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農
關于填詞起源和演變的新窺探(上)
鄭伯農
一
填詞始于何時?專家們的答案是大同小異的。文學史著作大多斷言,曲子詞萌生于隋唐。專家們一般都會引用某些古人的話,以證明這個論斷的正確性:“蓋隋以來,今之所謂曲子者漸興,至唐稍盛”(南宋王灼《碧雞漫志》);“粵自隋唐以來,聲詩漸為長短句”(南宋張炎《詞源》)。
作為一種具有嚴謹格律、以長短句為顯著特征的詩體,這樣的“詞”確實萌生于隋唐。不過,我們要追問一句:什么叫填詞?回答這個問題,必須考察詩歌與音樂的關系。詩歌與音樂的結合,大體有兩種情況:一是先有詞后配樂,二是先有曲后配詞。后者一般被稱為填詞。著名詞學家吳丈蜀說:“詞是一種和音樂有密切聯系的文學形式,最初稱為曲子詞。在詞的創(chuàng)始時期,是用來配合樂曲演唱的,先有樂曲,然后根據樂曲的長短、節(jié)奏填上詞句,所以寫詞叫‘倚聲填詞’”。他引用明朝徐師曾的話說:“凡依已成曲譜作出歌詞,便曰‘填詞’。填詞行,而詞之名始立”(《詞學概說》,中華書局2009年5月版第3頁)。
填詞離不開音樂。它成為一種經常性的創(chuàng)作活動,成為文藝園地中的一個重要品種,需要兩個條件:一是產生了一批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的優(yōu)美動聽的曲子;二是這樣的曲子可以離開歌詞而獨立存在,成為一種“曲牌”,并被不斷地、廣泛地配上多種多樣的歌詞。這些條件并非自古就有??脊艑W家告訴我們,早在文字誕生之前,我們的老祖宗就創(chuàng)造了詩歌。最初的詩歌和音樂舞蹈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它們都是“聲依詠”。把語音拉長了,使它們動聽悅耳,富有美感,富有音樂的韻律,這就產生了最初的歌曲。正如《禮記·樂記》所說的:“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睹娦颉芬舱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也就是說,早期的詩歌,都是先有詞句,然后依之唱出調子,或者詞與調同時脫口而出,不存在“倚聲填詞”這種現象。創(chuàng)造出具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的曲子,再依它來填詞,這是長期文明進化的結果。那么,那種具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的曲子,也就是后人所說的“曲牌”,是什么時候在中華大地上降生的呢?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經常拿固定的“曲牌”來填詞呢?古代雖有不少關于詩樂的文字記載,但先秦時代沒有樂譜,更不可能有錄音制品。據楊蔭瀏教授考證,中國的樂譜產生于漢朝,叫“聲曲折”。今見最早的樂譜,是南北朝古琴曲《碣石調幽蘭》,唐人手抄譜,還是從日本傳回來的,中原地區(qū)一度失傳。所以,我們不可能從音響資料或古譜中尋求“曲牌”產生的軌跡,只能從相關文字資料中去窺探它的蹤影。
二
我國有文字可考的詩歌,大家比較公認的早期作品,大約是《吳越春秋》所載的《彈歌》。專家考證,它大約產生于傳說中黃帝那個年代,距今約五千年左右。從《彈歌》到“詩三百”的編定,經過了兩千多年的時間,它的內容與形式不斷發(fā)展變化,詩的音樂也在不斷豐富、完善。最初的歌唱,依古籍所載,無非是把吟誦的語音拉長了,“長言之”、“嗟嘆之”、“詠歌之”,使它富有音樂的韻律。上古詩歌每句的字數比較少,《彈歌》是二言,“百里奚,五羊皮”是三言為主,到了《詩經》,四言蔚然成風。這大約和“長言之”、“嗟嘆之”有關系。每個字都要拉得比較長,那么每一句就容不得太多的字數,這樣才不會顯得拖沓。當然,古代除了“抒情歌曲”,也有勞動歌曲。像劉安在《淮南子》中記述的:“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動力之歌也”。這一類歌曲節(jié)奏鮮明,鏗鏘有力,不可能像“抒情歌曲”那樣舒緩。總之,上古時期的歌曲比較單純,自由度很大,不還未曾出現旋律、節(jié)奏、句式、曲式都相當固定的“曲牌”,用來填詞。正像王灼在《碧雞漫志》中說的:“古人初不定聲律,因所感發(fā)為歌,而聲律從之,唐虞禪代以來是也。余波至西漢末始絕”。
十五國風的出現,是古代歌曲的一大進步,標志著曲調的進一步定型化。所謂國風,指的是不同地區(qū)的民歌。每一個地區(qū)除了有特色鮮明的詩歌,更有獨具特色的音樂,后者被稱為“聲”或“音”,如“秦聲”、“鄭聲”、“鄭衛(wèi)之音”等等。由于地理條件、方言特色、文化積淀、民風民俗的不同,各地區(qū)的音樂異彩紛呈,它們雖然仍保留著“聲依詠”的自由和隨意,卻有著本地區(qū)所特有的音樂腔調。它們已經不是單純的“聲依詠”,而是既依唱詞而詠,又依一定的腔調而詠。古代的不少著作描述和評價了各地國風的不同音樂風格。秦國處于邊陲地帶,民風樸實剽悍。李斯在《諫逐客書》中寫道:“夫擊甕叩缶,彈琴博髀,而歌呼嗚嗚快耳目者,真秦聲也”。鄭國、衛(wèi)國處于中原地區(qū),文化發(fā)達,它的愛情歌曲委婉纏綿,陶醉了不少人。李斯說,“鄭衛(wèi)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稱贊它“快意”、“適觀”。連魏文侯也說:“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禮記·樂記》)??追蜃訉︵嵭l(wèi)之音十分反感,他說:“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也”(《論語·陽貨第十七》)。“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論語·衛(wèi)靈公第十五》)??鬃拥膶W生子夏和老師一個調門:“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趣數煩志,齊音驁辟驕志……”(《禮記·樂記》)。后人對孔子刪詩之說多有質疑,他未必是“詩三百”的編集者,但肯定是它強有力的推廣者。一百六十首國風中有二十一首鄭風,數量居十五國之首。為什么孔夫子一方面在《詩經》中大量選用鄭風,另一方面卻又猛力抨擊“鄭聲”?孔子周游列國,親耳聽過“原生態(tài)”的“鄭聲”、“鄭衛(wèi)之音”,他否定的是音樂,不是詩文。儒家一派人推崇“先王之樂”,不喜歡新聲。鄭衛(wèi)之音大約包含著不少新的音樂元素,受到孔夫子等人的抨擊,是不足為怪的。
在“詩三百”中,有相當數量的“分節(jié)歌”。這一點十分值得留意。所謂分節(jié)歌,就是一首詩有好幾個句數、字數完全相同的段子,每一個段子叫一節(jié)。它意味著用相同的音樂配好幾段歌詞。這就和“填詞”有某種相通之處。當然,它還不是真正的“填詞”,因為雖然用一個曲子配好幾段歌詞,卻沒有形成獨立于詩文之外不斷被人填詞的曲牌。楊蔭瀏先生在《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中專門舉了《周南》中的《桃夭》,提醒讀者注意這一現象: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 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在反映《詩經》那個年代文藝生活的文字資料中,有詩歌篇目名字的記載(如《關睢》、《葛覃》、《卷耳》、《柏舟》、《綠衣》、《燕燕》),有大型樂舞篇名的記載(如黃帝的樂舞叫《云門》、堯曰《咸池》、舜曰《簫韶》、禹曰《大夏》、湯曰《大濩》、武曰《大武》),卻罕見歌曲曲名的記載。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在《詩經》那個時代,“聲依詠”還是強大的社會習慣,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的曲子還處在逐步萌生、成長的過程中,還沒有成為普遍的藝術現象。古籍記載了先秦的好幾位杰出歌者,如秦青、韓娥、王豹等,都只講他們的聲音如何靚麗挺拔,“響遏行云”、“繞梁三日”,都沒有提到唱什么曲子,有什么代表性的演唱曲目。荊軻別燕丹赴秦國行刺時,在易水邊慷慨高歌,這個情節(jié)《史記》轉錄《戰(zhàn)國策》的話,是這么描寫的:“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為什么講先“為變徵聲”,“復為羽聲”,難道只唱這兩個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這兩個音根本構不成曲調。筆者以為,敘述者之所以只強調變徵和羽兩個音,是因為在這兩個高音上聲音拉得很長,給人印象很深刻??梢韵胂蟮?,亮高音,拉長高音,大概是當時很重要的一種出彩辦法。荊軻是即興而唱,腦子中來了詞就脫口唱出調子。荊軻唱《易水歌》不是很特殊的個案,當時許多詩歌的演唱都像荊軻這個樣子。不但唱歌,先秦的器樂有不少也是即興演奏,不一定有什么現成的樂曲。譬如俞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流傳千古,不少人以為俞伯牙奏的是琴曲《高山流水》。其實,《列子·湯問》有記載:“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惫偶v得很清楚,俞伯牙彈琴,心中想到高山,用手指撥動琴弦,把這種情致表達出來,鐘子期馬上領悟到,這是表現高山?!爸驹诹魉钡臅r候也是如此。先秦并沒有《高山流水》這個曲目,琴曲、箏曲《高山流水》、《流水》是后人根據古代傳說創(chuàng)造出來的。俞伯牙即興奏出自己的內心感受,鐘子期能夠悟出演奏的內涵,所以很了不起。如果鐘子期只是聽出了曲目,那么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內行,怎么能算得上千古難遇的知音!
那么,那種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并被后人用來填詞的曲子或曲牌,在歷史上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晉崔豹《古今注》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杞梁妻》者,杞殖妻妹朝日之所作也。殖戰(zhàn)死,妻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杞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貞操,乃為作歌名曰《杞梁妻》焉。梁,殖之字也”(《樂府詩集》卷七十三)。這是孟姜女故事的前身,說的是春秋的時候,齊莊公伐莒,杞殖戰(zhàn)死,其妻到莒城撫尸痛哭,聲感天地,居然把城墻哭崩了,女主人公隨即投水自殺。其妹為紀念親姊姊,寫了一首歌叫《杞梁妻》。《琴操》則說,杞妻哭的聲音很有藝術魅力,猶如一首歌,被當時的人記下來,就叫《杞梁妻》。這是一段很難得的關于歌曲創(chuàng)作的記載,《杞梁妻》則是很古老的被文字記載下來的古代歌曲名字。齊莊公伐莒是歷史上的實事。杞梁妻哭夫之事在《孟子·告子下》和《禮記·檀弓下》中皆有記載。當然,哭崩城墻是藝術想象和虛構的產物。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收錄兩首《杞梁妻》,一首是南北朝時期吳邁遠寫的,講的是齊莊公伐莒,杞梁戰(zhàn)死的故事。另一首是唐朝僧人貫休寫的,講的是秦皇無道,孟姜女哭長城。吳邁遠、貫休的《杞梁妻》,是否就是依據一千年前的曲調填詞?筆者對這個問題不敢妄下斷語,但女子哭喪出好音,產生了動聽的歌曲,這在多種著作中都有記載。漢樂府《箜篌引》、六朝樂府《丁督護歌》,其曲調來源也是女性的哀哭。與其說,《箜篌引》和《丁督護歌》受“杞梁”傳說的影響,不如說是來源于生活的真實。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國已經有了優(yōu)倡,專門從事歌舞雜戲表演,文藝水平相當可觀。當時善哭善歌的女子,在情緒激動的時候哼出新聲,創(chuàng)造出傳世之曲,這應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昭明文選》收錄的《宋玉對楚王問》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這是在歷史上影響很大的一段話。宋玉這篇文章記述楚國郢都的一場群眾歌詠活動,他用這個事例說明“曲高和寡”這個大道理,卻無意中透露出關于歌曲音樂的重要信息。當時在楚地,已經有不少具有曲調專名的歌曲,經常在公眾場合展示。所謂曲高,不是指文字特別深奧,語言特別難懂,而是指音樂比較復雜,唱起來有一定的難度。所謂“和”,不是指你寫一首詩,我和一首詩,而是指跟著唱。宋玉在文中列舉的《下里巴人》、《薤露》、《陽阿》、《陽春》、《白雪》等,都是曲名。“引商刻羽,雜以流徵”不像歌名,但指的也是音樂?!断吕锇腿恕贰ⅰ蛾柊ⅰ泛汀掇丁范际菃试岣枨??!蛾柎骸?、《白雪》是難度很高的歌曲,后來它的曲調被器樂所采用,古琴、琵琶曲中都有《陽春白雪》?!掇丁穭t是流傳很久、很廣的葬歌。西漢時,李延年把此曲分為兩首:《薤露》和《蒿里》。古籍記載,秦漢之際田橫自盡時,隨行的壯士曾唱《薤露》為其送行。有人認為《薤露》始于田橫。其實,田橫一干人不是作者,只是傳唱者。宋玉生于約公元前290年,死于約公元前223年,他去世兩年后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宋玉在世的時候,郢地已盛傳《薤露》。歌者在公眾場合演唱時,和者達數百人。過了二三十年左右,田橫一行的齊國人也共唱此歌,可見它在當時就具有很高很廣的流行度。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把《薤露》列入“相和歌辭”,共收入同調的四首詩,一為古詞,另三首分別為漢魏曹操、曹植與晉張駿所作。《薤露》這首歌戰(zhàn)國時期就有了,一直到魏晉還有人拿它填詞,興許它可算是我國最早的填詞曲目之一。
詩歌產生于民間,歌曲產生于民間,填詞也發(fā)端于民間。當民間歌曲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出現了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的優(yōu)美歌曲時,人們就會珍重這一精神產品,不斷地用它配上新詞,唱出自己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有了民間的填詞,隨后才有文人墨客的填詞。把好聽的曲調填上優(yōu)美的詞句,給予傳唱,這本來是一件很自然、很普通的事情。
三
樂府詩開辟了我國詩歌的一個嶄新時代。那么,從《詩經》、《楚辭》到樂府,詩與曲的關系有什么重大新變化?
樂府原是官方音樂機構的名稱??脊刨Y料告訴人們,秦朝已有樂府,但秦樂府除了留下名稱,沒有留下什么具體資料。漢武帝劉徹創(chuàng)立樂府?!稘h書·禮樂志》說:“至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樂府既負責收集各地的詩樂作品,也負責創(chuàng)作和表演,李延年等人就經常為司馬相如等人的詩賦配上新聲。它收集的大約也不僅是“趙代秦楚之謳”,涉及的地域大約比《詩經》時代的十五國還要廣,張騫就從西域帶回了異邦之樂。樂府的職能是為朝廷、宮廷的慶典活動、娛樂活動服務,為它們提供詩樂表演和樂舞表演。繁盛的時候,這個機構“蓋有千人”。起初,人們把樂府所收集、創(chuàng)作、演出的詩樂統(tǒng)稱為樂府。后來,北宋郭茂倩編輯大型詩歌作品集《樂府詩集》,網羅了從兩漢一直到唐代的大批能入樂的詩歌作品。后人一般用“樂府”作為兩漢魏晉南北朝入樂之詩的總稱,既包括民歌,也包括文人詩。
本文在上面說到,《詩經》時代有關于詩章篇名的記載,有關于大型歌舞篇名的記載,卻鮮有關于歌曲篇名的記載。查看當時的文字資料,筆者以為,當時的歌曲帶有較大的自由度和即興性。歌者心中有了詞句,根據一定的音樂腔調,即可隨口唱出。所以叫“聲依詠”。兩漢以后,出現了大量有固定曲式、句式、旋律、節(jié)奏的曲子,它們中的優(yōu)秀成果一旦問世,就會廣泛流傳、長期流傳,被人填上多種多樣的唱詞而四處傳唱,并在傳唱的過程中不斷修改提高,不斷臻于完美。這種優(yōu)美的旋律被稱為曲子,后來就成為曲牌。樂府和“詩三百”比較起來,不僅是從四言為主變?yōu)槲逖詾橹?。從“聲依詠”到依調而唱,從自由度和即興性很大的吟唱到曲子、曲牌的出現,是了不起的大進步,是歌曲藝術的一個歷史性的飛躍。由于古代沒有留下音響資料,這種飛躍從文字上是很難看出來的,無非是從四言到五言,再加上一些三言、六言、七言、雜言。但就是這些五言、三言、六言、七言、雜言詩,它的音樂比起先秦時期來,卻要豐富、細致得多。
研究樂府的學者早就發(fā)現,樂府詩中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不少題目被許多詩家反復做,甚至不同時代的人都在做。有的詩和題目的含義是相吻合的,不少詩歌存在著文不對題的現象,更有南轅北轍,詩的內容和題目毫不相干者。怎么解釋這種現象?產生這種現象,光從文本去考察,是解釋不清楚的。從詩與音樂的關系去考察,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一個優(yōu)美的曲調總是伴隨著生動的歌詞而產生。最初,人們以歌詞的主要內涵或頭一句詞作為該歌的題目。慢慢地,曲調相對獨立了,人們不斷地拿它填新詞,但仍以最初的名稱作為該曲的題目。有的填詞者填一些與原曲內容相近的詞句,作為原曲的進一步發(fā)揮。也有人只是看重曲牌的音樂,填上自己對生活的新感受,只要唱起來順口,曲和詞能夠和諧地結合在一起,可以完全不考慮原來的題目是什么內涵。這就出現了題目與詩義分道揚鑣的有趣現象。樂府詩中有大量“樂府舊題”,直到唐朝,仍有大量詩家采用這些“舊題”來寫詩,李白就是寫得很多的一位作者。后世詩人以前朝之舊題抒今人之情致,難免繼續(xù)出現詩題與詩義大相徑庭的現象。隋唐以后的長短句,仍然大量存在這種現象??梢哉f,題目與詩義的二元并存,是填詞作品的共同特征。就填詞作品來講,所謂題,不是命題作文的題,乃是曲調的名稱。所以到了宋朝,填詞者常常在調名后面加一段“小序”以概括詞的內容。今人普遍為長短句標上兩個題目,如《憶秦娥·婁山關》、《沁園春·雪》、《蝶戀花·答李淑一》,前者為調名,后者為詩名。著名學者王運熙在《略談樂府詩的曲名本事與思想內容的關系》一文中寫道:“古人大率由詞而制調,故命名多屬本意。后人因調而填詞,故賦寄率離原詞……初期詞作,往往內容與詞調名稱吻合,后人因調填詞,內容發(fā)生變化,常常離開原題的意思。這種現象也見于樂府詩。詞亦名樂府,其體制承受漢魏六朝樂府詩的不少影響。這種現象其實也是沿襲了樂府詩的傳統(tǒng)”(《樂府詩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23頁)。王先生是研究這一問題的先行者,他的這些精辟論斷對于理解我國古代詩歌中的填詞問題很有啟發(fā)意義。
在兩漢以來的樂府詩中,有不少同題詩,即用同一標題寫不同內涵的詩。像《箜篌引》、《董逃行》、《薤露》、《蒿里》、《豫章行》、《步出夏門行》、《野里黃雀行》、《折楊柳行》、《上留田行》、《雁門太守行》、《梁甫吟》,等等。《樂府詩集》等古籍中附有這些詩的題解,有的題解還敘述了該詩曲調的來源。今人的不少著作已對此作了闡發(fā)。我們在這里舉幾個例子。
《箜篌引》,“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發(fā)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聲甚凄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樂府詩集》卷二十六)。《箜篌引》是“相和歌辭”,亦名“公無渡河”,后者取自原創(chuàng)歌詞的頭四個字。郭茂倩引崔豹《古今注》中的話講得很清楚,這是一首悲歌,作者是一位女性,叫麗玉。麗玉大概算不得純粹的“原創(chuàng)者”,她聽丈夫摹唱老婆婆的悲歌,“聲甚凄滄”,深受感動,于是“引箜篌而寫其聲”,并把這首歌傳授給她的一位鄰居。這樣,《箜篌引》這首新歌才傳唱開來。由于故事動人,曲調大約也很有感染力,不但民間有不少人以此調填詞,還有不少詩詞家以此題賦詩。梁劉孝威,唐李白、王建、李賀、溫庭筠等,都留下各自填寫的《箜篌引》。這些名家的作品和老夫妻投水有一定的聯系,但各有各的內涵,和箜篌則相去甚遠。
《有所思》,漢鐃歌十八曲之一。鐃歌是軍樂,但十八曲中有不少篇章和軍旅的內容無關。《有所思》是愛情歌曲:“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它表現了女子對愛情的堅貞以及被拋棄之后的決絕之情。同樣是表現愛情的還有鐃歌中的另一首我們耳熟能詳的《上邪》,全篇都是愛情的誓言。為什么軍樂不表現軍旅生活,反而大唱愛情?大約是把民歌整首拿過來,用它的曲調填上軍旅內容的歌詞,但軍旅之詞沒留傳下來,卻留下原始的民歌。王運熙先生說:“《巫山高》、《有所思》、《上邪》三曲歌詞,疑本系趙代秦楚之謳一類,為短簫鐃歌所借用”(《樂府詩論述》第211頁)。這個意見很有參考價值。梁武帝、梁簡文帝、昭明太子、陳后主、謝眺、庾信等人都以《有所思》為題填過詞,內容仍與愛情有關,但已與絕交無涉。宋何承天則用《有所思》表現孝道:“有所思,思昔人,曾閔二子善養(yǎng)親。和顏色,奉晨昏,至誠蒸蒸通神明”。三言五言交錯,和漢鐃歌中的原曲在節(jié)奏上是很相近的。
《薤露》,“《薤露》、《蒿里》,并喪歌也,本出田橫門人。橫自殺,門人傷之,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滅也。亦謂人死魂魄歸于蒿里。至漢武帝時,李延年分為二曲:《薤露》送王公貴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謂之挽歌”?!蹲髠鳌吩疲褒R將與吳戰(zhàn)于艾陵,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倍蓬A云,“送死薤露歌即喪歌,不自田橫始也”(《樂府詩集》卷二十七)?!掇丁肥鞘止爬系母枨?。郭茂倩介紹了兩種說法,一是始自田橫門人,一是春秋的時候就有了此歌。我們在前面說過,宋玉在《對楚王問》中描述楚地歌唱盛會時曾列舉了《薤露》這首歌。一旦歌聲響起,和者達數百人,可見它在當時已有很高的普及度。按照郭茂倩引崔豹的說法,《薤露》在漢武帝的時候被李延年一分為二,成為兩首歌曲,一首叫《薤露》,一首叫《蒿里》,都是用來送葬的,但送的規(guī)格不一樣。漢末的曹操、曹植,晉的張駿,都以《薤露》為題寫過詩。至于以《蒿里》為題寫新詞的人,數量就更多了。曹操的《蒿里》是傳誦千古的名篇:“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津盟,乃心在咸陽……”。這首詩回顧了共討董卓的難忘往事,譴責了爭權奪利的各路諸侯,發(fā)出了感人肺腑的歷史感慨。它已不是什么挽歌,而是地地道道的詠史詩。
從魏晉進入南北朝,我國的社會格局發(fā)生重大變化。隨著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民族融合迅速加劇,文化交融也進一步深化。隨著大批漢人南渡,江南、嶺南得到進一步開發(fā),長江流域繼黃河流域之后,成為中華文化的又一個中樞之地。這個時期,歌曲藝術繼續(xù)發(fā)展,繼續(xù)出現了許多反映生活新面貌的優(yōu)美新曲子。如《子夜歌》、《懊儂歌》、《丁督護歌》、《團扇子》、《楊叛兒》、《女兒子》、《華山畿》、《烏夜啼》等等。它們和前朝的優(yōu)秀曲子一樣,在流傳的過程中不斷被人們加以再創(chuàng)造,填上各種各樣與曲調相適應的新詞。當時,有兩類新興的歌曲品種特別引人注目,一是吳聲,一是西曲。吳聲約產生于晉末,流行于長江下游一帶。西曲比之稍晚一些,流行于長江中游一帶。這兩類絕大多數是歌頌愛情的五言短制。
在南朝歌曲中,最負盛名的無疑是《子夜歌》。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引用前人的論述介紹此歌:“《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皶x孝武太元中,瑯邪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昂笕烁鼮樗臅r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樂府詩集》卷四十四)?!稑犯娂份d《子夜歌》四十二首、《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大子夜歌》二首、《子夜警歌》二首、《子夜變歌》三首,都是民間無名氏之作,一律五言四句。另載有梁武帝、唐王翰、李白、崔國輔、陸龜蒙等人的同題詩,亦為五言四句,惟李白的四首《子夜四時歌》為五言六句。《子夜歌》以女子的口吻寫愛情,抒發(fā)對戀人的思念。到了《子夜四時歌》等,內容就擴大了,有寫景物節(jié)氣的,有寫人物故事的。《子夜歌》很動聽,同時代人稱贊道:“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犊虑逡?,明轉出天然”。它不但被填上多種內容的歌詞而廣泛傳唱,它的音樂在流傳中也發(fā)生種種變異。所謂“四時歌”、“警歌”、“變歌”,都是在曲調和唱法上有所翻新——當然,是在保留原曲音樂基調上的翻新。這首曲子直到唐朝還在傳唱,還被不斷地填上新詞。晚唐韋莊有詩云:“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滿樓”。可見這支曲子有多么強大的生命力。
如果說,南朝的吳聲、西曲保留有濃郁的漢族文化韻味,那么北方的歌曲則彰顯出深深的胡漢文化交流的印記。我們不妨看看當時很流行的一首歌曲——《折楊柳歌》。此曲原是漢代的“鼓吹曲”,是當時的軍樂,曲調從西域引進。從漢到唐,這首歌不斷被翻唱,不斷被配上新詞?!稑犯娂吩凇傲汗慕菣M吹曲”這一子目收錄了這首歌的歌詞,內中有征戰(zhàn)的內容,也有愛情的內容,已不是純粹的軍歌?!斑b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边@樣的詞句顯示出,它本是胡人唱的歌,但已譯成漢語,而且改成漢人所習慣的五言。魏晉以降,以“折楊柳枝”為題填寫的歌章多不勝數。齊梁期間,西曲中出現了《月節(jié)折楊柳歌》,內容已與軍旅生活脫離關系,唱一年十二月,加上閏月,共十三首。可見此曲已在南方流傳生根。魏文帝、梁元帝、陳后主,都以此題填過詞。陳后主善于寫宮體詩,他的《折楊柳歌》帶有濃郁的脂粉味,和軍旅生活相去十萬八千里。至晚到了唐朝,笛曲中已有《折楊柳》。王之渙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李白的“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名句。白居易說:“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眲⒂礤a也說:“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看來,它仍繼續(xù)被人傳唱、翻唱。郭茂倩引唐薛能的話說,白居易詩中“楊柳枝者”,“古題所謂折楊柳也”(《樂府詩集》)卷八十一)。
幾代樂府詩,都受少數民族詩樂的深刻影響,《樂府詩集》中有大量少數民族詩歌。漢朝初年,李延年就以善于吸收胡樂造新聲而著稱。中國民族器樂的主要樂器如笛子、胡琴、琵琶,都是漢以后從羌人、胡人那里傳過來的??梢哉f,一部樂府詩,是華夏各族同胞共同創(chuàng)造的輝煌成果。少數民族音樂給華夏歌曲輸入新鮮血液,為填詞這門藝術提供了豐富的音樂養(yǎng)料。
通過以上的敘述,我們可以看到,兩漢以后,“聲依詠”仍在繼續(xù),同時,“倚聲填詞”已成為很普遍的藝術行為。不論民間創(chuàng)作還是文人創(chuàng)作,都有大量倚聲之作。《世說新語·排調篇》載:晉武帝問孫皓:“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萬壽春。”孫皓并不是才華橫溢的人,連他這樣的“末代皇帝”都能隨口填曲,可見填詞在當時已蔚然成風。當然,漢魏六朝時的填詞和隋唐以后的填詞有很大區(qū)別:
一、后者以長短句為明顯特征,前者絕大多數是齊言,以五言為主。當然,也有長短句。譬如漢鼓吹曲中的《上邪》,就是一首典型的長短句:“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基本上沒有字數相同的句子。
二、前者沒有形成嚴謹的格律,在句數、字數、平仄、押韻上,沒有那么嚴格的限制。有不少歌曲還是歌行體,即有兩句或四句相對固定的曲調,可以反復滾動,配上句子或多或少的歌詞。
(作者系中華詩詞學會名譽會長)
責任編輯:江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