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芳

艾瑪?shù)某翜S
——讀居斯塔夫·福樓拜《包法利夫人》

高芳

現(xiàn)在還記得幾年前無意中在央視電影頻道看《包法利夫人》（1991年法國版）時，心里揮之不去的陰郁，仿佛那整個下午的天空都是青灰色的，像艾瑪·包法利服過砒霜后的臉。原來這部一直引不起我閱讀興趣的書，講的是這樣一個女人的故事。難怪王安憶會說：年輕的時候，是很難喜歡《包法利夫人》的，它不太合乎浪漫的情懷。（《殘酷的寫實——重讀包法利夫人》）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早在1948年，李健吾先生就翻譯了《包法利夫人》，譯文因精準(zhǔn)、優(yōu)美、干凈、豐饒，被翻譯界稱為是與福樓拜的法文原著“珠聯(lián)璧合”的譯本佳作。更令我意外的是，李健吾先生1935年（29歲）就寫出了《福樓拜評傳》這樣才華橫溢的評論集，其中第二章對《包法利夫人》精彩深刻的評述引起當(dāng)時文化界的關(guān)注。林徽因讀了發(fā)表在胡適主辦的《文學(xué)季刊》上的這篇評論后大加贊賞，特意給當(dāng)時才從法國留學(xué)歸來的李健吾寫了一封長信，約見他來“太太的客廳”做客。

據(jù)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第一版李健吾譯《包法利夫人》是1958年10月出的，可以想見這本書在當(dāng)時有多么不合時宜。它的出版和閱讀都是沉寂的。這一沉寂，便一直沉寂到今天，即使我們今天已經(jīng)具備了理解它的社會條件和心理基礎(chǔ)。

如果只看電影《包法利夫人》中對艾瑪?shù)目坍?，我很難理解福樓拜為什么會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边@句當(dāng)時引人驚駭?shù)脑?。?yīng)該說91法國版的電影《包法利夫人》已經(jīng)是最接近福樓拜小說原著的演繹了，飾演艾瑪?shù)年┘{影后伊莎貝爾·于佩爾從形象和氣質(zhì)上都是包法利夫人的不貳人選，尤其是她眼神中的恍惚、疏離和絕望，讓我后來讀小說時會不自覺地將她想象成書中的艾瑪。但電影畢竟只有136分鐘，而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卻用了四年。據(jù)說有一位客人在福樓拜寫作這部小說時去拜訪他，整個上午他都在書房工作，吃午飯時，客人問他進展怎樣，福樓拜說，我寫了一個逗號。吃過午飯，福樓拜又埋頭工作了一下午。到晚飯時，客人又問下午寫了多少，福樓拜說，我把早上那個逗號抹掉了。

感謝同名電影的拋磚引玉，把我?guī)нM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更要感到幸運的是，我是蒙頭撞到了李健吾先生的譯本（在手機上下載的），那種散發(fā)著懷舊和往昔氣氛的語言正好契合我心中對艾瑪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想象，一看便停不下來，很久沒有這樣忘我讀書的體驗了。

它再一次證實了經(jīng)典所擁有的絕對自信：它們不怕被束之高閣或落滿灰塵。它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一雙手打開它，進入它早已領(lǐng)會和預(yù)知過的人類困境……

艾瑪前傳

小說并沒有讓艾瑪一開始便出場，而是不厭其煩饒有興致地描述了夏爾·包法利——這個像他的姓氏一樣普通平庸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一個天性愚鈍、馴良，對自己的前途沒有任何想法的人；一個不解風(fēng)情，說話像人行道一樣乏味，日后必遭妻子背叛的丈夫是怎樣稀里糊涂長大成人的。他12歲才上學(xué)，為他啟蒙的是村里的教堂神甫。他在學(xué)校中規(guī)中矩，用功但卻不出成績，還經(jīng)常受比自己小的孩子戲弄。父母以為讓他學(xué)醫(yī)便可出人頭地，不想他實在資質(zhì)平平，白天偷懶不上課，晚上泡小酒館賭博，白花了家里的銀子也沒能通過醫(yī)學(xué)考試。好在他很善良，不忍讓母親傷心，及時迷途知返最終獲得了行醫(yī)資格。父母為了貪便宜，讓年輕的包法利娶了45歲的，“骨瘦如柴，滿臉的疙瘩像春天發(fā)芽的樹枝”，但一年有1200法郎收入的杜比克寡婦。然而杜比克寡婦的財產(chǎn)并不像期望的那么多，尤其是當(dāng)她的公證人在一天夜里攜款潛逃后，包法利家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一貧如洗，不折不扣是一匹“瘦馬”。包法利就是在這個時期第一次遇見美艷如花，待字閨中的艾瑪?shù)摹?/p>

艾瑪?shù)母赣H盧奧老爹是一個農(nóng)民，因為勤勞成為“村里最闊氣的種地人”。他送艾瑪去類似于貴族女子學(xué)校的修道院接受教育，并沒有望女成鳳的野心，只是樸素地希望她“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艾瑪回到鰥居的父親身邊時，已經(jīng)從一個農(nóng)家女脫胎換骨為一個與鄉(xiāng)村環(huán)境格格不入、滿腦子不切實際幻想的“城里小姐”了。夏爾第一次看見艾瑪——“見她的指甲如此白凈，覺得驚訝?！保ㄟ@是一雙不干粗活的手。）“然而她的手并不美，也許還不夠白，指節(jié)瘦得有點露骨；此外，手也顯得有些太長，輪廓的曲線不夠柔和?！保ㄟ@是艾瑪無法抹去的身份印記）“如果說她美麗的話，那是她的眼睛；雖然眸子是褐色的，但在睫毛襯托之下，似乎變成烏黑的了；她的目光炯炯，看起人來單刀直入，既不含羞，也不害怕?！保ㄟ@是艾瑪臉上最吸引人的部分，直接和無所畏懼是她與生俱來的天性。這雙眼睛幫她捕獲人心，也如欲望的深潭害她如脫韁野馬。）

老實人夏爾喜歡上了艾瑪，這一點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還是他那個丑陋又壞脾氣的老婆發(fā)現(xiàn)他往盧奧老爹家里出診得太勤，醋意大發(fā)地破口大罵，才讓夏爾心里的欲望卻越發(fā)清晰而堅定：你能禁止我去看她，還能禁止我在心里愛她嗎？

好在這個不怎么令人同情的杜比克寡婦受了財產(chǎn)被騙的打擊，一夜便歸西了，為夏爾的愛情之路廓清了道路。大概福樓拜自己也沒耐心再寫她了，于是就這樣寫：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吐了一口鮮血；第二天，夏爾正轉(zhuǎn)身去拉上窗簾，她忽然說：“??！我的天！”她嘆口氣，暈了過去。她死了！多么奇怪！（估計福樓拜寫這句時，嘴角會微微上揚。）

艾瑪答應(yīng)了夏爾的求婚，因為夏爾是第一個向她求婚的男人。在她的少女之心里，愛情尚在沉睡期。她還不知道“幸福、熱情、陶醉這些在書本中顯得如此美麗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選擇夏爾并非世故，而是出于實際。首先，夏爾深得盧奧老爹青睞；其次，夏爾好歹也是個受人尊敬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另外，最重要的是：夏爾奉她為女神，今后定會對她百依百順的。這一點福樓拜雖沒有點明，但連傻子都能看出來。

最初，艾瑪?shù)摹袄寺　敝簧陨月读藗€頭：為了與眾不同，她幻想在半夜舉辦火炬婚禮，“但盧奧老爹一點兒也不懂她這個古怪的念頭?！?/p>

最終，她還是舉辦了一場熱鬧、普通而又俗氣的鄉(xiāng)村婚禮：酒席通宵達旦連吃幾天，客人們都是鄉(xiāng)野村夫洋相百出，唯一讓鄉(xiāng)里人開眼的是那個塔式的三層婚禮大蛋糕，最上面一層有打秋千的小愛神（福樓拜多次在書中用這個形象和擺設(shè)來體現(xiàn)艾瑪?shù)乃囆g(shù)品位）。這場在鄉(xiāng)下算得上豪華的婚禮對包法利一家也是一次少有的鋪張，只有節(jié)儉的包法利老太太從兒子這次毫不吝惜錢財?shù)幕槎Y中嗅出一種令她不安的味道。

艾瑪同夏爾回到小鎮(zhèn)上的家里時，發(fā)現(xiàn)這個她今后要托付終生的地方處處顯出陳舊與寒酸。尤其是看見他與夏爾的新婚寢室里還留著前一任新娘的新婚花束時，夏爾慌張地將其拿到閣樓上去了。她下意識地想：要是今后我死了，他們會如何處置花束呢？這是書中艾瑪?shù)谝淮蜗氲剿?，看似一閃而過的念頭，卻有種不祥的宿命感。

婚后的艾瑪，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很受丈夫?qū)檺?。連福樓拜自己都有些羨慕夏爾的艷福，說他這輩子在娶到艾瑪之前哪有什么好日子過？夏爾整天像個傻瓜似的看著自己的美人兒，覺得“宇宙的范圍并不比她的絲綢襯裙大”，愛她哪能有個夠，甚至每天出診回自己家時，上樓梯都會心跳得厲害。對丈夫的百般恩愛，艾瑪“只好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厭煩，就像對待一個糾纏不休的孩子?！?/p>

艾瑪在少女時期所受的愛情教育，不外乎通俗浪漫小說里那種行畫般完美離奇而又虛假的愛情故事。似乎每一個時代都會為少女準(zhǔn)備這類芭比娃娃似的浮華夢想。就連在修道院里，艾瑪也未能清修，而是沉醉于把信教比作與上帝結(jié)婚，“使她在靈魂深處感到意外的甜蜜”。在此，福樓拜借艾瑪狠狠地揶揄和嘲笑了一把那個時期的浪漫主義情懷：“她愛大海，只是為了海上的洶涌波濤；她愛草地，只是因為青草點綴了斷壁殘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事不能立刻滿足她心靈需要的，她都認(rèn)為沒有用處；她多愁善感，而不傾心藝術(shù)，她尋求的是主觀的情，而不是客觀的景?！?/p>

一代作女艾瑪就這樣靠一些格調(diào)庸俗、內(nèi)容輕浮、矯揉造作、情感空洞的藝術(shù)作品養(yǎng)成了。在得知母親去世的噩耗時，艾瑪甚至暗中得意自己“居然一下子就體會到了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靈一輩子也難得進入這種理想的境界?！边@種虛榮心讓我想起托爾斯泰童年時在母親葬禮上的表現(xiàn)：“我羞于回憶這種哀傷，因為其中總夾雜著一種自我欣賞的成分，時而想顯示我比誰都悲傷，時而考慮到我對別人的影響……我還感到一種滿足，因為知道我是不幸的，就竭力喚起這種不幸的感覺。這種自私的感覺比什么都更強烈地壓倒我心中真正的哀傷?！保蟹颉ね袪査固锻晟倌昵嗄辍罚?/p>

實際上，我們每個人又何嘗沒有這種難于啟齒的虛榮心呢？

可以結(jié)束艾瑪百無聊賴少女時代的唯一出路就是結(jié)婚。所以，當(dāng)夏爾出現(xiàn)時，艾瑪就將自己從前積蓄的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愛情幻想一股腦都傾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幻想的蜜月是白天坐著輕便馬車與愛人徜徉在風(fēng)景如畫的山林中，晚上在別墅的平臺上與愛人十指相扣數(shù)著星星互訴衷腸。在她看來，地球上只有某些地方才能產(chǎn)生幸福，憑欄遠(yuǎn)眺要到瑞士的山間別墅，憂郁最好關(guān)在蘇格蘭的農(nóng)莊。丈夫應(yīng)該穿著青絨燕尾服，對她每一個眼神都能做出恰當(dāng)?shù)幕貞?yīng)，讓她隨時都能將心里的千言萬語傾吐出來。

可夏爾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談起話來像人行道一樣平淡無奇，想法也和穿著普通衣服的過路人一樣平淡無奇?！泵刻煸绯鐾須w，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熱情，就連吻她也在固定的時間。有時候艾瑪為他吟誦曾令自己激動的情詩，到頭來發(fā)現(xiàn)吟誦之前與吟誦之后一樣平靜。

再看看她生活的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同她第一次見它們一樣沒有什么變化，生活日復(fù)一日的單調(diào)。

“我的上帝！我為什么要結(jié)婚??？”艾瑪想象著自己那些修道院里的同學(xué)們都嫁給了高人一等的丈夫，在熱鬧的城市，喧嘩的劇場，燈火輝煌的舞會上過著心花怒放的生活。而她呢？“她的生活凄涼得猶如天窗朝北的頂樓，煩悶卻是一只默默無言的蜘蛛，正在她內(nèi)心各個黑暗的角落里結(jié)網(wǎng)?！?/p>

艾瑪?shù)某翋炆罱K于迎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事件，那就是他們收到了安德威烈侯爵的邀請，到其城堡參加晚宴和舞會。大約連侯爵本人都不知道，他的一個無心之舉，這樣一場司空見慣的舞會，會成為小鎮(zhèn)婦人艾瑪一生中的華彩樂段，令伊念念不忘，了無回響。

從準(zhǔn)備舞會服裝到心情忐忑地來到城堡，福樓拜將艾瑪?shù)难劬ψ兂闪艘慌_攝像機，貪婪好奇地注視著城堡里的一切，好將眼前上流社會里人們的吃穿用度、舉止做派儲存在腦海中變成自己的教科書。（如果那時有手機，艾瑪大概會舉到手酸吧。）這里，福樓拜像曹雪芹寫劉姥姥進賈府那樣用了幾乎一樣細(xì)致入微的筆觸。在侯爵家與賈府人看來是那樣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艾瑪和劉姥姥眼中都是一生中難得一見的盛景和世面。個中精彩只能在書里去看，這些細(xì)節(jié)與心理反射是影視無能為力的地方。

艾瑪?shù)娜^從這個時候開始暴露出來了。首先，她看見侯爵的岳父，一個荒淫無度聲名狼藉的糟老頭時，竟然像看“一個千載難逢、令人起敬的活寶一樣”目不轉(zhuǎn)睛，因為他畢竟是在王后的床上睡過覺的。其次，舞會上那些子爵、侯爵，那些穿著考究、保養(yǎng)得當(dāng)，因為欲望時刻都能得到滿足而顯得心平氣和的男人們讓艾瑪再看自己的丈夫時，無法抑制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跳舞？你瘋啦！你還是老實待著吧。”“走開！不要弄皺我的衣裳?！彼褪怯眠@種口氣對夏爾說話的。如果夏爾當(dāng)時夠聰明，懂得家里如果沒有草原，就不要愛上野馬的道理，也許就不會有以后的痛苦了。

福樓拜很狡猾地在這場戲中安插了一個細(xì)節(jié)，那就是舞會間歇，艾瑪無意中看見花園里有鄉(xiāng)下人貼著玻璃窗在看他們跳舞，讓她在一瞬間想起了小時候的農(nóng)莊、摘蘋果的父親和擠牛奶的自己，眼前的眼花繚亂讓她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只是曇花一現(xiàn)，“連她自己都懷疑自己是否那樣生活過”。那個時候，她忘了自己與那些鄉(xiāng)下人的區(qū)別，僅僅是一個在窗外一個在窗里觀賞著別人的生活。

這一晚轉(zhuǎn)瞬即逝的豪華體驗，讓艾瑪?shù)男摹耙唤?jīng)富貴熏染，再也不肯褪色”了。她人生的時刻表，自此分野為“舞會前”和“舞會后”。

舞會后小鎮(zhèn)上單調(diào)黯淡的生活對艾瑪來說便成為地獄了。她訂閱巴黎的時尚流行雜志，熟記那里正在上演的歌劇場次、新開張的商店，想象子爵們此刻又在哪兒尋歡作樂。她讓自己每天穿著緞子睡衣在樓上像貴婦人一樣讀小說、寫信（可惜她沒有收信人）。她期待每天早上醒來會有什么意外的消息等著自己。然而天地不仁，沒有一絲改變。

她忿忿不平，痛恨上帝為什么要讓自己過這種糟糕的生活。艾瑪病了，并且越治越嚴(yán)重。夏爾帶她去自己的老師那兒看病，老師說她得了神經(jīng)病，需要換換空氣。

為此，夏爾把家搬到了離里昂不遠(yuǎn)的榮鎮(zhèn)。搬家時，艾瑪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婚禮紙花扔進了火里。從此之后，她也將如飛蛾撲火一樣走上不歸之路。小說的第一部在這里結(jié)束。

這些描述，幾乎可以為任何時代生于太平盛世的女性立傳。在小說中，這一部分也可看作是艾瑪?shù)那皞?，這個時期的艾瑪從天真的少女成為耽于幻想的少婦，在一個人人都向往富庶生活的社會中，她對浪漫虛榮的幻想似乎是無可指摘的。就像今天郭敬明的《小時代》里為萬千中國少女勾畫的那種鑲在寶石畫框里窮奢極欲的幸福生活，受人指摘也受人追捧一樣。只是我們的時代里少了一個福樓拜，把那個畫框翻轉(zhuǎn)過來。

艾瑪想出軌

福樓拜筆下的榮鎮(zhèn)，是個風(fēng)光秀美，風(fēng)氣保守的地方?！斑h(yuǎn)遠(yuǎn)望去，小鎮(zhèn)躺在河岸上，就像一個放牛的牧童在水邊睡著了一樣。”可見它的清新與寧靜。而它的一成不變也仿佛那兒金獅客店大門上頭的金獅子，“風(fēng)吹雨打，退了顏色，外人看來，好像一只鬈毛狗?！?/p>

艾瑪?shù)谝煌淼綐s鎮(zhèn)，就在金獅客店遇到了她的初戀萊昂·杜普伊。年輕英俊的萊昂在公證人那里做實習(xí)生，小鎮(zhèn)乏味的生活正令他度日如年呢。美婦人艾瑪?shù)某霈F(xiàn)，讓一向默不作聲在客店角落里吃飯的萊昂如打了雞血般的興奮。福樓拜費了不少筆墨描寫艾瑪與萊昂初遇時激起的電光石火。尤其是他們之間趣味相投明信片式的對話，總讓我想起周星馳電影中調(diào)侃男女文藝青年的情形，讓人忍俊不止。比如，奧默上句說他喜歡帶一本書到林子邊的坡地上坐著看落日，艾瑪就趕緊說，沒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的了。萊昂說，啊，我愛海。艾瑪就接著說，難道你不覺得在無邊無際的海上遨游，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靈魂就會升華，內(nèi)心也會向往無窮，向往理想……

這兩個法國文藝青年那一晚芝麻看綠豆，翻箱倒柜把肚子里的存貨恨不能都說完了，急得話癆藥劑師奧默先生在一旁都插不上嘴。粗心的夏爾更不會從中看出什么端倪，大約還為妻子從沒有說過這么多話而感到欣慰吧。

艾瑪與萊昂的初遇像所有愛情的初級形態(tài)，因為不識風(fēng)月，所以單純。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興奮和對彼此言語上的迎合就是調(diào)情，因此，他們之間文藝腔的調(diào)情也是真誠的。他們按照當(dāng)時流行的趣味和情調(diào)互訴衷腸，也真誠地以為那就是無比純潔的愛情。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艾瑪懷孕了。夏爾興奮得無以復(fù)加，而艾瑪卻因為不能隨心所欲花錢置辦中意的嬰兒用品而對即將出生的孩子抱著淡然的向往。她想生個男孩，希望借此彌補自己“一無所成的過去”。她越來越切身地體會到：女人身體軟弱，命運任人擺布，愿望像用繩子系在帽子上的面紗，微風(fēng)一起便隨風(fēng)擺動，總受七情六欲的引誘，卻又被各種清規(guī)戒律所束縛。

天不遂人愿，艾瑪生了個女兒，并給她起了一個在侯爵家舞會上聽來的名字“貝爾特”。在一次去奶媽家探望女兒的途中，艾瑪與萊昂巧遇。萊昂陪著艾瑪去奶媽家的事兒，一個下午就傳遍了榮鎮(zhèn)的大街小巷。他們兩個，“肩并著肩，慢慢走著，她靠在他身上，他隨著她的腳步，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倍藭r，“在他們前頭，一群蒼蠅亂飛，在悶熱的空氣中發(fā)出嗡嗡的叫聲。”似乎在預(yù)示著他們愛情的真實處境。

這次散步使艾瑪令萊昂更加心神不寧，他翻檢了小鎮(zhèn)上的各色人等，都是無聊而又平庸的，襯托出艾瑪在他心里孤獨而又遙遠(yuǎn)的形象，覺得她與他之間“隔著模模糊糊的深淵”。他像所有初陷愛情的青年一樣，激動不已卻又驚慌失措。

而艾瑪對萊昂又何嘗不是情竇初開般的悸動。她坐在家中聽萊昂的腳步聲經(jīng)過，每次看見他的影子留過，就不由地震顫一下。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在奧默藥劑師家的“公共空間”里于眾目睽睽中心領(lǐng)神會彼此間的小秘密。萊昂尚能清醒地意識到，夏爾也是艾瑪?shù)囊徊糠郑麨榱擞懞冒斠岔槑в懞孟臓?。艾瑪卻不能確定對萊昂的這份情愫算不算是愛情，因為愛情于她心中是那種狂風(fēng)暴雨般橫掃人生的力量。她以為自己能夠控制住與萊昂這種曖昧隱晦的感情。

在一次由藥劑師奧默先生組織的集體出行中，艾瑪一個無意的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丈夫夏爾的形象是那樣“俗不可耐”，這種惡意的評判甚至給她的心里帶來一種反常的快感?；蛟S這是所有貌合神離的夫妻間都會存在的一個瞬間。落落寡歡的萊昂適時出現(xiàn)，他的文弱和憂郁在艾瑪心中顯得更為楚楚動人。眼前這兩個男人的強烈反差和對比，使艾瑪?shù)膬?nèi)心再也不能平靜了。

她意識到自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萊昂，但卻用冷若冰霜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向?qū)Ψ絺鬟_。艾瑪試圖扮演一個幸福的賢妻良母：體貼丈夫、調(diào)教孩子、省吃儉用、安分守己。或許這是她心里殘存的一點點對家庭和婚姻的期許。也或許是想從這種反向的努力中求得內(nèi)心安寧。然而她演得越賣力，心里的怨氣就越大。尤其是不明就里的夏爾心安理得地享受她出于賭氣所做的這一切時，她怒火中燒，恨不得一跺腳就隨萊昂私奔了?！暗幌氲剿奖迹撵`魂深處立刻裂開，朦朦朧朧地出現(xiàn)了一個黑暗的深淵?！?/p>

福樓拜此時對艾瑪所受的內(nèi)心煎熬是同情的。他用憐惜的筆調(diào)寫艾瑪怎樣在這種痛苦中變得消瘦和心力交瘁，整日以淚洗面，只有女仆注意到了她的抑郁傾向。她對艾瑪舉例說某村姑也像女主人一樣有這種“病”，但一嫁人就好了。艾瑪沉痛地說：“可我呢？我的病是嫁人后才得的。”

艾瑪也試圖通過宗教和信仰來拯救自己內(nèi)心中日漸坍塌的婚姻堡壘，但與本鎮(zhèn)神父那一通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讓她放棄了。

萊昂不明白艾瑪對自己的冷落是一種自我保護，也是一種絕望的抵抗。他們之間的糾結(jié)像所有涉世未深，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一樣，只用試探、猜疑和揣摩來判斷彼此。萊昂對艾瑪表演的“夏爾幸福的妻子”信以為真，便痛苦地決定離開榮鎮(zhèn)。

萊昂與艾瑪告別的那段描寫是令人動容的。兩個年輕人懷著對彼此強烈的愛假裝輕描淡寫地分離。他們的克制與隱忍來自于單純和年輕，來自于對生活真相尚未破滅的憧憬。這段算不上柏拉圖式的戀愛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艾瑪要出軌

如果生活中沒有萊昂出現(xiàn)，艾瑪會恪守婦道安于婚姻和家庭嗎？

回答是否定的。

有沒有萊昂，或出現(xiàn)什么樣的萊昂，都無法阻止艾瑪這樣的女人背叛婚姻。

福樓拜塑造艾瑪，是感同身受她身上與自己相同的那些共性，就好像這個女人已經(jīng)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否則他無法用如此深切的筆觸描寫一個自己置身事外的人。

萊昂的離去差點兒要了艾瑪?shù)拿?。正因為她不是天生放蕩，才會一次次陷于情感的深淵無力自拔。萊昂讓艾瑪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欲望，那是和丈夫在一起時沒有被激發(fā)出來的。福樓拜用含蓄深沉的筆墨描寫艾瑪漸漸覺醒的欲望。

可以肯定的是，艾瑪與夏爾的夫妻生活是乏味的，即便是在新婚燕爾時，他們之間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夏爾很滿足，而艾瑪只是被動地接受。在艾瑪那個年代，東西方的女人們都要無條件地接受丈夫，包括接受丈夫所給予的性，無論這種性是飽滿的還是干癟的，是讓自己滿意的還是不滿意的。

小鎮(zhèn)婦女艾瑪?shù)牟恍?，就在于她所處的那種不尷不尬的社會地位。如果她是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樣生活在上流社會，爭奇斗艷的社交生活會占去她一大部分精力，讓她不至于整天對著窗外發(fā)呆。要么，就像她婆婆包法利奶奶所說的：“逼她去做事，用兩只手去干活兒。要是她像別人一樣，不得不掙錢過日子，她就不會無所事事，胡思亂想，暈頭轉(zhuǎn)向了?！?/p>

可是，艾瑪恰恰是整天有大把的時間不知怎樣打發(fā)，有一點兒小錢卻又不能隨心所欲地?fù)]霍。整天呆在榮鎮(zhèn)這樣閉塞的小鎮(zhèn)上，周圍又都是些在她看來情感粗糙心智鄙俗的人。而且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淺嘗輒止的，剛好夠她用來吟風(fēng)弄月、傷春悲秋，卻無法幫助她超脫于自我和環(huán)境。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萊昂與艾瑪?shù)男市氏嘞λ齺碚f不啻為一根救命稻草，即便萊昂對艾瑪來說不具有唯一性。在他還沒有變成真正的花花公子之前，他對于女人的愛還隔著一塊遮羞的白紗，這也就是世俗上認(rèn)為的那種純潔的感情。他們隱忍的愛情產(chǎn)生的直接后果便是：艾瑪已經(jīng)從精神到身體都做好了出軌的準(zhǔn)備，她為自己曾壓抑了對萊昂的感情追悔莫及，如果還有下一次，她就不管不顧了。

老花花公子羅多夫的適時出現(xiàn)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白。這個情場老手第一眼看見艾瑪便斷定：她渴望愛情，就像砧板上的鯉魚渴望水一樣。只要三句情話，她就會服服帖帖！

“不過事成之后，該怎么擺脫她呢？”還沒追到手，羅多夫就開始盤算怎樣脫身了，福樓拜筆下的羅多夫簡直是世間女人的一本教科書，也是這本書中描寫最生動的一個人物。

一切都不出羅多夫這個登徒子所料，艾瑪像個小兔子一樣乖乖地叼住了羅多夫喂給她的胡蘿卜。

榮鎮(zhèn)舉辦的農(nóng)業(yè)展覽會那段描寫，是書中最出彩的部分。在熱鬧非凡、洋相百出的小鎮(zhèn)盛會上，羅多夫帶著他的獵物艾瑪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在此起彼伏的各種聲響中，津津有味地調(diào)著情。福樓拜在這里顯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小說大師的非凡功力，他好像同時在用兩支筆寫下這同一時間發(fā)生的兩場好戲。一邊是展覽會上煞有介事的各種程序，州長致辭、小鎮(zhèn)上各種頭面人物冠冕堂皇的勵志發(fā)言、滑稽的頒獎儀式；一邊是躲在人群視線之外的羅多夫?qū)Π斞普T的勾引，令人捧腹。多個情節(jié)，多種語境，被福樓拜紋絲不亂地穿插在一起，竟然天衣無縫，那種只有電影才能表現(xiàn)出來的離間效果，竟然在紙上也能表現(xiàn)得如此神妙，讓人獲得了極大的閱讀享受。納博科夫在《文學(xué)講稿》中將這種寫作方法命名為“平行插入和多聲部配合法”，福樓拜自己對這一段的處理也很是欣慰，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說：“如果我預(yù)期的目的達到了，這一章將產(chǎn)生交響樂般的效果?！?/p>

當(dāng)展覽會散場，人們心滿意足地度過了這熱鬧快樂的一天，羅多夫也心滿意足，因為艾瑪已經(jīng)準(zhǔn)定是落進他手中的一只斑鳩，飛也飛不走，只等他慢慢享用了。

這里不得不插一句的是，福樓拜對藥劑師奧默的精彩描寫，因為實在是寫得太好了，讓人無法忽略不談。奧默大約代表著福樓拜深惡痛絕的一類人，這種人活在各個時代的各個角落。他們利欲熏心，又自以為高明，用一些半生不熟的淺薄見識欺世盜名，還洋洋自得。福樓拜模仿奧默發(fā)表在某刊物上描寫展覽會盛況的一篇浮夸而又充斥著陳詞濫調(diào)的報導(dǎo)，簡直令人叫絕。杰出的小說大師必須具有這種惟妙惟肖復(fù)制生活中各種語言的能力，就像薛蟠作詩，潘金蓮罵街，沒有對生活不垢不凈、不生不滅的全知理解，是很難做到的。

艾瑪?shù)牡谝淮纬鲕?/h2>

羅多夫沒有趁熱打鐵，繼續(xù)那一天在農(nóng)業(yè)博覽會上對艾瑪?shù)膹娏夜?。他玩了一段時間的消失，欲擒故縱，準(zhǔn)定他的獵物那顆懸在空中欲罷不能的心已經(jīng)足夠馴順得任由他擺布時，才出現(xiàn)在臉色蒼白的艾瑪面前。他對艾瑪說的那些不知給多少女人說過的甜言蜜語，在艾瑪聽來字字珠璣，令她舒服開心地猶如“一個軟綿綿、懶洋洋、伸手伸腳躺在蒸汽浴盆里的人”。羅多夫不僅輕松地控制了艾瑪，還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夏爾這個不知道嫉妒的丈夫的信任。他公然邀請包法利夫人和他去郊外騎馬，說是為了她的健康的緣故。一心只想妻子快樂的夏爾為此花了不少錢為艾瑪買了馬，置辦了騎馬服，看著她像個真正的貴婦人一樣漂漂亮亮地騎在馬上和另一個男人出了城。

艾瑪?shù)谝淮闻c羅多夫發(fā)生關(guān)系，就是在此次騎馬出游時郊外池塘邊的一塊草地上。她因為心里想著的是愛情，而非尋歡作樂，所以對羅多夫終于暴露出來的真實欲望而感到害怕。但她最終還是“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發(fā)出一聲嘆息，脖子就縮下去，四肢無力，滿臉流淚，渾身顫抖。她把臉藏起來，就由他擺布了?！笨赡苊總€女人都會經(jīng)歷這樣一次由女孩到女人的蛻變。艾瑪那時雖然已身為人婦人母，但卻非一個可以主宰自己身體和欲望的女人。她渴望有人愛，卻又不能確定真正的愛到底是用哪種方式來表現(xiàn)的？

福樓拜將這段被視為“偷情”與“野合”的文字寫得很美。他用細(xì)膩溫情的語言描寫事后躺在地上的艾瑪所感受到的那個令她心蕩神怡的世界：

黃昏的瞑色降落了；天邊的夕陽穿過樹枝，照得她眼花繚亂。在她周圍，不是這里的樹葉上，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點閃閃爍爍，好像蜂鳥飛走時撒下的羽毛。到處一片寂靜，樹木似乎也散發(fā)出了溫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膚下流動，仿佛一條奶汁洶涌的河流。那時，她聽到從遙遠(yuǎn)的地方，從樹林外，從小山上，傳來了模糊而悠揚的呼聲。她靜靜地聽著，這聲音不絕如縷，像音樂一般溶入了她震蕩激動的心弦。

與其說這個時候獲得最大滿足的是征服者羅多夫，不如說是被征服的艾瑪。艾瑪于羅多夫來說，不過是花樣眾多的餐后甜點中的一種，他嘗過之后便在一邊抽著雪茄修馬鞭子了。眼前的世界雖然與他們剛剛騎馬路過時一樣，而對艾瑪來說卻發(fā)生了移山倒海的變化。愛情擴張了她的感知，周圍的一切都不再像原來那樣了。對女人來說，一次愛情就是一次重生。

接下來發(fā)生的，不大像羅多夫謀劃中的那樣好控制了。艾瑪?shù)目駸岷图で橄駴Q堤的洪水，讓這個情場老手都有些吃不消了。起初，他很享受被一個女人如此密不透風(fēng)地愛戀著，就像福樓拜替他分析的那樣：“這種不放蕩的愛情，對他說來，是一樁新鮮事，并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規(guī)，使他既得意，又動情。艾瑪?shù)目駸?，用市儈的常識來判斷，是不值錢的，但他在內(nèi)心深處也覺得高興，因為狂熱的對象是他自己?！?/p>

不知為什么，看見福樓拜描寫艾瑪沉溺于情欲的種種表現(xiàn)，卻讓人心生憐憫和傷感。艾瑪不在乎羅多夫與她幽會的地方是草地上，爛木條凳上還是后院車棚和馬房間環(huán)境并不干凈整潔的小診室里?！耙估锏暮畾馐顾麄儞肀У酶o；他們嘴唇發(fā)出的嘆息似乎也更響；他們隱約看見對方的眼睛也顯得更大?！彼龔臎]有想過羅多夫作為小鎮(zhèn)上的一介富豪，怎么說也該找個體面舒適些的地方與她幽會，如果他在乎她的話。她撕下了對待萊昂時良家婦女所具有的矜持面紗，時時刻刻都在籌劃著和情人見面。她趁丈夫出診不在家，便在早晨天蒙蒙亮?xí)r踩著露水去離家很遠(yuǎn)的羅多夫家?！坝袝r牛走的木板橋拆掉了，那就不得不沿著河邊的圍墻走；堤岸很滑；她要用手抓住一束束凋殘了的桂竹香，才能不跌倒。然后她穿過耕過的田地，有時陷在泥里，跌跌撞撞，拔不出她的小靴來?！边€有一次，艾瑪從情人家回來時差點兒成為正在偷獵的稅務(wù)官的槍下鬼，過后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生怕稅務(wù)官走漏了風(fēng)聲。福樓拜如此細(xì)致地描寫她的狼狽和尷尬，讓人慨嘆情欲致人瘋狂的威力。然而，艾瑪?shù)那闊o遮攔和惠而不費，只在最初帶給了羅多夫驚喜，時間一長，他便對這個時不時“像清晨一樣降臨”的任性情婦皺起眉頭了，因為，他雖然浪蕩，但也還是怕世俗的指指戳戳，和無法控制和收場的局面。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艾瑪愛慕虛榮和奢侈的本性被一點點激發(fā)和放大起來。她鼓勵夏爾聽從藥劑師奧默的建議，從一本醫(yī)學(xué)雜志上學(xué)來一套并不成熟的手術(shù)方法，為村里一個跛腿的可憐人做實驗，本想以此一炮走紅揚名四方，不想手術(shù)失敗，夏爾從醫(yī)的信譽盡失。艾瑪自此徹頭徹尾地厭惡起自己平庸的丈夫，她對羅多夫的眷戀之情“每天都因為對丈夫的厭惡而變得更熱烈了”。女為悅己者容，她每天“精雕細(xì)鏤地修飾自己的指甲，不遺余力地在皮膚上涂冷霜，在手絹上噴香精。她還戴起手鐲、戒指、項鏈來。為了等他，她在兩個碧琉璃大花瓶里插滿了玫瑰。她收拾房間，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貴客光臨一樣。”為此，她不知不覺欠了鎮(zhèn)上放高利貸的奸商勒合的不少錢。

如果人們肯承認(rèn)淫蕩是人的另一種天性，那么我們就不難理解艾瑪在這一天性獲得解放和自由后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帶著毒素的美。連福樓拜自己都對這種美驚嘆不已：

包法利夫人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漂亮；她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那是心花怒放、熱情奔流、勝利在望的結(jié)果，那是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協(xié)調(diào)一致的產(chǎn)物。她的貪心、她的痛苦、尋歡作樂的經(jīng)驗、還有永不褪色的幻想，使她一步一步地發(fā)展，就像肥料、風(fēng)雨、陽光培植了花朵一樣，最后，她的天生麗質(zhì)從大自然中吸收了豐富的營養(yǎng)，也像鮮花一般盛開了。（這一點在電影《包法利夫人》中有很到位的鏡頭呈現(xiàn)。）

其實，又有哪個女人不希望一生中有這樣一次盛開和綻放呢？

然而艾瑪對羅多夫的癡情，在這個浪蕩子眼中不過是逢場作戲。艾瑪說出的綿綿情話，在他聽來和那些賣淫的女人說出的沒什么兩樣。他“雖然是情場老手，卻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達不同的內(nèi)心”。在他看來，“夸張的語言掩蓋著庸俗的感情，聽的時候要打折扣；正如充實的心靈有時也會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樣，因為人從來不能準(zhǔn)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的需要、觀念、痛苦，而人的語言只像走江湖賣藝人耍猴戲時敲打的破鑼，哪能妄想感動天上的星辰呢？”

艾瑪?shù)乃奖加媱澖K于讓羅多夫意識到了引火上身的嚴(yán)重性，這也促使他在最后時刻下定決心甩掉艾瑪，只不過他甩掉艾瑪?shù)氖侄尾⒉蝗缢非笏龝r那么高明，完全是落荒而逃。在計劃私奔的前一晚，羅多夫煞費苦心又態(tài)度潦草地給艾瑪寫了一封他自認(rèn)措辭得體的訣別信，對此福樓拜有非常精彩的描寫，讓我們借以看清一個男人如果對女人“內(nèi)心堅硬得已經(jīng)長不出青草”時會是什么情態(tài)。

這次，艾瑪真的被推到了懸崖邊上。電影中安排艾瑪在一間臨窗的閣樓前讀那封給她毀滅性打擊的信，讓人忍不住想替她從樓上跳下去。

艾瑪又一次病倒了，幾乎要了她的命。好在周圍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艾瑪?shù)摹吧窠?jīng)病”，尤其是夏爾對艾瑪無微不至的照料令人對這個始終蒙在鼓中的丈夫有一種心酸的同情，甚至是羨慕。羨慕他的心地純良，能夠如此專注地愛一個人，而這種愛卻無法在艾瑪那里得到一絲回應(yīng)和體味。在艾瑪?shù)淖值渲袕膩頉]有“夏爾”這個名字，哪怕他掏心剖肺將自己所有甚至是沒有的都給了她，她也熟視無睹，她依然自憐“世界上從來沒有人深深地愛過自己”。

書中對艾瑪在一次類似臨終體驗時對宗教的暫時皈依有很出神的描述?！鞍斢X得有股力量經(jīng)過她的身上，使她擺脫了痛苦、知覺、感情。她的肉體輕飄飄的，不再思想，新的生命開始了；她覺得她的靈魂飛向上帝，就要融入對天國的愛，正如點著的香化為青煙一樣?！薄斑@個光輝的幻覺留在她的記憶里，就像一個最美麗的夢想；直到現(xiàn)在，她還可以努力追尋當(dāng)時的感覺，雖然現(xiàn)在不能心無雜念，但是還能體會到同當(dāng)時一樣深入心靈的脈脈溫情。她的心靈給爭強好勝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才領(lǐng)會到了基督教的謙遜精神。艾瑪嘗到了弱者的樂趣，就在自己身上摧毀意志，好空出地盤，讓憐憫來占領(lǐng)?！?/p>

或許，在福樓拜的眼中，一些突然對宗教發(fā)生興趣以致狂熱的人多少都會像艾瑪這樣“嘗到了弱者的樂趣”，用宗教來療傷而不是真正用理性克服欲望。并且令人泄氣的是，宗教的世俗化表現(xiàn)往往會讓人與真實的教義南轅北轍。艾瑪對宗教心血來潮的狂熱又一次讓她表現(xiàn)出反復(fù)無常的特性，“她現(xiàn)在對什么都不在乎，說話親熱，目光冷淡，態(tài)度變化多端，人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自私還是慈善，是墮落還是崇高?！?/p>

福樓拜借討人嫌的奧默之口說出了一句真理：“百無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p>

不過移情的功用的確對艾瑪這樣心思活泛想象力豐富的人非常有效?！皩α_多夫的思念，已經(jīng)埋在她心靈的深處；和地下宮里的木乃伊一樣動也不動，神圣不可侵犯。這偉大的愛情也涂上了防腐的香料，發(fā)出了一股香氣，滲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活的圣潔空氣也變得香甜溫馨了?！卑斢窒裆倥畷r代一樣將救世主看做了自己的愛人，她對基督說出的祈禱詞都是“她對情夫推心置腹時說過的甜言蜜語”。

懸崖邊的艾瑪

與羅多夫那次傷筋動骨的愛情，并沒讓艾瑪吃一塹長一智。她依然覺得將自己推入深淵的，是眼前這個沒有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婚姻。她在里昂的歌劇院里看戲時的一次走神，替天下許多女人道出了她們的內(nèi)心獨白：假如她還年輕貌美，沒有被婚姻玷污清白，沒有對情夫感到幻滅，假如那時她能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給一個偉大而堅強的男人，而貞節(jié)、溫情、恩愛、義務(wù)全都合而為一了，那么，她怎么會從那至高無上的幸福中，墮落到今天的地步呢？

這就是艾瑪這樣的愛情動物為自己找到的理由。

既然無法在愛情中找到擺脫境遇的希望和可能，那就只在其中找到刺激和享樂吧。當(dāng)艾瑪再一次與萊昂相遇時，他倆已都不是過去那兩個青澀羞怯的人了。

如今的萊昂已經(jīng)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公子哥了。大都市的情色熏陶讓他對女人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的敬畏和神秘感。重新見到艾瑪?shù)哪且豢蹋袼邪雅水?dāng)獵物的男人一樣想：怎么盡快把她搞到手。

他們在小旅館互訴分離后的衷腸時“她閉口不談她對羅多夫的戀情，他也不說他曾把她忘了?！苍S他不記得舞會之后同裝卸女工吃過消夜；她當(dāng)然也就忘了和羅多夫的幽會，忘了一大清早跑過草地到情夫家去的事。”萊昂用從廉價的傷感小說上的看來的情節(jié)哄騙艾瑪自己對她的思念時，差點兒令她笑場。他們之間共同的回憶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生拼硬湊一些蒼白的細(xì)節(jié)勉強維系。盡管艾瑪已在羅多夫的培訓(xùn)中見識過男人為了達到目的會說出多少連他們自己和鬼都不相信的話，但她還是很享受這種甜蜜的欺騙，甚至帶著些許嘲弄地鼓勵著萊昂繼續(xù)投其所好地扮演一個濫情片里的情圣。而她自己更是矯揉造作欲擒故縱地配合著演出，在我們眼前上映了一出略顯浮夸卻又妙趣橫生的人間喜劇。

只有那么一會兒，艾瑪對萊昂畏畏縮縮向她伸來一只手的試探感到一些害怕?！耙驗閷λ齺碚f，這比羅多夫大膽地伸出胳膊來擁抱她還更危險。在她看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這么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種令人心醉的單純?！边@是她初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欲望，這與羅多夫想占有她或所有女人時所抱有的心理多么相像。她不敢直視的是自己想要占有對方的欲望先于也多于萊昂，這是人真實地面對自己時所共有的那種莫名的恐慌，因為不知道將會被帶往何方。然而，這一念間的警示或界限，多么微弱和薄脆，根本無力抵擋那接踵而來的滔滔洪水。

這次的戀情于艾瑪來說更如魚得水，因為她始終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那一方。萊昂雖然沾染了不少巴黎的惡習(xí)，但于偷情和幽會的經(jīng)驗還少得可憐，當(dāng)然樂得聽?wèi){艾瑪?shù)陌才排c擺布。艾瑪開始無所顧忌地欺騙丈夫，不計后果地從勒合那兒借債，用以換取她和萊昂的尋歡作樂。當(dāng)然，他們確實從中獲得了難以言喻的快樂——“他們并不是頭一次看到樹木，青天，芳草，也不是頭一次聽到流水潺潺，微風(fēng)吹動樹葉，但是他們的確從來沒有這樣欣賞過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在，只是在他們的欲望得到滿足之后，大自然才開始顯得美麗似的?！比碎g幻境，原來都是如此。

也是從這個時候起，艾瑪不再是那個世界上唯一的，隱沒在所有女人中自生自滅的女人。福樓拜借萊昂之口宣布了她作為一個文學(xué)中典型形象的存在——“她是所有小說中的情人，所有劇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詩集中泛指的‘她’?！?/p>

當(dāng)人毫無節(jié)制地陷于欲望時，無一例外會顯現(xiàn)出一種末世的陰冷與不祥?！叭R昂看到她額頭的冷汗、顫抖的嘴唇、失神的眼珠、擁抱的胳膊，似乎感到一種瀕臨絕境、預(yù)兆不祥、無以名之的力量忽然插身在他們之間，要把他們活活拆開?！边@與西門慶臨死前的表現(xiàn)多么相像。

即使如萊昂這樣性格懦弱的人，也開始感覺到艾瑪?shù)寞偪駥ψ约涸斐傻挠绊?。“過去使他心醉魂銷的風(fēng)情，現(xiàn)在嚇得他差點喪魂失魄了。還有更使他反感的，是他的人格一天比一天消失得更多。”

艾瑪?shù)牟粴w路

有部歐美女性勵志暢銷書，名叫《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如果是在艾瑪那個時代，恐怕就得將書名的后半部分改為“壞女孩下地獄”，并且是由教堂發(fā)給未成年少女人手一份吧。福樓拜創(chuàng)造了艾瑪這個“壞女孩”，盡管對她寄予無限憐憫與同情，但還是要替時代、社會、道德、人心處決她。

艾瑪不管不顧的揮霍終于導(dǎo)致包法利的破產(chǎn)，黑心商人勒合的誘騙欺詐使包法利一家將面臨罰沒財產(chǎn)，居無定所的處境。即便是要債的人堵上門來，都沒能使艾瑪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她跑去找萊昂，甚至用一種邪惡魅惑的目光慫恿他去做不法的勾當(dāng)來一時填補漏洞，終于徹底嚇壞了這個公子哥，對她不告而別。她又施展魅力去找早就對她垂涎的榮鎮(zhèn)公證人，而當(dāng)那個人真對她動手動腳時，她又忍受不住厭惡和憤怒，還頗有氣節(jié)地說：“我是來求情，不是來賣身的?！彼〖眮y投醫(yī)，幾乎是在眾目睽睽下跑去找稅務(wù)官，引得鎮(zhèn)上的女人們像在看現(xiàn)場直播一樣看她怎樣擺出一副哀婉動人的樣子“勾引”男人。最后，這一切都行不通時，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舊愛——富甲一方的羅多夫，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像一道閃電照亮了她。

艾瑪去找羅多夫的那一段，應(yīng)該是非?？简炑輪T功力的一段表演。艾瑪帶著一半真情一半假意，使出渾身解數(shù)引燃這個昔日負(fù)心人的舊情，如果她不急著說出：“我破產(chǎn)了，你借我三千法郎吧?！边@句話，羅多夫差不多就要良心發(fā)現(xiàn)與她重修舊好了。然而，金錢是愛情的死穴。羅多夫像一個防備受騙的人一樣用平靜的聲音對艾瑪說：“我沒有錢，夫人。”

艾瑪就是從羅多夫家出來時決定離開這個世界的，她連自己都不打算憐憫了，當(dāng)然也就不打算憐憫別人，包括丈夫和女兒。她在死前才看清，這個世界上唯一無條件愛她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夏爾，可能還包括藥劑師的學(xué)徒、少年朱斯坦。然而，這些都不重要了。

服毒后的艾瑪，死得很難看，甚至是猙獰：艾瑪?shù)念^歪向右邊的肩膀。嘴角張開，仿佛臉孔下半開了一個黑洞，兩個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層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開始看不見了，上面出現(xiàn)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結(jié)了一層薄網(wǎng)似的。床單從胸脯到膝蓋都凹了下去，到腳尖又高了起來。在夏爾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東西把她壓扁了。

這段充滿寓意的描述，大約是福樓拜眼中所有陷于無底的欲望中所不能自拔的人類共同的結(jié)局。

要不怎么說，艾瑪·包法利的故事還沒完呢……

責(zé)任編輯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