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孩兒
故鄉(xiāng)之南
◎蘿卜孩兒
特別推薦/徐紅暉圖
從來就不只是一片浮云!
云層里有雀,有風,還有彩虹。
浮云何曾老去。老去的,只是云的身影。
浮云有一顆浮萍的心!
浮云,有雨的心跳、露的遐想、霜的凝思……浮云偶爾扔下幾顆冰雹,提醒倦怠的蒼生。
浮云何曾遠去?
故鄉(xiāng)的山上,一眼泉,是云的眼睛。
老父親昏花的視野里,總是云霧蒙蒙。
落滿天光云影的那條河,夜夜響起老母親的搗衣聲……
上鎖的童年,墻是一道跨欄。
無遮無攔的童年!
天天翻越:如履平地的墻!
爬滿葫蘆藤和絲瓜藤的土墻上,許多衛(wèi)士在巡邏——持大刀的螳螂,布陣的蜘蛛,傳話筒的麻雀……
瞇縫眼睛的門神,視而不見!
彼此都心明眼亮……
我寫下一個母親,她端坐在紙的中央。
密密麻麻的淚珠,圍著母親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成速生的年輪。
淚眼開花,母親生根!
紙上的母親,明亮的母親。
眩暈著我的雙眼!
一張紙上的年輪,比淚痕大十圈,比紙厚一分;比一顆蒼白的心,暗三分。
流淌的淚花,模糊的母親!
我捧著一個母親,隨著年輪旋轉(zhuǎn)。
脆弱的木質(zhì),??莸碾x恨,撐不住一個斷層的歲月,和塌陷的黃昏!
我再寫一個母親!
凌亂的老屋,已然隔世……
又有幾嘟嚕藍色的蕓豆花翹首曙光。
又有幾根新的絲瓜垂下婉約的身姿。
等待——
一雙慈祥的目光的愛撫,一桶水的哺育,一片陽光的溺愛!
又有幾只葫蘆藤爬上墻頭。
又有一些七星瓢蟲落戶藤蔓。
分明還是那只老蜘蛛,在墻頭的更高處,重新織一張更大的網(wǎng),重新——
安頓下來……
有一片云,比石頭還硬。
有一顆心,比水還柔軟。
陽刻的云水,陰刻的天空!世界原本:黑白相間。
吹面不寒是秋風!柔可繞指。
一群大雁變換陣式,漸行漸遠。
片片紅葉隱身大地,待價而沽。
故鄉(xiāng),方寸之間,爹娘的額頭上秋霜如鹽??!
故鄉(xiāng),方圓之間,冰心卡在玉壺的咽喉。
三更的雞鳴,五更的身影。
墻頭上的明月:
歲月的疤痕。今夜無眠……
家鄉(xiāng)的一棵樹,順著炊煙的方向,向上攀升。
從兩瓣芽開始,稚嫩的雙手,伸向日月和星云。
春天,一樹花色如云霞。它借助花香向上攀升。
夏天,它的整個身軀,隨一群離它而去的鳥兒向上,筋骨咯咯有聲。
它踮起腳跟,向上攀升。一條條老根,瞬間裸露出來!
它用自己的影子做坐標,粗壯的枝干,滲透出粒粒汗珠!
家鄉(xiāng)的這棵樹,當它老了,體力不支——便橫下身軀,變成一架梯子,沿著墻角,繼續(xù)向上攀升……
歲月是一只只無腳的杯子,抱團取暖。
最終融為一體。
一條河的欲望里,沒有饑渴。
只有魚眼,歸隱杯底。坐實了整個秋天!
風吹杯口!
我隱約聽見:魚骨的摩擦,沙子的碰撞;一滴又一滴河水,心跳的聲音……
午夜,坐著睡覺的老父親,您一身的疼痛,是鹽,是霜!
咸味擴散!我干渴的內(nèi)心,是農(nóng)田里久旱的墑情。
午夜,坐著睡覺的老父親,您一生的疼痛,是房檐下的一串串紅辣椒。不吃辣的我,如何感受您喉嚨深處長年交鋒的冰和火?
火炕上,您睡著了!
您渾身的疼痛也睡著了!
您的疼痛,是您最貼身的一件內(nèi)衣。
幾十年了,不洗,也不替換!
那些疼痛,比鹽咸,比霜白……
家鄉(xiāng):大風中的一個急轉(zhuǎn)身,就深秋了!
幾朵白云歇腳房頂,一覺醒來,就變成了瓦上的霜。
從瓦縫里探出的一枚草芽,從墻縫里露出的螞蟻的臉。
墻角的幾支蒲公英,高舉毛絨絨的燈盞。
山墻上,祖母的那輛老紡車,覆塵萬頃。老父親的拐杖上,凝結(jié)著多少鹽和霜!
菜園里,大白菜束起腰身;
蘿卜被誰抓住了小辮,不肯松手?
跑在老母親身前的小女兒,我童年的模樣。
遠處的小沽河上,披霜的蘆葦叢里,有一對野鴨受驚飛起——
像兩顆心,彈出家鄉(xiāng)的胸膛……
房檐下,掛著兩張兄弟般的篩網(wǎng)和蛛網(wǎng)。
篩網(wǎng)如夜漏。漏掉了多少時光!
被漏掉的,還有幼小的谷粒。被截留的,還有磣牙的沙子。
秋風浩蕩!蛛網(wǎng)膨脹。
多少有眼有珠的蚊蠅,落入有眼無珠的蛛網(wǎng)!
倚著老墻的老父親,端著飯碗曬太陽。
沒有一顆牙齒去撼動食物了!昏花的老眼里——
米粒和沙粒一種顏色,一種味道……
刮南風的時候,我卻寫北風!
寫北風吹來的故鄉(xiāng)的氣息,寫北風中飛來的孤雁的身影,寫北風中縮成一團的小村莊。
寫灶膛里余煙的淡和輕,寫瓷缸里越腌越咸的芥菜疙瘩,寫掛在山墻上四十多年了的老紡車,寫老父親敲了三十多年的豆腐梆子……
寫啊——墻頭披著的厚霜,葫蘆藤上懸掛的月光。
午夜,我聽著南風寫北風!
寫老父親露出被窩的腳,寫老母親咳出喉嚨的心跳。
歲月里的一群螞蟻,一年四季不歇息,日夜耕耘在父母的額頭上!
皺紋里播種的檐滴和鄉(xiāng)音,被嘶啞的北風吹亮,被柔腸的南風刮向幽遠……
燭火提前點亮。燭火等待黑夜。
比燭火還心急的黑夜,遲我半步來到家鄉(xiāng)!
房檐上的冰掛,借燭火的光芒,把自己叫醒,再也不肯把眼睛閉上。
沉默的老黃狗,蜷縮在自己寒冷的窩里,只肯露出落寞的目光。
今夜,一盞盞燭火,都是不肯盛開的花骨朵。
瓜未熟,蒂已落!
一枚枚花骨朵,都變成了讓人難以吞咽的苦澀的果……
陽光,陽光,陽光就是母親!
天天熱望著你,牽掛著你,情愿被你忽略。
忘情的不是水,癡情的是陽光!
是誰化作雨和雪,夜里悄悄飛進你的夢境里,落到你的窗臺上?
水做的母親,陽光的母親!背著行囊也背著陽光,匆匆而別——
別離是一條天河??!
——有人斷腸天涯……
一枚葉子,就是一棵樹。
一棵樹,就是一本書。
天的書,在天上,書寫行云流水,演義一樹春秋!
春的花,夏的葉,血脈皈依:就是一枚秋天的果!
月光灌頂?shù)念~頭,陽光通透的心。
今夜,我的眼角里,洞穿石頭的那一滴水,又穿透一個季節(jié)的冰涼……
一個滿懷悲傷的人,用青石的表情面對黑夜。
自我構(gòu)筑一座山,傾瀉一泓山泉!
心頭之上,抽絲的星光,結(jié)繭成歲月的斑痕。
頭屑脫落,便是雷鳴!
額頭反光,就是閃電……
這樣的夜晚,想起老家蓋著五層被子還嫌冷的老父親。
想起早起的老母親,怎樣把星光揉進自己的眼睛里,把火苗揉進自己的皺紋里。
這樣的夜晚,我的額頭有著透骨的涼!
比鉛水更沉重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淌。
這樣的夜晚,霜是凝滯的目光!誰的心跳,震裂瘦骨嶙峋的胸膛。
瞬間變高的門坎,阻隔著沉重的腳步。
這樣的夜晚,在故鄉(xiāng)——
疼痛是眼窩中的泉水,是泉水里無法融化的雪霜……
白晝,一瞬間,天昏地暗!
母親,轉(zhuǎn)眼間,成了天涯!
天涯就在眼前,在我心中,觸手可及!
人生不是燈塔,也不是蠟燭;卻是一棵孤獨的樹,能經(jīng)受幾多風雨?
閃電的劍,切割黃昏!
一個無法跨越的冬夜,心跳聲淹沒北風。
海枯了,浪花是誰的夢?
石爛了,山岳是誰的身影?
創(chuàng)作手記
在故鄉(xiāng)之南,依山傍海的一座大城市,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從城市到故鄉(xiāng),一百公里的路程,不近也不遠。
年邁的父親和母親,是我深深的牽掛、重重的牽掛!從海上刮向故鄉(xiāng)的南風,我總是希望它能夠帶去我的囑托和問候!從故鄉(xiāng)刮來的北風里,我總能隱約聽見老母親的心跳聲,和老父親的咳嗽聲!
耳聾背駝的老父親,起早貪黑的老母親,身體漸漸地衰弱下去、枯竭下去……而我,一個他鄉(xiāng)之客,空有孝心和赤子之情!許多時候,僅能用一些淺顯的文字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鄉(xiāng)思、牽掛和疼痛,甚至絕望……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