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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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那些非虛構的故事
姚鄂梅
先說說我外公。
外婆生下最后一個孩子沒多久就撒手走了,所以外公的一生,基本上是作為鰥夫的一生,除此以外,我對外公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擅講鬼故事。夏天的夜晚,我們躺在涼床上,風吹竹林和果樹,發(fā)出陣陣亂響,月亮慘白,貓頭鷹躲在暗處,驀地一聲怪笑,本就很鬼氣,偏偏外公的興致要到夜深才上來?!案銈冋f,原先我們那邊……”他總是這樣開講,他還有個習慣,講的時候喜歡死死地盯住一個人,盯完這個,再換下一個,就像他的故事必須一對一才講得下去。
“……我一爬上那道坡,就聽到一陣讀書聲,聲音很大,沒有二三十個孩子發(fā)不出那么大的聲音,到窗邊一看,怪了,一個學生都沒有,屋里只有一些桌子椅子,聲音哪里來的?一回身,一個穿長布衫的人抄著兩手站在路口,我就問他,學生呢?他不作聲,端端直直朝我走來……”這時外公已經(jīng)站直他瘦長干枯的身體,硬僵僵地走向我,盡管他只穿了條肥大的短褲,我仍然從他身上看見了那件長布衫?!澳憧次矣袥]有下巴?”他的聲音也變了,我聽到我全身的汗毛嗖地一聲像針似的豎了起來,與此同時,我發(fā)出無休無止的尖叫,弄得外公不得不中途收場,還挨了我媽的批評。
外公的鬼故事都大同小異,但他不搞無厘頭的驚悚,他的鬼故事大都有點說教的意味,甚至還有點小文藝,這正是他的鬼故事在當年廣受歡迎的原因,到最后,他本人甚至有了點鬼的模樣,瘦骨嶙峋,眼窩深陷,走起路來如隨風飄移,無聲無息。
非虛構就好比外公的鬼故事,它能迅速將你帶入氛圍之中,讓你震撼、戰(zhàn)栗、尖叫,讓你像被洪水裹挾住的泥沙一樣無法呼吸,但越是這樣,你越是想掙扎出來透口氣,緩個勁,否則你會窒息至死。虛構的故事就不一樣了,如果說非虛構像夜里的鬼故事,虛構就是陽光下易被忽略的真相,起伏有致,張弛有度,還有悠長的余味。當震撼過于頻繁,也會麻木下來,而陽光下的悠長回味卻能令人反復品嘗,所以我不認為諾獎頒給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能帶來非虛構的大熱,我也看過幾本非虛構的書,但要說喜歡,肯定還是喜歡虛構的東西更多一點,我總覺得,非虛構之于虛構,如同紀錄片之于電影,那幾乎是同門不同宗的兩種藝術形式。
把虛構比喻成陽光下的真實故事似乎有點矛盾,但的確如此,因為非虛構有個角度問題,它的取景框更有選擇,更具主觀性,它還有一把非虛構的刀,在自己的取景框里砍、磨、削,虛構則像一張網(wǎng),張得很大,撒向無垠,還盡是網(wǎng)孔,網(wǎng)不住也不在乎,網(wǎng)得住的就是真正想要的。
但不論虛構還是非虛構,主體只有一個,那就是非虛構的生活,就我而言,我還是更喜歡老老實實地虛構那些非虛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