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兒說的話
王 朔
1
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希望你的父親不是我。我小時候這樣想過,我那時想將來我要有孩子絕不讓她這樣想。
人家講,當(dāng)了父母才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我是有了你才知道孩子的更不容易和無可選擇。當(dāng)年和爺爺吵架,說過沒有一個孩子是自己要求出生的。想到你,越發(fā)感到這話的真實和分量。你是一面清澈的鏡子,處處照出我的原形。和別人,我總能在瑕瑜互見中找到容身之地,望著你的眼睛,即便你滿臉歡喜,我也感到無所不在的慚愧。
你還是嬰兒的時候,只要一笑,就像太陽出來,屋里也為之一亮。那時喜歡捧著你的臉狂親,因為想,大了就不能這么親了。抱你的時候也想,怎么辦,總有一天不能抱了。最后一次離開你們,你媽媽一邊哭一邊喊你的名字,你不應(yīng)聲,悄悄坐在自己屋里哭,我進(jìn)你屋你抬頭看我一眼,你的個子已是大姑娘了,可那一眼里充滿孩子的驚慌。
我沒臉說我的感受,我還是走了,從那天起我就沒勇氣再說愛你,連對不起也張不開口,作為人,我被自己徹底否定了。從你望著我的那眼起,我決定既剝奪自己笑的權(quán)利,也剝奪自己哭的權(quán)利。
2
很多有過家庭破裂經(jīng)歷的人說,大了孩子都會理解的。我相信。我一點(diǎn)都不懷疑你將來充分觀察過人性的黑暗后,會心生憐憫,寬大對待那些傷過你的人。那是你的成長,你的完善,你可以驅(qū)散任何罩在你身上的陰影,但我還是陰影。
在黑暗中欠下的就是黑暗的,天使一般如你也不能把它變?yōu)楣饷?。理解的力量是有限的,出于善良的止于善良。沒有人因為別人的理解變回清白,懺悔也不能使時光倒流,對我這樣自私的人來說,連安慰的效果也沒有。
當(dāng)一個自私的人,就意味著獨(dú)自待在自己當(dāng)中,和這個世界脫鉤,既不對這個世界負(fù)責(zé),也不要這個世界對自己負(fù)責(zé)。
自私也講規(guī)矩,也講權(quán)利義務(wù)對等,不攀援,不推諉,是基本品質(zhì)。喜事、成就未必不可以擇親分享,壞事、跌了跟頭一定要悄悄爬起來或者躺在這個跟頭上賴一輩子。被人拉起來再抱住這只手哭一場大家混過去為真正自私者不齒。做了小人就勇敢地當(dāng)一個小人,這是我在你面前僅能保存的最后一點(diǎn)榮譽(yù)感。
我選擇自私,蓋因深知自己的卑下和軟弱,與其講了大話不能兌現(xiàn),不如壓根不去承當(dāng),是茍全的意思。在你之前,做得還好,也盡得他人好處,但始終找借口不付出,沿用經(jīng)濟(jì)學(xué)概念,將自私視為“無形的手”就是立論之一。
這一套到你這兒就不成立了,你是孩子,因我出生,這不是交易,是一個單方行為,在這里,唯獨(dú)在你,我的自私法則走到了盡頭。
3
如果說我對你懷有深情,那也不是白來的,你一生下來就開始給予,你給我?guī)淼目鞓肥俏疫^去費(fèi)盡心機(jī)也不曾得到過的,我跟人說過,沒想到生一個孩子這么好玩。
相形之下,養(yǎng)你所花的金錢微不足道,所以咱們倆要有賬,開始就是我欠你。
如果你鄙視我,我不能無動于衷,這個世上大概只有你才能讓我鄙視自己,所以我比你更迫切需要一個鄙視自己的理由,我怕你輕率地原諒我,同時給我借口原諒自己。
離你越遠(yuǎn),越覺得有話要跟你說,在你很小的時候就想,等她大一點(diǎn),再大一點(diǎn)。2000年開始我給自己寫一本小說,本來是當(dāng)給自己的遺書,用那樣的態(tài)度寫作,把重要的人想說的話那些重要的時刻盡量記錄在里面,當(dāng)然寫到了你,寫我們在一起時的生活。
寫到你時閘門開了,發(fā)現(xiàn)對你有說不完的話,很多心思對你說才說得清比自言自語更流暢,幾次停下來想把這本書變成給你的長信。坦白也需要一個對象,只有你可以使我掏心扒肝,如果我還希望一個讀者讀到我的心聲,那也只是你。
這種拼命想把自己端出來向你訴說的心情,在大大和爺爺猝然去世之后更迫切了,我怕像他們一樣什么都不說就離開了。不說,就等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我怕被當(dāng)成另外一個人,這個世界還是很寬容的,至少對死人是這樣。
我想要你確切地知道我是個什么人,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那樣也許你有機(jī)會和我不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義何在,希望至少有一點(diǎn),為你的一生打個前站。
做人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所有說法和實情之間都存在著巨大的空隙,好像一生都在和這個東西掙扎,分辨力越強(qiáng),這空隙越深不見底,最后似乎只好把這空虛視為答案和真相。
編輯 吳忞忞mwumin@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