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鉆到錢眼里去了的,站在交易本位之上,看一切不肯交易為不智,視受害為一種可交易的資源。
北京的法院審理了一件醉駕致人死亡案件,新鮮之處在于:受害方諒解,法官表示法律不可容忍。近些年,我們較多聽到刑事案件的“諒解”,受害方一諒解,法院也就坡下驢地諒解。受害方諒解,法官不諒解,這種情況是少見的。
北京這個案件,大致如是:去年7月18日晚間,滴滴專車司機韓某醉酒逆行,與一輛出租車碰撞,辱罵、威脅和追打拍照取證的司機,韓某還持械攔截并砸壞一輛途經(jīng)現(xiàn)場車輛的前擋風(fēng)玻璃,引來圍觀造成擁堵。民警到場處置時,韓某不顧阻攔,強行駕駛他人車輛離開,逃跑中碰撞多車,還撞死一人撞傷一人。
開庭前,韓某家屬與車禍中的死者家屬達成和解,其他受害人也都表示愿意就民事?lián)p害賠償接受法院調(diào)解。法官表示,韓某酒后駕車,“明知故犯,行為瘋狂”,雖獲被害人諒解,但其行為對不特定的人、不特定的物以及社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危害,“法律不可容忍”。
我們近些年聽到的套路,大多是犯罪行為發(fā)生,加害方與受害方諒解,諒解一旦形成,法庭會予采納,減輕刑罰。一定程度上,我覺得社會甚至已產(chǎn)生了某種諒解偏執(zhí),好像但凡有犯罪,就非得“諒解”不可。在一件駕車撞人補刀案件中,加害方家屬謀求諒解,死者家屬堅決要求依法判決,輿論不只是惋惜諒解不成,簡直就是怒斥不肯諒解,惋惜罪犯被處死。在一件大學(xué)宿舍投毒案中,要求諒解,呼吁從輕,匯成了輿論的合唱,均未如愿,似乎也讓不少人懊惱。
不是說諒解不好。但有了罪案,第一位的是什么呢,是法律體現(xiàn)功能,還是雙方實行諒解?當然,“諒解”也在法律程序之內(nèi),但畢竟只是對基準刑罰的減輕。犯了什么罪,得到相應(yīng)刑罰,這是第一義;諒解與否,次之。為何變成犯罪發(fā)生,諒解第一,在基準刑上從輕第一?
諒解能不能達成,靠什么呢?靠態(tài)度,靠金錢。應(yīng)該也有不出錢達成諒解的吧,但大多數(shù)定非如此。這就是說,錢多,諒解就容易達成些;錢少,或者沒有錢,諒解就不容易達成。犯一樣的罪,態(tài)度一樣地好,甚至態(tài)度也未必要一樣好,但有沒有錢去讓受害方滿意,可以影響判決,“事實依據(jù),法律準繩”之外,經(jīng)濟能力開始發(fā)揮作用。而且眾意明顯,搞得非諒解不可的樣子,這實際上就變成“為有錢人張羅”了。人家肯賠償你就得諒解,實際上不過是“人家有錢應(yīng)該買到依法從輕”。有錢的服輕刑,沒錢的服正刑,這就是諒解的秩序。
有人會說,罪總是犯了,受害事實總是造成了,諒解有利于需要錢的受害方,也有利于有錢的加害方,法律上又有促成和諧的效果,這是多贏;不肯諒解,受害方拿不到錢,加害方要多服刑,這是雙輸。這樣的認識,其實是鉆到錢眼里去了的,站在交易本位之上,看一切不肯交易為不智,視受害為一種可交易的資源,有“法律經(jīng)濟學(xué)”頭腦,認為“不打折的正義”不可理喻。這是“萬事莫非交易”的認死理。
我對北京這個滴滴專車司機醉駕致人死亡案的法官表示贊賞。因滴滴專車司機的行為“對不特定的人、不特定的物以及社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危害”,所以雖有諒解而法律不容忍。這就是說,這名司機的行為,造成了一定范圍內(nèi)普遍的危害,不只是加害者與直接受害人之間諒解不諒解可以了結(jié)的事情。其實,任何犯罪行為,都對“不特定的人、不特定的物以及社會”造成危害。這就是為什么那些達成諒解的案件也不全免除而只能減輕刑罰。
刑事犯罪是否應(yīng)當轉(zhuǎn)化為賠償問題、諒解問題?我想,基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倘若諒解優(yōu)先,哪會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民事案件,可以諒解;刑事案件中附帶民事的部分,可以諒解,而刑事罪案本身,國家公訴,正義為務(wù),諒解什么?罪案一出,求諒解若狂,人人皆稱要諒解,受害方不諒解都不能,這算是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