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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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理注疏(一)
沈仲旻
多倫美術(shù)館
那年在郊區(qū)旅館的地下室餐廳吃早飯時,我讀完了一部小說的最后幾頁。它是一本深灰色封面、鑲著半公分黃色裝飾邊的口袋書。小說的尾聲波瀾不驚,沒有連貫的對話,畫面也毫無焦點,一切都乘著一股平淡無奇的自然力流向大街,男主人公的自畫像被難以辨認地凝固在由公交車站和旋轉(zhuǎn)欄柵門圍起的嘈雜街景之中。我推開餐廳的門,鉸鏈在身后發(fā)出了嘎吱聲響,我以一步兩級臺階的速度從旋轉(zhuǎn)樓梯走上一樓。前臺上方掛著三面指向不同時區(qū)的掛鐘,自動落地玻璃大門好像壞了,一直處在試圖不斷關(guān)合的敞開狀態(tài),我向外走下三級臺階,街道上的陽光令我一陣暈眩。這片淹沒在白光中的陌生街景,讓我想起了上海市中心的一個地方,雖然兩者的布局和形狀并無任何相似之處。那條馬路位于老虹口心臟,它穿過一片住宅和市政工地,兩頭都頂住了四川北路綿長的腰間,與之形成了蜿蜒緊縮的環(huán)狀丁字路口。
那一次,圖森猝不及防地站在離我只有十幾公分的地方,我第一個走進電梯,圖森是第二個,L是第三個。L跟我跟得并不緊,他跨步的節(jié)奏展現(xiàn)出一種熟悉的悠然與傲慢。一陣不停的機械行走,讓我徹底忘了十分鐘前爭吵的原因。另外兩個陌生人最后走了進來,矮個兒的男人臉上有一塊白癜風(fēng),他負責按了關(guān)門的按鈕。電梯內(nèi),五個人站得像一排風(fēng)塵仆仆的鞋刷,各自面朝著略微不同的方向。我們都將去往四樓,都會坐進由右邊這個小說家主持的演講廳。圖森靠在電梯最右側(cè),緊貼著電梯的金屬墻壁。這個有著球型下巴的小說家,也許是從那個名叫科西嘉的島嶼始發(fā)的,經(jīng)歷了夜不能寐的長途奔波,從劃過極地邊緣的干燥飛機客艙,到換上了潔白布座套的大眾牌出租車,途經(jīng)申字型高架的不同閘道,最后踏進一家走廊里鋪著醬紅色格紋地毯的星級賓館,在兩個一高一矮的美術(shù)館接待人員的陪同下,去對面的湯團店吃了一碗難以下咽的本土料理,此時此刻,他的外套和皮膚上應(yīng)該夾帶了十幾種刺鼻的混合氣味,哪怕是為了掩蓋疲憊前夜而噴灑的古龍水也會因為空間的快速輾轉(zhuǎn)而發(fā)生輕微的變質(zhì),更可能明顯的是,他幾分鐘前在路口抽過的香煙粉塵會伸出觸手,負責黏合這些漸漸消散的氣味分子,就像一個個沾著焦油的微型紅毛丹在他的輪廓線上整齊地自旋著排開——可是,這臺電梯里除了通風(fēng)管道中送出的塑料味人造風(fēng)之外,什么也聞不到。
他的肩膀朝一邊傾斜,單肩背著一個黑色書包,看了眼電梯的計數(shù)器。紅色的數(shù)字從1至2開始緩慢地遞增。L將雙手插進了牛仔褲口袋,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臉。電梯門縫的接合處透出黑暗和光亮的過度交替,看起來像是一種人工設(shè)計的燈光效果。光線變換了兩次后,我又瞥了一眼圖森,我發(fā)現(xiàn)此刻他也正在迅速掃視我和L,接著又立馬將視線低轉(zhuǎn)回了紅色計數(shù)器——這期間還伴隨著嘴角的一記上揚的抽動。那是什么?一種類似于微笑的表情?
多倫美術(shù)館的電梯雖然狹小,但似乎折疊著長度足以繞著大樓好幾圈的透明褶皺,我想起《神秘博士》(Doctor Who)電視劇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那句臺詞:“bigger on the inside”(里面比外面大)。那些密集的褶皺相互盤旋伸展,穿插進我們五個人的身體,我們卻對此毫無知覺。但如果仔細回想,也許有人會察覺到,在這個電梯內(nèi),沒有誰能長時間直視著別人,我們的視線只是相互翻過透明的褶皺山,進行著路徑的交叉,即便相遇,也是在一種尷尬的短暫中進行有限的停留,而除此之外的所有時間里,我們只能莫名奇妙、全神貫注地被這個立方體內(nèi)由銀色四壁圍構(gòu)成的虛無山體所吸引。
電梯最后的一聲“?!被癁榱艘粋€被過久注視的字符漫射而成的陌生拖影,在這悄無聲息的十幾秒鐘內(nèi),只有萬有引力在假裝嗚嗚作響。
新旺茶餐廳
讓-菲利普·圖森(Jean-Philippe Toussaint),比利時法語小說家,午夜出版社的單色描繪者,用阿蘭-羅伯·格里耶的話說,他是“敘事體的抽象畫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他也被看成是新小說的代表人物,但用圖森自己的話說,又變成了什么“新新小說”。據(jù)其小說集《遲疑、電視機、自畫像》[La Réticence,La Télévision,Autoportrait(à l'étranger)]的中文版編后記中提到,圖森的口頭禪可能是“peut-être”(也許)。
我讀的他的第一本小說是《先生》(Monsieur),最后一本是在今年黃梅天的某個雨夜以體育節(jié)目中高速攝影機的幀數(shù)讀完的僅幾頁紙的《齊達內(nèi)的憂郁》(La Mélancolie de Zidane)。第一次在多倫美術(shù)館見到圖森時是2006 年6月,《齊達內(nèi)的憂郁》是他于一個月后發(fā)表的一篇報刊短文,內(nèi)容當然是有關(guān)足球史上那個最奇異的瞬間的——“他沒有辦法了,也沒有力量、能量和意志,去完成最后的輝煌一擊,最后一個純粹的形式——漂亮的頭球,在幾秒鐘以前被布馮撲出了,這終于使他看到了自己不可救藥的無能為力?,F(xiàn)在,形式在對抗他——這對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是不可接受的,我們知道藝術(shù)和憂郁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無法留下一個進球,他將留下精神?!?/p>
自從那次電梯相遇后,他的作品很少再被媒體提起,后來再一次見到圖森,是在多年之后女青年大廈的一個放映活動上。當時他帶來了一部根據(jù)其新作(《逃跑》)拍成的短片,故事發(fā)生在中國。短片乏善可陳,但我卻總是記得小說封面上由圖森自己拍攝的那張黑白照片,它反而更像一部早已秘密完成的電影:一輛行駛的助動車上騎著三個緊緊靠著的人,他們正背對鏡頭飛馳而去,夜色晦暗難辨,只有他們的輪廓被偶然經(jīng)過的車燈所定格。
放映活動結(jié)束后已是晚上十點多,他們問我知道現(xiàn)在哪里還可以吃宵夜,“這個點……好像只有去新旺了”。
在新旺的時候,我們正好面對面坐著,幾個由嶄新白色人造大理石桌拼成的長桌,刺破了茶餐廳無數(shù)個整齊的小矩陣。餐廳明亮寬敞,摩登的暖色節(jié)能燈使得米灰色的密胺餐具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肌膚的柔亮調(diào)子。
活動的組織者、出版人、評論家、翻譯、雜志編輯、報刊記者在食物中開始變得親切而善談。一個冰火菠蘿油下肚后,我忽然感到一陣來自胃部強烈的不適,我放下筷子,將干凈的方形紙巾一疊二壓在盤子底下,撿起已經(jīng)落在地上很久、被自己無知無覺踩在腳下的黑色外套。告別時,圖森和我唯一的對話被茶餐廳的喧鬧所淹沒,這一次,他抽動嘴角并上揚的動作拉得更長了,現(xiàn)在,那看起來簡直就是一種常見的微笑了。但這一次——我確信,這并非是一個微笑。這是一段錄像的回放,磁帶信號的劃痕在重播的過程中顯露在畫面里,它們是握手、語言和器皿敲擊所發(fā)出的若隱若現(xiàn)的干擾。
我跟了這輛破水果車一個短短的街區(qū),從陜西南路華光性保健用品商店門口,一直到襄陽北路的光頭面館老板的哈雷車前,然后,我決定恢復(fù)正常的速度,從它的右側(cè)超了過去。
巨鹿路
今天上午,我騎在一輛拉著幾箱水蜜桃的電動黃魚車后面。我保持前腳掌低速運行,盡量靠近黃魚車的尾部,直到自行車鏈條的聲音可以輕松碾進電動馬達的自言自語中,好像兩者是一個由達芬奇親手制造的像模像樣的聯(lián)動機械裝置。
這是豐饒之神極度有限的公然展開自己私密部位的時刻:潮濕的空氣和微風(fēng),將水蜜桃的濃密香味送向鼻腔,但這條香道非常狹窄,狹窄到差不多和我的自行車手把的寬度一樣,所以我要既謹慎又放松地,將我/自行車與水蜜桃的香味隧道進行精準的暗中交合。整個過程既如一場歡愉的小型運動會,又像一次肅穆的伽馬刀手術(shù)。
我跟了這輛破水果車一個短短的街區(qū),從陜西南路華光性保健用品商店門口,一直到襄陽北路的光頭面館老板的哈雷車前,然后,我決定恢復(fù)正常的速度,從它的右側(cè)超了過去。
常熟路
禮拜二中午走在常熟路上的時候,天是灰蒙蒙的?!疤爝吜?,要落雨了?!?/p>
延慶路不到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公交車站,人流在這里匯集出兩股黑色的洪流,在這其中,還有擱淺的自行車夾在其中左右傾斜。
擠過這個丁字路口后,人群散去了許多,行人們紛紛消逝在7號線地鐵入口,馬路一下子變得寬敞起來,這段新修的路在夏天變得非常難走,林蔭道從這里開始斷開,一直要走到寶慶路才能重新得到樹蔭的遮蔽。在接近五原路口時,一個老婦人出現(xiàn)在灰白色的大道中。她拖著一種奇怪的碎步,每步邁開的距離極小,換步的頻率卻很高,兩只腳幾乎不離開地面。一雙沾著污跡的黑色粗中跟皮鞋在混凝土地磚上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響。黑色喬其紗裙下的雙腿像兩根發(fā)育不良的鐵棍山藥,僵直的雙臂筆直地下垂著,并沒有隨著身體前進形成自然的彎曲擺動,駝起的背部讓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到了前傾的脖子上。她提著一個皮質(zhì)已經(jīng)斑駁掉落的咖色編制手提袋,因為里面裝了太多東西,所以拉鏈只拉上了一半,從包的開口處露出一些彩色的塑料袋?;野咨陌刖碇邪l(fā)稀疏地耷拉在肩膀上,顯得有些邋遢。她的左眼似乎是得了嚴重的白內(nèi)障。當右眼目朝著路的正前方遠遠眺望時,那只被與其發(fā)色相仿的灰白色渾濁膜衣攀附的左眼,正死死地斜視著我。雖然我知道她并沒有在看我,但我還是匆忙地移開了視線,加快速度往前方的林蔭道十字路口走去,再也沒回頭。
小木橋路
那一年冬天,我在中山醫(yī)院底樓的留院觀察病房里遇見過一個老頭,他睡在我父親隔壁床的隔壁,因為并不知道他的真名,所以我只能稱他為“小木橋路老克勒”。由于某種絕癥的折磨,“小木橋路老克勒”已經(jīng)無法開口說話,或者說無法用常人可以聽清的語言說話,但是他一旁五十來歲的女兒卻聽得很明白,由她做翻譯,我們才能和他做有限的交流。她說:“……哦,他說你們別看他現(xiàn)在沒用了,以前小木橋路的鄰居都叫他老克勒……年紀輕的時候人樣子很好的,塊頭很大的,胖墩墩的……哦,他還說,小木橋路是最好的地方,他從來沒搬過家,搬家這種事情最沒意思了……”我們笑笑,他的臉一動也不動。我的一只手開始在包里掏掏摸摸,找到一支黑色水筆,但包里沒有任何本子或紙張,唯一能使用的是一張已經(jīng)被我捏在手里很久的臟兮兮的餐巾紙,我將它擼平墊在皮包上,由于生怕被周圍的人發(fā)現(xiàn),我默不作聲地迅速勾了幾筆老克勒的面容,就將紙巾對折塞進了包里。再坐了一會兒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就上樓去血透室接我父親了。
兩天后,我提著一袋橘子去留觀病房,發(fā)現(xiàn)老克勒的床上睡著另外一個人。幾個月后,餐巾紙也丟失了。
汽車們圍繞著它緩緩轉(zhuǎn)圈,花園里的石凳濕漉漉的,等待著第一個坐下的老人。風(fēng)不大的時候,植物輕微地朝著不同方向顫動
4.長樂路三角花園
它并不是完全規(guī)則的三角形,只是由幾條小馬路交匯切割出的陸地,如同一顆邊緣有些融化的桉葉糖,它的上街沿以一種不高不低的坡度延向馬路。汽車們圍繞著它緩緩轉(zhuǎn)圈,花園里的石凳濕漉漉的,等待著第一個坐下的老人。風(fēng)不大的時候,植物輕微地朝著不同方向顫動。我走在馬路對面從它北面經(jīng)過,預(yù)備到路口左轉(zhuǎn)去富民路,與我反向的汽車們圍繞著三角花園緩緩轉(zhuǎn)圈,好像一群清晨啟程卻還沒睡醒的角馬。
3.富民路小酒館
黃昏的時候,富民路名叫“小酒館”的小酒館門口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抽出一支箭牌香煙在桌子上敲了幾下,以確保煙絲壓緊,雙眼一直望著馬路對面的伍緣超市,注視著那些手里提著彩色塑料袋、從粉皮一樣的塑料掛簾里進進出出的老人們。香煙在嘴里含了有一會兒,她摸起一旁的紅色打火機。打火機就是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機,但是上面的彩色商標已經(jīng)被撕去,露出了通體的紅色。竄起的火苗將頂端已經(jīng)被敲空的煙紙迅速點空,女人猛地一吸,臉頰上露出了兩道陰影。
她有個特別的表情。也許是下意識地,鼻翼和嘴部總是微小地抽動,眉頭時不時地會皺兩下。她并沒有注意到我,她的視線從超市大門移到了行道樹干枯的枝條上,順著樹枝雜亂無序的路徑,她的眼珠會一次次和黑漆漆的懸鈴木球型果子重合。她用大拇指抵住煙屁股,彈了兩下煙灰,視線卻還在樹枝之間穿行。大部分煙灰越過玻璃煙灰缸的邊緣,散落到栗殼色的桌面上。
她從皮夾克口袋里拿出手機,一個來電,她沒有接,直接又將手機塞回了口袋,接著抽了一口煙,換了胳膊的姿勢,側(cè)身轉(zhuǎn)向了我。我下意識將視線轉(zhuǎn)向了她身后的行人。她又換了一個姿勢,右腿擱在左腿上面,右腳面又繞到左腿肚后面緊貼著。她舉起夾著煙的手到嘴邊,動作戛然止住,好像想到了什么。她將煙按滅,從口袋里抽出一張二十元紙幣一疊二壓在杯底,迅速收起東西起身離開。穿過馬路的同時,她重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好像撥了什么號碼,短促的碎步躲避著車流。
電話似乎沒有接通。
現(xiàn)在她站到了街對面的伍緣超市門前,望著這邊的小酒館,然后將手機放回口袋,我試圖捕捉她的目光,但她的臉幾次淹沒在閃爍而過的紅色汽車尾燈中。一個幾分鐘前走入便利店的老婦人從里面走出來,低著頭,捏著一把彩色塑料袋,從她身后走過。塑料袋擦到了她的胳膊。
就在這短短幾秒鐘內(nèi),天色迅速暗下,她又掏出一支煙塞進嘴里,利索地點燃,最后朝我這邊看了一眼,轉(zhuǎn)身朝著北面的高架路口走去。
服務(wù)生過來收走了錢和杯子。我將位子換到了她剛才坐的地方,抬頭看去,懸鈴木已經(jīng)和天空混為了同一種顏色。
2.靜安寺
我曾經(jīng)在南京西路華山路口的輪鎖大廈里上過一年多的班,同事們時常議論這幢浦西第一高樓的外墻設(shè)計和斜對面那座寺廟的風(fēng)水關(guān)系。輪鎖大廈的外立面的確沒有一處銳角的構(gòu)造,尤其是對著靜安寺的那個轉(zhuǎn)角處被薄薄削出一條綢帶般優(yōu)雅的鈍面,在大廈門前立有一把十幾米高的刀狀景觀雕塑,寬厚的刀背對著寺廟,刀刃對著大廈,雕塑的底座埋在一汪淺淺的方形池水里。輪鎖大廈和老海軍服飾、久光百貨以一個柔潤的直角三角形將靜安寺的金剛寶座塔穩(wěn)固地夾托在十字路口。步行走過這個街區(qū),大約只需要三到五分鐘,也有人在里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小時走不出來。夜晚的靜安寺,行道樹上長著密密麻麻的紫色燈泡,像一排排熒光戰(zhàn)車將天空圍剿起來,只露出一個個泥漿般的窟窿。噴水池前高高矗立的綠化雕塑籠罩在一層粉色的底光之中,一對身體由植物構(gòu)成的情侶相互擁抱著,一個呼啦圈狀的金屬環(huán)傾斜著穿過他們的腹腔與背脊。它們身上的植物在六月的季節(jié)里瘋狂生長,好像正努力形成一個全新的雕塑。一旁的下沉式廣場是靜安寺周邊唯一下陷的地勢,它的臺階層層疊疊伸向看不見的“涌泉”深處,而那口占據(jù)著轟隆隆的地鐵入口的涌泉井,傳說曾經(jīng)晝夜沸騰,琦琦曾考據(jù)過它的另一別名,因為其深可通海,所以也稱“海眼”。在干涸的海眼圓心四周,是一圈過時的小商店禁閉著大門,無人的庭廊里還躺著上世紀理發(fā)店音樂的回聲,在沒有市集和節(jié)慶活動的日子里,整個下沉式廣場只是一個重力的凹槽,一塊靜安公園與南京西路之間的廢墟。而就在幾十米外的芮歐廣場,則出現(xiàn)了一面嶄新的、閃爍著幽幽光暈的LED幕墻,驅(qū)車經(jīng)過的人們都從后座伸出腦袋,像金魚一樣仰望著這片通電的銀河星光。而那些更明亮的、倒吊著玻璃鋼模特的銀白色櫥窗、變幻著惰性色彩的霓虹燈管,則在四周刀鋒般與昆蟲模樣的摩天大樓的反射下,以光速插入觀光者的視網(wǎng)膜。觀光者們忘了看時間,他們來回從櫥窗的右邊進入,從左邊出來,又轉(zhuǎn)進了右邊,循環(huán)往復(fù),商店定時噴灑的香氛經(jīng)由觀光者經(jīng)過留下的氣旋,形成了一個粘稠的環(huán)帶。站在路邊等待空車的黃袍僧侶、在花壇里吃盒飯的乞丐、在馬路中央跳著慢速回旋舞的肥胖交警、拎著紙袋折線穿過馬路的觀光客、臉上洋溢著手機屏幕彩光的下班族、夜公園長凳上捏著利樂包裝豆奶打著瞌睡的老人……站在這樣一個自行構(gòu)建的迷宮里回看靜安寺,金頂變得不同尋常,它看起來不再是一個金箔與柚木構(gòu)成的藏寶盒,而是一座搭載著千萬手機調(diào)頻的信號發(fā)射塔,向四方輻射出音符含糊的咒語,它進入那些正搜尋著無線網(wǎng)絡(luò)的人的指甲蓋里、進入報刊亭招貼欄的名人肖像里、進入唱著《歡樂頌》的冰淇淋車的奶油螺旋噴頭里……這個路口好像正舉行著一場今敏(Satoshi Kon)動畫片《紅辣椒》(Paprika)的露天放映:行人的夢在這里開始迅速滲透、相互連接,他們不得不加入迎面而來的花車游行,無數(shù)個奇裝異服、五光十色的敵人將陪伴自己去往最后一夜的狂歡——或者說——這一切也完全被澤拉茲尼(Roger Zelazny)的《光明王》(Lord of Light)所預(yù)言:“戰(zhàn)爭打響那天,破曉的天空宛若處女大腿上的咬痕般呈現(xiàn)出一片粉紅。”
在沒有市集和節(jié)慶活動的日子里,整個下沉式廣場只是一個重力的凹槽,一塊靜安公園與南京西路之間的廢墟
1.江寧路橋
江寧路如今是丑陋的,但我還是要去走它。我走在它身上,就好像用一條腿在另一條腿上行走,每一步都知道踩在哪兒,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但我想,那還算不算是走路呢?國棉六廠在上個世紀發(fā)生過多次火災(zāi),我每次都聞訊趕來,站在紗廠醫(yī)院門口的瞭望點,嘴里含好桉葉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熊熊升天的黑煙,幻想著自己正在里面做著死前掙扎,掙扎到一半忽然醒來,發(fā)覺不過是因為蓋太多被子而導(dǎo)致的一場熱夢。19路電車在轉(zhuǎn)彎的時候一根鞭子掉了下來,售票員從被擋住的墻角出現(xiàn)時,懶洋洋地抬著頭,脖子上的零錢布包左右搖晃,她以米開朗基羅的姿勢伸手去拉那根憑空墜落的天際線。沒有火災(zāi)時,我就從19路車站那里走去路的盡頭,路名結(jié)束的地方會出現(xiàn)一座橋,一些人站在橋上看著蘇州河里的塑料袋和破球鞋飄來飄去,我則思考著假如將身后上海造幣廠里所有的錢幣都扔進河里,河能不能被填滿。后來我才知道,填滿這條河的是一個名叫世紀之門與另一個名叫中遠兩灣城的樓盤的倒影,不過我奶奶說世紀之門在很多年前已經(jīng)在河面上同樣的位置出現(xiàn)過,只不過它是云朵的顏色、云朵的形狀,它的出現(xiàn)是“派好的”。她描繪世紀之門的神情,總是讓我想到她遇見玉佛寺上空顯靈的觀世音菩薩時快速翕動的嘴唇,或是發(fā)現(xiàn)蟒蛇在老宅現(xiàn)身的那次,她一聲不吭地朝著蠟燭香掉眼淚,眼淚一滴一滴像蠶豆那么大,掉在地上的印子三天都沒有消失。
很多人都在江寧路橋上看到過聳人聽聞的景象。只有真正的河水在腳下流過時,從未有人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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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浪者看浪,描述總是不確定的。每一次都在修正。錯誤本身形成了完美的波浪曲線。
-1.島
落日時分,礁石另一側(cè)的海平面上泛著耀眼的金色光芒。
在來到這片海濱之前,我被一種毛蟲飛蛾叮咬,它們還在我的左手臂上產(chǎn)下了卵,這些前所未見的蟲子是L帶來的。他睡在我旁邊,似乎愿意和我冰釋前嫌,但是我得了這樣的病,必須進行隔離。獨自到了海濱后,我找了一個老中醫(yī),連續(xù)服用了三天蛞蝓湯,已經(jīng)痊愈了。我的房子向著海岸,但是需要繞過幾棟小樓和一個海濱體育場才能走到海灘上,體育場里每周舉行一次賽狗、一次回旋舞表演、一次足球比賽、一次田徑運動會、一次吃龍蝦片大賽、一次天文愛好者集會以及一次睡覺比賽,睡覺比賽每個禮拜天傍晚舉行。禮拜天傍晚,我繞過體育場,來到海灘邊,鋪了一條干爽的紫色毛巾毯在沙灘上,活絡(luò)著雙腿準備下水。琦琦對我說:“太陽要落山了,水已經(jīng)很冷了,你還是要下去嗎?”我目測從礁石背后游到了金色海面上的距離。
“我下去的,來得及的。”
大約是早上八點一刻,開進瑞金一路地鐵站工地的土方車歇斯底里地滾動著輪盤。我爬起來關(guān)窗時看到弄堂里的青桐長出了幾片新的葉子。我忽然意識到,去年在海浪巨大的斯里蘭卡東岸游歷之前,那個島嶼其實并沒有在地圖上出現(xiàn)過,它是在剛才的那次睡眠中憑空誕生的,一切在極端的瞬間完成了所有的進化,這瞬間之短,以至于蒙過了所有的地理學(xué)家和考古學(xué)家。但它的確是新的,淚滴形的身體還是濕漉漉的,帶著一身臭紙漿味的羊水。
上博雕塑廳
一個男孩走到雕像前,要求父親給他照張相。他的頭只到這尊憤怒相的天王的膝蓋。男孩的相貌獨特,若不仔細分辨,也像是個英氣的女孩。他的額頭與眉骨很高,眼眸大而亮,長睫毛反射著來自展廳上空的燈光,泛出一種明亮的金褐色,看起來不太像純正的漢人血統(tǒng)。從父親的背面與其擦身而過,父親的背形成了一片迅速隆起的黑色山丘,他舉起相機,遮住了那張陰影背后的臉。視線越過父親的肩膀落在男孩那張被展廳射燈打亮的臉上。男孩也瞥到了我,露出了一個沒有門牙的笑容,以及忽然的,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認真望了一眼雕像的臉,轉(zhuǎn)過身時,他做了一個跟天王像一模一樣的表情:眉頭緊鎖、杏眼圓睜、雙唇用力地抿緊,嘴角如鐵錨般一樣堅決地墜下?!斑青辍?。男孩隨即又恢復(fù)了微笑,朝他的父親靦腆地撲過去,就像一只歸巢的灰雀。
斗獸場
靜安公園門口的兩個咖啡館前有一片廣場空地,空地的中央矗立著一頭犀牛青銅雕塑。去年初秋,我在公園門口溜達,見到一對母女正走向這頭犀牛。母親邊走邊熟練地從手腕上掛著的黃色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個石榴,將它高高舉向空中,接著兩步后,朝著犀牛鼻頭上的尖角用力往下一砸。女孩緊跟上去,向母親伸出手,幾瓣紅寶石落在了她手里。
遠征飯店
K那天說要借一本書給我,我們約在了愚園路的一個新疆餐廳吃晚飯。
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下著非常密的小雨,隔著玻璃很難看清雨到底有沒有停,或是不是還下著。我們來得太早了,餐廳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兩三個客人,餐廳只開放了一個區(qū)域。深處臺階卡座上方的水晶吊燈關(guān)著,含鉛玻璃碎片和廉價銅色金屬一絲不動地懸在暗處。它靠近我們的一側(cè)能略微反射到一些暖色的燈光,而另一側(cè)則吸收著傍晚五點二十八分來自街道的藍黑色。
有那么一刻,水晶吊燈那原本一動不動的透明錐形體忽然微微抖動了一下,并從其內(nèi)部顫射出一絲幽幽的白光。這光亮在一顆釘子落地發(fā)出聲響的時間里迅速出現(xiàn)又消失。水晶吊燈隨即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我們點了羊肉串和抓飯。一聲不吭、狼吞虎咽地吃飽后,K把那本薄到只有幾頁紙的書遞給我。叫結(jié)賬的時候我多打包了一塊馕。
一塊從米黃向淺棕色過渡的熱乎乎的馕,隨著幾個零錢銅板被送上來。
繡著墨綠植物花紋的醬紅色桌布、白色的書封、灰色的硬幣、銀盤里正凝結(jié)的橙色羊油,在馕的周圍依次排開。
馕表面的深褐色烤痕一圈一圈地向外散開,斷斷續(xù)續(xù)地隱沒在與之同形的漸變邊界上,“像一種古老的文字”。我將它小心翼翼地裝進了一只透明塑料袋里,又將塑料袋系在包帶上,打了兩個結(jié)實的活結(jié)。
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我一直忍不住低頭去看那只在腰間晃蕩的馕,看它在空中撞擊我身體的樣子。雖然我打著傘,但還是生怕它被淋濕?!爱吘故且环N古老的文字。”
馕表面的深褐色烤痕一圈一圈地向外散開,斷斷續(xù)續(xù)地隱沒在與之同形的漸變邊界上,“像一種古老的文字”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