倒。我對病痛有信用。我對初戀有信用。我對婚姻有信用。我對生死有信用。目前,我還欠著青絲的債。我的頭上已有霜花,我得想個法子,讓這里過上江南的溫暖如春的日子……
這里足有兩個月沒有下雨了。天空時常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干裂聲。往往是有太陽在場,這種干裂聲就更嚴(yán)重。太陽是槍手,對著天空打靶,盡是燙傷。沒有雷電,云也干得卷起了烏黑的毛邊,急缺水分。偶有霞,也像舊得不成樣子的出土葬衣。這一切,都讓風(fēng)像個武夫,初試天筆,更為艱難,每一筆都要用上十二倍于先前的力氣。
很久以前,那天潤著呢,年輕著呢。
很久以前,太陽稍微起得晚點,那天,就濕漉漉的要脫掉水衣,脫了一層又一層,直到露出天空湛藍(lán)的肌膚。那時,風(fēng),相當(dāng)文雅,常來幫忙收拾濕意,一醉天鏡?,F(xiàn)在恰恰相反,翻遍荒野,也拾不回那些水衣的一個襟兒。都交與光陰一起蒸發(fā)了。
這樣想來,我與天是同命運的。與地也是一樣的。天地都沒有拋棄我。我還有救。
只是,此時書寫,美人十分遭罪。
她都曬得冒油了!
我是有些心疼的。
她的美,像墨。她的衣,像水。
她周身裹著綠衣,是松樹葉子一樣的黑綠。衣服合體且半透明,肋骨和肚臍的輪廓都顯露出來了。綠是墨的近親,水是墨的好姻緣。我有足夠的時間推想她與風(fēng)的相遇:從天而降的她,讓風(fēng)一見傾心,頓時有了書法之意,恨不得把世界都忘掉。再或者,恰恰相反,是美人想書寫,恰好遇到風(fēng)。假如她遇到雨,也可以行筆的。
我離她只有十米遠(yuǎn),我離風(fēng)也很近。風(fēng)沒有顧及到我。
十米,我若喊她,定會聽到的。她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人形。有耳朵,還有標(biāo)志的乳峰。
但我沒有。
我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想寫什么——
我親眼看見他們在寫完第一筆時,天上又落滿了白土,還發(fā)出了“嗤嗤”的摩擦聲。風(fēng),使勁吹了吹這張并不理想的天紙。那“撲撲”的聲音帶著怨氣,甚至把埋藏在心底的粗野也張揚出來了。風(fēng)本是粗野的。美人沒有怕。起初,是像悶雷的轟鳴,嚇得我倒退了兩步。后來,那“撲撲”的聲音一路長鳴著,跑出兩里路,被樹林逮著,發(fā)出了困獸一樣的尖叫。不一會兒,尖叫聲被裝到密密的枝葉里,輾轉(zhuǎn)又裝到樹窟窿里,又被氣急敗壞地甩出,甩到樹梢上。這樣,那聲音累得不行了,最后掛在一根孤獨的枯枝上,奄奄一息。我這才又上前兩步,站回剛才的位置。
我明白了,不是風(fēng),是美人想書寫。
她周身墨意涌動。
她與陽光的炙熱也在一灘濃濃的墨意里和解了。和諧了。
就這樣,我眼睜睜的,收獲了這即興的天書:他們只寫了一個字——“定”,美人便將風(fēng)放行了。而這個字,我拓印到眼睛里了。我的眼睛正干渴著,要著大火,目光深處長久儲存著高密度的火種!所以,要想長久保存這天書,我的眼睛必須長久清火,長久保持微微潮濕!
還得長久低溫。
絕不能大哭。也不能小哭。這都會把這天書沖跑的。
而微微潮濕,如何達(dá)到呢?
33歲我想逃跑,并不是想逃往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而是另外很多個。
我生性多情。
我常常想:他們都應(yīng)該長大了吧?
長大了,這該是多么的不美。
他們年輕的時候——剛剛青少年的時候,剛剛長出精瘦的喉結(jié)和稀薄的小胡子的時候,剛剛把筋肉豐實的肩膀子露出來的時候,蠢蠢欲動,雙目深情,總是臉紅,這多好啊。
我上中學(xué)的路上,要與第一個他相遇。第一個他:手里還牽著一頭金黃的耕牛呢。牽著耕牛的男子總是樸素的、總是干勁十足的、總是腳印里擠滿了牛鈴的樂聲的。穿著再破舊,只需配上黃澄澄的牛,頓時就鮮亮了,就生動了,就可以依靠了。他的眼睛與牛眼一樣大,忽閃著滿月的神光,把我正常的白晝都弄顛倒了。
什么時候我融化了呢?
配上野花我就融化了!
孤獨的上學(xué)路上,晨霧都還沒有認(rèn)清我,山嶺也還沒有認(rèn)清我,課本也還沒有認(rèn)清我,他早早就聞到我了。我一經(jīng)被他聞到,就注定要在這段路上耽擱一些時日了——直到33歲。他抱著野生的毛百合花,比牛腰還粗的一大抱,橘紅色的。花藥和他一起激動著?;ǚ垠暮怪橐搀?,霧也簌簌的,牛也簌簌的……
整座山都顫抖了。我怎能不簌簌?
我身穿柳蘭花圖案的小布衣。我抱起這一抱野花,頓時心花片片,片片都化蝶飛起……
鞋子也濕了。
發(fā)梢也濕了。
腕也是濕了。
一直解開的上衣第一??圩右矟窳恕?/p>
他是一句話也不說。我是多一眼也不回望。這樣的相遇,徑直向前最可回味了。留下背影最可銷魂。還有,我的后背有眼??!我知道他一直在望著我啊。我上路了。這帶有悲壯意味的日日小別離,最終演變成年年長別離。最后,我將他永遠(yuǎn)留在了大草甸子里。
我就是他的美人吧?
他見到我,就像公牛見到母牛一樣心歡。他想和我一起吃草。一起住到一個圓木刻成的牛圈里。一起喝露水河水還有雨水。一起把土地翻動。一起曬太陽歷數(shù)草甸子里還有幾個未知的潭……
那潭,那花,那牛,一直誘惑著我。一到春天就泛出水波、生出花香。我33歲的腳,還穿著一雙雨靴。這只有我自己知道,也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它是暗物質(zhì)。這雨靴上,用破舊的自行車內(nèi)胎做補丁,粘了很多個補丁。我和他的腳,待遇一樣……
我不是向前跑。向前跑是沒有用的。前面沒有初戀。
我是沿著時間的大道,倒行逆施。
我沒有搭乘任何現(xiàn)代交通工具,僅靠脫光的雙腳,一口氣跑回我開滿野百合的夏天。向他們探愛、索愛、示愛。示愛,是道歉的愧疚的懺悔的遲到的。我終于懂了:那就是大富大貴——接天連月,每一片葉子都是我的。每一條水蛭都是我的。霧也是我的。我只有光腳走回去,方是正行。假如還有牛車,我是愿意坐上去的。
有牛車的日子。多么好!
第二個他常年與牛車在一起……
趕牛車的男子總是有些霸氣的??偸怯行攤儦獾???偸怯行┮杉伊I(yè)的樣子的。總是有些饑渴的。我生性喜歡趕牛車的男子。他們?nèi)羰窃倮弦慌\嚨那嗖菀盎?,我就更喜歡了。長相開闊的褲腿被雨后的泥漿弄得直挺挺的。褲子上刮了很多口子——加減乘除、直三角、等三角,各種圖形符號都有。誰說他們輟學(xué)了呢?這樣的男子最招人疼愛了。
見面的時候總是這樣的——
仍舊是一句話也不說。
我的初戀沒有一句話是從肉體發(fā)出的,皆是山語水語鳥語花語還有物語。眼語發(fā)揮得也不是很好。眼神還是不錯的。概是隔著很遠(yuǎn),他就認(rèn)出了我吧?山路的路向多是一心一意的,極少半路出岔。于是,還隔著很遠(yuǎn),他早早就把車箱板整理了。把上面的土用嘴吹散,吹不散的,就用袖子掃掃。這樣忙活了一陣,我們相遇了。
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他很鄭重地跳下車,很嚴(yán)肅地牽著牛韁繩,很溫柔地甩著鞭子。手心定是有汗了。有時干脆用手撫摸牛的脊背。這番撫摸是有電感的,我是可以很快感受到的。我是可以領(lǐng)情的。大膽地領(lǐng)情吧!它不需要以身相許,是沒有代價的。他肯定不會在日后纏磨的。他是沒有太多欲望的,相遇就足以感恩。這時,以一個村姑的身份坐上這輛牛車,就是對他心意的最好報答。此路相遇,此路報答。他報答,我也報答。他也是我的美人。潔凈的車廂板上,我坐上了,我們很快與山水一色……
眼下,我的美人沒有牛車。
這里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天上沒有,遠(yuǎn)方也沒有。很多蟲子和蚊子還是老路照舊。螞蟻這些年還是依舊。我總是喜歡把自己置于這樣的絕境,然后一門心思重新思考我的雙腳與土地的關(guān)系。我是應(yīng)該止步了。我從美人那個“定”字上開始懺悔。
我曾厭惡自己的過去,過去的窮,就像厭惡自己的影子一樣。我想將窮,趕盡殺絕。我把窮與富直接與人民幣對接。呼啦啦的掙錢之路上,我的血管根根拼命。我險些喪命。
是癌,這個精兵下猛藥強行止住了我。
誰說癌沒有善心?
我離她只有六米遠(yuǎn)了。我的眼睛睜上半秒就可以輕松夠到她,而不必像先前離她十步遠(yuǎn)時鑒寶一樣盯著她。她果真不是通體透明,她有血有肉。降落時,于半空中打了三個半圈,然后才穩(wěn)穩(wěn)地落到地上。恰似一塊玉,有聲有韻。她對落腳的地方?jīng)]有挑揀,看樣子也沒有事先探查。想必,沒有那個必要。如果不做長時間的逗留,探查又有何意?那三個半圈好像是臨時起意、有所選擇,但她最終別無選擇。因為那個地方,綿延幾十余里,白土飛揚如馬駒,稀疏的草棵棵掙破了命,也沒能阻止白土的生長瘋爬。白土與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大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壯。
還好,美人的青絲,長出了春意!
先前,我是不清楚的。因為她的長發(fā)和她的衣服,都是墨綠色,與陽光對焦時會閃閃發(fā)出冰涼的光。這回我看清了:一水的直發(fā),一個毛刺也沒有。額前三七偏分,呈60度斜坡向上,足有10厘米高,種了深紫色的小花,若隱若現(xiàn)。后面是一個細(xì)長的馬尾,高山流水一樣滋潤著結(jié)實的胴體,一直垂到腰,那更像一縷綢緞。她的脖頸,沒有項鏈,這讓月白的肌膚更顯孤傲,并因這份孤傲,像一輪明月,照亮了整個身體。
我干渴地仰望著……
這春意,我也拓到眼睛里了!
我眼睛里的火漸漸消瘦了。工作、家事、心事、未報的恩、未了的仇、未行的愿、未解的謎、未咽下的流言蜚語……它們都消瘦了。它們過于肥胖了。我的眼睛還可以更漂亮,當(dāng)我眼里的火樹欲樓燃盡,只剩下木炭,我可以用它來畫眉——畫與美人一樣的眉。它帶有舍利子的暗香。我的眼里從此有了水,它還可以更豐饒。
她是誰?
她是有些霸氣的,像一個姐姐。我是沒有親生的姐姐的。我多么需要一個姐姐啊。在我的這一族的這一枝上,我是起點,我是家里的大姐,我像男人一樣擔(dān)當(dāng)。
但我知道她會飛。因為她就是飛著來的、飛著寫的、飛著降落的。
她說:跟我走吧……
沒有任何介質(zhì),美人牽著我的手,我和她一起飛。
飛,我生平第一次使用這種交通工具。
跟我走吧!
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聽到如此明確的指令。
一直以來,我生存的指令都是模糊混沌的。我還沒有等到它們澄清,就一往情深、不肯等閑。此刻,我感受到了:沒有風(fēng)。我自己就是一縷風(fēng)。我清楚,這是美人的妙計。畢竟,我太重了,沒有風(fēng)能舉起我。我的體重是假的,我真實的體重還應(yīng)減掉欲望???6年積習(xí)已久,怎能一朝退去呢?吃進(jìn)的食物,并不是一日一消化的。一粒豆子帶著大地、帶著農(nóng)夫、帶著工廠、帶著一系列的生之欲望。它們均以人間的力量,長駐我的體內(nèi)。
我的航道由她而定。
我的姿勢由她而定。
我的呼吸由她而定。
我一點點脫離地面,我美麗的曲線再次復(fù)活,我的衣服開始舞蹈。啊,我的衣服沒有錯,我常常錯怪它不夠靈性,原來是我限制了它的舞步。這樣的慢飛正是牛車的速度。這樣的盤曲正是山路的模樣。
多想再跟她說一句話??!
哪怕僅僅是低低地叫上一聲姐姐……
我已確定:我們的血緣關(guān)系是直系的、親近的。我想:我原來的血緣也是假的,它太狹隘了,它緊緊抓住的只是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兄弟姐妹這些以肉體為材質(zhì)的詞匯,它沒有拓展,沒有與天地連在一起。它對生沒有想象力、對死沒有創(chuàng)造力、對萬物也沒有感知力……
可是,轉(zhuǎn)眼之間,美人就化掉了。
像風(fēng)一樣化掉了。像雪一樣化掉了。像香一樣化掉了。像云一樣化掉了。像群鳥一樣化掉了。我的眼神追不上,那只是我一眨眼的工夫。而后,我降落在一個不知名姓的荒野山林間,一群與我年紀(jì)相仿的隱士接待了我。我經(jīng)歷了一次考試,考得很不理想……
很多次的考試,我都沒有及格。
我把初戀搬弄到30歲以后,我的丈夫是不答應(yīng)的。我33歲想離家出走,我的丈夫也是暴跳如雷的。這樣,我婚姻的漫長考試,剛剛進(jìn)行到選擇題,就出錯了。這是多么的可怕。
第一個他還活著。
第二個他還活著。
第三個他還活著。
他們,都活在我的夢里。三個人,我是招待不過來的。目標(biāo)也過于強大。于是,我把這三個男子重塑。我借用了第一個男子的野花、借用了第二個男子的牛車、借用了第三個男子的體貼——完全是一個完整的可以風(fēng)花雪月的人了。我又給他安上了歲數(shù)、安上了胡子。我日日與他相見。不,是夜夜。晚上,當(dāng)我躺在床上,我只需悄悄說上一句:請入夢吧!他總是不會失約。我有時不說,他也會入夢。我有時工作太累只是打一個盹,他也會現(xiàn)身。他一日不現(xiàn),我便一夜沒魂兒。我步步入虛……
我知道我長出了心魔。
這心魔會毀了我。我的孩子、丈夫都會跟著遭殃。
我的家也將破裂。
我是不能沒有家的。組成一個家多么不容易。合伙生產(chǎn)出一個孩子多么不容易。陰陽調(diào)和多么不容易。培養(yǎng)一個從精神到肉體完全屬于我的男子漢大丈夫多么不容易,他到此時還不嫌棄我多么不容易。
我跪下請求我的丈夫幫我——幫我走出困境。可是,夢里的事情,他怎么插手呢?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動掩埋昨夜的夢話。夢外的事,他也很難操辦。我的丈夫沒有牛車、野花、青草、黃色的五眼布鞋、鐮刀、金橘色的耕牛。我們共同生活在城市,常年見不到露水。我哭著跟他說,你不知道,被露水打濕的布鞋,穿著那個舒服?。∮幸惶?,我向他討要幾滴露水,他說許久以前就沒有了。我不死心,我向駕齡超長的出租車司機打聽,他們也說,許久以前就沒有了,這里太干了。他們都說,等著下雨吧!到那時全是水珠了!雨,怎么能和露一樣呢?
我一定是有病了。
為了治病,我?guī)е⒆踊亓艘淮喂枢l(xiāng)。我親泉、爬山、采蘆花、躺在五色的葉子上、徒步把兒時的路重走一遍。把沒有戀夠的舊情重新打探了一遍:第一個他依舊是農(nóng)民,早已娶妻生子。第二個他也是如此。第三個他,坐牢了,又刑滿釋放了??墒?,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在我的心里、夢里都活得好好的,都背負(fù)著多情華年。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與現(xiàn)實對接。我病得更厲害,我的夢境依舊……
遇到第三個他的時候,他也上學(xué)。真是美啊 。清晨吧,我站在園子里一棵濕漉漉的李子樹下讀書。李子樹開了一樹的花。蜂沒有起床,蝶也沒有睡醒,我先來了?;湎?,是小河水。我早已梳洗過了,再讓花香繚繞一番。我就帶著花香上路了——我要翻過一道很高的山嶺。那是多美好的事情??!我的自行車,還在山腳下,就被他接過去了。他是怕我累著的。他推著兩輛車子,他鎮(zhèn)定,他志在必得。他是把我賞了個夠的,他眉心間有一顆痣,眼睛是單眼皮,賞我的樣子正是山長水也長。
依舊是不說話的。
光天化日之下,他只是推著我的自行車,我的臉紅得不行了。我的表姐與我同路。他是我表姐的同學(xué),他隔著我兩個年級。多有意思的事情啊,還有很多人與我同路,他們嗷嗷的叫著,兩山的霧都被嚇跑了。我更是難以容身了。但心里仍是美的——算是集萬山寵愛與一身吧!我的穿著是小鎮(zhèn)上剛剛流行的:水粉的上衣,用了電烙鐵定型。還梳著一對麻花辮子,我小心加入了流行元素,并不顯得土氣。
一路都是不說話的。
到了山嶺的頂端,他悄悄站定等著我。必是要等著我的,我怎么好意思走在他的前頭呢?那不是辜負(fù)了他的情意嗎?他等著我,我接過自行車,謝謝也沒有說上一句。眼下,就是下坡路了。路的盡頭就是學(xué)校了。到了學(xué)校里,他依然會設(shè)法到我身邊坐上一小會兒。
一直都是不說話的。
一直熬到冬天。冬天自是十分想念的。
有時,就像約好了似的,我們突地在村北頭的小路上相遇。正是傍晚,正下著雪,正好沒有同行的人,村里的燈正好剛剛亮起幾盞,旁邊的籬笆正好半倒著醉了幾根。我們相遇了。都是低頭走路,差點撞了個滿懷。一切都是唯美的。這時他的眼睛說話了:眉宇間潔凈得像陽光下的冰面。我滿臉?biāo)褜に酿搿€在!我的心跳得疼,像木棍子頂撞著,木棍子稍一松懈,我的心門就要打開,我的春水就要流出,我的呼吸就會咆哮……
我欣賞著美人贈我的書信:定。
一個字。我的眼睛開始微微濕潤。啊,我遭了這些情罪,我需要的正是這個字啊!
微微濕潤,這正是胎兒的日子。
我懂了。
這里是美人的居所嗎?狹葉的青草從墻板里長出來,木房子與草混合著,是木先生還是草先生?木制的樓梯結(jié)實有力,樓梯腿扎得很深,踏上時不必?fù)?dān)心半路跌落。我不是從門而入的,而是像美人一樣憑空降落的。二樓上,迎接我的是一群與我年紀(jì)相仿的隱士。是隱士吧?都是女性。她們的穿著都是麻,都是銀月色的素簡漢服,束了腰,布鞋。皮膚是相當(dāng)健康的,從內(nèi)到外透著滿月的潤澤和云的閑逸。
一個說:坐吧。
我很順從的坐在了木桌前。
一個說:考考她!
此語一出,所有的她們都偷笑起來。她們笑起來很好看,我看到了與我一樣的小虎牙。唇更是豐潤,用玉指捂起來,笑意便直奔腳下流淌,都沖到屋里的青草了。
一個問:考她什么呢?
一個答:就考她讀過什么書?說說吧,你都讀過什么書?
我想,頂數(shù)這個最壞了。她總是偷笑,又要故做嚴(yán)肅。但我是認(rèn)真的,我是十分要強的,我是不能靦腆認(rèn)輸?shù)?。我掃視著她們的服飾,個個國風(fēng),我從中國出發(fā)。
我說:我讀過莊子、老子、孔子……
她們似乎不滿意。又問:還讀過什么?
我有些慌了,小聲地答:還讀過《易經(jīng)》、《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
她們還是不滿意。再次問:還有嗎?
我真是不知怎么回答她們了。這樣的突擊考試,我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上,我還弄丟了我的美人,我的美人頭上戴著紫色的小花。啊,野花,我多么喜歡野花??!于是,我把花道奉上:我還喜歡野花,我知道很多野花的名字,這山上能見到的,我基本都認(rèn)識,它們的科屬,它們的習(xí)性,它們的乳名芳號,我還喜歡讀道教的書……
她們看出我有些急了,集體哈哈大笑起來。
難道,這還不夠嗎?我到底應(yīng)該讀什么樣的書呢?我怎樣才能在她們面前答出一個滿分卷呢?這次考試我定是又不能及格了。這樣想著,我就醒了。枕邊是陣陣松樹的香。
我確實讀過很多的書。
我讀書,是為了與夢中人和解。如果我還是縱情山野不思止步,我們是完全可以蓋個房子、生出孩子、在另一個世界建立另一套自我。野花應(yīng)有盡有,牛車前途無量。那樣,我太分裂了。我的裂變,已讓我付出了代價:癌,就是細(xì)胞出軌裂變、進(jìn)而變異而成的。我請夢中人,請他們把我還給我,還給我的家庭。我必須堅守我初戀的本質(zhì):它是插敘的,不可能貫穿婚姻、與婚姻并行一線,不可能一直傷害我的丈夫……
我想,讀書、與夢中人相會——這兩樣比較起來,前者,我的丈夫應(yīng)該更喜歡。
我讀的都是無用的書。就像我戀愛的,都是無用的人。就像我正做著的,鑒定野花的身世、用易經(jīng)為野花占卜、為野花寫小傳,這些都是無用的。這些都是夢中人留給我的遺產(chǎn)——它們五顏六色,隨春而發(fā),歡喜開花,正好修復(fù)我驚恐的癌癥時光。它們是我長生不老的故鄉(xiāng)。最開心的,我終于弄明白了自己:我的初戀,其實就是我的鄉(xiāng)戀。他們都是故鄉(xiāng)的人,做著故鄉(xiāng)的事,使用著故鄉(xiāng)的一一切。如果沒有故鄉(xiāng),僅是三個他,哪有這么大的力量,讓我相思成災(zāi)?我也想把丈夫、孩子漸漸培養(yǎng)成無用的人。我曾因孩子有意踩死一只螞蟻而揚起手來打了她一巴掌,非常自然的,是條件反射的,我問她:它沒有惹你,你為什么要踩死它?我的孩子流著淚珠說錯了,說了很多遍。這是我第一次打她。我向我的丈夫道歉、致謝、感恩。感恩他在我最虛無的時刻,他沒有拋棄我——這都是后話了。
那個“定”字,我剛剛收到。
剛剛。美人一瞬。一瞬而化。
這時收到,也不晚。這時收到,因我前面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經(jīng)歷,可以做我自動的參考書,我才能很好的理解它、消化它、讓它常駐我的體內(nèi),并讓它在我以后的日子里發(fā)揚光大。
我在書上知道,花有精,草有精,樹有精,石有精。精與靈合一起,萬物都會說話,都是滿腹詩文,都是宇宙之子,都是情世界。一棵樹只要活上六年,它就有精了。
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只剩下了花香。是松香。我尋著她的體香,推演她的身世。她應(yīng)該是一棵松樹的精。她渾身是松香。她來自我對自然長久的呼喚與渴望。我確定她是松樹,還因她可以書寫。她體內(nèi)有墨,那是已然十分珍貴的松煙墨。
還有,定,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那也一定是松??!
她是美人松。
我現(xiàn)在的讀書,是為了等待下一次跨越陰陽的補考。
上次,我沒有交上滿意的答卷。我是上進(jìn)的。我是自然的美人,下生到以生老病死為主要內(nèi)容的人世間,又有幸降落到那樣的荒野木屋里。我是飛行著降落的。我的欲望還沒有沉重到連美人也抬不起我。我們可以交流。我代表世俗,我怎能讓她們對我失望呢?我定力十足,重拾老莊,再訪儒釋道。有一天,我悠悠然然的步入一個清涼勝境,驚喜地讀到了三個字:戒定慧。
戒,定,慧,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組合??!
我眼里微微濕潤。隨即吟出了我自己:大風(fēng)起兮戒定,聚散從容慧生。我的美人,你看我悟得透不透?
謝謝你!
我現(xiàn)在,愿意承接天意。事與愿違的事多了,就會學(xué)著慢慢等待天空。天注定。更重要的是:美人是自空而來的。
我們只說過一句話:跟我走吧。
我們只通過一封信:定。
一句話,四個字,是小言。一封信,一個字,也是小言。
小言如玉。
我一直等著風(fēng)來,等著美人來,我?guī)е簧淼拇阂?,等著美人來。我想再一次與美人面對面,我們隔著陰陽,共同宇宙。我用陽世的語言與陽世的文明贈她一個美名:小言如玉。我們一起等風(fēng)書寫。我很想如美人那樣輕,也想把自己修煉成墨,并散發(fā)著自然的松香……
2015年1月3日完稿
創(chuàng)作談
2012年末,我已過而立,作為一個女人的簡單標(biāo)配,即丈夫、孩子、工作、蝸居,我都有了。這讓我長舒一口氣,我于家族血脈,總算盡到了自己應(yīng)盡的義務(wù)。這時我開始寫作,投稿時,總是在自己的簡介中標(biāo)注一句:獨特的視角,情感的力量,一個寫心的人。我寫的是我的心,一直沒有變。我的心很大,相信萬物有靈,并始終認(rèn)為我是自然的一部分,不可割舍,一舍就痛。我與蜘蛛、蝴蝶、花朵同命運。我的心又很悲苦,我是一個多情的人,多得無處安放,是人解決不了的,唯有自然可以承載。自然給予我的情愛是恒久的,我找到了恒久的溫暖。我又是一個崇尚中國古風(fēng)、十分泛愛的人,我中國式的奢侈也是沒有知音,我過著參禪一樣的日子,我一字一字寫出來,就是想表白:當(dāng)下,無論世間多么浮躁,還有一個微小的我,如野花一樣孤寂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