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迦陵詩詞稿》選

葉嘉瑩

葉嘉瑩，1924年生。1945年畢業(yè)于北京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自1954年起，在臺灣大學(xué)任教15年。1969年遷居加拿大，任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xué)終身教授。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學(xué)會院士”稱號。1966年起，先后曾被美國哈佛、耶魯、哥倫比亞、密西根、明尼蘇達(dá)各大學(xué)邀聘為客座教授及訪問教授，并受聘于國內(nèi)多所大學(xué)客座教授及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名譽研究員。2012年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空山

天上云連蔓草荒，蘆花白到水中央。

空山秋后渾無夢，一片寒林綰夕陽。

1941年秋

銅盤

銅盤高共冷云寒，回首咸陽杳靄間。

秋草幾曾迷漢闕，酸風(fēng)直欲射東關(guān)。

擊殘欸乃漁人老，閱盡興亡白水閑。

一榻青燈眠未穩(wěn)，潮聲新打夜城還。

晚秋偶占

少年何苦學(xué)忘機，不待人非己自非。

老盡秋光無一事，坐看黃葉下階飛。

1941年秋

春日感懷

往跡如煙覓已難，東風(fēng)回首淚先彈。

深陵高谷無窮感，滄海桑田一例看。

世事何期如夢寐，人心原本似波瀾。

沖霄豈有鯤鵬翼，悵望天池愧羽翰。

1942年春

坐對

坐對黃花感不勝，蓬萊消息近難憑。

浮云出岫姿多變，孤月橫空影倍澄。

萬里風(fēng)高歸白雁，三秋蟲語入青燈。

蕭蕭寂處無人見，淡淡銀河轉(zhuǎn)玉繩。

1942年

生涯

日月等雙箭，生涯未可知。

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癡。

眼底空花夢，天邊殘照詞。

前溪有流水，說與定相思。

1943年

夜來風(fēng)雨作

風(fēng)急天如怒，云多月不升。

三更飄暗雨，百感集孤燈。

舊夢都成幻，新生未可憑。

隔窗檐溜響，疑有浪千層。

1943年夏

搖落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

云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

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1944年秋

南溟

白云家在南溟水，水逝云飛負(fù)此心。

攀藕人歸蓮已落，載歌船去夢無尋。

難回銀漢垂天遠(yuǎn)，空泣鮫珠向海沉。

香篆能消燭易盡，殘灰冷淚怨何深。

1964年臺北作

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

曰歸妄自悲鄉(xiāng)遠(yuǎn)，命駕真當(dāng)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天北天南有斷鴻，幾年常在別離中。

已看林葉驚霜老，卻怪殘陽似血紅。

一任韶華隨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蟲。

將行漸進(jìn)登高節(jié)，惆悵征蓬九月風(fēng)。

臨分珍重主人心，酒美無多細(xì)細(xì)斟。

案上好書能忘晷，窗前嘉樹任移陰。

吝情忽共傷留去，論學(xué)曾同辨古今。

試寫長謠抒別意，云天東望海沉沉。

天壤

逝盡韶華不可尋，空余天壤蘊悲深。

投爐鐵鑄終生錯，食蓼蟲悲一世心。

蕭艾欺蘭偏共命，鴟鸮貪鼠嚇鹓禽。

回頭三十年間事，腸斷哀弦感不禁。

七絕三首

平生不喜言衰病，偶住山中為養(yǎng)疴。

幾日疏風(fēng)兼細(xì)雨，四圍山色入煙蘿。

小樓獨坐耐高寒，雨態(tài)煙容盡可觀。

嘗遍浮生真意味，余年難得病中閑。

故人高誼邀山居，出有乘車食有魚。

解識病中閑處好，小樓聽雨亦清娛。

1989年在臺灣作

金暉

晚霞秋水碧天長，滿眼金暉愛夕陽。

不向西風(fēng)怨搖落，好花原有四時香。

臨江仙

一片凍云天欲暮，長空敗葉蕭蕭。薊門煙雨白門潮。幾回月上，回首恨難消。

莫向荒城尋故壘，秋來塞草全凋。北風(fēng)吹響萬林梢。倚欄人去，雁影落寒郊。

1940年秋

浣溪沙

忍向長空仔細(xì)看。秋星不似夏星繁。任教明滅有誰憐。 詩思判同秋水瘦。此心寧共夜風(fēng)寒。雁鴻飛盡莫憑欄。

1941年秋

菩薩蠻·母歿半年后作

傷春況值清明節(jié)。紙灰到處飛蝴蝶。楊柳正如絲。雨斜魂斷時。 人憐花命薄。人也如花落。墳草不關(guān)情。年年青又青。

踏莎行·用羨季師句試勉學(xué)其作風(fēng)苦未能似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

軟語叮嚀，階前細(xì)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fēng)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1943年春

南歌子

秋水連天瘦，征鴻取次稀。階前黃葉久成堆。獨自西風(fēng)徹夜?jié)M林吹。 酒薄愁偏重，燈闌夢未回。者般生計已全非。細(xì)數(shù)人天恩怨總堪疑。

1944年秋

鷓鴣天·用友人韻

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jié)物如相識，夢里鄉(xiāng)關(guān)路正賒。 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1967年哈佛作

水龍吟·秋日感懷

滿林霜葉紅時，殊鄉(xiāng)又值秋光晚。征鴻過盡，暮煙沉處，憑高懷遠(yuǎn)。半世天涯，死生離別，蓬飄梗斷。念燕都臺嶠，悲歡舊夢，韶華逝，如馳電。 一水盈盈清淺。向人間、做成銀漢。鬩墻兄弟，難縫尺布，古今同嘆。血裔千年，親朋兩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沒，同心共舉，把長橋建。

1978年

金縷曲·周總理逝世周年作

萬眾悲難抑。記當(dāng)年，大星殞落，漫天風(fēng)雪。佇立街頭相送處，忍共斯人長訣。況遺恨、跳梁未滅。多少憂勞匡國意，想臨終、滴盡心頭血。有江海，為嗚咽。 而今喜見春風(fēng)發(fā)。掃陰霾，冰澌蕩盡，百花紅綴。待向忠魂齊獻(xiàn)壽，悵望云天寥闊。算只有、姮娥比潔。一世衷懷無私處，仰重宵、萬古懸明月?？创穗H，清光澈。

臨江仙

惆悵當(dāng)年風(fēng)雨，花時橫被摧殘。平生幽怨幾多般。從來天壤恨，不肯對人言。

葉落漫隨流水，新詞寫付誰看。惟余鄉(xiāng)夢未全刪。故園千里外，休戚總相關(guān)。

浣溪沙

搖落西風(fēng)幾夜涼。滿林寒葉已驚霜。天涯誰賞菊花黃。 別后故人存舊約，夢回梁月有余光。雁聲迢遞碧天長。

金縷曲·有懷梅子臺灣

難忘臨歧際。賦離歌，短詩數(shù)首，盈襟別意。世事茫茫從此去，明日參商萬里。嘆聚散、匆匆容易。自信平生蕭瑟慣，甚新來、歲晚憐知己。沉思處，憑誰會。 高山流水鐘期誼。曾共話、夷齊列傳，馬遷心事。惆悵胸中家國恨，幾度暗傷憔悴。剩遲暮、此心未已。若遂還鄉(xiāng)他日愿，約重逢、聚首京華里。然諾在，長相記。

水龍吟·題屈原圖像

半生想象靈均，今朝真向圖中見。飄然素發(fā)，翛然獨往，依稀澤畔。呵壁深悲，紉蘭心事，昆侖途遠(yuǎn)。哀高丘無女，眾芳蕪穢，憑誰問，湘累怨。 異代才人相感。寫精魂、凜然當(dāng)面。杖藜孤立，空回白首，憤懷無限。哀樂相關(guān)，希文心事，題詩堪念。待重滋九畹，再開百畝，植芳菲遍。

沁園春·題曹孟德東臨碣石圖

魏武當(dāng)年，碣石登臨，慷慨作歌。想洪波浩蕩，秋風(fēng)蕭瑟，英雄相對，此意如何。憑仗白描，傳神妙筆，繪出悲涼萬感多。揚鞭指，望天涯盡處，攬轡山河。 難禁歲月銷磨。奈橫槊、豪情兩鬢皤。嘆神龜雖壽，終年有竟，一朝灰土，枉說騰蛇。老驥雖衰，猶存壯志，千里長途有夢過。須珍惜，趁風(fēng)華正茂，直上嵯峨。

責(zé)任編輯：姚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