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權
我和我的文學批評
■劉志權
這是一個很好的題目,是任何一個文學研究者必須認真面對并作出回應的課題?,F(xiàn)在的文學研究,正如外界時常詬病的那樣,職稱機制所導致的功利學術問題比較嚴重,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們不是被創(chuàng)新的狗追得太猛,而是被“論文發(fā)表”這條狗追得喘不過氣來,以致于沒有時間停下來等待已經(jīng)落后的靈魂,從更為宏觀的角度,反思自己為何而學術,學術又為何。因此,這個題目,給了我一個定下心來,反思自己學術研究來龍去脈的機會。
我原來學的是理工科,自動控制,之所以轉行到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根本的原因,是當時作為文學青年對文學的興趣。當我現(xiàn)在在搞文學的同時,我的高中以及本科同學們,正在通信、軟件、自動控制等領域努力工作。在這個年齡,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成為IT行業(yè)的精英,起碼是骨干。這種背景——可能也保持我所受到的理工科的本科訓練,給我的最大影響是,我到今天對文學研究還保留著(或者說殘留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審視眼光:這幫搞文學的(當然也包括我),到底在干什么?他們(我們)正在做的,除了稻粱謀的物質現(xiàn)實外,意義在何處?如果單純?yōu)榱宋镔|利益,那么,IT行業(yè)顯然是更為理性、也符合這個時代趨勢的選擇;而我當初改行的選擇,也就失去了意義。
事實上,我至今無悔。從我個人的興趣而言,我無法想像自己一輩子就局限在某一個狹窄的行業(yè)內部,比如做一個技術人員的工作。我喜愛文學——或者說,今天擴展到一切人文知識,使我保持了一個宏觀的、整體性的角度,保持了對社會外在觀察和思考的自由,它滿足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追根究底的“本質主義”和對“意義”的執(zhí)著,是理工科背景留給我的兩個“遺產(chǎn)”。
這兩個方面,首先扼殺了我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趣。幾乎是剛接觸專業(yè)學術訓練不久,我認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是非本質的,文學通過形象試圖努力表明的東西,哲學、文論、社會學、心理學等,已經(jīng)以更為有力和結實的表述抵達了;而建立在虛構和假設基礎上的文學世界,較之真實發(fā)生的歷史,在說服力上也不那么堅實。這個觀點當然存在爭論,我對“真”的興趣超過了對“美”的興趣,這當然未必是正確的,有待討論。另一方面,偉大的文學作品能夠揭示“存在的被遺忘”,所有心高氣傲的作家,如果不滿足于“掩耳盜鈴”式的虛幻滿足,或者不滿足于認命地視創(chuàng)作為“碼格子”的職業(yè)之一,那么,就應該認識到,自己所面對的挑戰(zhàn),不是讀者,而是面對已有的所有文學作品所構成的那個偉大的傳統(tǒng)。這個任務實在太沉重了,他需要的,或者是直覺式的天賦,或者是具有理性穿透歷史迷霧的深刻。天賦可遇不可求,而如果追求深刻獨到的理解,那么,其實跟研究已經(jīng)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了。但事實上,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本身是不易得的??量厅c說,放眼當代文學整體,也寥寥可數(shù)。
正是基于如前所述的自身的稟性,以及所受的學術訓練,有幾個方面確立了其在我文學批評觀中的地位。
首先,是文學批評的歷史意識。這與“本質”有關。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意義,經(jīng)常來自多方面的質疑。圈外人(比如我的那些同學)會問,你的工作意義何在?作家們則有認為,搞文學批評的是食腐肉者;而我的文學院同行則質疑,相對于永遠不會過時的經(jīng)史子集文獻語言,“現(xiàn)當代”研究有什么任何價值?只是販賣思想、耍小聰明的偽學問?我覺得,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價值,在于對文學史任務的體認。文學研究是一個層積累進的過程。韋勒克說:“我們必須把文學視作一個包含著作品的完整體系,這個完整體系隨著新作品的加入不斷改變著它的各種關系,作為一個變化的完整體系它在不斷地增長著。”無論是主流之“儒”抑或非主流之老莊,在今天的流傳,是靠歷代學者的研究積淀。如果少了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那么,在幾百年后,也許不會有人會深入了解“五四”一百年來的文學代際。
文學史不只是編年。歷史本身是蕪雜無序的,直到學者從這無序中辨別出脈絡。無論是胡適對白話文學的溯源,抑或章培恒駱玉明先生的《中國文學史》對“個人”的重視,都體現(xiàn)了相關的努力。而任何歷史,其實都是當代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既成的歷史格局,又會誕生出新的闡述空間和可能。比如,在范伯群先生之前,鴛鴦蝴蝶派這一脈絡是從整體上被忽略的。而隨著新媒體時代的到來,也許網(wǎng)絡文學遲早會被重新填補進已有的序列,——甚至出現(xiàn)全新的格局。比如寫這篇文章時,我注意到吳俊在《文藝研究》新近發(fā)表的《新媒體語境與“文學史的終結”——兼談文學批評的現(xiàn)實困難》(2016年第6期),認為文學批評的“有效性”需要在新媒體語境中浴火重生。
當然,還有更為宏觀的歷史意識。因為文學本身只是宏闊的歷史現(xiàn)象之一。文學作品風格的變化,文學現(xiàn)象(如社團思潮流派期刊等)的變遷,文學研究重心和研究方法的變化等,既受歷史環(huán)境影響,本身也是歷史語境中的重要一環(huán)?!八?文學批判的任務)主要是指仔細地查看珍貴的文明成果,找出參與到文明產(chǎn)生過程中的那些與匱乏、沖突、統(tǒng)治和強取豪奪有關的敘事,本雅明把它命名為‘傳統(tǒng)’,指的是被剝削者的歷史,它與勝利者的歷史形成對比”。(《我們必須永遠歷史化嗎?》,《外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6期)因此,一方面,它會牽涉到我們對大歷史的理解和定位。馬克思主義強調歷史的批判,意味著批評要不斷地重回歷史現(xiàn)場。但重回歷史現(xiàn)場注定了只能是一種西緒弗斯式的努力。每一種新史料的發(fā)現(xiàn),都是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一磚一瓦;既然歷史的敘述,是層積累進的過程,那么,史料的挖掘,也是對不同地層的細部勘察。從量變到質變的累積,或者一批新史料的解禁(尤其是某些敏感時期),都可能會給這個“年輕的”領域帶來全新的革命性的認識。而另一方面,它其實還涉及到我們的價值觀。因為,當我們孜孜求“真”時,便無法忽略那些與宏大歷史異質的細節(jié)或裂縫。
其次,是理論、觀點或方法的原創(chuàng)性,或者是學術研究的拓荒意義。當然,原創(chuàng)很難,在中國尤其難,我們目前所使用的理論資源,現(xiàn)在大部分都是來自西方的,理論的原創(chuàng)性不是我們的強項。但作為研究,起碼要能建立起自己的理論建構,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公認,能對后來者產(chǎn)生一定的啟發(fā)和影響,大了說,需要有“理論自信”。之前我提到較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針對讀者,而是針對所有已有的經(jīng)典作品以及文學傳統(tǒng)的發(fā)言;文學批評不是回避而是強化了這個難點。我始終覺得,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家,必須建立自身的具有原創(chuàng)的、起碼是有價值的理論體系,從而在已有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中烙上自己的烙印;正如一個優(yōu)秀的書畫家,必須在融匯前人的基礎上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也會有持之以恒的思考和不斷的構建。比如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魯迅。但事實上我們大多數(shù)學者皓首窮經(jīng),論文專著汗牛充棟,著作等身,但仔細考量,大多拾人牙慧,或者東拼西湊、東一榔頭西一棒,或者表面看才氣橫溢,而細看面貌模糊缺少建樹,文學史中多一個少一個都無關痛癢。當然,有時意識到了力不能及,但為稻粱謀也只能勉力為之。我擔心自己最終也無非這一群里的一員而已。比如魯迅對歷代小說的類型劃分及文學現(xiàn)象分析所提供的方法和視野,比如,在我讀碩士的時期,或者魯迅研究中關于“中間物”“絕望的魯迅”等觀點的提出,陳思和關于“民間”的理論提出,再比如,在我身邊,朱曉進教授關于尋找文學史研究獨特的角度的理論,以及政治文化、地域文化等理論運用于研究的實踐;譚桂林教授關于現(xiàn)代文學與佛教思想關系研究,等等。要努力建立起自己的、具有辨識度的研究“面貌”,利用外來的理論資源不是不可以,但要進行民族化的重造,要能深入切入我們的文化和文學現(xiàn)實。
當然,在當今的國際化語境下,也需要我們開拓視野,不固步自封。對中西文學及文化研究批評方法的發(fā)展趨向及深層區(qū)別有深入的理解,在此基礎上,揚長避短,磨礪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第三,是價值觀。我覺得這也是文學批評的意義所系。作為曾經(jīng)接受過理工科訓練的研究者,我根深蒂固地堅持,要有問題意識,對與文學相關的問題,要能做出回答;要對自己所研究的文學對象,作出優(yōu)劣高下的判斷——盡管明知這種努力帶著風險,而且理論上永遠只能是一孔之見。人文科學有別于自然科學,帶著很強的主觀性,不可能有公認的標準。而歷史本身是面貌模糊而蕪雜的,包涵著無限的解讀可能。這種“無限”還在于時代風氣的嬗變本身可能會賦予其全新的視野。20世紀哲學的發(fā)展認為,真理是互相沖突的;后現(xiàn)代哲學因此取消了意義,因而研究只滿足于語言游戲或者熱衷于片斷化的解讀。受此影響,我們容易陷入悲觀論和不可知論的泥潭。我認為,有價值的文學批評,需要在明知自身理論的可能局限性以及“不識時務”的雙重風險之下,依舊作出超越時代的判斷和選擇。選擇的標準,歸根到底依賴于研究者的價值觀。我所尊敬的一些學者,都具有價值指向的清晰性和自信。比如錢理群,或者身邊的丁帆、王彬彬教授,他們對人性、對真理、對普世價值、對文學審美本質等旗幟鮮明的堅持,都令人尊敬。
但價值的堅持,并不是非理性的固執(zhí)和剛愎自用?!拔覀儽仨毘姓J,這里有一個邏輯上的循環(huán):歷史的過程得由價值來判斷,而價值本身卻又是從歷史中取得的。”(《文學理論》308頁)歷史既是我們研究的強大后盾,也是我們獲得對未來洞察力的智慧寶庫。而從對歷史的審視出發(fā),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批評者,應該低調而堅定地承擔對未來的責任。應該對個人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主觀能動性持樂觀的態(tài)度,并嘗試通過自己持之以恒的努力,能影響一批人一群人;而若干同氣相求的文學批評者,也許可以對文學史發(fā)展的走向,產(chǎn)生一定的積極影響。
基于價值觀的選擇,我對目前流行的缺少歷史感的文學批評或文學評論持保留態(tài)度。這部分是緣于學界“圈子”“好好先生”式的風氣。說甲作品的結構好,乙作品揭示的人性深刻,丙作品的故事性強,丁作品的語言美,我認為,首先應該把作品置于漫長的文學發(fā)展序列之中?!皟?yōu)秀”與否,需要看它在哪些方面,作出了在文學史上較有意義的嘗試。一個普通的文學愛好者,可能滿足于一部獨立作品的某些精致優(yōu)美之處,他們可能無人知曉,某種結構的嘗試,對某方面人性的發(fā)掘,其實只是對歷史上已有文學作品的簡單的、甚至是拙劣的重復和模仿。而指出這種缺陷性,或者洞曉某種不為普通讀者所知的獨創(chuàng)性,才是專業(yè)文學評論者的使命;而另一個使命則是,通過自己的價值觀與具體文學作品的互動對話,給出對這部作品的個人評判,并讓這種評判,接受社會的評判,也留待未來去驗證。
我自己的文學批評,只是體現(xiàn)了自己向上述理想狀態(tài)的笨拙而遲緩的努力。
應該坦率地、當然汗顏地承認,我好高騖遠而又不夠勤奮,知行未能合一,我的文學批評迄今為止尚未定型。理想中的目標,仿佛遠處的微光,或者卡夫卡小說中的城堡,時而依稀可見,時而又覺得路途遙遠??煽白晕野参康氖?,在這浮世之中,尚能經(jīng)受住功利和繁華的誘惑,始終在路上。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