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游程（上）

王鑒偉，蘇州人，書法家、作家。著有《藝術(shù)的生活》等文集。

燈下夜飲，喝過兩碗溫?zé)岬年惸杲B酒，已然有些醉意。

春節(jié)轉(zhuǎn)眼過去了小半，街上偶有爆竹聲響。這一年真是忙碌得厲害，此時難得的空閑，而天氣又實在好不過，便動起了出游的念頭。

翌日，終于背著簡單的行囊，喚上夏君、小D二人，向黔東南而去。列車疾駛，各自蜷坐在臥鋪上，言語不多。晚飯時去餐車，小D見菜色不錯，咽著口水點了道“香辣烤魚”。大家滿心歡喜，豈料舉箸一嘗，滋味差得不可思議。掃興而歸，捱至熄燈，摸黑喝了幾罐啤酒，倒頭便睡。

天色微亮，車廂喇叭開始廣播，一長段的廢話，翻身充耳不聞。然隨后民歌、相聲輪番上場，更有售貨員扯著嗓子推車來回叫賣。抵擋不住，只得乖乖起身。不多久，夏君、小D揉著睡眼從上鋪翻爬下來。夏君去餐車覓食，小D去排隊洗漱。

猛然見到窗外一彎碧水，溫潤如玉，知道列車行進(jìn)在湘西境內(nèi)。此間德夯、臘爾山、鳳凰、武陵源皆是我舊游之地，心頭不禁一熱。

夏君、小D從我習(xí)書多年，大家年歲相近，亦師亦友。此行因我而起，喝過夏君端來的白粥，與他們略說行程。夏君生得壯碩，處事玲瓏，故途中雜事都交付于他。

車過鎮(zhèn)遠(yuǎn)，見青龍洞盤踞舞陽河邊，與古鎮(zhèn)隔水相望，靜穆得醉人，站在過道窗前呆看良久。乘務(wù)員是位年輕女子，娟秀靈動，聲如清鈴，絕似沈從文《邊城》中的“翠翠”。我便與夏君、小D說，二人覺得貼切之極。

此時，聽得有人在喊“翠翠…… ”，而“翠翠”竟起身應(yīng)答，如此巧合真是萬沒料到，一時驚呆，皆拍案稱奇。

到凱里下車，此處乃黔東南首府，街道兩旁多建筑工地，大興土木，雜亂得很。無意久留，我們往長途車站去。午后肇興、榕江、西江班車都已發(fā)出，雷山距凱里不遠(yuǎn)，去苗侗各寨似乎方便，遂坐車前往。到雷山三點光景。出站一看，所謂縣城，只一條空蕩清寂的馬路，而此刻已無班車下鄉(xiāng)。夏君、小D失望之余，嚷著回首府凱里，晚上要逛鬧市。我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趕赴西江千戶苗寨。這樣的冬日，在吊腳樓中烤火飲酒定是別樣的風(fēng)情。聽我一番渲染，夏君、小D頗為神往，連連贊同。

夏、D二人去路口攔車，我則別處探看。一圈回來，見夏君、小D無所獲，便又走開。

車站側(cè)旁停著輛微型面包車，一人坐于其間閉目養(yǎng)神，我趨前敲窗，司機“唿”地竄下車來，典型的苗族壯漢，頭禿面黑，身形矮小，肩寬背厚。談好去西江的價錢，我駕車接友，司機旁坐。夏君、小D站在路邊正伸長頭頸朝遠(yuǎn)處呆望，滿臉的焦慮。我將車子嘎然停在面前，揮手大叫“上車”，兩人驚喜異常。

半日未食，饑腸轆轆。壯漢先領(lǐng)我們?nèi)コ燥?。酸湯魚尚可口，未想價卻奇高，夏君結(jié)賬時心知被宰，亦無計可施。西江苗寨名氣甚大，號稱有千戶人家。司機說若走近路可省一半時間，然山路崎嶇且有塌陷，小車勉強能過。眾人游興正起，哪管這些，一路向前。入得山中，石壁涌起，夾峙而來，下臨深谷，勢極危削，令人神骨俱悚。夏君算是領(lǐng)隊，與司機前排并坐。小D生性怯弱，見四周峻險而司機長相生猛，不免生出些憂慮，悄聲耳語，我連稱無妨。車子貼著崖壁，慢慢挪過，輪下碎石滾落。過一脊，轉(zhuǎn)大路，滿目梯田合沓，綠意生發(fā)。冬陽斜照，寨墟依崗，悠然的景象。

車抵西江，但見群寨相接，青瓦吊腳樓布滿山坡，宏闊壯麗，確非浪得虛名。暮色蒼然，寨子籠在飄渺的輕煙中。寨前一處場地開闊異常，可以想見苗家節(jié)日時歌舞篝火的盛況。司機去投奔寨中親戚，我們隨苗婦留宿，穿過逼仄的巷子，矮坡上那棟木樓便是她家。宅雖舊尚整潔，正合心意。苗婦喚出苗漢，生火備菜。

放下行李，出門閑走。游客稀少，店鋪冷清，星星點點的燈火。逛了一大圈，興致已盡，三人竟同時生出寂寞之心，這樣的夜晚，若在城里，該是如何的熱鬧，真想取了行李逃出寨去。 路過菜攤，買了條大魚，慢慢踱回宿處。苗家門樓低矮，夏君心事重重，撞到腦袋，痛得哇呀。

火鍋架起，炭火正旺，主人取出米酒各斟一碗，笑意盈盈。苗婦拉開長調(diào)，漢子和音，山歌清亮激蕩，暖意頓生。逃走的心思早已熄滅，舉碗暢飲。

苗婦端酒游走，歌聲不斷。當(dāng)?shù)厮追Q“西江米酒賽茅臺”，然此酒入口澀而烈，想起方才散步時見小店門前寫著“西江米酒一元一斤”，比米價還便宜數(shù)倍，自不敢多飲。

飯后品苗茶，與主人說些家話，夜深之時，各自回房。

窗外月色空明，光景清澈。苗嶺深處，微暖的冬夜，心底候著春日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