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雪濤
雙手插袋的少女讀《繭》札記
雙雪濤
她在經歷著某種閱歷和寫作的變化,或者簡單來說,她正因為某種平靜和對生活、文學新的認識,尋覓一種新的文學
張悅然并不是一個經常在人眼前晃蕩的作家,但是很難被人忘記。這可能某種程度上能給人一點信心,即作為一個寫作者,曾經為自己鐫刻的高度和在讀者心頭留在的撞擊,即使因為時光略微蒙塵,一個小小的線索便能使這一切重又浮凸出來,再次裸露出亮度。
考量張悅然近七八年的創(chuàng)作,大多是一些零散的短篇和隨筆,主要發(fā)表在她主持的《鯉》雜志書上,另一些應約的短章散落各處,不成體系。2014年在《收獲》發(fā)表《動物形狀的煙火》,2016年初在《收獲》發(fā)表《天氣預報今晚有雪》,兩個萬字左右的短篇,都寫藝術圈人物形狀,大致如此,總共能見的作品十萬字左右。對于一個曾經一年能夠寫兩部長篇的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作家,這幾年的創(chuàng)作基本等于歇業(yè),或者說是一種自娛。小說似乎已成自家庭院的花草,想起來就侍弄一下,大風來了就挪進屋里,有時候忘了拿出去,因為干燥炎熱,就萎了幾枝。不過若是稍加注意,便能發(fā)現她在經歷著某種閱歷和寫作的變化,或者簡單來說,她正因為某種平靜和對生活、文學新的認識,尋覓一種新的文學。
雖然產量稀少,可是變化之劇烈使得稀少的產量有了些分量,其中以《動物形狀的煙火》為顯著的代表。這篇小說敘述考究,曲折微妙,雖略帶往日痕跡,可已經十分簡省自然,不過似乎我們的文學人一直對這種散發(fā)著“資產階級”氣味的小說不太感冒,或者說,對所謂上流社會的人竟然也有痛苦和迷惑,無法切身地知覺。我們的文學批評和閱讀,雖然經過多年的蹉跎與發(fā)展,總似乎無法逃出某種制式,即對于史詩的偏愛,對于傷及生存的苦難的尊敬,這也是為什么時至即日,一些學人反觀我們的文學史,將蕭紅置于張愛玲之上的原因。如果我們以另一個角度考察,便會發(fā)現在1980年代末興起的先鋒文學,正是對這種意識的反抗,即重視形式和風格,也許重于看上去偉大的思想、沉重的命題,而對形式之迷戀來源于對思想之過時的恐懼。隨著一批先鋒作家老去并且回歸到傳統(tǒng)敘事,我們發(fā)現,先鋒文學幾乎沒有留下任何遺產,因為遺產需要繼承人,沒有繼承人便成為無主之物。究其原因,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對先鋒文學認識的偏狹,先鋒文學的標簽并非形式上的時空倒致和敘述圈套,更重要的是對風格的注意。而張悅然從創(chuàng)作伊始,便風格強烈,而今風格轉變,紋理大異,可依舊是以風格和形式為先的一脈。從《動物形狀的煙火》及《天氣預報今晚有雪》受到闡釋之單薄就可以看出,先鋒文學求之于西方,到了今天,依然無法被恰當解讀。從另一方面來講,先鋒精神永遠存在,若被奉為文學主流,趨之如騖,便難稱之為先鋒。
而近七八年張悅然的大幅減產,并非沒有緣由。2016年《收獲》第2期刊發(fā)的《繭》便是明證,原來其一方面在侍弄花朵,一方面在栽植大樹。這個長篇她寫了多久我并不知道,但是時間似乎不短,據說幾年前,書中還有一只狐貍,如今狐貍了無蹤跡,可見森林里過了多少春秋。此書形式特別,通篇兩人敘述,幾乎都是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的交疊,向對方陳述自己的生涯,中間夾以紀錄片的片段,如同二重唱后面的提琴,或者說,其形式更像戲劇,后面站著一個古希臘戲劇里經常悄然浮現的鬼魂。時間跨度六十幾年,涉及三代人,眾多人物,而其主干,是我們這代人的悲歡,欲望與罪孽,離散和團圓。此書以醫(yī)院里頭顱中的一顆釘子起,以一場大雪中的審判和合解終,幾條線分和交織,最終成為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其野心之巨,寫法之難,在此不做贅述,這里只講意義。
縱觀近幾年產生的長篇,尤其是青年作家的長篇,可以發(fā)現,很多作家在以短篇小說的方式寫長篇,這里不乏舍伍德安德森和奈保爾的影響,更多的是勇氣和專注不足所造成。張悅然的這部長篇雖然形式離奇,但是乃是一部標準的長篇小說,其中節(jié)奏氣韻,都是長篇所需要,其厚度密度,其體現出的強力的持續(xù)性和一以貫之的線索,都使其具備長篇小說應有的意義。張悅然努力正面去處理歷史問題,以及歷史對于我們這代人的影響,而這個影響并非觀念上的,而是生活細節(jié)中的。歷史和現今的生活的關系是永恒的主題,而這個主題的強大有時會使近其火焰的人物速朽和枯萎。這本書的獨特之處在于,張悅然筆下的青年似乎毫無保留地和歷史接近,并把自己投入歷史火焰中去,冒著成為灰燼的風險,可在其中正可見鮮活的真身。張悅然努力在寫的似乎正是這種無意義追索的意義,而這個意義似乎在一次次失敗,遍體鱗傷,墮落而后的重生的希望中浮現出來。情欲,死亡,別離,毀滅,正是這些又把人們牢牢粘合起來,不忍再次分別。對一部小說來說,有些人樂于豐富,而豐富其實掩蓋著某種猶疑,而有些人敢于堅決,堅決帶來的是一門心思把頭撞進南墻去,且不說石墻是否因此碎裂倒退,便這一腦門的鮮血,似乎就有些意義。張悅然以這部小說更加接近于自己尋覓的文學。這種文學特征之一是西方的,職業(yè)的,書面語的,隱喻的;特征之二是,簡潔的,動作的,含蓄的,憂傷的;特征之三是,實驗性的,復雜的,不輕佻的,夢幻的,詩意的。而這些特征都統(tǒng)御于一個特征之下,便是個人的。如果一個人敢于自私地寫一部長篇,我便覺得她似乎就更容易地敢于真摯,如果一個人敢于真摯,我便覺得先不講這把大刀舞得是否滴水不漏,至少此人是提刀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回首當年青春文學叱咤風云的幾人,大多是以“新概念”作文比賽的短文始,進而以《萌芽》為陣地,發(fā)表一系列華美的短篇小說和隨筆,進而被出版社收割,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制成一種殊于課本文學和主流(在這個語境里等于衰老的)文學的文化產品。這一跳躍式的發(fā)展路徑,使一批早慧的文學少年在名利的光圈里迅速分化。以郭敬明為代表的一批作家迅速把文學命題轉化為粉絲命題,然后轉化為資本命題,毫無顧慮地追逐商業(yè)上的成功,引導青春文學的主體成為迷藥一樣的都市聲色的幻境。韓寒特立獨行,制造藐視權威:率性批判的標簽,一個敢說話的年輕人,一個為自己活的年輕人,一個善于長跑和賽車的嬉皮士,一個永遠不會敗下陣來的辯論家。只是在文學的本職上,韓寒是個過于輕盈的作家,一個太容易分心的孩童。從近幾年的趨勢可以看出,韓寒和郭敬明內里區(qū)別不大,都是一種偶像式的,無法嚴肅的,越來越剝脫和文學的聯系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除此兩個代表性的方向性的人物之外,大部分的青春文學作家的結局是消亡。這種消亡并不是漸進式的,而是突發(fā)式的,成批地消失,那些曾經寫出超出自己年齡的成熟度的作品的年輕人們,似乎聽到了一聲歸隊的哨子一樣,又回歸到自己原初的生活。如果想要分析這個有趣的現象,可能需要去辨識我們中國特有的寫作環(huán)境和作家面臨的有限的發(fā)展模式,當然也要考慮寫作者本身處理寫作和生活的態(tài)度。
中國所能容納的文學類別,可能可以簡單歸結于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而青春文學從出現伊始,就是另一個特殊門類,以創(chuàng)作者的年齡和寫作題材為界,主要是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青春文學由青春人寫作。而這一類比勢必要融入或者嚴肅文學或者通俗文學才能存活下來。郭敬明和韓寒迅速地認識到這一點,無論是郭敬明金幣式的胭脂氣的,還是韓寒撓癢癢一樣的批判式的,都是有效地進入通俗文學語境的方式。而那些大批的青春文學作家的特征并不如此明晰,不過想要拒絕通俗奔向嚴肅,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嚴肅文學的陣地主要是大量的文學期刊,而文學期刊的主流是體制內的寫作,體制內的嚴肅,體制內的悲苦和體制內的批判,對一個熱愛上寫作的年輕人來說,想在這個語境內生存基本上等于匯入自己厭棄的陳舊語系,這種騎于墻,兩邊望,難以取舍的困惑可能是使這批作家消亡的一個原因。文學本身具有規(guī)律,一個作家的生長也有規(guī)律可循,有如大躍進的發(fā)展某種程度上是對自身薄弱的文學生態(tài)的破壞,作家是緩慢的生物,需要跟生活裹挾在一起,不斷學習觀察,不斷沉思反省,蠕動式地前行。更為重要的是,文學是自我的需要,而非熱鬧的典禮,大多數青春文學作者更像是典禮的來賓,鮮艷于形,而到底是誰的婚禮并不清楚,一旦主角入了洞房,來賓也需散去,各自回家,拾起最安全最熟悉的生活。
張悅然是這一波文學熱潮里的另類,她曾經獲得過商業(yè)上的成功,曾經放飛那幾束最璀璨的煙火,回到書房里,又想到這不是辦法,掂量著屬于自己的文學道路。從她一直在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就可以看出,她所關心的東西和大部分青春文學熱潮中涌現的作家大不同。寫作,寫出好的小說,做一個職業(yè)的小說家,可能是她給自己的目標,所以她選擇做一個安靜的特立獨行者。早年的寫作積累了生活的必需品和讀者,這些東西沒有成為負擔,而是成為某種自由。不過這條路還是艱難的,一個作家也許受過諸多作家的影響,但是作家又很難以依據模板復制,這條道路需要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需要苦行僧一樣逼迫自己成為一個更深刻的人,需要有時候捂起耳朵做自己的事情,有時候又得豎起耳朵聽聽大家在說什么,有時候需要憶起當年的寫作以給自己力量,有時候又需要確認那種寫作并不值得留戀,一切都是新的,新世界需要自己一磚一瓦去修建。但是同時,我認為,這也是獨創(chuàng)的可敬的唐·吉訶德式的幸福。
悅然在微信里的頭像是一個短發(fā)少女,手插在褲兜,眼神斜下,嘴唇緊閉,面帶微笑似乎不屑一顧,身后有一片陰影似乎也感到孤獨。一個人無論身上經歷了怎樣的創(chuàng)痛,總是力圖跟文學產生聯系,一個人無論多么孤單和迷惑,總想去文學里尋一些慰藉和寬容,在我看來,這似乎可以說是某種小說家的本色。一個人私自寫作,公開發(fā)表,擁者眾,回頭還能把寫作當做一件私事,這似乎可以說是某種小說家的操守和稟賦。人總是期待自己的黃金時代,而對作家來說,這黃金時代并非多少人為你喝彩,而是越發(fā)感到自己和文學越來越近的聯系,無法將自己的生命從文學中剝離出來,轉了一圈發(fā)現,哦,還是寫吧,又能干什么呢?恐怕這樣的無奈,便是黃金時代的導引。每當泥沙俱下之際的時候,每當時代裸露出生鐵一樣丑陋的內膽的時候,內心的黃金時代便格外耀眼。當我閱讀《繭》的時候,經常會想起這一點,就像《繭》的結尾寫到:程恭回過身來,硬幣已經被新落的雪覆住,看不見了。他和李佳棲站在那里,聽著遠處的聲音。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狗的叫聲,孩子們的嬉笑聲,一個早晨開始的聲音。他聞到了炒熟的肉末的香味,濃稠的甜面醬在鍋里冒著泡,等一下,再等一下,然后就可以盛出鍋,和細細的黃瓜絲一起,倒入潔白剔透的碗中。在這里,死亡褪去,歷史遠行,軟弱的人存活下來,內心泛起幸福的巨響。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