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喬書彥
鄉(xiāng)村失落的宴會
湖北◎喬書彥
在故鄉(xiāng)的原野,我的影子比茅草矮。我曾在記憶中,劃著獨木刻成的小船,退回到鄉(xiāng)村的渡口,漁歌亙古而綿長。明亮的音符來自心頭,滲透四季。從落滿花瓣的碎石路,走進井邊的菜地,給黃瓜澆水的老人,順便采摘幾個半熟的番茄。她準(zhǔn)備做酸辣湯和新鮮米飯,平時,她吃饅頭和面條。像移不走的老水井,老人的腳步圍著鄉(xiāng)村打轉(zhuǎn)。她是我外婆,憑感覺,她就能猜到孫輩們的游戲,清脆如黃瓜。
日子白凈如蘆花。
我在郭灘,像漂泊在唐河上的小船,我止住腳步,萬物終有歸宿。我童年時的小村是我人生征程的起點。我要抵達前方,卻缺少向后看的能力,我想走得更遠。我的面前,是收獲之日忙碌的人群。提陶罐澆園的人,已是白發(fā)蒼蒼。孩子們在蕩秋千,我感到內(nèi)心平靜。如同守著自己院落的書生,我守著菜地和親情。更多的人低下身子,他們順著唐河,朝上游走,我緊緊追趕。麻雀飛來飛去,順著它們的飛翔看過去:白云飄著,大地起伏之處,唐河像一面聚光的鏡片。那些隨心所欲的麻雀們,于潔凈的云端,跳著沿襲數(shù)代的舞蹈。我采擷月季和小小的地丁花,周圍一片安靜。
而今,我在南陽平原,跟北來的河流廝守。我的親人從田野返回,那么多需要呵護的莊稼,在春風(fēng)的激流中,錯落有序。走出菜園,被炊煙引領(lǐng),那些強大得讓人陶醉的淳樸,被外婆以剪紙的形式,貼在窗戶上。公路通向遠方。我在村里,像一張發(fā)黃的紙,在風(fēng)里飄蕩。
恰如那只山羊,我出現(xiàn)在游戲的孩子們中間,我要快速地適應(yīng)他們的節(jié)奏。遠離家鄉(xiāng),我內(nèi)心荒蕪。走進菜地,山羊尾隨而來,我吃黃瓜它吃青草,它制造的響聲打斷我甜美的回味。我只想給緩慢而陳舊的鄉(xiāng)村涂上顏色,讓它看起來比春天絢爛比秋天多彩。
種菜的少年并不懦弱,他扎下根,靜守一方歲月。吃芹菜、香菜和其它蔬菜,故鄉(xiāng)沒有乳香味。涌上喉嚨的母親的氣息,像一味中藥,治療我的鄉(xiāng)愁。從前,我有一張照片,那時,我更年輕。我不會留戀曾經(jīng)的美好,也不會顧及吹在我臉上的風(fēng),飽含沙土。坐在村口的橋頭,看不厭揚花的小麥和成熟的油菜,陽光照在草葉上,與滿山坡的羔羊相比,春天許下的諾言更純凈。
夾雜在青草和莊稼間,我是待哺的羔羊,也是稚嫩的雛鳥。心事像槐花,落在通往小鎮(zhèn)的公路上。泥土醉人,不是因為太美,而是由于恩重如山。我變得多小。老人用煙袋鍋敲打土地,他雙腳赤裸,布鞋墊在屁股下,眼望遠去的車輛,身后是寧靜的村莊。他顯得充實,而我想起我的祖父,那個倔老頭,他為他的名聲生活了幾十年。他是農(nóng)民,在田里耕種,內(nèi)心卻比天空遼闊,最終,槐花一樣飄落。
有太多的青草提供給羊群,我想我不會打攪它們的進食。潔凈的槐花被我捋下來,我想讓母親給它們裹上面粉,蒸熟,澆上蒜汁,填充我饑餓的腸胃。
落花匯聚到河灣,石階布滿青苔。吃糖葫蘆的人張望鳥群飛過,他沉浸于美味。纏綿的情思浸染太多色彩,過于凌亂。我扶住槐樹,藏在體內(nèi)的古鐘,為誰敲響?抵達的人沿著小徑,蜿蜒而曲折。風(fēng)使靜止的樹木壯大起來,起伏高過夢。我來到河對岸,在農(nóng)家飯館吃餃子,豬肉餡的,飽滿,像積攢很多詞語的方言。迷醉的人被著了色,分泌出混合的味道。四野空曠,人聲喧雜。
伴著黎明的節(jié)奏,漁船吱吱駛往下游。僅有一個村莊的腸胃是不夠的,我能期待的,只是希望緩慢的漁船將中年的惶恐,帶走。薄霧將河流兩岸包裹起來。我聽到嬰兒的哭聲,像清脆的竹筍,猛竄。車站的一角,幾個準(zhǔn)備到縣城的人,鉆入中巴,剩下空白,在河邊寂寞。我被一個聲音驚動,是低沉的牛哞,抬起頭,只看到四面八方的身影,靠攏渡口。鄉(xiāng)村不同于往昔,已面目全非。
布滿各種綠色的鄉(xiāng)野,準(zhǔn)備生出更多的綠色。鋼筋混凝土粗硬地砸過來,讓夢四分五裂。直到吃完盤中的餃子,我都沒有琢磨出大廳中央懸掛的那幅仿古山水畫,有何意義。我讀不懂畫外音?;睒浔恍藜?,留下傷口,刺目。服務(wù)員穿過房間,清理,打掃,她面帶微笑,不同于初戀情人,她過度地追求表面和物質(zhì)。院子里,一瓣瓣,一瓣瓣,飄落的是花?;ǖ娘h落,不需要理由。
我推開門。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
爾后,緩步走向渡口,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