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艷/著
三舅爺坐在小凳子上,蹺著二郎腿,盡量讓那兩只锃亮的大皮鞋在正午的陽光里晃來晃去??墒遣还芩趺椿危请p鞋都比不上他那個通紅的酒糟鼻子更顯眼。
“這大熱天的,你穿那么厚,不熱???”賣烤苞米的婦女頭也不抬地問道。在她眼里,三舅爺肯定比不上她那香噴噴的烤苞米更招人稀罕。
“不熱,熱啥呀,我這樣穿都習慣了。不這樣穿,我們公司的老板不讓!”三舅爺說著,下意識地扯了扯系在脖子上的那根皺巴巴的紅領帶,又順便偷偷抹了一下順著額頭的“溝渠”淌下來的汗水。那里的幾道“溝渠”并不深,只不過是輕微的水土流失,畢竟三舅爺才四十幾歲,比他手中的烤苞米老一點而已。
“我請你下館子吧?”三舅爺歪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烤苞米的女人,試探著問。這女人雖然也比烤苞米老那么一點點,不過臉蛋還算細嫩,在三舅爺眼里,她絕對比這些烤苞米更招人稀罕。
“我不去,我不餓。我要是餓的話,吃苞米就行了?!?/p>
“嗯,你們鄉(xiāng)下這苞米是挺好吃,挺香!”三舅爺使勁吧唧吧唧嘴,用袖口抹了抹嘴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你要是陪我去吃飯,我就常來買你的苞米?!比藸?shù)难劬σ恢睕]離開女人的臉,仿佛那有一塊粘人的吸鐵石。女人這回抬起頭瞟了三舅爺一眼:“你上那兒去,那兒——洗腳房?!彼孟掳屯謱γ嫣袅艘幌隆!跋茨_房?”三舅爺茫然地重復了一遍。不過當他順著女人的目光望過去,看見對面一個掛著燙金牌匾的門面前,站著的穿戴十分性感的女人,他瞬間就明白了。他把手伸進兜里,摸了摸兜里那卷汗?jié)竦拟n票,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這時候,從那牌匾下面的門里出來了一個男人,那男人與其說是魁梧,不如說是肥胖,那肚子,仿佛懷了六個月的身孕。不過,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條金鏈子,和他的身材倒是十分匹配。三舅爺看著那條金鏈子,心里涼了半截。
“敢上那兒去找樂子的,可都是有錢人!”烤苞米的女人說這話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三舅爺一眼。這一眼,讓三舅爺覺得好像有一只蝎子在他的臉上蜇了一下。他縮了縮脖子。可他的手馬上又碰到了那卷錢,這讓他一下子又來了精神。他掏出錢,一張一張地打開。這個動作,他足足持續(xù)了五分鐘。最后,他從最里面取出一張十元的,遞給烤苞米的女人:“拿去吧,我沒有零錢了,你也不用給我找零了,剩下的給你當小費!”“小費”,三舅爺在心里嘀咕了一遍,這么時髦的詞兒自己都能說得這么溜,他不禁有點揚揚得意。在這兒坐了這么半天,他不過就吃了兩棒苞米而已。烤苞米的女人接過錢,這回,她沖他笑了一下。這一笑,更增添了三舅爺?shù)膬?yōu)越感。他站起來,在正午的陽光里踱了幾步,讓那锃亮的大皮鞋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不過,他終于沒有到街對面去,而是踱進了烤苞米攤位后面的一家小吃部。
小吃部的門正好對著街對面的洗腳房。三舅爺點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熘肝尖,就捏著酒盅有滋有味地喝了起來。對面那個女人還在洗腳房的門口站著,每過去一個男人,她都會送上媚生生的笑聲。三舅爺始終覺得那笑聲一粒粒都落在他的碟子里了,嚼起來絕對比花生米更脆。而且,他發(fā)現(xiàn),門外烤苞米的女人不時地回頭往屋里看他,這更讓他心花怒放。于是,他就著那個女人的笑聲和這個女人的眼神兒,把自己的臉喝得跟那熘肝尖一個顏色。不過,那酒糟鼻子也不遜色,還是一樣顯眼。
把碟子里的最后一?;ㄉ姿瓦M嘴里,把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進嘴里,他打了個飽嗝,沖著服務員招了招手:“服務員,埋單?!焙巴辍奥駟巍边@兩個字,他在心里對自己又佩服了一遍。于是,他又掏出了那卷鈔票,一張一張地打開,這個動作又足足持續(xù)了五分鐘。
他出了小吃部的時候,街對面的女人早就鉆進屋里去了,這讓三舅爺多少有點失望。經(jīng)過烤苞米的攤位,他望了望賣苞米的那個女人,她的臉被太陽曬得,這會兒倒真有點像她的苞米了,不過還是挺招人稀罕的。他又買了兩棒苞米,而且付完錢還沒忘重復了一句:“你們鄉(xiāng)下的苞米真好吃?!?/p>
說完這句話,他就又把那雙大皮鞋放進了1995年夏日的一個正午的陽光里。那是他第一次去縣城里存錢,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存折。他也第一次覺得自己終于有資格不再像個鄉(xiāng)下人,可以像模像樣地當回城里人了。不過,直到2014年他去了縣城的兒子家定居,真正成了“城里人”,他始終沒聽到,當初,當他那雙锃亮的大皮鞋把水泥地面上的陽光踩得吱吱響的時候,他身后那個烤苞米的女人嘀咕的那句話:“老山炮!”
早上七點,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迷迷瞪瞪地從網(wǎng)吧出來。還沒來得及痛痛快快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凜冽的寒氣就封住了他們的口鼻。被風卷起的雪粒兒也直往大脖領子里鉆,兩人幾乎同時打了一個激靈。木木地對望一下,這才清醒過來。
在網(wǎng)吧里過夜叫包宿,一晚五塊錢。
男孩兒上半夜打“坦克大戰(zhàn)”,下半夜靠在椅子上睡覺;女孩兒上半夜看《大長今》,下半夜趴在桌子上睡覺。此刻,女孩兒裹緊了單薄的小棉服,仿佛也單薄成了一片長腿剪紙,抱著肩膀低頭向南走去,男孩兒往北走了幾步后又折回頭追上了她。他們不認識,碰巧在網(wǎng)吧座位相鄰,又被清場時一起轟了出來。
“我叫劉大可,你這是要去哪兒?”
“回學校啊,我在八中。”
“我請你吃一碗面條吧,熱乎熱乎再走?!?/p>
一晚上他都在目不斜視地打游戲和睡覺,看樣子不像壞人,而且,這張面孔以前也似乎在這個網(wǎng)吧里遇上過幾回。相比于餓,女孩兒這會兒更冷,“熱乎”倆字著實吸引了她,她跟他走進了路對面的小面館。吃面,劉大可吃得很賣力氣,稀里嘩啦地,她也就不再害羞,大大方方地吃面,吃完之后她說:“我叫杜采蓮。”
“你讀高幾?特別想去上學嗎?我是九中的,讀高二,我不想回學校?!?/p>
“我也讀高二?!倍挪缮彌]回答他的第二問。
“走,我?guī)阃嫒??!?/p>
杜采蓮第一次進臺球廳,不是街邊上一間破屋、一張笨案那種,而是真正的臺球、真正的廳,三十幾個藍色的案子穩(wěn)穩(wěn)地坐在藍色調(diào)的大廳里,加上一些安靜地炫著的射燈,說不上哪里來的華貴大氣。一走進去,杜采蓮立刻覺得自己寒酸得要死,在門口使勁兒地磕凈鞋上的雪,才敢邁進門檻。她就坐在一邊,看劉大可一個人圍繞著案子打來打去。她看不懂,但很著迷這種狀態(tài)。
劉大可給她叫了蛋糕,叫了咖啡,也叫了四色冰淇淋。眼前,高高瘦瘦的劉大可是一幅畫,冷冷的,酷酷的。入畫出畫,杜采蓮邊看邊吃。
“你是不是父母也離了婚?”打了幾桿后,劉大可坐下來。
“你怎么知道?”杜采蓮大吃一驚。
“單親家庭的孩子都有種不一樣的氣質(zhì),我一打眼就看得出來。比如眼睛從來不敢盯著人看,比如遇到陌生人不肯先說話,比如對聲響很敏感。昨天你從網(wǎng)吧出來,抱緊自己的肩膀的那個動作,立刻讓我有了判斷?!?/p>
杜采蓮點點頭,接過話茬:“我上一年級時父母就離了,我爸在天津打工,我媽嫁到山東,誰也不管我了,這些年我跟奶奶過?!笨粗鴦⒋罂稍儐柕哪抗?,她補充了一句,“我住校,奶奶不知道我包宿?!?/p>
“同是天涯淪落人哪?!眲⒋罂傻吐晣@了口氣,“上初一時我父母離的,我爸是個軟蛋,根本就養(yǎng)不了我。我媽找了個老大款,跟他們過倒是既不缺錢花,也不缺自由,可就是不快樂?!?/p>
“他們不能保證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有什么資格生孩子?你說,你說!”杜采蓮從來就沒這么大聲說過話,白凈的小臉漲得通紅。
“都是罪人!”
兩人碰了碰杯,啤酒一飲而盡,嗆得直咳嗽。
下午,他們?nèi)チ虽浵駨d?!拔乙础丢{子王》!”杜采蓮脫口而出。她被劇情牽動著,看得很投入。演到老獅王墜崖時,劉大可的手握了過來,她沒有拒絕,只是又打了個激靈,這回像觸了電。劉大可吻了杜采蓮一下,嘴尖輕輕觸了她的臉蛋,她感覺像一只瓢蟲落在腮幫上,下意識地拂了一下。
看著看著,銀幕上閃現(xiàn)出一組不一樣的鏡頭:父母一左一右陪采蓮看《獅子王》……從電影院走出來,星斗滿天……媽媽問她從電影里看到了什么,她想了想說:“不論啥時候都要充滿希望?!卑职直鹚H了一下:“丫頭真聰明,要說到做到呀?!薄鞘鞘昵?,她七歲生日。
采蓮哭了,沒等電影演完就走了出來。
“謝謝你今天的招待,我得回學校了。”她一邊用腳踢著馬路牙子,一邊小聲說道,“我想明白了。攤上啥樣的父母咱無法選擇,可咱到底該咋活咱自己能作主。不能就這樣沉淪下去,不能在別人的白眼里活一輩子。劉大可,一起努力好不好?”說完,她勇敢地抬起頭,直視著那個男生的眼睛??吹絼⒋罂牲c了頭,她繼續(xù)說道:“那好,不再上網(wǎng),不再聯(lián)系,一起加油,決戰(zhàn)高考!”
他們是退著離開的,一個用力地揮著拳頭,一個把兩根手指高高舉向天空。
高考后,杜采蓮特意到九中看榜,劉大可考進了一本。杜采蓮知道,劉大可也會到八中看榜的,自己的成績值得驕傲。
十二年之后,在機場大廳里,一個戴墨鏡、穿狼爪徒步裝、背雙肩包的高個子打杜采蓮身邊經(jīng)過,她杵在那里,她確信那個人就是劉大可。
杜采蓮回過神來后,隨口說了句“看樣子他還好”。她的新婚丈夫回過頭來撫摸了一下她的長發(fā),柔聲問了句:“親愛的,你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