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醒龍
文學血統(tǒng)與世界之心
——第四屆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總結發(fā)言
◎ 劉醒龍
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已經(jīng)舉辦到第四屆了,我還是第一次參加。李敬澤副主席在致辭中提到,這次會議的三個議題:翻譯的權利與邊界,當代漢語的擴展變化及翻譯的新挑戰(zhàn),可譯與不可譯——國際書寫的困惑等,可以說是文學翻譯永恒的話題。會議正式展開研討之前,我曾猜想,漢學家與中國作家們要從何種角度進到這個偉大的話語中。來自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大學的達西安娜·菲薩克女士第一個發(fā)言,便出乎意料地從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角度進入其中,并引起研討會期間持久的熱議。達西安娜·菲薩克女士開門見山地談到中國人名用拼音方式翻譯,很不好,無法傳達中國人的姓名中包含的廣泛的意義,而且用拼音很容易出現(xiàn)雷同。在我和來自荷蘭的林恪先生為雙主持人的第二組,這個話題討論了近兩個小時,并迅速誕生一位插話女王——來自德國的郝慕天女士,為這個話題奉獻了不少思想火花。平凹兄不愧為大師,幾句話就點出中國人姓名的關鍵所在,認為中國人的姓名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表現(xiàn),沒文化的人給孩子取名往往是最直接的狗剩和狗蛋等,有文化的人給孩子取名,則會考慮多重寓意,包括名字好不好念,是不是朗朗上口等。我贊同平凹兄的觀點,中國人的姓名,是中國文化的基本單元,更是一個人文化命運的起始。不要說作為領導人的毛澤東、周恩來、胡耀邦、江澤民、胡錦濤等,名字是非常有講究的,就是作家莫言、蘇童等,也在開始寫作后,就有意識地不再用本來的太過平常的名字,而使用更有意蘊的筆名。這種名字,還可以擴展到千百年來的各個王朝的年號,看上去姓名只是一個簡單的符號,實則大不簡單,只有幾個字的姓名,對任何一個中國人來說,是睜開眼睛就要面對的文化熏陶與心理警醒。
文學翻譯要始終保持在特定的文化下面。有一個關于中國的百萬富翁父親和美國的百萬富翁父親與兒子談自己擁有的財富的故事:美國父親告訴兒子,說自己有一百萬美元,接下來會馬上說,這些錢是我掙來的,與你無關,你的錢要靠自己去掙。中國父親對兒子說自己有一百萬人民幣時,一定會加上一句,這些東西老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往后都是你的。表面上是一個關于財富的故事,實際上十分準確地表現(xiàn)了中國文化與其他文化的一大區(qū)別。中國家庭文化是以“仁”“孝”為主軸的,不僅是晚輩對長輩的生生死死承擔責任,更有長輩對晚輩的喜怒哀樂所承擔的義務。六十年代以前,鄂東大別山區(qū)還流行一種風俗,孩子生下來后,家人會將胞衣(胎盤)埋在后門,待孩子長大成人以后,長輩會將那個地方指給他看。這個風俗在客家人中也有流行,客家人是將嬰兒的胎盤直接埋在自家廚房的門檻下面,無論孩子長大后走多遠,都會記得自己的另一塊血肉還在家中埋藏著。中國文化講究血濃于水,血脈相傳,與中國文化相關的東西只有放在血脈之中才能體現(xiàn)特定意義。西方對人的研究,往往會從醫(yī)院與教堂的出生紀錄開始,中國文化中對人的研究是從地方志和家譜開始的。拋開血脈傳承,就事論事的價值判斷是沒有意義的。文學之所以被稱為一切藝術之母,就在于文學承載著我們不能或缺的文化血脈。
技術性問題總是暫時的,文化才是作品的深刻所在。中國太大,中國文化也太豐富,所帶來的文學文本也千千萬萬,這讓中國作家作品的如何翻譯成為一個問題。長春的作家胡冬林幾乎不為外界所知,但他的成長與寫作方式卻很獨特,十幾年來躲在長白山中,認識兩百多種鳥,一百多種動物。在教科書和相關電視科普節(jié)目中,都說水獺通過水中交配進行繁殖,他卻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雌雄水獺在雪地上完成一場風花雪月事。詩人雷平陽談到,有譯者曾想翻譯他的詩歌,另外一位譯者卻從中阻攔,說雷平陽是體制內作家,不能翻譯他的作品。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有體會,2 0 0 8年5月汶川地震時,中國作家代表團正好在韓國訪問,在座的樸宰雨先生曾當面對我說,我知道你,你是主旋律作家。姑且不論這類判斷是否準確,將西方的政治性選擇作為文學翻譯的標準,是對中國文學的大不敬。
來自奧地利的青年小說家科內莉亞·特拉福尼塞克說,對德語國家的讀者來說,中國作家作品仍然被理解成是政治的,幾乎只有符合讀者預期的中國形象的文本才被接受,西方讀者期待看到能印證他之前的預期想法的作品,這包括與自己相關的文學作品,能引起共鳴的或者是能讓自己感到震驚和同情的作品。這就是為什么許多有品位的、值得閱讀的中國文學作品得不到關注的原因。要消除對中國文學興趣的政治化,需要一個新的翻譯環(huán)境,挑選文本時要考慮的是:作品是否能得到國際讀者的認可,閱讀作品時是否有美的享受等??傊?,我們不應該過多地考慮政治因素。但是,我們如何才能做到呢?我們生活的真實世界是充滿政治的,我自己就不能超然于政治。
科內莉亞的觀點很有針對性,可能會讓一些人覺得不舒服,但我是深表同意的。莫言先生說,翻譯文學所遇到的困難,看起來是來自語言,但其實是來自文化。中國文化有主流,中國文學也有主流。2 0 1 4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蟠虺》中有這樣的一段閑筆:春秋戰(zhàn)國看似天下大亂,實際上仍存有強大的社會倫理底線。公元前5 0 6年,吳兵3萬伐楚,楚軍6 0萬仍國破。吳王逼隨王交出前往避難的楚王。隨王不答應,說隨國僻遠弱小,是楚國讓隨國存在下來,隨國與楚國有世代盟約,至今沒有改變。如果一有危難就互相拋棄,就算吳國也與隨國簽訂了盟約,隨國又能用什么來服侍吳王呢?吳王若將楚國滅了,楚國與隨國的盟約也就不存在了。隨國自然會像服侍楚王一樣服侍吳王。然而,眼下隨國是斷斷不能將楚王出賣給吳王的,否則,不僅隨國將無法取信天下,就是吳王也會因為威逼隨王,讓品行高貴的隨王變成背信棄義、賣身求榮的小人而受到天下人的恥笑。隨王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讓吳王覺得理虧。史書上特別提到,吳王是羞愧滿面地引兵而退。此處的羞愧也體現(xiàn)出一種大義。春秋大義是中國文學一直以來的主流。對春秋大義的傳承是中國文學的靈魂所在。
一部文學作品,哪怕只能拯救一個人的靈魂,也遠比逗得十萬人無聊癡笑來得重要。能讓一座城市狂歡的文字,很快會被這座城市當成垃圾扔掉。經(jīng)典文學之所以被稱為一切藝術的母本,就在于文學是用我們的母語創(chuàng)造的,文學承載著我們母語的全部精華,成為我們不能缺少的文化血脈。經(jīng)典文學能給閱讀者接種文化疫苗,使我們不會輕易受到化裝成文明符號的病毒的侵害。對社會公眾來說,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應當是抵御偽文化的卓有成效的免疫抗體。對中國文學的翻譯來說,也應當如此。作為主流的漢學家應當讓自己的翻譯作品成為了解中國歷史主流、中國社會主流、中國文化主流和中國文學主流的有效窗口,而不是偷窺中國社會毒瘤的貓眼,用中國話來說,這叫窺陰癖,是一種不健康的文化心理。
賈平凹先生在主旨發(fā)言中談到,中國作家在繼承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上,因個性、習好、修養(yǎng)的不同分為兩個支脈,一支是《三國演義》《水滸》,在我看來實際上是《西游記》《水滸》;一支是《紅樓夢》。前一支可能好翻譯,后一支可能難翻譯。前一支容易出成果,后一支才最為中國人所推薦,是真正的中國文學經(jīng)驗。
莫言先生在開幕式致辭中談到翻譯的錯譯問題,有譯者因對中國歷史缺乏了解,將他的作品中的“八路”,翻譯成“八號公路”。在文學翻譯中很難避免不犯錯誤,就像莫言對錯譯他的作品的譯者那樣,作家要以寬容之心對待譯者,譯者也要心懷敬意處理原作的每個語言單元。
來自世界各地的漢學家本著熱愛與善意,真誠坦率地談到新近興起的孔子學院學者與傳統(tǒng)漢學家們在傳播中國文學與中國文化過程出現(xiàn)磨合不順當,如何才能實現(xiàn)和諧、合力,如何才能形成一加一,大于二,而不是小于二的效應。
在鐵凝主席的家鄉(xiāng)河北省,著名女作家丁玲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描寫過的桑干河邊,有個名叫泥河灣的小地方,于2 0世紀7 0年代出土了一只十萬年前的古人類頭蓋骨,頭蓋骨上有一只人工鉆出來的小小圓孔。差不多同一時期,大洋彼岸的印第安人,也用工具在某個人的頭蓋骨上鉆了同樣大小的一個洞??脊艑W家經(jīng)過考證認定,那是黃種人祖先和印第安人祖先,出于相同目的,試圖將寄居在這些頭腦中的靈魂取出來修理一番,除掉那些給祖先們帶來病痛的魔鬼。古老的開顱術與現(xiàn)代腦科手術,相隔十萬年,其目的還是一樣的,沒有絲毫改變。再過十萬年,科學技術的進步,也許能使人類能夠擺脫生與死的糾結。但是科學技術永遠解決不了靈魂問題,對靈魂的追尋與守護,是文學永遠也改變不了的重要責任。
文學是人類表達幸福與痛苦的重要工具。鐵凝主席在開幕式致辭中說,如果回到2 0 1 0年以前,中國文學現(xiàn)今的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從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曹文軒獲安徒生兒童文學獎,劉欣慈獲科幻文學雨果獎,除了這些光照世界文壇的文學成就,還有國內文學事業(yè)的蓬勃與興旺。如果要說什么,真的要感謝,這些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正確的思想方針,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與促進所起到的巨大作用。1 9 9 1年我第一次坐火車到北京,這一次坐高鐵到長春,同樣是縱覽中國北方大地,感受到的是天地翻覆。發(fā)生巨大變化的還有中國文學的國刊《人民文學》,也是從2 0 1 0年以后,一口氣辦了英法德俄日韓西班牙等多個外語語種版本,這其實也是中國文學翻譯走向世界的最快捷窗口與平臺。
莫言先生由在中國乘坐高速鐵路所體驗到的快速談到,什么都能快,文學不能快,文學翻譯也不能快。在世界快速巨大的變化中,有一種東西從未改變,那就是被文學所守護的人類靈魂。在日復一日的人生中,在忽隱忽現(xiàn)的幸福與痛苦中,文學是人類替自己發(fā)明的偉大的表達方式。在我們生活中,能夠擁有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讀懂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不要說勝過那些日常珍愛的小寶貝,甚至比戰(zhàn)勝某個情敵,贏得一場愛情,更讓人蕩氣回腸。
十萬年前的中國前輩與印第安前輩,將靈魂從頭腦中取出來,修理掉屬于魔鬼的部分,再歸還原處,這種被付諸具體實施的想象,如今是由文學來實現(xiàn)的。從有文字以來,那些被人類長久傳承的文學,便是人類認識靈魂、理解靈魂、記住靈魂的重要途徑。世界各國各民族的文學都有其獨立存在光榮與夢想,在相互傳播,相互閱讀的過程中肯定存在形形色色的差異,重要的是通過文學的相互流傳與交融,更加重視對方的存在,善待彼此的文化。
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才辦到第四屆,就表現(xiàn)出如此高水平,在座各位能看到第四十屆的人恐怕很少,但大部分是可能看到第十四屆的,相信那時我們再聚時,無論是各位漢學家,還是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都會更精彩。
劉醒龍:武漢市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