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代表作選
天地混沌
一切都還靜靜躺著
躺著的都是臣民
等著天亮
以至于誰早點起來
找一大片空闊處
隨意走走
誰就像是
東方的帝王
這樣早
第一句話應是天意
當然出自
帝王之口
那跑得最藍的,抑郁最深;那
跑得最快的,最絕望;那跑得
最美的,最先毀滅。
那突然開始和結(jié)束的,要突然,
碎裂和憂傷。
那年,我騎馬過山坡。
青草茂密之處,
是一整具側(cè)臥著的羊的裸骨。
如今那羊一定,
還沒有全都煎熬成塵土。
我清晰地記得狼的牙齒,
順著那骨頭的凹處,
一溜兒啃了過去。
剩下的黑褐色的肉早干了,
緊緊地死在骨頭上面,
不愿意離開。
木柴
半塊半塊的
孤寂而濕潤
傷痛帶著鐵器的咸澀
散發(fā)著比早春更為新鮮的氣味
幾乎看不見的汁液
沿著切斷的纖維滲出
猶如最原始的詞語
而有著樹皮的那半個
怕冷似的厚厚裹著
泥土,在動。
潮濕河灘上蟾蜍的緩慢挪動
有著難以描述的
大地挪動時——土色膝蓋一樣的
艱難的孤獨。
它還似乎是
未熟的。
它的筋節(jié)未開,
還需要一點風,一點烈性陽光。
它的果皮上是薄薄的甜霜,
果核淺褐,新鮮,籽粒油潤。
它的果肉生脆,
它的甜還沒有把自己最后釀透。
它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甜。
它還不知道愛的,不會愛的,
不知道怎么愛的,
把自己抱得那么緊、那么圓去愛的。
不知道怎么疼著疼著,就愛了的。
誰有黯淡的溫暖,請緩慢愛我,
直到夜色終于覆蓋了我
從來就情感笨拙的臉。
有哪個善解的女人
諳熟一個男人的真正疲倦,
諳熟他疲倦了還要疲倦的秘密,
沿碎裂的時光隧道,
使他真正變暗、充滿。
當我們老了,
偶然在街上相遇,可以
相互攙扶著,當著我們各自的孩子。
我們老了,但是眼神明朗,衣衫整潔,
雖然也還沒有徹底忘記,我們曾經(jīng)
那么艱難、那么幸福地愛過。
只是那會兒我們已經(jīng)老了,
和別的老人一樣,
寧靜,和煦,安詳,
平常陽光,平常的草色一樣。
如今我老了,仿佛
又和孩童時候一樣,
要依偎著母親溫熱的乳房
才能安然入睡。
我現(xiàn)在只是靜靜的
像孩子一樣溫順,
要依偎著一個女人的乳房才能安睡,
只是那個美好的女人我至今還沒有偶然遇上。
似乎專門為了這個月夜,
潔白的石頭上,
它的身姿,精心準備了。
不知道它生在
什么地方,它只是想著,
該有一個地方
可以優(yōu)美地死去,可以不朽。
它要順著晶瑩月光,順著,一聲不出。
它迷戀月光
一點一點把它的小身體,小骨頭浸透。
迷戀月光讓它小小的輪廓完整,
半透明的,小小化石一樣。
雨沒落下來,
可林蔭下的草地
愈來愈濕了。
我們是在樹下靜靜飲茶。
草地積蓄著,愈來愈濕。
暴力一樣的潮濕在等
那些陰云
終于含不住
愈來愈沉的雨水。
我們在喝茶,
但已經(jīng)不能寧靜下來。
我們只是試圖要寧靜。
我們的茶杯里似乎已經(jīng)是陰涼的雨水。
鮮嫩小手,合住豆子,
因愛而嬌嫩的豆子,
汁水青澀的豆子,
一粒粒凸起的,想要訴說的豆子。
愛就要如此吧,
雙手合十,捧著,祈禱,
要一一都美滿了。
要雙手合十,一直到老了,
再也無法合住,手掌枯干,終于裂開,
那些美滿的豆子,一一
落入了塵埃。
雙手合十的時候,
心里多滿,她的頭埋得多深。
合十的時候,她知道那個人也和她一樣,
那手里捧著的汁水青澀的愛,
是滿滿的。
一介貧寒,
我沒什么可以留下來的。
曾經(jīng)寫下的寧靜、疼痛的文字,
也并不屬于我——是另一過客。
早些時候,我熱愛靈魂,
甚于熱愛肉體;
可最終我還是屈服于
或許是更為頑固的肉體。
而死亡,是為孤苦的靈魂準備的。
幸虧有死亡,安排好了一切。
在漸漸澄明的秋天,
那揖別有如一場寧靜的盛宴。
人的,水滴
給額上的燈牽引,行走于
虛無巨大的空洞的根。
那燈,死亡的玻璃花。
膽顫心驚提醒著的玻璃花。
巨大的齒輪采煤機
嚴肅著
煤的臉。
它有著整整600米的厚度。
那些煤層
比我的手里正飄落著詞語的白紙
比咬嚙著黑蘋果煤層的我
衰老更快。
而一首詩正在形成
一噸一噸的黑色硬殼。
比死亡,
只稍稍早了
突然的一秒。
會議結(jié)束,下樓,一起走。
你說:走著回去吧。
我說:好。
老兄弟了,三十多年了,
其實,話早已說盡。
陽兄家的路口到了,
他說:到下一個路口吧——
從那兒我再拐回去。
我知道,從那邊回去,他要多走一截路。
其實,真的已經(jīng)沒什么說的,
一路上,也不過再說幾句,
淡到不能再淡的話。
自然,也有些臧否人物的話,
只是我倆私下談談。
再過十幾年、二十年,
我們就真正老了,走不動了。
很少見面,也難得打個電話。
只是年輕一輩的偶爾拜訪,
聽誰傳過話來,說起
誰誰怎么樣了,
誰誰去了哪兒,
誰誰,再也沒回來。
傍晚無事,蜷在暮色里,沒想什么。
——忽然,忽然,一絲風
吹過——
一邊小桌上的桃子的味道,
它們隱隱約約的
暮色里難以細說的“甜”和“自然”。
好像我這整個傍晚
就是在等著那一絲風,忽然吹過來。
這兒
生氣十足的嘩嘩陽光,神喜歡。
一切陽光下的,神都喜歡。
甚至是那些自由的馬,其中的一匹
胯間“嘩嘩”的撒尿聲。
以至于草地上的愛,陽光下的愛,
都不必遮攔,神都喜歡。
只是,神說:陽光刺眼。
神的意思是說,是叫偶爾路過的人,
那一會兒,都稍稍幸福地閉一下眼睛。
閉一下眼睛,神也是喜歡的。
被愛,一再被愛,
愛過,也深深地愛過的女人,
皺紋之間,眼神明亮,依舊是迷人的。
勁健的腿、手臂,修長的張開的手指,旋舞間,
叫人嗅到香水、白蘭地和煙草的味兒
——回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仰臉吐出,略略的迷茫眼神。
煙消之后,手指那么干凈,白皙,
指甲修剪到無限完美,
而讓人在觸到之前,幾乎要戰(zhàn)栗,
因為美的戰(zhàn)栗。
而順著她的手臂向上,到肩膀,鎖骨,
少女一般的鎖骨,隱隱的細細的血管,
血液依舊是熱愛的,熱愛而近乎貪婪,怎么也不夠的。
而她的脖頸,已然衰老;她的臉頰,似乎衰老,
卻是臨近了夕陽里晚餐的那種靜穆。
我也沒有忘記她的梨形的腹部,那迷人的
令人沉迷的溫熱的肚臍和甜蜜的幽深。
哦……我嗅到了樹木深秋里淡金色的葉子
干燥、潔凈的味兒,就要飛揚的味兒。
燕子如針,
陰濕的空氣里,穿過偶爾透出的光亮。
低空里,滑過、翹起的是燕子的黑色翅膀,
是凌亂、低低尖叫。
偃旗息鼓的古老宮殿,
沉甸甸檐角
已然很鈍了。
天欲雨,愈來愈濕了……
恍然間,什么交錯、飛離,
猶如漫天都是羽毛。
時間,亂了,一剎那;
一剎那,也那么……寧靜。
也許,時光就是用來擺渡的。
讀書,撫琴,游走山水之間。
也有些時光,
一盞清茶,看簾外黃葉悠然落。
順著時光回味,
一生就那么過去了。
佛說,苦海無邊;
雖然佛沒有說,時光就是擺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