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建)孫紹振
吹牛的理論
★文(/福建)孫紹振
和幾個號稱中國通的美國人在一起談幽默是很有意思的。許多中國人都在不斷地說,中國人缺乏幽默感,我自己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倒是美國教授不同意。他們對中國的相聲和民間笑話簡直是著了迷。一個叫作克羅斯的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說,其實你自己就很幽默。按照美國權威的幽默理論,你只要再放松一點,就可以進入不同凡響的幽默境界。我問他什么叫做放松(relaxation)?他說就是不要謙虛,要敢于吹牛。
不久以后,一所大學請我去演講,距約定的時間還剩下兩天的時候,學生會來了電話,希望更改時間。原因是同一時間有一個青年歌手大獎賽,就在我演講的會場對面。但是我的時間表已經排滿,無法更改,對方又不愿取消。逼得我只好按原定計劃前往。
車子開進校門,遠遠看到外面圍了一些人??墒菚隼锩娴淖粎s空了不少。這時,我多少有一點發(fā)怵。我的自尊心,是多么脆弱呀。我一邊往會場里走,一邊想:這些站在門外的家伙是我最大的敵人。他們的動搖性最大。只要我開頭幾句話抓不住他們,他們紛紛離去的腳步聲就足以動搖會場里的聽眾的注意力,弄得他們交頭接耳,東張西望,把會場中聚精會神的氣氛迅速瓦解。這自然會打擊我的自信,最后只能是慘敗而歸。
這時,我想到一些前輩學者常用的開場白:例如,本來是不想來的,對這個問題研究得不夠,難免有錯,好在可以拋磚引玉。這顯然不但顯得虛偽,而且是老一套。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克羅斯教授的理論:放松,吹牛。不要怕不如青年歌手漂亮,就是怕,也要做出一點慷慨赴義的姿態(tài),千萬不能流露出任何窩囊廢的樣子。
我靈機一動,干脆放開膽量大吹。首先把那些個站在門外的動搖分子鎮(zhèn)住。這時突然從遙遠的記憶寶庫之中,冒出了一連串話,那還是在30年前,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從一本書中看到的,這是一個著名的將軍講的一段話:“槍一響,上戰(zhàn)場,完蛋就完蛋!老子今天就死在這兒了!”
在當時,我覺得只要把“戰(zhàn)場”改成“講壇”,“死”字改成“吹”字,就再恰當不過了:一上講壇,就橫下一條心,老子今天就吹在這兒了,完蛋就完蛋!
這么一想,我不但不緊張了,反而鎮(zhèn)靜下來,而且靈感也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了。
沉吟未決的幾種開場白不翼而飛,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吹了起來:“今天,我走進會場的時候,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要特別感謝那些站在門口和走廊里的同學。因為他們是用軀體語言給我鼓氣,寧愿站著,也要聽我老頭子講完。而且,他們是經過慎重選擇的:在老頭子的美和少男少女的美之間,他們選擇了老頭子的美;在說的和唱的之間,他們選擇了說的。因為他們相信:說的一定比唱的好聽?!?/p>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滿場就歡騰起來。掌聲真像一位臺灣詩人所寫的那樣:“像鴿群四起。”而那些站在門外的動搖分子,也笑著涌進了會場。一些被掌聲和笑聲吸引過來的大學生,只好擠在門外,有的就干脆爬到了窗臺上。
一種和諧的氣氛形成了,臺上和臺下互相交流互相鼓舞的語境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以后,哪怕是我的一舉手,一投足,一揚眉,乃至一次偶然的口吃,都引起了熱烈的掌聲和笑聲,我的自我感覺達到了一種狀態(tài)。真是如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所描述的那種“高峰體驗”。在我記憶中,那是我?guī)资曛v課、演說生涯中最幸福的享受。
后來,我把這個經歷告訴了克羅斯教授,感謝他給了我這樣有用的幽默理論,給了我這么精彩的啟發(fā)。
他笑了笑說,其實他應該感謝我。因為他觀察過我,每逢我認真嚴肅地講話,總是很枯燥,很平淡。而每當我和好朋友在一起高談闊論,吹牛,罵人,造謠,放炮,我的語言就特別有趣,表情也特別生動。
“其實,”他拍拍我的肩膀,“美國也根本沒有什么吹牛構成幽默的理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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