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紅
(西北師范大學(xué) 傳媒學(xué)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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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思想的符號邏輯及其傳播倫理
李 紅
(西北師范大學(xué) 傳媒學(xué)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從符號論的角度去考察老子思想,將能有效審視老子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這種邏輯深刻地影響到中國文化的某些獨特實踐,成為中國人傳播觀念和傳播實踐的重要理論來源。老子通過“否定”“二分”“反”和“去”等符號邏輯的運作,將其思想建立在對傳統(tǒng)價值形態(tài)批判的基礎(chǔ)之上,以建構(gòu)“貴無”“欲望批判”“收斂”“圓滿”“貴身”等新的倫理價值,成為中國人處理傳播問題的新的思想形態(tài)和觀念形態(tài)。
老子; 道; 符號; 傳播倫理
在中國文化中,“謙虛謹(jǐn)慎”、“韜光養(yǎng)晦”、“內(nèi)斂”、“少說話多做事”、“自然而然”、“涵養(yǎng)”、“槍打出頭鳥”等等,無不體現(xiàn)了某種獨特“處下”、“內(nèi)斂”和“自然”的邏輯。當(dāng)我們從傳播倫理的視閾去審視老子思想的時候,中國人的某些傳播實踐可以從老子《道德經(jīng)》里找到理論邏輯。當(dāng)然,中國人的傳播實踐不僅僅是純粹文本邏輯,而是會根據(jù)文化實踐對文本進行選擇并內(nèi)化為心靈,從而形成不同的思想延伸,比如形成法家、玄學(xué)、道教等文化實踐,從而形成不同的思考邏輯、行為邏輯和處事邏輯。要完整探討中國文化的全部傳播倫理是本文力所不逮的,所以,本文暫不理會《道德經(jīng)》的歷史實踐,而僅就文本展開挖掘,探索其中的符號邏輯。在皮爾斯那里符號學(xué)是作為邏輯學(xué)的同意語來使用的,在其學(xué)科分類圖表中標(biāo)示“邏輯學(xué)[=符號學(xué)]”①皮爾斯著,趙星植譯:《皮爾斯:論符號 李斯卡:皮爾斯符號學(xué)導(dǎo)論》,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頁。;在結(jié)構(gòu)語義學(xué)那里也試圖將符號的二元邏輯建立成一個符號矩陣,有學(xué)者將其用來分析網(wǎng)絡(luò)“圖像事件”中的“視覺抗?fàn)帯雹趧骸兑曈X抗?fàn)帲罕硌菔娇範(fàn)幍膭∧拷Y(jié)構(gòu)與符號矩陣》,《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4期。。由此可見,符號是建構(gòu)邏輯關(guān)系的重要載體,從符號過程的角度來審視《道德經(jīng)》的書寫邏輯,將能透視其中傳播倫理的邏輯結(jié)構(gòu),避免對《道德經(jīng)》的誤讀。
《道德經(jīng)》的開篇,老子就強調(diào)“道”的超越性,即“道可道也,非恒道也”(一章),即“道”不是語言符號所能把握的,它是不可名狀的,故“道常無名”(三十二章)。不過,人類不可能沒有符號;正是因為有了“名”,才有了對世界的把握,世界才呈現(xiàn)在人類的面前,因此老子說:“有名,萬物之母”?!坝小迸c“無”、“有名”和“無名”始終成為老子思想中相互依存、不可化解的對待關(guān)系?!坝小笔且环N當(dāng)下的存在者或者是對存在者的把握,這種把握是具象的、有限的,因此是易逝的;相較之下,“無”是根本的,是“有”的源頭,它又蘊含在“萬有”之中。按照老子的邏輯,“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四十章),即“無”是最根本的實在,它產(chǎn)生了“有”和萬物。與“無”具有家族相似性 (family resembalance)的概念有虛、空、沖、玄牝、淵等,它們都具有抽象性、根本性,因而能含納萬物,萬物以其為歸依。因此,老子說“淵兮似萬物之宗”(四章);“玄牝之門,是謂天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六章);“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十六章)。
“無”是一個否定詞,根據(jù)語言的否定性原則,“必須有對于實在的企圖,欲加以修飾而不得,然后才產(chǎn)生否定”*布拉德雷著,慶澤彭譯:《邏輯原理》(上卷),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60年版,第12頁。,實在與修飾的屬性之間,首先存在一種正面關(guān)系,然后才是排斥關(guān)系,也就是說,雖然是排斥的關(guān)系,但是修飾的屬性為抵達實在做出了部分貢獻。比如,老子說到“道”的時候,說:“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十四章),即沒有形,沒有象,不可捉摸,但是它又確確實實在那里。為什么能夠在那里?是因為“狀”和“象”這樣的否定在那里牽引;通過否定性描述,它呈現(xiàn)出了某種可想象的特質(zhì)。沒有否定的“屬性”,對“道”也就沒有言說,“道”也就處于無法想象的虛無狀態(tài)。對于極具抽象性的“道”,雖然老子只是“強為之容”(十五章),“強字之曰道”(二十五章),但是“道”已經(jīng)“始制有名”(三十二章),可以想象、運思和體驗了。
老子常常通過“否定”的方式超越規(guī)定性,《老子》5 000余字,否定詞如“不、弗、非、勿、亡”等字出現(xiàn)了258次,其中“不”字就用了238處。*李戰(zhàn)奎:《老子否定式思維的現(xiàn)代意義》,《陜西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8期。正是通過否定詞的使用,“道”的超越性得以建立。也因為有了“道”的超越性,認(rèn)知、體驗和實踐才會有一個指向性,那就是追尋“道紀(jì)”(十四章),以超越“有”,超越當(dāng)下,從而獲得作為人的超越性。這種超越是一種“內(nèi)向超越”,是通過“心”對“道”的把握實現(xiàn)的,與西方客觀外在的“外向超越”根本不同。*余英時:《論天人之際》,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24頁。老子這種“內(nèi)向傳播智慧更傾向于消融社會性對自我超越的干擾,注重自我內(nèi)心通過向‘道’的復(fù)歸而實現(xiàn)自我升華”*謝清果:《內(nèi)向傳播的視閾下老子的自我觀探析》,《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6期。,這就導(dǎo)致了魏晉玄學(xué)、道教、宋明理學(xué)中濃重的“神秘主義”的心靈取向,從而為哲學(xué)的開放性提供了基礎(chǔ)。在老子的思想背景上,仍然具有濃厚的自然崇拜、祖先崇拜以及巫峴傳統(tǒng),并且巫史不分,因而儒、道、墨三家都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余英時:《論天人之際》,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70頁。老子思想的邏輯前提是建立在對天、對“道”、對自然萬物的信念基礎(chǔ)上的,沒有這種原初的(先驗)信念,思想的起點將無法展開,也就無法獲得超越性。
從老子思想的終極追求來看,不能簡單地將其歸于“權(quán)謀”(韓非)、“軍事”(毛澤東)、理性*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77頁。,“君人南面之術(shù)”*《漢書·藝文志》。。毋寧說它是一種“反思”或批判,是從相反視角展開的,始終保持在“反”的狀態(tài),即“反者道之動”(四十章),“正言若反”(七十八章)。但是這個“反”必須跟“復(fù)”和“歸”聯(lián)系起來思考,是對某種根本之“道”的“復(fù)歸”,即“復(fù)歸于無物 ”(十四章);“復(fù)歸其根”(十六章);“復(fù)歸于嬰兒”“復(fù)歸于無極”“復(fù)歸于樸”(二十八章)。沒有這個根本的超越之“道”的指引,所謂的“反”不過就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是一種具有進取目的的“謀劃”和“有為”,這與老子“無為”“自然”的理念背道而馳,也是對老子“無為而無不為”觀念的一種功利化理解。從思考動力的角度來看,沒有“反”,反思也就無法展開,這種“反”是符號切分的“反”,而非對象本身的反?!皩ο蟆北旧頍o所謂正反,它就是“一”。當(dāng)然,這個“一”不是數(shù)量而是本體,即“道生一”(四十二章);這個“一”也是“道”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也是根本的。因此,老子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三十九),“一”支配著世界為萬物。
世俗社會是一個祛魅(disenchantment)的社會,神秘力量和超越想象逐漸失去,人類被置于理性和世俗的旋渦之中,人類理性的無限膨脹,反而將人類置于無所歸依、無限追尋的循環(huán)狀態(tài)中。因而讓社會充滿了紛爭、讓人類疲憊不堪,最終,人與人、人與心靈、人與社會、人與神、人與自然等都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傳播倫理問題。老子思想也正在走向理性化的路,但是它仍然堅持“道”的超越性和神秘性,并且它明確地將批判的視角指向世俗的“利”“禮”“智”“學(xué)”“仁”“譽”“有”等社會價值,從而讓人們警惕世俗的價值對人類構(gòu)成的壓迫。
老子通過“否定”的方式掏空“道”的確切內(nèi)涵,以獲得無限的意義含納能力;這也就是“指的空洞化”,即揚棄或隱退“指”自身的存在,經(jīng)歷“指非指”的轉(zhuǎn)換,*屠友祥著:《言境釋四章·序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明確地讓人意識到符號與其對象是兩個相對獨立的實體,從而避免符號的片面性遮蔽對象的完滿性,讓人性在完滿的世界面前展開其無限性。這可以分為兩方面來講:一方面就是主體(個體)通過“否定”的反思性超越,克服自我的局限;另一方面是通過“否定”剔除符號對客體的超越,從而讓主體進入完滿的客體中。這在傳播倫理當(dāng)中體現(xiàn)為對主體的反思和對客體的去蔽同時展開,并做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五章)的價值無涉狀態(tài),由此才能體現(xiàn)傳播關(guān)系的“和合”狀態(tài),而不是“分”或者“析”的切割狀態(tài)。
在老子的思想預(yù)設(shè)當(dāng)中,始終有一系列世俗的社會價值作為批判的靶子,而世俗價值的代表就是儒家的觀念,比如儒家的“仁”“孝”“禮”“忠”等,都是老子批判所針對的社會價值,因此,老子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十八章);“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十九章)。這看起來很激烈,其實是因為老子采取的是完全不同的價值批判邏輯。老子不再像孔子那樣,覺得天下混亂是“禮崩樂壞”的結(jié)果,從而試圖恢復(fù)周禮,恢復(fù)傳統(tǒng)的社會價值以拯救社會;相反,老子采用的是釜底抽薪的辦法,覺得社會混亂是世俗價值所帶來的,這些社會價值的形成恰恰是社會混亂的根源。其解決之道是取消符號的價值切分,以回歸“素”“樸”狀態(tài)。
從傳播問題的角度來看,社會、行為和人心常常存在如下的混亂狀態(tài),那就是人際的“爭”“奪”“盜”“怒”“怨”“敢”“殺”等;外在的“妄作”“執(zhí)”“強”“華”“多”“上”“恃”“持”等;內(nèi)在的“躁”“輕”“患”“離”“狂”“驚”“迷”“畏”等。這些行為或狀態(tài)都具有某種意向狀態(tài),也就是心靈的相關(guān)性或指向性,即“關(guān)于或者指向某事物”*約翰·塞爾著,文學(xué)平、盈俐譯:《人類文明的結(jié)構(gòu)》,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頁。。實際上,這種意向狀態(tài)是關(guān)于或指向世界的,只不過世界被把握為符號(表征),那么間接地,意向狀態(tài)也就指向符號(表征)。語言符號在對世界進行切分的時候,基本采取的是二元的方式,老子對此看得很清楚,所以認(rèn)為美丑、善惡、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后等(二章)是相對而立的。但是這種相對不是平均對等,而是有所偏向,通常偏向強、大、多、上等主流價值,相反的一方即弱、小、少、下等則是負(fù)價值。當(dāng)正價值都成為欲望的或者意向的對象時,這種欲望或者意向就具有擴展性,由此便會引發(fā)社會、行為和內(nèi)心的沖撞,引起不安或危險等社會傳播問題。
實際上,世界本來是一體的,所有的文化都是符號切分的結(jié)果。沒有切分,就沒有文化,人類也就可能會處于另外一種生存樣態(tài),那就是“小國寡民”的狀態(tài),即不被物役、不奔波、沒有爭斗、沒有文字煩擾、快樂無憂、沒有人際沖撞(見八十章)。文明社會的沖撞,很多時候就是符號的沖撞。從社會層面講,老子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五十七章)為什么呢?因為“禁令”、“用具”、“奇貨”、“苛法”等皆是符號切分的結(jié)果,其中蘊含了深刻的價值評判的意義;價值在此無疑就成為世俗人等追求(正價值)或回避(負(fù)價值)的目標(biāo),人就成為價值的奴隸,而不再“淳樸”和“自然”,社會也就紛爭不止。
在老子看來,“上”、“強”、“陽”等常規(guī)的正價值是有問題的,這些正價值的問題也正是文化問題和社會問題的總根源。原因在于,世界充滿了辯證法,那就是“弱之勝強,柔之勝剛”(七十八);“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四十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五十八章)。老子始終告誡說“不敢以取強”“物壯則老”(三十章);“強梁者不得其死”(四十二章);“勇于敢則殺”(七十三章)。這些正價值很容易導(dǎo)致“滿”、“過”、“多”,會造成對固有秩序的一種破壞,正如物理學(xué)中的“熵”,它因更多增加而帶來“無序”。當(dāng)然,老子對這些問題的認(rèn)識不是抽象出來的,而是通過對世界的觀察后通過“比擬”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是“道法自然”的結(jié)果,比如“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九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二十四章);“信言不美”“善者不辯”(八十一章)。這種對日?,F(xiàn)象的觀察總是被置于二元對立的視角中,并通過否定詞“不”的方式展現(xiàn)出某種悖論,由此獲得辯證的邏輯,常規(guī)的正價值也就變得不那么絕對了。
社會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亂”?人心為什么不能“靜”?老子進一步探索了其中的動力之源,那就是欲望。在老子看來,欲望的產(chǎn)生是跟文化符號的切分密切相關(guān)的,沒有這種切分,欲望也就無從產(chǎn)生。所以,他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十二章)”,即沒有“賢”與“不肖”的區(qū)分,沒有“貴”與“賤”的區(qū)分,沒有“好”與“壞”的區(qū)分,就不會有欲望,也就不會有“爭”、有“盜”、有“亂”。雅克·拉康認(rèn)為欲望(desire)不同于需要(need)和要求(demand),它是“要求減去需要所得的差”*吳瓊著:《雅克·拉康 閱讀你的癥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383頁。?!耙蟆笔且环N語言表述出來的“請求”,它跟生物本能的需要是不一樣的,總是體現(xiàn)出某種匱乏和欠缺(lack),因此,欲望不可能達成。通過能指替代的方式,欲望被安置在象征秩序內(nèi),但是能指又不斷漂浮或滑行,欲望只是閃爍隱現(xiàn)的意義碎片,是超越象征秩序之外的。欲望總是通過語言展開,但是又指向語言之外,具有侵凌性,社會紛爭的根源在于“欲望”,“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四十六章)。
固有的文化在不斷地制造欲望,所以解決社會問題就需要“知止”,防止對“名”的過度追逐,“知止所以不殆”(三十二章);只有“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才能做到“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三十七章)。老子提出了一種極端的處理問題的方式,那就是“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三章);“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也就是去掉價值切分,最終做到去掉“欲望”,做到“見素抱樸,少思寡欲,絕學(xué)無憂”(十九章)。
價值和欲望的消解,其實就是需要通過透視符號的二元本質(zhì),勘破文化的幻象,消除意向性的偏執(zhí),以回歸根本之“道”。就社會和人際關(guān)系中的傳播實踐而言,從主體角度來看,皆是“自心”在作祟??逼品柕亩?,便能勘破“自心”,勘破自心的欲望,由此獲得“靜”“重”“定”“無尤”“明”“正”“真”“自然”等倫理特質(zhì)。由此,在社會關(guān)系和人際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出“挫銳解紛”“和光同塵”(四章)的特質(zhì),并在傳播實踐中體現(xiàn)出某種超越性的心理的穩(wěn)定性、對客體的洞察力和關(guān)系上的親和力。
如上所述,在常規(guī)的文化邏輯里,對二元對立的選擇總是傾向于“強”的一邊,但是老子的選擇卻與此相反,他始終堅持“守弱”的姿態(tài)。根據(jù)其“道法自然”的思維方式,“守弱”的結(jié)論來自于對自然現(xiàn)象的觀察和思考,比如“玄牝”、“水”、“溪”、“谷”、“嬰兒”、“戶牖”、“車輻”、“飄風(fēng)驟雨”、“曲”、“枉”、“洼”、“張弓”、“盈缺”、“建造”、“用兵”、“草木”等,其中虛無、柔弱的特質(zhì)正是其生命活力的重要前提。在此“天道”、“世道”、“人道”的相互勾連中,“天道”成為“人道”的理性依據(jù)和思維起點,其邏輯是內(nèi)心體驗(而不是實驗)、想象(而不是分析)和推衍(而不是歸納),*葛兆光著:《中國思想史》(第一卷),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25頁。由此獲得了形而上的哲學(xué)原理。另外,胡孚琛先生還解釋說,道家源于母系氏族社會的原始宗教,其中最具特色的就女性崇拜,包括女始祖崇拜、女陰崇拜等,也就養(yǎng)成尊重陰柔、守慈、好靜、謙下等品質(zhì)的傳統(tǒng),貴陰貴柔的道家哲學(xué)顯然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哲學(xué)抽象。*牟鐘鑒、胡孚琛、王葆玹著:《道教通論——兼論道家學(xué)說》,濟南:齊魯書社1991年版,第14—17頁。老子始終強調(diào)“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二十八章),無論從宇宙生成,還是從“道”的特征,以及日用的生存狀態(tài),都從“守弱”陰柔姿態(tài)切入,這種哲學(xué)特質(zhì)體現(xiàn)在“始”“母”“玄牝”“淵”“沖”“中”“根”“溪”“谷”等關(guān)鍵概念中。
具體從效果的角度來講,這種陰柔姿態(tài)展現(xiàn)出強大的生命力,“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七十六章);具有強大的容納能力,即“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四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八章);展現(xiàn)出強大的生成能力,即“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xì)”(六十三章),“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十一章);能提供強大的能量,即“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五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七十八章);柔弱本身也能展現(xiàn)出強大的力量,即“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四十三章)“柔弱勝剛強”(三十六)。對這種效果的指向性(用)選擇,就會變成一種功利主義哲學(xué)(法家);對這種價值的偏向(負(fù)項)選擇,就會造成一種消極退讓的隱者哲學(xué)。不過,這些都不是老子的初衷,因為從老子思想整體的邏輯來看,其最終指向是超越性的“道”,是反功利、反切分的。但是老子為什么要這么處理并采取“反”的邏輯呢?
首先,老子始終認(rèn)為弱與強是辯證轉(zhuǎn)化的,即“守弱曰強”(五十二章)“強大處下, 柔弱處上”(七十六章)。這種轉(zhuǎn)化的動力在哪里?那就是“向上”的動力,也就是前面所講的欲望。故而,他采取的是“正言若反”的言說方式,因為“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四十章),沒有守弱處下的姿態(tài),也就不會有向上的勢。當(dāng)然,守弱處下的姿態(tài)并不是客觀位置,而是一種符號位置,是一種心理的姿態(tài)。從最終的目的來看,這仍然是“取強”,這與老子強調(diào)的“不敢以取強”“果而勿強”(三十章)相背離,處于“強”“弱”的二元傾軋之中,指向“強”這個老子所批判的價值邏輯。毋寧說,老子的目的是為了展示二元切分在時間上的暫時性,即“不終日”、“殆”、“失”、“敗”、“已”、“死”等;在空間上的有限性,即“弊”、“窮”、“死地”、“拔”、“脫”等;在關(guān)系上的脆弱性,即“親”、“疏”、“傷”等。
其次,只有采取“并”的方式,在二元基礎(chǔ)上才能超越二元,才能參透“道”。老子在做了那么多的二元對舉之后,總是會強調(diào)“無為”,也就是說,在符號價值上不做選擇,沒有選擇,也就無所謂“二元”。所以,老子說“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十六章),并舉之后,才能看到根本;否則單方面就是一種獨白思維而不是辯證思維。最終,老子解決問題的辦法是不做刻意選擇、展示和作為,即“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五章);“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三十六章):“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三十七章)。這樣,“二元”對舉的問題就被自然消解了。老子所說的“無不為”,從他的論述邏輯來看,并不是如后世之人那樣的“用”的功利邏輯,而是始終強調(diào)“自然”,即“希言自然”(二十三章)“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因此,“無為”是指不刻意妄為以保持“自然”的態(tài)度;“無不為”不是意圖性的,而是狀態(tài)性的某種“結(jié)果”而已。
再次,老子他所講的“反”,不僅僅具有相反相成的二元切分的含義,而且具有“還”與“回復(fù)”之意,也具有本體的“復(fù)歸”之意。張岱年說“老子所謂道之主要內(nèi)含,可以說即是變與反”*張岱年著:《中國哲學(xué)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21頁。。老子說,戰(zhàn)爭不是個好東西,因為“其事好還”(三十章),對“價值”的爭奪必然導(dǎo)致彼此壓制,是傳播危機的總根源?!靶隆钡臓顟B(tài)是“深矣,遠(yuǎn)矣,與物反矣”(六十五章),這是一種“大道”,故“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二十五章),最后達至和順圓滿的狀態(tài)。老子也稱之為“復(fù)歸”,即“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fù)命,復(fù)命曰?!?十六章),并且“復(fù)歸于嬰兒”“復(fù)歸于樸”“復(fù)歸于無極”(二十八章)。因此,老子思想超越了簡單的二元對立及其轉(zhuǎn)化,將“守弱”的姿態(tài)與“返”的邏輯結(jié)合起來論述,從而獲得了一種超越符號能指的視角,并指向形而上的不可言說之“道”。這種“道”的“大”、“反”和“歸”,所體現(xiàn)的類似于一種整體性符號邏輯;數(shù)字時代的確需要一種大尺度的“宏文本”思維,以實現(xiàn)碎片化傳播的意義整合。*胡易容:《宏文本:數(shù)字時代碎片化傳播的意義整合》,《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5期。
錢鐘書認(rèn)為“‘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正是通過“正-反”的不斷組合,形成悖論(paradox)與矛盾(oxymoron)修辭邏輯。對此,錢鐘書引用神會《語錄》:“今言中道者,要因旁義;若不因旁義,中道亦不立”;施彥執(zhí)《北窗炙輠》記錄一僧說“佛法”,說是東邊倒東邊扶,西邊倒西邊扶,中間立則推一推。*錢鐘書著:《管錐編》(二),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717—718頁。沒有可言說之象,也就沒有不可說之“道”,故“道”必有所“因”;不過是通過“反”的方式來“因”,應(yīng)該是東邊倒西邊推,是反著來點醒的,也就是佛教所說的“遮詮”。因此,“反”的邏輯實現(xiàn)的是對玄妙之道的把握,這不但體現(xiàn)在思考當(dāng)中,而且體現(xiàn)在傳播實踐當(dāng)中,從而采取“守弱”的收斂倫理。
世俗的價值危機在于其進攻性和進取性,但文明社會的諸多倫理原則,卻具有某種收斂的特質(zhì),比如愛、寬容、禮貌、謙遜、反省、公正、誠實等;很多宗教里也有很多戒條,比如摩西十誡、佛教的五戒十善等;中國文人特別強調(diào)日常齋戒儀式,以此獲得身心的潔凈精微。這在莊子那里發(fā)展為“心齋”“坐忘”等修養(yǎng)功夫,由此通過對“心”的修煉實現(xiàn)自我修養(yǎng),以避免認(rèn)知的偏執(zhí)、銳化主體間關(guān)系?!笆厝酢钡膫惱硖刭|(zhì),其實是勘破了對“物”的偏執(zhí),由此獲得了解脫,也就不用“取強”了,非此即彼的沖撞也就消弭于無形。
符號化之后的文化世界最大的問題就是“割”、“散”、“裂”,即老子所反對的“圣人方而不割” (五十八);“大制無割”“樸散則為器”(第二十八章);“天無以清將恐裂”(三十九章)?!肚f子·天下》篇也提到“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莊子·應(yīng)帝王》講了關(guān)于“渾沌”的寓言故事:“倏”和“忽”為了報答渾沌的恩情,說人都有七竅,那我們也給你鑿上七個竅,于是每天鑿一個竅,到第七天,渾沌就死了。渾沌為什么會死?問題在于“鑿”破壞了它的完滿性。渾沌其實就是“道”的狀態(tài),是“樸”和“一”,所以《淮南子·詮言》說:“洞同天地,渾沌為樸”;王充《論衡·談天》說:“元氣未分,渾沌為一”。莊子在《天下》篇中說“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也就是說,人類對于世界的判斷、分析、考察只能是片面的,無法把握“天地之美”“神明之容”。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始制有名”(三十二章),即對世界加以符號化處理之后,世界被裁剪了,“析、斷、判,為此處之制的涵義”*屠友祥著:《言境釋四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隨之而來的后果就是王弼《老子指歸》里所說的“名必有所分,稱必有所由。有分則有不兼,有由則有不盡”;莊子在其《齊物論》里也說“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所以,最終的結(jié)論就是“道通為一”,因為符號化的“分”就是對“道”的破壞。
老子不斷地提到“一”,以描述“道”的狀態(tài),并且認(rèn)為是根本的實在,即“道生一”(四十二);“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二十二章);“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三十九章)。這個“一”跟“道”一樣,也是恍兮惚兮的,抽象而微妙的,即“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并且強調(diào)“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十四章),也就是不可言說的;“道”的狀態(tài)也可稱為“大”,“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三十四章),“大”到極致就是無法言說,即“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四十一章)。老子多次提到“不言之教”(二章、四十三章),“貴言”(十七章)“希言”(二十三章),目的就是為了通過減少語言符號的干擾來追求“自然”“自化”“自定”“自正”“自樸”的狀態(tài),即“道法自然”(二十五章)。要達此境界,則需“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三十七),并且回歸嬰孩的狀態(tài),即“圣人皆孩之”(四十九),以避免“名”的干擾。
實際上,老子所主張的是一種“復(fù)歸”,這種復(fù)歸是辯證轉(zhuǎn)化并揚棄之后的復(fù)歸,是一種反思之后的提升;他所推崇的“赤子”“愚”“拙”“昏昏”“悶悶”等,不是“自然決定的”,而是“心靈經(jīng)過努力而達到的成就”*馮友蘭著,趙復(fù)三譯:《中國哲學(xué)簡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36頁。,這跟通常所說的“傻”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老子對于思維和世界的演進過程,抱持的是一種圓圈的邏輯,即“大曰逝,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二十五章),并且始終相信,通過努力,人能“復(fù)歸”某種“根”、“?!薄ⅰ盁o極”、“樸”等,而這些狀態(tài)所描述的也就是“道”。
這種反思之后的提升,老子提供了一系列功夫,即采取“去”“損”“滌”“挫”“解”“塞”“閉”等方式保持“守弱”姿態(tài),通過守弱而做到“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二十八章)的“二元”對舉并參透“二元”。老子的目的并不是要堅持“守弱”姿態(tài),而是為了取消姿態(tài),從而達至“道”“天”“自然”的狀態(tài),即“合”與“一”。這種狀態(tài)沒有價值區(qū)分,沒有極端選擇,沒有內(nèi)心的糾結(jié)。表面上看,老子是試圖取消符號,取消文化的反智主義,比如他說“絕圣棄智”(三十九章);“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六十五章);“恒使民無知、無欲也”(三章),讓老百姓吃飽喝足就行,即“甘其食,美其服”,退回到“結(jié)繩記事”(八十章)的文化之初。但是老子的反智反文化只是一種姿態(tài),而不是實質(zhì),追求的是不停地“反”和“損”的狀態(tài),從而達至“玄德”“玄同”“大道”的超越狀態(tài)。
具體來講,老子的任務(wù)就是通過克服“多”而達至“一”,因為“多”是危險的,會帶來極大的干擾和混亂,即“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五章);“少則得,多則惑”(二十二章);“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泫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五十七章);“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六五章)。所以,老子主張“為道日損”(四十八),其目的其實就是為了“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三章),做到“寡欲”(十九章),以達到“我無欲,而民自樸(五十七章)”。需要做的就是去掉“多”,回歸“儉”,即可避免干擾和妄為,“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嗇”(五十九章);“治大國若烹小鮮”(六十章)。另外,還需要“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五十六章),消除符號的價值切分,通過“滌除玄鑒”(十章)的澄明方式,最后參透到“復(fù)歸”根本性的“道一”。實際上,“《老子》五千言反復(fù)申論就是一個道理,那就是道的世界是一個不能斷分、宰割、對立、相待的圓滿的世界”*徐小躍:《對老子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的幾點思考》,《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6期。?!暗酪弧钡膱A滿性,用老子的術(shù)語來說就“和”“渾”“公”“自然”“愚”“昏昏”“悶悶”“樸”“拙”“訥”“玄同”“大順”。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道”的世界不僅僅是一個外在的世界,更是一個內(nèi)在的世界,即心的世界。在老子的《道德經(jīng)》中,有十處講到“心”。其中談到對“心”的警惕,即“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虛其心,食其腹”(三章);“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十二章);“心使氣曰強”(五十五章)。談到“心”的理想形態(tài),即“心善淵”(八章);“愚人之心”(二十章);“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圣人……為天下渾其心”(四十九章)。按照符號學(xué)的觀點,心的世界也是一個符號的世界,即人是一個符號,心靈是符號,思想也是符號。*卡西爾認(rèn)為:“我們應(yīng)當(dāng)把人定義為符號的動物來取代把人定義為理性的動物”,載于恩斯特·卡西爾著,甘陽譯:《人論》,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4頁;拉康說:“無意識是像語言一樣被結(jié)構(gòu)的”,載于吳瓊著:《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314頁;皮爾士說:“每當(dāng)我們思考時,我們都有某種作為符號加以使用的情感(feeling)、意象(image)、概念(conception),或者其他表象(representation)呈現(xiàn)于意識”, C.S.皮爾士著,涂紀(jì)亮、陳波譯:《對四種能力的否定所產(chǎn)生的某些后果》,載蘇珊·哈克主編:《意義、真理與行動——實用主義經(jīng)典文選》,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69頁。通過“心”的修煉所獲得的,其實就是對符號的反思和運作,由此實現(xiàn)老子所強調(diào)的“虛其心,實其腹”(三章);“心善淵”(八章);“渾其心”(四十九章)的修養(yǎng)目標(biāo)。這樣,修養(yǎng)就通過對“心”的作用而有了著力點,傳播問題就變成了自我“心”的修養(yǎng)的問題,由此獲得了一個新的起點。其核心就是“無為”“不敢”“不爭”“不有”“不恃”“不宰”,以避免與世界形成主客二元的對立關(guān)系,并通過不斷的符號消解實現(xiàn)與世界同一和圓滿,做到“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五十四章) 的現(xiàn)象學(xué)還原。
老子說“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十三章),是說很多人把榮辱看得跟身體一樣重要,假如沒有身體,這些感覺又從何談起。在此,身體獲得了一個根本性的存在,這種存在具有不可否認(rèn)的客觀性。老百姓為什么不怕死?是因為“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七十五章),只有用身體去冒險才能獲得生的機會,最終還是指向身體的存在;當(dāng)身體存在的機會渺茫,那就會沒有畏懼感,恐懼和威脅將失去威懾力,即“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七十四章);更有甚者,“民不畏威,則大威至”(七十二章),假如老百姓不怕死,那么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才是真正的危險,因為老百姓在此對身體似乎已經(jīng)滿不在乎,他就會極具攻擊性和破壞性?!肮寿F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十三章),對身體的充分重視,是天下國家的基礎(chǔ);這種基礎(chǔ)不僅僅是能力層面的,也是心理和倫理層面的。
如果我們從身體與認(rèn)知的關(guān)系的角度去看,身體與對象的關(guān)系是一種直接的接觸關(guān)系,包括眼睛的看、耳朵的聽、觸覺的摸、味覺的嗅等等,那么我們就可以理解老子的主張,即“虛其心,食其腹;弱其志,強其骨”(三章),這種直接的接觸比符號所帶來的要豐富得多。但是,身體的感官分割不等于身體,毋寧說,感官只是身體的一部分,它的感知仍然是割裂的,是需要警惕的,所以老子說“圣人之治,為腹不為目”(十二章);“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四十九章)。從心靈的角度來看,耳目又與心靈密切相關(guān),耳目擾動又會帶來心靈的擾動,從而讓心靈處于分、雜、亂的境地,讓人處于一種“多”而不是“一”的狀態(tài),這就是圣人需要像嬰兒一樣整體感知(即“圣人皆孩之”)的原因所在。
直接接觸的感知所獲得的還只是一種表象,這種表象不具有永恒性和抽象性;相反,思維是超越于當(dāng)下身體感知的邏輯連接,不是“視”“聽”“捪”(十四章)所能捕獲的,它是一種抽象的運作過程。人類對于世界的認(rèn)知,不一定需要身體的在場,只需要心靈的介入即可?!肮糯澜?,很多大智慧,都是躲起來悟道,不是坐在樹下,就是鉆在山洞里,還有的對著墻壁發(fā)呆,除了化緣討吃喝,或取經(jīng)傳教,根本不出門。不但不出門,連書都不讀”*李零著:《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154頁。,所以老子說“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這就叫“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四十七章)。很多人不但不能做到超越身體去認(rèn)知,而且試圖扭曲身體,過度使用身體,這不但無益而且有害,即“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這是一種“余食贅形”(二十四章),是建立在不牢靠的反自然的基礎(chǔ)上的,這反而會帶來更多的遮蔽。
實際上,對于老子來說,“道”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我”,也就是試圖對“心”的消解實現(xiàn)身體的隱藏,從而避免身體有限性對世界的遮蔽。所以老子主張“后其身”“外其身”(七章)“功遂身退”(九章),反對“以身輕天下”(二十六),最終消解自我,讓世界呈現(xiàn)“自正”“自樸”“自賓”的狀態(tài),即“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五十一章)。自我及其身體作為一種視角,總是具有極大的局限性;這種局限性首先就體現(xiàn)在身體的空間有限性(視野、觸覺、聽覺)和時間有限性(死亡);人類所要努力的,不是取消這個有限性,而是承認(rèn)這個有限性,并回歸這個堅實的基礎(chǔ),即保持“小國寡民”(八十章)的身體直接性?,F(xiàn)在所要做的,是超越身體的有限性,站在一種“無我”的“心”的消解的立場看待世界,如此才不會有視閾的局限性,即老子說的“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二十二章);并由此獲得認(rèn)知的遍在性,即“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十六章)。
最完滿的身體就是“赤子”“嬰兒”的身體,即“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猛獸都不能傷害它,它渾身充滿精氣神,因為“和之至也”(五十五章),這是與天地和合,不受世俗侵?jǐn)_的狀態(tài)。同樣,善于養(yǎng)生的人也能做到不怕猛獸,不怕戰(zhàn)爭,因為壓根就沒有“死地”,所以“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兵無所容其刃”(五十章)。這些現(xiàn)象看起來很神秘,其實邏輯上很好解釋:因為孩子不懂得恐懼,毒蟲猛獸即不容易攻擊它;你不到危險的地方去(死地),怎么可能遇到毒蟲、猛獸和戰(zhàn)爭呢?如此,便通過消解前提的方式,消解了問題;將身體置于恐懼和危險之中,想要沒有恐懼和危險,怎么可能呢?退一步講,即使處于危險的境地,也能通過“心”的消解而使危險不被察覺,身體也就會處于安全之中。
從符號的角度來看,人對自我的重視,往往跟“自我”概念范圍有關(guān)系;消解了概念,也就消解了自我,同時也就消除了“外物”對于身體的束縛?!秴问洗呵铩っ洗杭o(jì)·貴公》講了“荊人遺弓”的故事:一個楚國人,把弓丟了而不肯尋找,說:“荊人遺之,荊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聽了后說:“去其‘荊’而可矣?!崩献勇犃撕笳f:“去其‘人’而可矣”。在此,孔子通過地點概念“荊”的消解而消解問題;老子則通過消解“人”這個概念消解問題,將人置于一種純粹的身體狀態(tài)中,以獲得一種“公”的視野。無論是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論”,還是巴赫金和馬丁·布伯的對話理論,都是以“主體”的存在作為前提。而在老子這里,主體試圖被消解,以回歸身體的完滿性,避免主體視閾的局限性,從而進入與萬物同一的“無我”境界。老子并沒有以人類為中心來思考問題,而是將人放入宇宙秩序中進行思考;一旦將人類的“主體性”偏執(zhí)去除,人類也將獲得廣闊的視野。因此,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二十五章)。在此,人被置于宇宙中一種微不足道的地位,只是宇宙中的一元,并不具有主體的地位。同樣,莊子所采用的“寓言”“重言”“卮言”修辭,看起來“汪洋恣肆”,不過是以視野無限超拔的方式,超越主體視野的狹隘性,以獲得“以和天倪”的境界。所謂的“道一”“以和天倪”等道家觀念都是試圖獲得身體的完滿性,以與天地和合的方式充分敞開人的精神和靈魂。
在西方傳播學(xué)的傳統(tǒng)中,人都是一個核心主體,而人的存在又是通過他人或世界而得以形成的,他人或世界就成為討論的重點;這看起來試圖確立主體的地位,主體其實以不可追問的方式被隱藏了起來。但是,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自我”反而是思考的重點,在努力修身的過程中,指向的是個體的完善,并通過個體完善實現(xiàn)社會的善治。在老子的觀念里,主體在修身過程中,需要通過一系列自我批判性的道德實踐,以獲得身體的完滿性,并由此敞開精神和靈魂,從而在實踐層面展開“傳播問題”的思考和解決,而不是僅僅在外向、他者和認(rèn)知層面展開。因此,看起來試圖隱藏主體,實際上是實實在在地指向主體,以消解主體的方式實現(xiàn)主體的完善;在此,主體是生成性的而不是自明的,唯一自明的是身體。
總之,通過符號論深入審視老子的《道德經(jīng)》,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價值批判、收斂、圓滿、貴身,還是“貴無”,都體現(xiàn)了某種內(nèi)向超越的特質(zhì),即將傳播的問題置于生存論的倫理角度進行反思,并將“道一”作為最終的形而上的指引。在此,無論是與內(nèi)心、與自然、與他人、與社會,都獲得了敞開的特質(zhì),在認(rèn)識論、倫理學(xué)、生存論、本體論等層面都建構(gòu)了新的前提,從而對傳播問題的思考獲得了形而上的視野,建構(gòu)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傳播倫理原則。
[責(zé)任編輯 王 桃 責(zé)任校對 李晶晶]
2016-08-20
李 紅(1977—),貴州黔西人,西北師范大學(xué)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網(wǎng)絡(luò)輿論和傳播符號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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