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
黃小甜詠物詞說
星漢
近得黃小甜女史詩詞若干,其中以詞居多。此篇短文僅對其詠物詞饒舌數句,以求正于方家。
詞是詩的別體。詠物詩是托物言志的詩歌。詩中所詠之“物”往往是作者的自況,與詩人的自我形象融合在一起,作者在描摹事物中寄托了一定的感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個中有我也?!币源藖砜葱√鹪佄镌~,庶幾近之。小甜詠物詞,所見多以是花木為歌詠對象,這當由其愛花天性使之然。
先看寫花王牡丹的詞《清平樂·牡丹》:
洛陽新址,滿目紅黃紫。冷對媚娘曾逆旨,留下光榮花史。 不隨流俗攀龍,不當冒進先鋒。貶也雍容大度,果然王者之風。
洛陽的牡丹花,名冠天下,傳說是被在長安當皇帝的武則天(武媚娘)貶到洛陽的。故事源于明人馮夢龍《醒世恒言》卷4《灌園叟晚逢仙女》。而馮夢龍的小說則是取宋代計有功《唐詩紀事》卷3《武后》條和宋代高承《事物紀原》卷10的說法糅合而成。詠物詩詞,本來只為“體物肖形,傳神寫意”(屠隆語),不一定斤斤于正史。毛澤東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不也是用的小說《西游記》的故事嘛!
此詞上闋前二句,寫當今洛陽的牡丹花,除“魏紫姚黃”等名貴花種外,也有普通的紅色,可謂萬紫千紅,爭勝斗艷。上闋后二句寫傳說,突出牡丹花不屈服于權貴的錚錚傲骨。詞的下闋,恐是作者“夫子自道”了?!安浑S流俗攀龍”,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傳說,但是“不當冒進先鋒”六字卻是出人意料。詠物詞要做到既不停留在事物的表面(不滯于物),又要切合所詠之物的特點(曲盡其妙)是不容易的,但是小甜做到了。試想,牡丹花“無意苦爭春”,“洛花以谷雨為開候”(歐陽修語)。這個季節(jié),已不是開花的“先鋒”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做“先鋒”,無可非議,但是“冒進先鋒”,孤軍深入,必敗無疑。同類中之特出而無與倫比者,謂之“王者”。歐陽修《漁家傲》謂芝蘭“顏色清新香脫灑??伴L價。牡丹怎得稱王者”。在歐陽修的心目中,只有“芝蘭當為王者香”,牡丹還算不上“王者”。小甜卻反其意而用之,說牡丹“貶也雍容大度,果然王者之風”,牡丹即使在失意的時候,仍然保持自己的“雍容大度”,不肯混跡于蓬茅。聯系小甜的家世,作者自有感慨蘊含其中。
小甜的蘭花詞寫蘭花幽靜自處,不怕擠壓,拒絕侵蝕,倔強地生存?!朵较场ぬm》這樣寫道:
幽壑懸崖且作家,閑云淡月是窗紗。叮咚泉水若琵琶。 巖壓根須猶破石,寒侵枝葉更生芽。未因冷熱誤年華。
此詞上片,寫蘭花的生存環(huán)境,與蔡邕《琴操·猗蘭操》)中所說“隱谷之中見香蘭獨茂”無異,但是將其藝術化,從視覺和聽覺寫蘭花的“家”?!伴e云淡月”、“叮咚泉水”,可謂有聲有色。下片對仗句“巖壓根須猶破石,寒侵枝葉更生芽”,足見蘭花生長不易?!拔匆蚶錈嵴`年華”,蘭花為了生存,是何等的堅強。
當今詩人歌詠荷花的時候,大多從周敦頤《愛蓮說》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來立意,這固無不可,但是寫得多了,便覺費辭。小甜的《清平樂·荷花》是這樣寫的:
野塘夜月,照綠田田葉。出水洛神如白雪,瀟灑風流高潔。 花中君子情思,夢魂長許相知。水育柔絲萬縷,織成淡素新詩。
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當是上片前二句所本。小甜這里寫的是“白蓮”,擬之與水有關聯的“洛神”,稱之為“如白雪”,有動有靜,神態(tài)畢現。上闋有黃色、綠色、白色,大筆涂抹,畫面極其鮮麗,給讀者以視覺上的美感。除了周敦頤荷花的“高潔”,小甜還突出了它的“瀟灑風流”?!盀t灑風流”在理學家周敦頤的筆下是不可能出現的。小甜筆下的荷花與周敦頤的“蓮,花之君子者也”并無二致,但小甜的“君子”也有“情思”,“君子”也有“相知”。下片后二句絕妙。請看,“似水柔情”化作“柔絲萬縷”,而“柔絲萬縷”又“織成淡素新詩”。絲者,思也。荷花的根基是藕,藕有藕絲,藕絲向來比喻情意綿綿。這“絲”又“織成”了“新詩”。這不就是前秦竇滔妻子蘇蕙所織之回文詩圖的《璇璣圖》嗎?此詞步步深入,環(huán)環(huán)相扣,尋常作手,恐難辦此。
當今有些女詩人的簡介,大概出于“永葆青春”的考慮,沒有標出出生年月。在筆者看來,這其實沒有什么必要。人,要衰老,要死亡,是客觀規(guī)律。長生不老,秦皇漢武都辦不到,何況我等蕓蕓眾生?假如某女詩人在文學史上要留下一筆,研究者不能考出其生卒年,那會留下一種遺憾。小甜不這樣,在其簡介上大大方方地寫著:“黃小甜,女,1958年12月生?!痹娙说搅艘欢ǖ哪挲g,感嘆歲月流逝,時不我待,幾乎人人筆下皆有,小甜也通過歌詠花卉抒發(fā)感慨。請看《浣溪沙·詠白菊》:
一夜西風送好秋。欣然白了少年頭。霜欺雪壓自風流。 莫道依籬虛歲月,何妨銀甲戍梁州。凱旋曳夢慰詩囚。
從詞中的“戍梁州”來看,此詞當是作于今日之漢中。當然不排除用典,取陸游《訴衷情》中“匹馬戍梁州”而“鬢先秋”的詞意。“白菊”與“白了少年頭”,與“銀甲”,從身體到服飾都是極其吻合的。這里不見白菊的衰颯、頹唐,有的卻是“好秋”、“欣然”、“風流”、“凱旋”等昂揚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小甜在《卜算子·十二月容州都嶠山荷花怒放》中說:“艷麗醉容州,無視俗塵擾。且縱清芬漫遠山,看我凌波俏。”十二月荷花怒放,這在北方絕不可能出現,就是在廣西容縣的都嶠山也不多見。以其少見,作者故填詞歌詠之。此詞雖為紀實,但是讀者看到的是作者不甘老去,思有作為的精神?!翱次伊璨ㄇ巍保绻x者只是認為小甜在說荷花的美麗或是夸示自己的容貌,那就失之于皮相之論了。
作者歌詠花卉者甚夥。“江面西風,關山月照。胭脂染得山紅了”(《踏莎行·詠楓》),境界博大而又不失嫵媚,出自小甜筆下,不必驚詫。“宜寒宜暑見胸懷,擷花莫怨鋒芒露”(《踏莎行·詠月季》),月季花花期長,花枝有刺兒。這種花兒,難道不是胸襟廣博而直率誠懇的女詩人的再現?“如火如荼紅漫漫,嫣然笑向心靈綻”(《蝶戀花·洪水淹友人小苑,水退后三角梅怒放》),從題目可知,“笑向心靈綻”的三角梅,該是多么的頑強!這里未必沒有作者的身影。
張炎《詞源》說:“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笨梢哉f這是詠物詞的寫作標準。筆者就是以此來看小甜詠物詞作的,不知讀者許之否?
(作者系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劉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