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子龍
死亡的智慧
□ 蔣子龍
中國的許多皇帝幾乎從登基的第一天起,就開始籌劃為自己建陵,以期死后能進入一個萬年牢固的地下宮殿,永遠不被盜掘,繼續(xù)享受無上的尊榮和奢華。然而,大多數(shù)皇帝的陵墓都被盜過或開掘過,即使還沒有被挖掘的,人們也知道其所在位置。唯成吉思汗陵,竟成為千古之謎,令各國考古專家絞盡腦汁,仍不得其解。尤其是近二百年來,在現(xiàn)代科技無所不能的情況下,全世界至少有一百多個考察隊,像篦頭發(fā)一樣,把所有認為能埋葬成吉思汗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卻無果而終。
至少在對待死亡的智慧上,“一代天驕”遠遠高于其他帝王。關于這一點,“現(xiàn)代死亡學”的奠基者、美國生物學家劉易斯·托馬斯,事隔近八百年才悟到。
有一天,他忽然對自己提出一個問題:他的后院里到處都是松鼠,一年四季在樹上和草地上躥來躥去,但他從來沒有在后院里看到過死的松鼠。難道它們會不死嗎?
顯然不是,萬物都有生有死。這就是說,松鼠們是偷著死的,死到了被人類看不到的地方。
那它們又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仿佛是不經(jīng)意地這么一問,使他以后有了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動物比人類更會跟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死得自然而聰明。它們不像人類那樣,大哭大鬧地張揚死亡,借最后的告別搞排場。
動物似乎都有這樣的本事,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找個偏僻的地方,獨自悄悄地死去。即使體型最大、最搶眼的動物,到死的時候,也會隱藏起自己。假如有一頭大象,因意外事故死在明處,象群也不會讓它留在那兒,一定要將它抬起來,找一個莫名其妙的適當?shù)胤皆俜畔?。象群如果遇到遺在明處的同類的骸骨,也會有條不紊地一塊塊撿起來,疏散掩藏到鄰近的大片荒野之中。
這是自然界的奇觀。地球上的各類動物加在一起,比人類要多得多,死亡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其數(shù)量跟每天早晨、每個春天讓人炫目的新生一樣多。但我們看到的,并非到處是殘肢斷臂。假如世界不是這個樣子,死亡的事都公開進行,死尸舉目可見,那陽世豈不跟陰曹地府一般?
人類最會在死亡上做文章,出大殯、辦國喪,甚至也可以秘不發(fā)喪,或借死人整活人……這一切都源于人類對死的恐懼,認為死是災難,是反常,是傷害,是痛苦,是懲罰,是機會,總之是不自然的。
有人死了,活著的人總要議論紛紛,死于什么原因、多大年紀,等等。不管真的假的,都要惋惜感嘆一番,同情一陣,親的近的,還要掉幾滴眼淚。實在擠不出淚來,也得拉長臉做悲痛狀。然后,就是送花圈,舉行葬禮,安置遺體或骨灰,修墓立碑。如果人類繼續(xù)這么搞下去,早晚會有一天,地球的土地都將變成墓地。
死的伴隨物,比死本身更令人沮喪和恐懼。一個人的死,與其說是他自己的事,還不如說是他活著的親友們的事。于是,人類夸大了對死的恐懼。這源自對死亡現(xiàn)象的困惑,把死亡看得過于孤立了。人類應該為有死這件事而慶幸,是死解放了生。
生——死,死——生,不過不斷往復而已。人知道該死,才懂得該生。平時用不著老顧慮死,倒應該多考慮生。能體味死的平和,就能透徹生的意義。人生其實就是“至死方休”。
蒙古的“秘葬”習俗,成就成吉思汗陵之謎。據(jù)說,在他葬后要驅趕馬群在葬地狂奔,泯滅埋葬痕跡,然后用千騎守護,不許任何人進入禁地。等到來年密林如舊,別人無法看出大汗葬在哪棵樹下;或者青草叢生,草原如舊,讓人再也看不出埋葬的跡象,千騎方才散去,從此也使墓地成謎。
其實,在成吉思汗之前,道家更早地洞悉了生與死的轉換。莊子出生在兩千三百多年以前,當他妻子死后,他蹲在地上敲著瓦盆唱歌。有人責怪,他還振振有詞:“想她現(xiàn)在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間里,我若在旁邊哇哇地哭泣,實在太不明生命的演變過程?!?/p>
輪到莊子自己也快要死的時候,弟子們商議要厚葬他,他卻拒絕道:“我用天地做棺木,日月做璧玉,星辰做葬珠,萬物來送葬,這不是一個很壯觀的葬禮嗎!還有什么可求的呢?”
弟子說:“我們怕老鷹來吃先生啊?!?/p>
莊子答道:“在地上會被老鷹吃,埋在地下又會被螞蟻吃。把我從老鷹那里搶過來,送給螞蟻,你們不是太偏心了嗎?”
既以生為善,又以死為善。現(xiàn)代人反而沒有這樣的灑脫了,活得越久,越不想死??匆妱e人還活著,也不愿自己先死,特別是知道有人永生,就更覺得自己死得虧。豈知世界最平等的事就是死亡,它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生命,早晚都會輪上,該輪上的時候一定會輪上。
在這一點上,無法不高看成吉思汗。即便學不了“一代天驕”,總還可以借鑒動物對待死亡的智慧吧。
(摘自《青年博覽》2016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