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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梳女

      2016-11-26 08:01:23
      長江叢刊 2016年28期
      關鍵詞:水蓮楊麗阿明

      爾 容

      自梳女

      爾 容

      七夕將近,滾滾流火在蟬聲高奏中恣意游蕩,焦躁和暑熱交織成一張漫無邊際的網鋪天蓋地。水蓮一身紅布旗袍,一身熱汗,終于登上了武漢去廣州的高鐵。她的目的地是順德均安鎮(zhèn)沙頭村。

      水蓮昨晚約楊麗在一小酒館兒吃了個便飯。楊麗在一家培訓機構任英語老師,離婚五年,至今獨自帶著一個八歲的兒子過單身生活。水蓮想要楊麗陪自己去順德均安鎮(zhèn)采訪自梳女,開開眼界,受受教育。水蓮約楊麗是因為楊麗是她離婚后遇到的唯一可以說知心話的人。楊麗是個相親專業(yè)戶,每次見了水蓮,就像潑水似地傾倒她的相親故事。水蓮聽得一頭霧水,卻又充滿了強烈的好奇。楊麗的再婚相親像一扇窗,讓水蓮看到了隱秘的男人世界。楊麗相親的對象有大學教授,有公務員,有律師,有警察,有生意人。有喪偶的,有離異的??梢哉f包羅萬象,五花八門。但無一例外都以失望和失敗告終。這些男人要么小氣,連暴雨天都舍不得打的而逼著楊麗陪他擠公交車;要么不正經,視屏聊天時,楊麗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男方的衣柜上有女性的發(fā)夾,盡管水蓮規(guī)勸說,那可能是他姑娘的,或者是他母親的;要么沒誠意,同城一周難得見一次面,一天難得有個電話信息,楊麗猜這種人十之八九是腳踏幾只船,所以藏頭露尾,東打一槍,西放一銃;要么雖然工作體面,卻身材矮小,實在帶不出門;要么有穩(wěn)定收入,卻沒房子,房子給了小孩??傊?,不是楊麗看不上別人,就是別人看不上楊麗,就沒一個能讓她再次走進婚姻大門的。但是楊麗總期待下一次相親,總期待奇跡就在下一刻綻放,就像每一個明天都是美好的。這讓每天的她看上去都是朝氣逢勃的,眼里放光的,好像隨時睜著發(fā)現(xiàn)可以以身相許的男人的眼睛。水蓮也希望再一次見面,就能聽到喜訊。可是沒有。她的耳朵都聽得起繭了。楊麗對相親總是樂此不疲,天天在車上備一套漂亮的衣裙,還有化妝品。一旦突如其來有人提出相親,楊麗就立即更衣化妝,全面武裝,全力以赴。像個隨時出征的戰(zhàn)士,時刻準備著。楊麗的相親對象有的是她出錢找本地婚介所介紹的,有的是朋友的朋友牽的線,有的是自己在某個活動中隨機認識的,有的是她在網上注冊的婚介網站推送的。她為自己幾乎打開了一切可能通往婚姻的道路。

      楊麗不僅身材窈窕,還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教學質量一流,可不知為什么孜孜不倦的相親,結果卻總是事倍功半,甚至顆粒無收。楊麗的眼睛也由無數次的相親而練就一雙火眼金睛。什么男人在她面前一晃,就立即顯了形,她也像法官立刻給這男人下了判決書。相親就像萬花筒,讓她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男人;相親也像顯微鏡,照出了好男人與壞男人表皮下的骨頭與內心。水蓮也不明白她的問題出在哪里,她有時充當醫(yī)生,有時充當導師,卻始終沒能找到幫助楊麗再婚的路徑。

      楊麗比水蓮坦蕩,楊麗在任何場合都不避諱自己是離婚人士。水蓮在報社情感欄目當記者,卻從不敢向外人坦露離婚了。她是隱離婚一族。水蓮羨慕楊麗的勇氣,水蓮就是因為一次偶然的飯局上,聽楊麗自稱是離了婚的,希望朋友們有合適的給她當紅娘。水蓮才將自己送上去,與楊麗成了朋友。楊麗坦蕩公告的效果就是可以讓需求者找到她,這樣就使她相親不斷。水蓮因為是隱離婚,所以門可落雀。后來在楊麗的鼓動下在網上注冊才有了幾次簡單的過客似的相親。

      水蓮和楊麗不同,只要水蓮相親,對方十之八九都會看中水蓮,卻都不是水蓮想要的那一個。水蓮后來得出的結論是:離了婚的男人都是別的女人質檢過的次品,而她是想優(yōu)中選優(yōu)的,這不是緣木求魚嗎?楊麗卻不厭其煩地在這打折的商品或者被生活擊倒過的男人中挑精選肥,希望還有漏檢的便宜貨。

      水蓮與楊麗雖然同病相憐,但痛點各有不同。水蓮的前夫不是不愛水蓮,是愛過了頭將愛灑到了別處。楊麗的前夫也是愛楊麗的,但是有心力不足,關鍵時候總是勁使上不去。水蓮笑過楊麗,這兒子不會是別人的種子吧?楊麗說,試管都能做出嬰兒來,兩個大活人還愁弄不出個孩子么?楊麗聽水蓮講美好的婚姻應該是什么樣的,水蓮聽楊麗講千奇百怪的相親故事。一個理想主義者與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相遇了,就像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身邊無數。兩個人只要在一起總是楊麗唾沫橫飛,水蓮做傾聽狀,偶爾做些點撥。她們得出的結論是一串長長的擲地有聲的反問句:這世上還有男人是值得我們去愛的嗎?還有一樁婚姻是值得期待的嗎?人間還有永久美好的婚姻嗎?

      兩個被婚姻打敗的女人傷痕累累,卻難以為外人道。她們隱忍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靠婚姻中某個共同的話題撞身取暖。離婚像一道屏障將她們與紛紜的熱鬧的世界主流隔離開來,同病相憐像磁鐵將她們緊緊地吸附到一起,兩個原本生活在不同軌跡的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楊麗不知自梳女為何物,水蓮告訴她,自己也是從網上得的消息,說是順德均安鎮(zhèn)一批流落新加坡的自梳女回到中國,請求取得中國國籍。過去女孩子嫁人都是要把頭發(fā)盤起來的,而這些女子是自已把頭發(fā)盤起來表示終身不嫁,所以稱自梳女。她們年輕時到新加坡打工,把掙來的錢寄回家,老了回國。這些自梳女平均年齡都在八十歲以上,而且普遍高壽,有的活到一百多歲。這是最后一批活著的自梳女了。水蓮看到這個消息,就決定前去做搶救性的采訪。

      空氣出奇地熱,似乎只要劃一根火柴就可以將周遭點燃。人的神經也像在開水里泡著。楊麗勸水蓮別去,或者等天涼了再陪她一起去??伤徝懔藙?,非去采訪不可。她說自己像一個乞丐忽然在一堆廢棄的故紙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座金礦。在這世界上,竟有這樣一群人,或許她們早就心息相通。她得去見她們,她覺得她們有某種親緣,或許她是她們中走散的故人。

      這次嘮嗑兒,水蓮一反常態(tài)地成了主講。她郁積的內心像是猛地被刨開了一條溝渠,滔滔不絕,洪水滔天。女人真的可以不要男人嗎?除開性的需要,自梳女靠什么生活?那可是一百年前啊,一百年前,男女的社會分工是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女人是必須依附男人的青藤,是男人穿上又隨意脫去的衣,男人是她們的樹是她們的腰是她們的天和地。那時的女人甚至沒有獨立的姓名權。她們怎么可以像巨石一樣站到數千年的傳統(tǒng)大潮里逆流相向呢?什么力量讓她們如此決絕,又如此獨立?什么問題讓她們如此失望,又如此堅決?她們不僅是那個時代的另類,放到現(xiàn)在依然是一道奇特的風景?,F(xiàn)在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完全不依靠男人生活?很多人連離婚都不敢向世人宣告。如果身處那個時代,我們有勇氣選擇自梳嗎?

      楊麗說若真是那個時代,至少她會選擇作自梳女。她問水蓮:你呢?水蓮搖頭不語。她想,既然我和楊麗對婚姻失望卻依然向往美好的婚姻,想必自梳女也有她們的無奈。幸福的是她們是一群人。她和楊麗卻是這個沸騰的社會里散落的珠子。沒人同情,沒人幫助,讓人暗生鄙薄,她們像見不得光的涓涓細流靜靜地流淌在生活大潮里。而那些自梳女,那些活化石,高高地聳立在她的神案上,讓她興奮讓她膜拜。想到這些,她的心就要飛起來了,她恨不得立刻就跪拜在這些自梳女的面前,恨不得立即將她們的內心解剖開來,將她們的故事宣講出去,就像這漫天高昂的直抵云霄的蟬聲,讓全世界的男人照出自己在婚姻中的“小”來。也提醒全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在我們的視線之外,還有這樣一群女人,她們是另類的,卻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再過一天就是七夕了,自梳女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平時散居在各自的家里,只有七夕才會聚到冰玉堂,祭奠她們的女神七仙女。水蓮選擇的正是這個一年一遇的日子。

      楊麗不明白,七夕不是牛郎與織女相會的日子嗎?他們相親相愛,還生了一雙兒女?自梳女既然終身不嫁,為何還把七仙女當她們的女神呢?水蓮也不明白。她說,等我回來吧,回來了就什么都明白了。楊麗卻笑她,回來了你還是不會明白的。我看你去搶救性采訪是其次,給自己找不再婚的理由倒是真。水蓮苦笑不語。楊麗又初充說:不過,即使?jié)M世界是自梳女,你依然會向往美好的婚姻。水蓮與楊麗就是這樣,總是能彼此一語中的。失敗有多種,對于女人,對于靠征服男人去征服世界的女人來說,婚姻的失敗無疑宣告她們征服男人的失敗。她們沒能征服任何人,她們征服的是自己對婚姻的信心。

      自梳女像個巨大的啞謎引誘著水蓮,她全身心似上足了發(fā)條的鐘,亢奮不已。七夕,這個美麗的中國傳統(tǒng)情人節(jié),她沒有情人,卻要在這個敏感的日子里去揭另一群女人的情感傷疤。她想自己這樣做會不會讓自梳女反感呢?好在她已事先聯(lián)系了均安鎮(zhèn)的干部。他們對她的到來表示歡迎。

      水蓮坐高鐵,又轉長途汽車,花去一天的時間,近傍晚才輾轉來到均安鎮(zhèn)。高大的棕櫚以熱帶特有的偉岸身姿最先撲入眼簾。阿明是水蓮來均安認識的第一個人。阿明可不像棕櫚偉岸。在高大的棕櫚面前,他甚至有些過于纖巧。水蓮給均安鎮(zhèn)打電話聯(lián)系采訪事宜,一直就是阿明接電話張羅的。電話里的聲音比他本人成熟老道。問年齡,三十歲。眉清目秀,外形不大像廣東人,說話時眼睛盯著你,像梨花帶雨,又像磁石閃電,讓水蓮不敢對視。

      水蓮見了阿明,提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既然她們喜歡七仙女,為什么不像七仙女那樣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阿明的答案讓水蓮大吃一驚。阿明說在自梳女的字典里,七仙女不是追求愛情自由的化身,而是七姐妹抱團結盟不落夫家的象征。阿明的聲音很溫潤,磁性十足。抱團?不落夫家?可見這是個有組織的行為。水蓮笑笑說:這個我沒想到,倒是可以引發(fā)哲學思考。看來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阿明說,宗教和信仰都是人類為我所用的。

      水蓮坐在阿明的小藍殼兒車里,目不斜視,她有點近鄉(xiāng)情更怯了。咫尺之間,她甚至可以聞到來自冰玉堂的氣息。網上說過去男人是不容許進冰玉堂的。那是自梳女的圣地。她想,那些自梳女會容許我進入嗎?當我走進冰玉堂時,腿會不會發(fā)抖?幸而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阿明全權安排她的工作和生活。他是這片土地上她唯一可以依賴的拐杖。更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阿明是自己一個磁場里的人,他的眼神,他的嗓音,他辦事的老到,都有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親切、成熟和溫暖。

      水蓮住的賓館也是阿明事先預訂的。阿明幫水蓮在總臺登記,又將行李箱拖到二樓房間,臨走說,晚上六點鎮(zhèn)委宣傳室的張主任有個簡單的歡迎宴。后面的日程安排也當面敲定。

      酒席上除了阿明,還有沙頭村村委會干部阿松,畫家阿林,另有兩位五十多歲的當地土作家。談起采訪目的,作家們都說自己的上輩親屬里就有兩三位姑太。姑太是當地人對自梳女的尊稱。他們說,自梳往往是相互感染的,家族里有一個,不愁沒第二個效仿。往往長輩中有一個去了南洋,下輩中便覺得出去有了依靠。一個村里也像一竄蚱蜢,只要跳出去一個,就不愁不跳第二個第三個的。

      水蓮問,別人怎么知道她是決定終生不嫁的呢?一位本土作家說,自梳是有儀式的。跟結婚辦喜事差不多。只是沒有新郎。要梳頭盤頭。有媽在的由媽梳,沒媽的,由已自梳的姐妹梳。要拜天地。穿新衣裳。擇良辰吉日,辦酒席。有錢的人家還請道士念經。頭發(fā)盤起來,走出去,別人一看就知道梳起了。人家見了就得稱姑太或者姑婆。自梳后姐妹們住到一起,相互監(jiān)督,相互照顧,生有所養(yǎng),死有所祭。梳起后不能反悔。若有與男人發(fā)生性行為的,就要沉塘。

      水蓮又問張主任:為什么偏偏只有廣東沿海這一帶涌現(xiàn)出這么多的自梳女呢?張主任約四十歲左右,語速快,看來是個性子急迫的人。他啞著嗓子說:民間普遍認為自梳女興起的原因便是繅絲業(yè)經濟的發(fā)展,使女人有了獨立的經濟能力,從而使她們得以擺脫依附于男權的命運。1929年絲價暴跌,繅絲業(yè)衰落,失業(yè)女工轉戰(zhàn)南洋謀生。僅沙頭村去新加坡作女傭的就有一百多人。家窮,沒什么文化,自梳女出國只能作一些沒技術含量的活兒。比如作梳頭女,當媽姐,作女招待。自梳女沒家庭拖累,沒復雜的人情羈絆,雇主聘她們作家庭女傭放心省心。若沒有熟悉的人中介,水客也能牽線。水客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男人,在國內國外跳蚤一樣地穿梭。自梳女向家里捎信捎帶東西也多仰仗水客。這些信息,水蓮在家里做功課時已有過了解。現(xiàn)在,由當地人口中說出,便覺得更真實可信。一位土作家補充說,這里流傳著一個民謠:一年大小二三幫,水客往還走水忙。利便僑民兼益己,運輸財幣返家鄉(xiāng)。

      水蓮聽了,腦海里便是一幅幅電影樣的畫面。她恨不得時空倒轉,自己也化身其中。她不作妙齡女子,她要作風流小生。她要用畢生的真情去打動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那女子還會堅如磐石作自梳女嗎?水蓮想,究竟是什么讓那些女人對婚姻望而卻步心灰意冷?是什么力量讓她們抱定獨身潔身自好?我要是生活在那個年代,偏要與自梳女作對。男人,女人的絕望,應該只因你而起。這是水蓮的直覺?;蛟S這里的男人太不可愛了,或者太薄情了。女人們一定是傷透了心。這樣地想入非非,水蓮依然沒想出個標準答案。

      吃罷晚飯,水蓮迫不及待要去冰玉堂。水蓮一臉天真地說:明天就是七夕了,聽說,姑太們會陪七仙女過節(jié)。我想看她們是怎么過節(jié)的。阿明說:難怪你選這個時間點來??峙聲屇闶?。去年開始,姑太們年歲大了,就沒像原來那樣隆重地給七仙女過節(jié)了。白天倒是會過來打牌聊天。水蓮滿腦子的浪漫激情便潮起潮落。水蓮站在路燈光下,有些楚楚動人又楚楚可憐。阿明揮手給她驅趕著蚊蟲。為了滿足水蓮的好奇心,他決定陪水蓮去看看。阿明這般的善解人意,讓水蓮露出小女孩般嬌羞的笑容。

      路上,阿明給水蓮介紹原來姑太們是怎么過七夕節(jié)的。這個節(jié)日沙頭村叫“七姐誕”。七月初七前三天,姑太們就開始作準備。用彩紙裁剪出各種衣服鞋子仙桃,還扎彩馬,彩轎。準備冥錢、金元寶。七夕當天,一撥人下廚做香噴噴的飯菜,眾人洗手凈身焚香磕頭作揖。然后便是吃飯打牌聊天,有說有笑快快樂樂聚到月上中天,到院子里對著天河月光下跪,將白天做的新衣新鞋彩馬花轎都燒掉,說是姑太們敬獻七姐的。遙祝七姐永遠年輕漂亮健康幸福。后來,全村人都跟著過節(jié)。連續(xù)三天,全村人在黃氏大宗祠狂歡,唱戲,拜神,祭祖。水蓮聽得滿目生輝,興奮又失落。能這樣過七夕節(jié),也可見這個村子人骨子里的浪漫。

      二人來到冰玉堂,果然冷冷清清,一把鐵鎖掛在鐵柵欄上,一座教堂式的小樓在巷子的深處隱著身。水蓮雖然有些失望,卻到底把神話拉到了眼前。她望著那片影影綽綽的屋檐,樹影斑駁中透出些許鬼魅。她有些發(fā)虛。阿明啟動那輛藍色的小汽車,水蓮坐上車,還喘息未定。

      月光皎潔,粗大的榕樹像百年老人撫摸著滿腮的胡須,似在沉思,在傾聽。鳧洲河波光斂滟,閃著碎銀的光斑。水蓮提議下車看看河水。阿明說,我們這兒的水沒你們武漢的長江漢水有氣勢。水蓮說,我怎么覺得你們這條河里全是女人的淚呢?阿明沒有吭聲。他沒覺得這個女人矯情,倒是實實在在的多愁善感。她是活在電影里的人吧??催@一身旗袍,也仿佛是百年前的。想到這些,他再看她時,眼里就有了些許的恍惚。

      水蓮在月光下高一腳淺一腳地走。她確實沉浸在故紙堆的臆想里。她看過很多關于族長懲罰族人作奸犯科而沉塘的電影。她迷望著鳧洲河的水,粼粼波光像無數淚光閃爍的眼睛。她輕輕嘆息道:不知這河里沉過多少反悔的姑婆哩。

      阿明心下又是一沉。他想,這女子是來尋蹤的嗎?再看水蓮一身玲瓏的旗袍,那神情那步態(tài)都與他身邊人仿佛隔了幾個世紀。阿明安慰水蓮:我這個人有個習慣,只要沒有親眼得見,就只當沒發(fā)生過。水蓮望著阿明澄澈的眼睛,那里有一汪溫潤的深潭。月光朦朧,天地之大,唯有此人相隨。水蓮生怕再看一會兒,自己整個人就掉進這深潭里了。他感覺到了她的悲傷,沒有明白的勸阻,卻有溫情的指路。沒見過,就不要傷感。這是他的言外音。水蓮心領神會,默默地點頭。

      水蓮繼續(xù)在前面走,阿明在后面跟。她有幾次不經意地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正低頭踩著自己的影子。她想,他真是個孩子哩。像百無聊賴的小花貓與自己的影子嬉戲。這恐怕是八零后的獨身子女自得其樂的共性吧。她很想問,這么晚了,不會沒有人不惦記你吧?或許他早已做了回復做了妥善安排。她到底沒敢問。她不舍,也怕他尷尬。在這個明凈如水的天地里,一切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戲,讓她真假莫辨,也不愿走出。那一群非同凡響的女子本身就不屬于現(xiàn)在,不屬于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她和她們一樣,她也不屬于這里,不屬于任何一個人。她是她自己的,一個人的婚姻,一個人的來去。可今天,真好,有一個男人,一個比自己年輕的男人,至少比普通朋友多一些對她的陪伴。這樣的陪伴,這樣的行走,已是非常遙遠的浪漫了。她想到離異的自己,殘花敗柳,還有什么資格在一張胡亂涂過的紙上畫她想要的藍圖?或許連自梳也是沒有資格的。這樣一想,她險些被腳下的草絆倒。一個嘴啃泥下去,她美好的形象就像玻璃人瞬間碎裂了。她嚇出一身冷汗,是一雙手伸到她的腰際,將她挽救了。她剛立穩(wěn),那雙手又兔子一樣迅捷地逃了。水蓮的心怦怦直跳。從結婚到離婚,二十多年里,她的心一直波平浪靜,甚至連羞澀的瞬間都丟失了。今天這是怎么了?

      阿明或許是受了水蓮的感染,或許從水蓮的眼睛里讀到了什么,他開始一改沉默低糜的氛圍,說話嗓門提正了,目光也像白熾燈明白地朗照。他甚至清晰地稱她水記者,而不是先前的一派模糊,你,偶爾也是您。水蓮也從一時的恍惚里醒轉。她忽然向河水張開雙臂笑著大聲說:喂,自梳女你們好嗎?阿明也格格地笑起來。他幾步跨到了水蓮的前面,前面有一座橋,隱約可見。

      水蓮忽然聽到了悠揚的歌聲。水蓮問:哪來的歌聲呢?阿明說:你現(xiàn)在正走在中國的粵曲之鄉(xiāng)哩。果然,走過那座石橋,就見一群人聚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唱歌,水蓮說,能陪我去感受一下么?阿明說當然可以。他獨自轉去開車將車停到橋對面的河邊。水蓮就站在歌聲里等著。兩個人步行過去,村民們的目光立即聚焦過來。

      水蓮差點忘了,這其實是南方的一個小村莊均安鎮(zhèn)沙頭村。這個村的建設和發(fā)達程度竟然與內地的某些縣城相當。一個鎮(zhèn)的財力比一個縣級市還要高出很多臺階。只有走近榕樹和榕樹下的卡拉OK,她才發(fā)現(xiàn)這里確乎就是農村,但不是一般的農村。村民們穿著寬松的家居服對著電視機唱著粵曲。有的當演員,有的當觀眾,各得其所。水蓮聽不懂粵曲,但喜歡這種氛圍,天地是一個任人來去的大屋子,他們就是這天地間的主人。樹下擺著一張圓桌,桌上有切好的西瓜、桂圓和香蕉。一個大頭電風扇在人群中擺來擺去,一臺電視機正是場子的中心,電視機放在一個齊人高的木盒子里。木盒上方用紅漆寫著大家樂。一個立式支架空寂著,一男一女都是中年農民,分別握著一個包了紅綢的麥克風對著電視唱卡拉OK。電視上是穿著古裝的畫面和粵曲字幕。水蓮是第一次聽粵人唱粵曲,好像是聽他們自己的土調,只有看字幕才能聽懂歌詞。旁邊好幾條板凳上坐了聽眾,輕搖著蒲扇。水蓮和阿明來到人群中,便有兩三個村民爭著讓座。阿明告訴水蓮這是村民自己組織的。設備是靠大家捐的。電視機是賣鹵菜的劉叔買的。一會兒,穿著白圓領汗衫,一個精瘦的小老頭兒搬著一把小椅子來了。這就是劉叔。阿明與劉叔打招呼,水蓮也上前與劉叔握手,握住的是滿手的汗、油和老繭。劉叔自己卻不唱,他看著別人唱,頭一搖一擺地晃,有滋有味。

      一個少年男子和一個圓桶腰的中年女人搶著將水果往水蓮和阿明的手里塞。不用阿明介紹,村民知道水蓮是客人。一位中年女歌手也將話筒熱情地遞給水蓮,水蓮連忙起身擺手說不會。水蓮發(fā)現(xiàn)那少年男子一直不說話,周圍的人都與他用手勢交流。她才知道他是啞巴。農村的啞巴總是比較常見的,這讓水蓮心里涌起一股酸澀。農村的醫(yī)療畢竟要落后些。眾人以歌取樂的氛圍感染著水蓮。她也就像村人一樣一直樂呵呵地聽著聽不懂詞意的粵曲。偶爾路過的村民接過話筒便能接著將一首曲子唱下去,而且有板有眼,字正腔圓。水蓮被濃烈的鄉(xiāng)情簇擁著,心里溫暖如春,身外熱汗淋漓。阿明沒有坐,水蓮坐下后他就一直站在場外,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樹,歌聲彌散在空氣里,他只管和平常一樣均勻地呼吸好了。阿明穿著海藍橫條T恤,牛仔褲,像某個影星。水蓮向他招手,他只略略點頭卻不靠近。

      回返的路上,水蓮仍是情緒高昂。水蓮感嘆,粵曲之鄉(xiāng),名符其實。更讓水蓮欣奇的是有一家姓黃的祖祖輩輩都以唱粵曲為生,至今在村子里很紅火,經常參加全國戲曲調演拿金獎哩。水蓮便懇求阿明明天,也就是七夕節(jié),帶她去聽黃家的戲班子。阿明卻沒有肯定地答復,只說到時看情況。水蓮便像揣著個謎,生出渺茫的期待。

      第二天一早,水蓮精心打扮,環(huán)佩叮鐺,旗袍逶迤,清芬撲面,吃了早茶,便坐到酒店大廳等著阿明開車接她去冰玉堂。

      阿明驚愕又羞澀的眼神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一個都市女人風韻不減的魅力對一個年輕男人的沖擊。水蓮知道自己上車撂腿時,盡管小心謹慎,旗袍的衩處仍暴露了細白瓷的腿。她趕緊將旗袍往腿邊扯了扯。她想極力掩蓋,卻讓飽滿的胸更加峰巒起伏。阿明掃了一眼,便目不斜視開車。水蓮卻發(fā)現(xiàn)阿明的側臉已紅到了耳根。車里冷氣開著,才漸漸將那紅云驅散。

      阿明言語少,水蓮不主動說話,阿明就會一直沉默。水蓮想,到底是個孩子。水蓮也一直無話,腦海里全是百年前一簇一群妙齡女子著黑色香云紗,穿木制高跟鞋,像烏衣隊,高傲地在石板路上鏗鏘走過的颯爽英姿。她是看過資料的。據說最初的自梳女基本是繅絲廠的女工。她們比全國其他地方的女人最先成為獨立的工人。她們獨立的經濟地位讓她們敢于向依附和寄生,從屬和被動說不。所以,她們走路的姿態(tài)是驕傲的。她們的腰挺得比荷塘里的荷梗還直,她的頭昂得比報曉的雞還高。水蓮想,我也有獨立的經濟能力,可我為什么依然向往幸福的婚姻呢?

      水蓮問阿明,如果你生活在百年前,你會忍心讓一個你愛的女人作自梳女嗎?阿明立時滿臉緋紅,干咳了一聲,仍目不斜視望著前方說,應該不會吧??晌乙埠孟駴]理由自信。水蓮笑起來。她側望著阿明。鬢如刀削,鼻如峰巒,唇未啟時已含笑,眼不視人已放電。她想問他,如果百年前她未嫁,他未娶,他是不是愿意跟她天天粘一起?這樣的情緒像山谷里撒了玫瑰幽香的深潭,讓她享受著秘密的快樂。她到底說不出口。

      冰玉堂掩映在一片參天林蔭里,清涼靜謐。花壇里的石榴樹吹著精巧的橙紅喇叭。棕櫚樹高標卓立。在一片婆娑的綠林中,一個著油菜花色運動衫的青年正舉著長長的竹竿在葉縫里尋找著什么。一位著細碎小花襯衣黑長褲的老太太也跟著忙活。走進院子才知是村干部阿松。阿松三十歲左右,長著廣東男人典型的寬眉骨凹眼睛??磥硭浅:捅裉玫睦先嗽谝黄鸬?,他進進出出十分自在,像是在自己的奶奶家。

      阿松舉著竹篙是在打桂圓。一簇簇的桂圓像星星躲在兩棵高大的樹葉里,煞是好看。阿松一定是提前作了介紹,水蓮一進院子,那老太太便抱起一堆結了桂圓的樹枝往水蓮懷里塞。阿明介紹,這位便是從新加坡回國的黃齊歡姑太。93歲。老人容貌清矍,眉目含笑,發(fā)潤髻圓。那似抹了百年煙云的眼睛,那顯示歲月足跡的老年斑,那孩子般仰臉一笑的清純,讓水蓮心里生疼,又隨即釋懷。

      水蓮喜得合不攏嘴。也似到了親戚家,只作遠別重逢,沒有半點生澀。她特意穿著桑蠶絲旗袍,喜慶的紅色高跟鞋。一眼看去,像是上世紀畫上走出來的小姐,不由人不聯(lián)想起百年前的滄桑往事。這樣的景這樣的事就應有這樣的心緒和著裝。她沒見過桂圓樹,更不知道她此行正值桂圓豐收時節(jié)。她十分好奇,像個快樂的小姑娘回到了外婆和舅舅家。水蓮接過阿松手中的長竹篙,在阿明的指點下,也一下一下吃力地打起桂圓來。

      黃齊歡姑太用新加坡的糖和咖啡招待水蓮。阿明在一旁解釋,這些都是她少小即漂洋過海做女傭養(yǎng)成的生活習慣。水蓮吃著新加坡的咖啡糖,喝著新加坡的咖啡,細細品咂,似要品出姑太別樣的人生百味。

      阿明領著水蓮樓上樓下地參觀拍照。她就是沖冰玉堂來的。這屋子里有太多悲歡離合的故事和姑太們生活的身影。水蓮始終亢奮著。她的腳步是飛躍的,目光卻是凝重的。冰玉堂是一座歐式風格的兩層回廊式建筑。坐南朝北。1950年由新加坡沙頭村同鄉(xiāng)會的自梳女集資興建。進門左側寫著1991年重修冰玉堂自梳女捐助人芳名。院子中間是個四合院式的天井。有中西合璧的味道。四根紅色的圓柱像血寫的誓言,頂天立地,不思悔改。潔白的墻面大約象征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一生的清白自守。檐下彩繪繽紛,蘭香撲鼻。綠蔭掩映下的青灰外墻莊重樸素。大門上方書:鶴嶺靜安寺。站在門外,即能看見門內懸掛的塔香,一圈一圈寶塔似地散發(fā)著裊裊的青煙。這確實是座寺廟,是自梳女凈欲自修的寺廟。

      一樓有會客廳、廚房。正廳里供奉著自梳女信奉的觀音圣象。神檻上擺著金桔、蘋果和鮮花。幾案上鋪著金玉滿堂、佛光普照的紅色錦罩。左廳墻壁上用紅漆書寫闐350位沙頭村自梳女的牌位,其中十位貼蓋著紅紙,表示她們都還健在。去世后再把紅紙揭掉。牌位兩側刻寫著對聯(lián):三世虔修叩拜佛,一生清靜受封神。

      右側的神殿里供奉著關帝像、華帝像。阿明說關帝是均安的守護神。二位神像也是姑太們從新加坡投得,“請回”沙頭村的。偏殿里擺放著花轎,花轎里擺著關帝和華帝像。阿明說,陰歷5月13日、9月28日,是關帝和華帝生日,村民們會在全村大街小巷巡游。游神時街頭巷尾都是人,鑼鼓喧天。游神過后,神位送回冰玉堂供奉,花轎也放在這里等到來年再用。

      水蓮好奇地撫摸著花轎檐角垂掛的銅鈴,腦海里呈現(xiàn)的是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水蓮感嘆道:你們把姑太們的地位擺得好高啊。阿明點頭。他說,姑太們通常都比較節(jié)儉,多數承擔著養(yǎng)家的責任。一般只要手頭有錢都寄回了家。在戰(zhàn)爭年代和解放后的困難時期,他們把錢和物寄送回來給家人幫了大忙。有個姑太曾一次托運18只木箱,里面全是面粉、大米、衣服和日用品。她們孤身漂泊,異鄉(xiāng)打工,卻是家里人忠實的依靠。村里人都以擁有這樣的海外親戚自豪。她們在親屬的心目中自然也享有崇高的威望。

      正這樣地參觀感慨,就見一對中年男女來到姑太們的牌位前。那水桶腰的婦女從竹籃里往外擺出五碟菜和一碗飯,瘦長的男人點上三炷香,二人對著牌位磕頭作揖,十分虔誠。女的說,姑太,您今天99了。愿你在天之靈過得快活。男的說,姑太生日快樂!您可要在天堂保佑我生意興隆,全家老小健康平安。

      水蓮看得入神。阿明推推水蓮的肩提示她不要老盯著別人看,水蓮明白自己這樣做既失禮,也讓別人不自在,于是跟著阿明往二樓去。阿明小聲給水蓮做著導游,說每逢姑太們的生卒日,親屬會送飯菜瓜果點香祭拜。又催促她趕緊參觀,別讓姑太等的太久。

      兩人來到二樓,卻是空蕩蕩的長廊。這里原來是自梳女的臥室。原來鱗次櫛比滿滿的排著單人床。在1978年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方,冰玉堂里住了30多位姑太。后來,政府考慮到她們風燭殘年,需要后人照顧,也需要親情慰藉人生,所以做了大量深入細致的工作,姑太們紛紛與侄子下人們住到了一起。即使有些姑太不愿和下人住一起的,也在親人附近獨自建了樓房。這樣一旦有什么事,下人方便照應。水蓮在這間長方形的臥室里來回走著,眼前似有人影晃動,唧唧喳喳,不知她們是真的快樂,還是生活所迫?,F(xiàn)在人去樓空,只有竹篾作的小辮子似的蠶箔、簸箕、籮筐,和粽子帽寂然地擺放屋角,默默地訴說著陳年往事。

      水蓮戀戀不舍地佇立在空闊的二樓,那里有一張寂寞的單人床,木架子,紅漆斑駁,有隱隱的女人的氣息。她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群沒品嘗過愛情滋味的女子,是一群青春勃勃又思鄉(xiāng)心切的女子。生老病死人情冷暖都以那張床作證。她們的笑聲似乎還充盈著屋子。她想她們聚在一起,一定像麻雀喧鬧不停。她們是孤獨的熱鬧,是熱鬧的孤獨。水蓮表情黯然,心里五味雜陳。阿明注視著她,似乎有話,卻什么也沒說。

      二人下樓的時候,五位姑太已陸續(xù)來到冰玉堂。阿明幫姑太們搬來幾把椅子,開了電扇挪到水蓮面前。阿松把一大堆桂圓放到客廳的四方桌上。一個叫小芹的女大學生一身樸素地來到冰玉堂。阿明說,這是你的粵語翻譯。職大的學生。小芹不施脂粉,束著馬尾,上穿白T恤,下穿修長的牛仔褲,見了水蓮抿唇而笑,笑起來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水蓮見了心生歡喜。阿明安頓好這一切,便和阿松提前離開。阿明解釋說還有別的公務。水蓮有些失落,望了一眼阿明的背影,卻正與阿明回頭的視線相遇。水蓮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坐定,開始了采訪。

      水蓮原本以為自梳女會長得丑八怪,或者舉止異常,不料年逾八旬的她們個個干凈整齊,眉目舒朗,神情端然。水蓮神情肅穆,像追緬,像禮拜,更像朝圣。她們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與她作時空倒流的見面。她們又像是某個神秘的寓言,懷揣著女人與婚姻的難解之秘。她們更像是命運推到她面前的一把紙牌,讓她在猜測與探秘中興奮又迷惑。

      冰玉堂原本是不許男人進入的,現(xiàn)已成為均安一處旅游勝景。各路游客絡繹不絕。游客時不時要與姑太們合影,姑太們都來者不拒。有時游客也會悄悄坐下來,聽她與姑太們的談話。姑太們的故事閃著幽秘的光,逗引著無數人強烈的好奇心。

      水蓮的表情是憐惜凄清的。她問黃齊歡姑太,您為什么要選擇自梳呢?從您現(xiàn)在的模樣看都能想見您當年完全是一枝花哩。姑太開懷一笑說,哪里喲,說的我不好意思了。水蓮聽不懂,卻看到一個女人最美的表情,那就是羞澀。她想,對于一個風燭殘年的女人,竟葆有羞澀之態(tài),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水蓮以拉家常的方式,像拉一部發(fā)黃的膠卷,黃齊歡姑太幽秘的人生也像久遠的電影緩緩地展開。黃齊歡生活在一個家大口闊的家庭里。14個兄弟,她排行12。黃齊歡出生時,她上面一個姐姐已經在新加坡給城里一個醫(yī)生帶孩子。后來姐姐得了肺病,這病在那時就是死亡通知書。姐姐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但難以割舍對家對父母的思念,于是一身病體特意經香港轉道回家,住了一兩天,又回新加坡去,就在去香港的船上,一生未嫁的姐姐告別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姐姐帶回家的錢很快就花光了。家里實在窮得揭不開鍋。在同村人的資助下,黃齊歡的父親和哥哥啟程來到香港將姐姐草草地埋了。那年黃齊歡才12歲。一枝花骨朵正等著春天的到來,然而命運卻將養(yǎng)家糊口的難題推到了面前。

      12歲的黃齊歡走上了姐姐未競的道路,去香港給一戶上海人帶小孩,俗稱媽姐。每個月得三至四元工錢。黃齊歡講到這里,露出小女孩天真無邪的笑。她仍清楚地記得那家的三少爺對她特別好,賭馬回家,贏了錢總塞給她五毛或者一塊錢。那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外快,也是舉目無親中唯一的類似親情的獎賞。黃齊歡在香港帶了兩年小孩,14歲時跟著水客去了新加坡。在船上過了三天四夜,新加坡從此成為浮萍寄住的家。

      水蓮問,香港離家近,而且有這樣好的東家,您為何還要離開呢?黃齊歡說,因為新加坡工資高,而且一年四季只需要穿單衣,這可以節(jié)省一大筆生活開支。水蓮發(fā)現(xiàn)大學生小芹翻譯這句話時語哽喉咽,熱淚盈眶。

      黃齊歡在新加坡先是給一個開鐵廠的老板帶小孩。每個月15元工資。她最美的青春就是在這個鐵廠老板家度過的。一朵花兒從花苞到花瓣盡放,是在這個狹小的天地里度過的,情竇初開到花落誰家,一定有她不能言說的煎熬,可她來不及等來采花人,年齡已無情地滑翔到28歲。她陪伴那家的孩子從搖籃到健康的少年,她的青春注入少年的成長旅程,直到東家對她說,孩子已大,這里不需要你了。

      這年,黃齊歡回國,她想守在父母身邊過一個女孩子應有的生活。她帶了積積攢攢的一千塊錢,又找表姐借了兩千塊,這在當時要算一筆巨款了。等她帶著滿腔的思念和欣喜回到家中,卻再也看不見母親的身影,再也聽不到母親喚她的乳名,她母親空著肚子離開了人間,甚至來不及向她心愛的女兒道一聲珍重。是饑餓奪走了她母親。此時,父親生瘡無錢醫(yī)治。老大不小的二哥正等這筆錢辦喜事,她帶回的錢像流水嘩啦一下就沒了影。她本想再也不離開家,天天可以見到親人,還能好好照顧父親,自己也找個男人過生兒育女的生活??扇齻€哥哥成天在她面前提錢,他們等著錢娶媳婦。她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他們僅有的可以隨意提款的銀行。

      黃齊歡于是像一只鸕鶿向她日夜思念的親人吐出全部的錢,又返回了新加坡。她東找西尋才到一家公館謀到賣煙酒的差事。這時每月可得收入150元左右。除了必須的日常開銷,她將錢悉數交給了水客,請他們帶回國交給哥哥們結婚養(yǎng)家。這一晃又是七年過去。

      35歲,對于一個健康的女性來說,應該是兒女成群相夫教子的年齡??蛇@年生日,沒等來她期待的采花人的黃齊歡,向婚姻向所有的男人永遠地合上了大門。她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姐妹簇擁中做了她自己的新娘,她們幫她舉辦了隆重的梳起儀式。一只孤雁從此有了她可以跟隨可以靠身取暖的隊伍。

      講到這里,黃齊歡竟然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她那癟下去的嘴角倒是微微地現(xiàn)出一份淡淡的笑意。那是一個女子不容抗拒的無奈,一個寂寞太久的人總算找到同病相憐的一群人。

      黃齊歡深情地回憶她的梳起儀式。她說那真是熱鬧呀。一下子涌來了16桌姐妹,有的送布,有的送耳環(huán)、戒指。她們都是自梳女,每一個梳起儀式都是隆重而熱烈的。她們有了自己獨立的經濟能力,她們自然有能力向婚姻說不。這些梳起的姐妹一有時間就聚到一處便宜的房子里,那是大家集資為姐妹們租的家。她們稱它咕嚕房。每月二十元租金,大伙兒湊著給新來的姐妹沒住處的,可以在那里吃住。這樣如果頭疼腦熱的,會有人照顧;有什么煩心事,有人聽自己傾訴。姐妹們聚在這里說說笑笑,很多生活的苦難和無奈都隱在開懷大笑里。黃齊歡很自豪地說,那是我們共同的家。這話讓水蓮感動不已。

      直到78歲,黃齊歡趁著腿腳靈便回到了國內,回到了她愛恨交集的故土。老人訴說了一大堆新加坡的好,末了卻依然感嘆:新加坡到底不是我們的家啊。

      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著你;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牽著你。我是你的一片綠葉,我的根在你的土地。不要問我到哪里去,我的路上充滿回憶。請你祝福我,我也祝福你。這是綠葉對根的情意。水蓮的心中隱隱地回蕩起一首歌。是啊,或許這就是樹葉對根的情意吧。她的眼睛一陣迷蒙,這片樹葉從青變黃從芽變老的路上,經歷了多少風雨多少辛酸多少無奈?她想努力找出老人對生活的怨懟似乎很難。她的眼神那么平和,像一棵老樹早已看慣風雨四季。

      水蓮深情地望著姑太,她的臉盤像秀氣的瓜子,膚白身巧,眼含柔情,難以想象如此美麗的女子是怎樣度過她的青春期的。她忍了忍卻到底沒忍住,還是問了這個讓雙方或許都難以啟齒的話題。水蓮說:姑太,您這么漂亮能干,年輕時難道沒男人追求嗎?

      黃姑太遲疑了一瞬隨即爽朗地笑起來。黃齊歡舉起三個手指頭,她毫不避諱地告訴水蓮,在她還是一朵花的時候,曾經有三個男人像蜜蜂一樣追求過她。一個是鐵廠的伙計,一個是開雜貨店的伙計,追求時間最長的是一個福建男人,也是最讓黃齊歡難以釋懷的。那男人28歲,在鐵廠做苦力。長得一表人材。隔三差五請黃齊歡看電影逛街。黃齊歡心里是喜歡的,卻有太多的無奈。黃齊歡想到的是如果嫁給他,就得放棄工作,而這個男人根本養(yǎng)不活她,她也沒辦法幫父母和家人了。一只蜜蜂繞著一朵花來來去去飛了一年多,釀不出他希望的蜜,便飛走了。一個底層男人終究改變不了工作的處境,也滿足不了黃齊歡對生活的要求。黃齊歡去新加坡三年后,她妹妹也去了新加坡。自己的處境像一面鏡子讓黃齊歡看到了媽姐逼仄悲愴的未來,所以,她從一開始就不讓妹妹當媽姐。她要妹妹去鞋廠做鞋,那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一朵花可以迎來更多的看客。妹妹后來果然在鞋廠被一個日本翻譯看中結了婚。黃齊歡為自己的遠見自豪。

      水蓮問為什么不讓妹妹當媽姐呢?黃姑太說,當媽姐,整天就是圍著那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轉,見不到外面,認識的人很有限,就不容易結婚了。水蓮直截了當地說:看來您也是希望結婚的。只是沒遇到您滿意的人。黃姑太笑而不答。這個被歲月濃縮得過于精致纖巧的老太太從椅子上站起身,到天井里打轉去了。她大約是坐久了,要活動一下筋骨,或者認為自己能敞開給人看的已經夠多了,她想合上記憶的閘門,或者對往事太過沉重的回憶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想透透氣去。水蓮卻不依不饒緊跟上去追問:姑太,您覺得人生有遺憾嗎?黃姑太癟著嘴笑嘻嘻道:你看我不是很快活嗎?水蓮想說讓人看得見的快樂一定是真的快樂嗎?可她忍住沒說出口。

      水蓮又回到客堂里坐下,與姑太黃群弟聊天。黃群弟額頭高聳,皮膚黝黑,牙齒尖長,乍看頗有幾分男相。媒婆說黃群弟的額頭生得高克夫,所以無媒婆上門提親。她想嫁也沒人要。水蓮便盯著黃群弟的額頭看。寒來曙往,那額頭臘黃臘黃的,溝壑縱橫,全是被歲月熏烤的痕跡。這是另一種艱辛。水蓮想,這位姑太一定比黃齊歡辛苦。她的穿著和打扮明顯不如黃齊歡精致,是農村比較常見的比較隨意甚至粗糙的樣子。果然,黃群弟并沒有出洋的經歷,她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父母眼里她就是兒子。黃群弟的父母想多生幾個兒子,所以給她取名黃群弟,而她母親也像個生育機器,直到五十歲才給她生了一個弟弟。媒婆不上門,她父母也不愿黃群弟出嫁,在家她就是一個硬扎勞動力,出工挑塘泥可抵一個男人。這是另一種無奈。水蓮嘆息地搖頭:姑太,額頭高就一定克夫嗎?黃群弟說,那都是封建迷信,是借口。

      高額頭姑太的大姑黃瑞意是拿白銀買了門口的。水蓮不明白買門口是什么意思。姑太解釋說,她大姑每年向夫家交300元,夫家就答應她作正室,但可以不落夫家。男方還可以再娶二房。大姑就是在這個冰玉堂去世的。夫家后來娶的小婆引香回家,把大姑的牌位安在男方家里。這叫老有歸終。這樣,她大姑死了也不是孤魂野鬼。

      水蓮說:看來您家并不缺錢。您大姑完全可以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嫁了。何苦為他人出錢買這個牌位回家?高額頭姑太說:我們家祖上應該是地主。有錢的人家女孩子不想出嫁就拿錢買個門口。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嫁人嫁的好就好,嫁的不好的做苦力不說,還要挨打挨罵。自古我們這里流傳一首歌你知道不?

      82歲的黃瑞云姑太一直靜靜地坐著旁聽。聽黃群弟發(fā)問,她應聲唱起了歌:雞公仔尾彎彎,做人媳婦甚艱難。早早起床都說晚,眼淚不干入廚房。廚房有個冬瓜仔,安人又說煮老爺又說蒸。蒸蒸煮煮老爺不喜歡,拍起臺來鬧幾朝,三朝打爛三條夾木棍,四朝跪爛四條裙。她一開唱,其他姑太都跟著唱。那聲調更像是哭,是控訴。

      水蓮聽得淚水盈眶。黃瑞云姑太說,這些還是次要的。女人就是男人的一件衣服,他想脫就脫,他想再有幾件不同的衣服,都是他說了算。女人吃點辛苦還不說,心還要放到刀板上剁。你說這樣的日子要了做什么?

      話題自然被黃瑞云接過去。黃瑞云體態(tài)豐盈,白白胖胖,像個享福的人。她也挺健談,好像一直期待著敞開自己人生的倉庫。她有兩個母親,11個姐妹,排行老五。她父親生了四個姑娘,嫌沒兒子,就又娶了二房。她父親也不希望姑娘們嫁出去。他的觀念是憑什么我養(yǎng)的姑娘要送給別人家當牛作馬?所以,黃瑞云的兩個姐姐和她都沒結婚。黃瑞云的姑媽在新加坡作梳頭女,說那邊工資高,她就由水客帶到香港給別人做八年的媽姐。后來時代不同了,政府要求取締自梳。她的三個妹妹才都結了婚。

      水蓮望著這些曾經青春俊顏的姑太,感慨萬千。她們是一輩子開在高寒地帶的花,沒人能輕易地攀折到她們。她們也有人生的四季,花肥綠瘦,她們自開自落,不染一絲雜陳。

      水蓮低聲問小芹,你覺得她們的人生是完滿的嗎?小芹笑笑說,親情與愛情是絕不相同,也不可替代的感情。缺少任何一項感情,都是不完美的人生,是有缺憾的。水蓮說,你人小鬼頭大哩。小芹抿唇一笑。

      黃姑太十分熱情地邀請水蓮去她家作客。第二天下午,阿明領頭,沙頭村委會的阿松引路,一行三人在沙頭村密集的樓群里,拐過一條小巷,再拐過一條大巷,見到了姑太獨立的兩層小洋樓。大門兩側貼著紅對聯(lián):金玉滿堂人才旺;鴻福齊天富貴長。五福臨門。三個福條垂門高懸。屋角供奉著神像,寫著天官賜福。一座香爐里插著香,冒著線一樣裊娜的輕煙。

      院子里收拾得井然有序?;▔锏氖窕t的正艷。水池上方擱著拖把。一切都是那么干凈清爽。她們一輩子就是靠家務謀生的,輪到打理自己的生活當然更是手到擒拿地麻利。只是輪到她們享受生活的時候,已是夕陽西沉的光景。

      水蓮撫摸著這座孤獨的小洋樓,想每塊磚每片水泥都浸透著姑太一生的孤獨和血汗。即使現(xiàn)世里的女子又有幾人是完全依靠自己獨立撐起生活的那片天呢?姑太一直都是樂呵呵的。她指著墻上的黑白照片,指認著誰是她,誰是她妹。白衣。黑裙。腦后梳著圓髻。端莊大方。神態(tài)安然。那樣的如花似玉。那樣的菁菁韶華。怎不讓人心酸。

      第三天便是七夕。水蓮聽說還有兩位行動不便只能守在家里的姑太,便想去看看姑太們的日常生活起居。阿松引路,阿明和水蓮緊跟著拐進樓群。這也是一棟獨立的二層樓房。水蓮見到外表干凈整潔的樓房心里總是略略有些寬慰。畢竟這些姑太孤獨一生,還是老有所養(yǎng),有自已的立足之地。進了屋子,才知房間逼仄,晦暗。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俱。桌椅都是有限的,被她們的手磨得光圓發(fā)亮。由于房間小,外人來了坐下都很困難。女主人黃彩雪91歲,水蓮見她枯瘦如柴,一只眼睛幾乎完全閉合,一臉的老年斑,心下立即一寒。

      阿明大聲介紹:雪姑太,這是湖北的記者,來看看您。雪姑太對著陽光將水蓮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仍是一臉迷惑。阿明對水蓮低聲說:雪姑太耳朵聾,和她對話很困難的。你隨便看看算了。她也基本不會對外宣講什么。從新加坡回來十多年了。她姐黃彩云94歲,一直臥床不起?,F(xiàn)在就是她們姐妹相依為命,靠政府低保生活。

      水蓮聽了如哽在喉。她貓著腰走進旁邊的臥室,只見一個落地電風扇對著一張陳舊的蚊帳不知疲倦地吹著,間或像正朽的老人發(fā)出嘎嘎嘎老邁的聲響。水蓮還試圖親眼看看那躺在床上的病人,又怕云姑太受到驚嚇,即刻止步?;仡^,雪姑太從樓上拿來一把蒲扇遞給水蓮,又給阿明和水蓮倒涼茶。水蓮一一接過,只殷勤地點頭稱謝,卻不敢再問一個字。眼前的環(huán)境讓她明白并不是所有出洋的自梳女都能像黃齊歡姑太那樣賺了錢身體也安好。更多的自梳女是被生活榨干了青春和夢想,孤獨地無奈地一日捱過一日。

      約摸二十分鐘,水蓮便提議回去。水蓮急步在前面穿著巷子,眨眼就沒了影。她走到一個小賣部里,買下一盒子土雞蛋,又轉身大步往回走?;貋砼c阿明阿松相遇。兩個男人又只好跟著水蓮回到雪姑太的家里。阿松接過水蓮手里的雞蛋放到桌上,一邊用手指著水蓮,一邊大聲對雪姑太說:這是她買給您的。雪姑太臉上綻開了一絲笑意。水蓮雙手作揖,然后告辭。

      回轉的路上,水蓮忽然大發(fā)感慨:你們說這些姑太們?yōu)槭裁匆粋€個都高壽呢?阿松說:外國的水土養(yǎng)人吧。阿明說:一個人的日子可能少一些家庭的煩惱吧。水蓮說,你結婚了嗎?阿明搖頭,沒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啊。水蓮說:不是聽人說,正常的性生活可以延年益壽嗎?阿明沉默了,像個處子臉上竟泛起羞澀的紅暈。

      水蓮覺得自己口無遮攔的記者惡習實在得改改,她趕緊轉移話題:今天是七夕哩。阿松說:要在兩年前,我們這里可熱鬧了。水蓮說:我們也可以自己找樂子呀。阿明,行嗎?阿明看了看阿松:阿松,你看看可以搞什么活動?阿松說:聽你的安排。阿明提議晚上去聽黃家戲班子唱歌去。水蓮像個孩子拍手歡呼起來。

      下午,阿明陪水蓮看李小龍故居。阿明開著車,繞著河堤,走街穿巷。仍舊是一個逼仄的小巷,進了屋子才知是李小龍的祖居。在墻壁和坡璃櫥柜展示的照片里,水蓮尋找著李小龍童年的吉光片羽。阿明給水蓮拍了很多照片。水蓮將女人的嫵媚擺得千姿百態(tài),眼里秋波流轉。這樣的老房子,老故事,老時光,像一瓶百年老窖,讓水蓮神情恍兮惚兮,如醉似夢,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水蓮在阿明的照相機前深情款款,如嬌花照水。她看出阿明有片刻的魂不守舍。水蓮想,難道鏡頭里的我是別一番樣子嗎?她自釀自飲,也不點破,她醉在朦朧的心境里。像湖對面的山,一陣霧來都看不見彼此,卻因為看不見而增添了彼此的臆念。

      她想,她是什么?她是一棵秋葉哆嗦的樹,一陣風來,她將青絲不再,皺紋橫生,縱有暫時的艷麗,也只是剎那的芳華?;ㄈ菰旅捕荚诘蚺c未凋之間,芳姿綽約都處于臨界點上。你錯過了我最美的容顏,卻在我最成熟的季節(jié)里遇見。而他呢?他是夏天的森林,伸出任何一個枝條都能引來無數的小鳥。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將任意一只鳥兒一枝花兒攬入懷中。

      七夕這天傍晚,水蓮一個人坐在酒店的房間里,神情沮喪。一個人在異鄉(xiāng)過一個特別的情人節(jié)真是別有滋味在心頭,白天的如影隨形像一個飄在空中的夢?,F(xiàn)在一個人的時光才仿佛回落生活的真實。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最難打發(fā)的便是時間。她也感佩姑太們一生漂泊異鄉(xiāng)的不易,她們怎么打發(fā)無涯的獨自面對自己的時間?原定去聽黃家戲班子唱戲,現(xiàn)在阿明沒露面,卻委托畫家阿林打電話說,阿明臨時有事,今晚的活動取消。水蓮的失望用一個轉了幾道彎的啊字傳達給了阿林,阿林可能又轉達給了阿明,一會兒,阿林電話里說:我現(xiàn)在開車過來,陪你去聽戲。水蓮知道這一定是阿明的安排。她覺得無滋無味,想拒絕又覺得一個人的時光太難捱。她不想折磨自己。她想用一些快樂的事情填補些什么。人坐到車上,心里仍是空蕩蕩的,若有所失。她沒有興奮感,寂然地坐著。阿林和她說話,她也是有一句無一句地答或不答。

      在如林的樓群里,他們來到一個相對寬闊的地帶。走進一個院子,然后是三層樓房。客廳里擺滿了各式樂器。正墻上掛著“十佳私伙局”的扁額。阿林介紹水蓮是湖北的記者,來采訪姑太們的。聽說了這個戲班子,也感興趣,就來了。當家的中年男人裂嘴一笑,眼角立時現(xiàn)出兩朵生動的菊花。

      女主人抱著孫子熱情地給水蓮沏茶。墻上掛著吉它,二胡。其他墻壁都被照片占據著。照片都是這家人參加全國戲曲大賽的劇照和領取獎杯的合影。水蓮在屋子里轉著圈地欣賞,空落的心這才一點點充盈起來。一會兒,當家的打電話叫來一個披長發(fā)穿連衣裙的女子。當家的男人說:今天有幾個成員去外地演出了。為了歡迎你的到來,我們搞個小型的演出。那披肩發(fā)的女子既能彈揚琴,又能獨唱。一時間,這琳瑯滿目的樂器房鮮活起來。當家的提議讓客人參與進來。水蓮也樂得濫竽充數,抱起吉他,胡亂地撥弄,像她紛亂的心緒。她聽不見,她在別人的歌聲里擠兌自己。

      節(jié)日總算沒有白過,水蓮也一直笑容燦爛,但外面的熱鬧到底不能消融內心的落寞?;鼐频甑穆飞希粲舻刈诎⒘值能嚴?,阿林問她開不開心,水蓮只點頭不說話。阿林說:阿明確實有事。水蓮辯解:不是因為他啊。其余無話?;氐骄频辏虢o阿明打電話問他今晚是什么事那么重要。手指落在手機鍵盤上,卻始終沒勇氣按下去。

      第二天,來接水蓮去冰玉堂采訪的是阿林。阿林一本正經地說:我?guī)浾卟稍L,你不失望吧。水蓮問:阿明呢?阿林邊開車邊說:阿明單位這幾天走不開,他說后面幾天可能都由我來頂班。水蓮既釋然又惆悵。

      累了一天,晚上阿林和小芹帶水蓮去參觀阿林的畫室。阿林的版畫竟是屢獲廣東業(yè)內大獎的。水蓮也才知道小芹是阿林奉獻出來的美術實習生。奉獻的理由是誰為那些冰清玉潔孤獨一生的姑太做任何事都是應該的。幾天工作下來,小芹與水蓮已成為十分默契的朋友。水蓮也不把小芹當孩子。她們之間的對話是平等的閨蜜式的交流。有時,水蓮請小芹共進晚餐,留小芹與她同住標準間。兩個人躺在各自的床上,便一個勁神聊。

      由自梳女引發(fā)的話題仍在繼續(xù)。水蓮問小芹,你對愛情和婚姻怎么看。小芹說,我不會因為面包而放棄愛情。面包我可以憑自己的努力買,但愛情不是你努力了就會得到。水蓮打趣說:你是要追求有愛情的婚姻的,有愛情的婚姻才是有質量的婚姻。小芹笑起來:是的,您怎么知道?水蓮不回答卻繼續(xù)發(fā)問:如果一直碰不到你愛的人,或者你愛他他不愛你呢?——等?!鹊绞裁磿r候?——等到那個我愛他,他也愛我的人?!獌汕橄鄲偘 _^去有過這樣的人嗎?——沒。也許有,但沒有到愛的地步就分開了?!切┳允崤鋵嵰彩菦]等到兩情相悅的人?!堑?。——她們等到三四十歲才梳起的?!彩?。——你確定你會等到那個人嗎?——不確定。但我寧愿單著一輩子,也不要對著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半輩子?!炖?,千萬別作自梳女。

      小芹哈哈大笑,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水蓮的對話像是一個埋伏圉。小芹堅定地說:老師,我相信我會遇到的。——嗯,我祝福你!小芹問,那老師您呢?水蓮閃過了,繼續(xù)問小芹:你會在網上征婚嗎?小芹說:不會。我相信緣分。——你準備只是守株待兔嗎?——有緣就會遇見。——是的。不想刻意去尋找是嗎?——嗯。要是你生活在百年前,你會選擇當自梳女嗎?小芹說,可能哦?!獮槭裁矗俊瑯拥脑??!阏J為那些姑太期待愛情嗎?——期待啊?!阍趺纯闯鰜淼??——她們訴說不嫁的原因時都顯得那么無奈又那么無助。自梳女并不是不渴望愛情,只是一直沒有找到心儀的那個人。我看她們風燭殘年,內心里依然有青春虛度的感慨?!堑?,你是個細心的孩子?!?,謝謝。水蓮說:期待你請我吃喜糖!小芹又笑起來:好啊,不過還有一些日子哦。水蓮微笑道:愛情的到來是不受人商榷的。小芹再次愉快地笑起來。水蓮發(fā)現(xiàn)女孩子笑起來,就是一朵怒放的花。不論是哪種花,都是花中極品。水蓮想,我會有小芹的勇氣和自信嗎?

      水蓮離開均安的那天,大雨滂沱,天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放肆地哭。阿明提出開車送她到曉欖坐輕軌到廣州。水蓮心有不忍,又不愿拒絕。水蓮提議再看一眼冰玉堂。阿明打著傘,藍色T恤的后背淋濕了。水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阿明身邊。她不敢靠他太近。提著衣裙款款前行。到了冰玉堂才發(fā)現(xiàn)旗袍下擺和襪子都已濕透,額前的頭發(fā)滴著水。頭發(fā)沾到白晰的臉上,混著她眼里的淚水。阿明有些過意不去,又沒什么說的,只是很歉意地看著她。水蓮將頭發(fā)一甩,說:哇,真好。姑太們竟在哩。姑太們見了她,也現(xiàn)出意料中的驚喜。水蓮用粵語說了聲姑太們好。又用普通話說:今天我要走了,非常感謝你們。我會記得你們的。姑太們能聽懂普通話。

      姑太們都起身和水蓮握手。黃齊歡姑太指著天井中傾盆如注的雨說:你看今天這樣的大雨,天在留客哩。阿明還沒翻譯完,水蓮便笑起來:我也不想走啊。轉身看阿明,正與阿明的目光相遇。四目相對,萬語千言都嫌多余。水蓮又問姑太:我能點炷香嗎?工作人員在一旁補充說,交二十元錢就行了。水蓮心想,我一直以為那些塔香與外人無關哩。

      阿明掏出錢包,水蓮立即搶先付了,說,敬香是不能讓人代替的。她交了錢,便去大堂的門檐處點塔香。阿明舉著長柄扇子擋風,水蓮點燃了塔香,再用竹篙舉到房梁上懸掛起來。她踮著腳,玉臂盡顯,長發(fā)如瀑,修長的身影與阿明交疊。她凝望著自己點的塔香,裊裊的煙在空中漫染,她無序的情緒也緩緩隨煙漂溢。聽說香是抵達神靈的信使。寫了自己名頭的香安然地匯入此屋此地的香林,水蓮便百感交集,好像這一刻她的心魂融入了這片土地這個屋子。她周身打了一個寒噤,雙手合十,眼角又是一陣潮濕,腦海卻是一片空白。

      一晃已是中午,水蓮在電話里提議請阿明吃飯表示感謝。阿明卻已安排好了,說一會兒就到。我請你吃飯,算是為你餞行。水蓮心里又是一片山呼海嘯的感動。二人來到咖啡廳,一進門,一位清瘦的年輕女子從沙發(fā)里起身。阿明臉上又是一瞬的緋紅,介紹說這是我女朋友阿亮。我們一起送你。水蓮的手伸在半空,像風向標遭遇突然的狂風一時找不著北了。

      水蓮的動作和表情都有些不自在,好在她腦子轉的快,立時為先前阿明的行為找到了注腳。她指著沙發(fā)說,謝謝阿亮,快請坐!我請你們。也感謝阿亮支持阿明的工作。你支持阿明就是支持了我。水蓮趁給阿亮夾菜的當口,瞄了瞄阿亮。她發(fā)現(xiàn)阿亮臉無血色,眼無神彩,樸素得近乎蒼白。沒有適齡女子的風情萬種,與阿明應該是黑白對照涇渭分明的互補。

      水蓮舉起茶杯真誠地說:我以茶代酒,感謝你們。也祝你們愛情甜蜜,白頭偕老。阿亮善良地一笑。阿明有些含羞,掃一眼水蓮,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吃了幾口,水蓮看手機,發(fā)現(xiàn)時間緊迫,于是提議打包大家都在路上繼續(xù)吃。三人急急忙忙草草吃了幾口便出發(fā)。水蓮去付帳,才知道阿明趁上洗手間的空檔早已買了單。

      阿亮坐在司機座后位。水蓮坐在副駕位上,看著玻璃窗上蚯蚓樣爬行的雨水,嘴里吞咽著飯菜。水蓮想問顧不上吃飯的阿明你不餓嗎?可她不敢問。阿亮沒怎么吃,也不講話。三個人一路沉默。只有水蓮間或感嘆一句:今天的雨真大啊。阿明只偶爾看一眼水蓮,叮囑她要吃飽,后面還有很長的路哩。水蓮不置可否地沉默。其實她很想多聽聽阿明講話,她想溫習他濕潤的聲音。有這樣的聲音作伴,她一個人的路上或許會少一些凄清。

      水蓮忽然清了清喉嚨說: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吧。阿明興奮地說好啊。阿亮說好的。水蓮聽出阿亮話里有些不咸不淡。她說:其實也不一定好笑,就是中文一詞多義在外國人那里引起一些歧意。你們不想笑也不勉強。于是就講起來:有個外事辦的同志陪外賓吃飯,忽然他想上廁所了,于是對外賓說:對不起,我去方便一下。老外不明白,難道我在這里你感覺不方便嗎?旁人告訴外賓,方便就是上廁所。酒宴開始了,另外一位外事辦的同志給老外敬酒,說希望下次出國時能給予方便。老外納悶,我怎會不讓您上廁所呢?這時,一位電視臺美女主持人也來敬酒,說:在我方便的時候我想安排您做個專訪。老外嚇得酒杯都掉地上了。怎么能在您方便的時候?美女主持人回答說:那就在您方便時通知我過來。老外嚇得哇哇大叫......

      阿明撲哧一樂,看一眼阿亮,又瞬間收斂了笑。阿亮只是淡淡地附和一笑。水蓮見自己的笑話像一片樹葉落到水里,沒激起什么聲響,也沒激起一些浪花,便有些尷尬。大家一時又陷入漫長的沉悶。雨水像豆子啪啪地拍打著玻璃,然后化作蚯蚓爬來爬去。她就盯著玻璃茫然地看水蚯蚓。她覺得三個人中最不自在的是阿亮。剛剛接觸,就被逼到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里。水蓮很自責,如果沒有自己在場,他們應該是一對有說有笑的情侶。她成了一個多余的人。到了車站,阿明去停車,阿亮拖著水蓮的箱子陪她跑上跑下,水蓮有些五味雜陳地感動。

      坐在火車里,水蓮翻出在冰玉堂前與阿明的合影,淚水瞬間像阿明車前的雨蚯蚓一樣爬滿了她的臉。

      爾容,原名望見蓉。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愛情斑馬線》《如影相隨》《鐵血首義路》《相愛不說再見》等。報告文學《向生命出發(fā)》《長江為你加冕》等。劇本《二代》是中國作協(xié)2013年重點扶持項目。獲湖北省第七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第八屆屈原文藝獎、優(yōu)秀電影劇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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