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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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大木當上局長,正式從803坐到801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呂子木從臨江賓館調(diào)過來。沒有人知道曾局長干嗎要從外邊弄一個人進來給他開車,也不知搞營銷的呂子木干嗎要跑過來當司機。不知道就不知道,那時大家都覺得這事跟自己沒多大關(guān)系。呂子木調(diào)過來不久,他老婆小金就在機關(guān)大院旁邊開了一家餐館,只要丈夫用汽車把曾局長載過來,她就用野雞王八喂他。不久,呂子木便成了車隊長。坐車的是一把手,開車的做車隊長,這事兒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理解。
當車隊長將近一年時,曾局長提出讓呂子木擔(dān)任行政科副科長。有人擔(dān)心他不是干部編制。拿出檔案一看,給局長開車的確實也是干部。既然是干部編制,從車隊長到副科長,也就沒有什么障礙了。呂子木當上副科長不久,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擺在他前頭的吳副科長已經(jīng)到了五十三歲了。按規(guī)定,女同志五十三歲退線,五十五歲退休。于是吳副科長就成了主任科員,呂副科長前面就只剩唐科長了。
那天重陽節(jié),老同志會餐。曾局長過來敬酒的時候,老唐正跟保衛(wèi)科兩個老家伙喝得火熱。他沒看到曾局長,但他看到了那雙軟底鞋。鱷魚牌,張牙舞爪的鱷魚,要咬人的樣子。打省局開會回來,他穿的就是這雙鞋,老虎巡視領(lǐng)地似的。老虎巡邊,一下下往邊界上撒尿。曾局
長交替掄起兩條鱷魚,一下一下踩到地上,那架式分明在宣示:這地方現(xiàn)在不是楊記,是曾記!可老唐不喜歡。順著鞋子往上看,曾局長的眼睛觀照全場,舉著酒杯,一言九鼎的樣子。呂子木則跟在曾局長身后,亦步亦趨的樣子也讓他窩火。喝下去的酒,正好把他點燃,他用接近酒精的濃度朝曾局長喊話:
“老曾,老曾!你是從803坐到801去了,什么時候把我的檔案也拿出來瞧瞧,看長霉了沒!”
曾局長將酒杯一收,捏在手上:
“你一張野豬嘴,亂吃亂喝還亂說!”
老唐把筷子一丟,轉(zhuǎn)身走人。第二天,一份辭職報告就擺在了曾局長桌上。
老唐辭職,不少人認為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一場戲,尤其是在他成了副調(diào)研員之后。
曾局長知道自己沒法找老唐談。他首先想到陳組長。可老陳提出一個問題:“我是紀檢組長,讓紀檢組長找他,他會不會發(fā)火?”曾局長點點頭。他知道老唐,火一來就什么都不顧,說不定就會沖到801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轉(zhuǎn)而找隋副局長。憑老隋的嘴邊子功夫,老唐至少不會跳起腳罵人。老隋說:“局長發(fā)了話,我當然要執(zhí)行。只怕到最后不是我找他談話,而是他找我談話。局長要是不便親自出馬,干嗎不讓老陳找他談?wù)勀???/p>
曾局長當然明白是因為座位牌的緣故。除了老隋就只剩省局剛下派的張副局長了。他咽了一下口水,淡淡說了句:“那就算了。”老唐辭職的事就這樣擱在那里。沒有人來找老唐,老唐也懶得去問。他不再理行政科的事,他知道,行政科的事,自然會有人去管。
整個局機關(guān),除去人員經(jīng)費,一年下來,少說也有五六百萬的費用要從行政科花出去。用水用電用車用餐用錢,誰不找行政科?很多人跟我一樣,到行政科報條子時才發(fā)現(xiàn),行政科實際上到了一雙握方向盤的手上。
人們開始回過頭來看這事:從調(diào)進來開車到老婆過來開店,從車隊長到副科長,從吳副科長退線到唐科長辭職,人家呂子木就是奔這個來的。傳言由此而起。有人說他們是親戚,一個叫曾大木,一個叫呂子木,連名字都有同一個字。有人說,呂子木給曾局長送了一套房子。也有人說,曾局長在小金餐館吃王八吃多了。還有人開玩笑:三種說法其實可以合到一起,吃王八吃出親戚來。至于送房子,那不是一般的房子,是一座宮殿。
那時候,我也認為呂子木是奔行政科來的,后來才知道不是。
好久以后,跟我談及當年的辭職,老唐還是不能理解:成了一把手后,曾大木怎么就像換了一個人呢?
曾大木和他是同鄉(xiāng),兩人一同長大,一起參加工作,不但在同一個單位,而且還在同一間宿舍住過好長時間。后來他們結(jié)婚生子,又差不多同時當上副科長、科長。再往后,曾大木當上了副局長,而老唐仍舊在原地踏步。位置雖變了,但兩人的關(guān)系好像沒變,老唐依舊咋咋呼呼,曾副局長總是一笑置之。楊局長調(diào)走,排在曾大木前頭的劉副局長即將到點。曾大木正逢其時,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拿了一張研究生文憑在手上,省局指定,局里的工作暫時由他牽頭。不久,又明確由他以副局長身份主持工作。沒想到這一“主持”就是一年多,局長前面那個“副”字原封未動,曾副局長依舊坐在803干著801的活。曾大木心里著急,老唐也跟著
急。老唐在行政科,一些事少不了要他打理。除了往省局跑,他們還悄悄請來一位八卦先生。八卦先生說:曾局長的檔案還在睡大覺,得往801去坐一坐,把它激活。第二天,去803找曾局長的人發(fā)現(xiàn),曾局長坐進了801。檔案激活沒激活不知道,一些人寫舉報信的想法倒是激活了。省局一連收到幾封信。聽到消息,曾局長又連夜搬回803,找曾局長的人又得從801往回找。
曾大木跟老唐一商量,從老家那邊的大山里請來一位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白髯飄飄,在院里院外一轉(zhuǎn),說問題在門口那兩只獅子。石獅子底座下面的兩枚銅錢不姓曾。于是兩只石獅子連同底座被撬開,幾只地虱婆一陣驚惶失措。周圍全是水泥地,只有這兩塊地方是沙土。對于一些地底生命來說,這兩塊地方就像沙漠中的綠洲,一條縫隙一點兒濕意就足夠它們過上一輩子。人們不會關(guān)心這些,他們只關(guān)心那兩枚連紅布一起壓進沙土里的銅錢。紅布上寫的是楊局長的名字。他們換上了曾大木的紅布。
“紅布一換,省里翟局長就來了,翟局長一來,曾大木就上去了!”后來,老唐這樣強調(diào)他的作用。曾大木最惱火的就是他把這些尿片翻出來,掛在嘴巴上。
老唐記得很清楚,翟局長是星期五來的。周五之后是周六周日。曾大木跟他計議:翟局長能留下來過周末,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他們先跟同來的肖秘書溝通。座談會之后,曾大木小心翼翼試探,翟局長沒說什么。老唐大大咧咧在一旁幫腔,翟局長終于笑著罵了一句“你小子”。曾大木信心大增。
第二天,開始一切都順利。車子往郊外開,翟局長沒說什么。車子在魚塘邊停下,他也沒說什么。看見老唐拿釣竿過來,他問:“要釣魚嗎?”老唐說:“我表哥沒見過廳級干部,他和他們家的魚都想看看大干部是什么樣!”局長笑起來。他一笑,曾大木他們趕緊跟著笑。
沒想到問題出在魚身上。這塘里的魚似乎并不想見翟局長。它們一點兒也不識抬舉,約好了似的,不來咬翟局長的釣餌。不來這邊也就罷了,還要一個勁地去咬曾大木的釣餌——也太目無組織紀律了!老唐嘻嘻哈哈向我描述曾大木如何急得心里像貓爪子抓:那邊翟局長坐在太陽傘底下,又是抽煙,又是喝水,到后來甚至站起來伸懶腰,就是不見收桿取魚。這邊曾大木釣過幾條之后,釣也不是,不釣也不是。只見你在起釣,好像你比人家翟局長還厲害似的??衫喜黄疳炈坪跻膊恍?,好像這塘里沒魚似的。沒魚你把堂堂的翟局長唬弄到這兒做什么?可憐這位主持工作的曾副局長,只恨翟局長要釣餌的不是人!如果是人,他就會第一個跳下去把釣餌咬住。他可以開大會作動員,可以評先進發(fā)獎金,也可以扣工資處分人。他還可以到臨江賓館的娛樂城拉一車美人魚,讓她們一個接一個往塘里跳??上~不是人,它們不要評職稱,不要當科長,它們不管你是局長還是屠夫。
臨近中午,翟局長總算釣到一條黃牯魚。雖不大,但破了零。這時候,曾大木還不敢走過去。接著翟局長又是兩條。于是曾大木就拉上肖秘書,半貓著腰趕過去打趣:“這幾條魚膽子也太大了,廳局長的餌料都敢吃!”翟局長朝他笑笑,他那顆懸著的心總算回到原位。往回走時,他特意抓住肖秘書的手握了握。昨天一只紅包,肖秘書一直在捧場。
吃過午飯,翟局長手下的情況好多了。最后的結(jié)果,翟局長第一,肖秘書第二,曾大木第三,其他不在話下。翟局長高興,曾大木比他老人家還高興。
那次去省局開會,曾大木副局長去了,老
唐沒去,應(yīng)該是聽來的——
晚上會餐,省局管人事的副局長當著眾人對曾大木說:“你的事省局黨組已經(jīng)研究過了,快敬翟局長酒!”一撥過來敬酒的人聞言,趕緊讓到一旁。眾目之下,曾大木舉起酒杯:“感謝首長錯愛!”翟局長不接受:“你的意思,省局黨組的決定錯了?”曾大木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感謝抬愛!”翟局長還是揪住不放:“這么說,我們這些人,都是給你抬轎的嘍!”曾大木誠惶誠恐,紅著一張臉。肖秘書趕緊過來圓場:“是垂愛,關(guān)心!”曾大木趕緊接上:“對對對,感謝首長垂愛,感謝關(guān)心!”翟局長總算端起了酒杯。他端酒杯的樣子,讓曾大木折服。他也暗暗學(xué)了一手。
從省局回來,曾大木就不是原來的曾大木了。我們這座院子從此姓曾。那雙鱷魚牌軟底鞋載著的,是曾記的曾。他堂堂正正坐進了801。坐進801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呂子木。老唐看不出,這位曾局長是否還記得有一個老唐。
老唐弄不懂,一個人成了一把手之后,怎么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了呢?他大概認為,老唐既然還是老唐,曾大木自然也應(yīng)該是曾大木。他跟我一邊喝酒一邊說著這些。酒喝多了,我也變得跟老唐一樣。我說:“一把手是什么?一把手就是,他把手一伸,這塊地方,他的手就是天。一個人的手掌成了天,怎么能指望他還是原來那個人呢!就像一塊牛皮,一旦制成一雙名牌鞋,你怎么能還說它是一塊牛皮呢?”
老唐說:“我不管,曾大木就是曾大木!手掌是手掌,天是天。曾大木燒成灰,化成煙,也還是曾大木!”我說:“你不是說你喜歡讀歷史么,朱元璋殺功臣,不就因為他們都像你老唐一樣?曾局長還算好,不但沒砍你的頭,還給你弄了一只蚌殼——帶括號的副處級也是副處級呀……”老唐打斷我:“算了吧,我那蚌殼可不是他給的!他想人家小金的蚌殼還來不及,還有時間想我的事?我的蚌殼是翟局長給的,是我打麻將打來的?!?/p>
老唐打麻將,嘴巴呱啦個不停。摸到“將”,他說:“曾大局長來啦,穿著名牌鞋來的?!币痪褪恰瓣惤M長、隋副局長來了”。摸到手的牌要調(diào)整位置,他說:“老隋,你怎么坐這里呢?你坐那邊去,讓老陳坐過來!”那天晚上老唐手氣臭,老輸??斓绞c時,他門清只差一只將。將老不來,他說:“曾大木呀曾大木,你老躲在那里吃王八吃野雞,只管自己好過,也不來幫兄弟一把!”“將”一直不來,他就一直在罵曾大木。其他三個人只是笑。他說:“你們笑什么,當了官就這副德性!”他們說你不也當科長嗎?他正要說什么,摸到手的那只牌把注意力一下拉過去——右手,食指在牌背部,拇指在它的腹部徐徐掃過,從一個圓滑向另一個圓,不用看就知道是兩坨——曾大木!他連手帶牌拍到桌子上。桌子一跳,兩坨不見了。桌上沒有。抬開桌子,地上也沒有。他長呼短叫:
“曾大木啊曾大木,你真不是好東西!”
三個人哈哈大笑。不見兩坨,他的門清自摸沒法算。他除了罵曾大木罵那只兩坨,沒有別的辦法。退休的老劉在一旁打趣:“老唐呀,算你膽子大,敢把人家局長說成兩坨。”
脫衣睡覺的時候,兩坨從衣兜里掉了出來。他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摔了出去——去你媽的,曾雞巴!
老唐在這邊打麻將的時候,曾大木也在小金餐館的樓上打麻將。老唐打麻將時念念不忘曾大木,曾大木卻連自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
了。老唐從牌桌上摸到兩坨時,那邊的牌桌底下,有一只腳正在抵達曾局長那兩坨。
我們在樓下吃飯,不知道樓上還有一處打麻將的地方。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八十幾平米。打開盼盼防盜門,客廳正中擺著麻將機,四張大椅圍著。廚房當然不用做飯,只做沏茶燒水用。衛(wèi)生間里裝著大功率熱水器,可供兩個人同時淋浴。兩間臥室不大,里頭各有一張一米四寬的床。睡一個人算寬,睡兩個人得緊挨著。房子臨街一面的窗戶掛著很厚的窗簾。一棵羽葉欒不知長了多久,才把燈籠一樣的花朵舉到窗口??伤鼈兪裁匆舱詹灰?,頂多隔著玻璃把影子投在窗簾上。另一邊的窗戶上掛著窗紗,陽光可以斜進來,風(fēng)可以蕩進來。從對面房子伸過來的目光,只能在窗紗上捕捉到燈光與人影,沒有人知道人影是誰。
曾局長就在這里打麻將。同他打牌的人是固定的:王總,一個胖胖的男人,一家私營企業(yè)的老總;闞總,王總下面的副總,一個豐滿而不顯臃腫的女人。喝酒的時候,曾局長問:“一個王總,一個闞總,你們到底誰領(lǐng)導(dǎo)誰?”闞總很干脆:“王總在上我在下。”王總喜歡喝兩盅。喝到一定時候,闞總就會出來干涉。曾局長說:“副的怎么管起正的來了!”小金跟闞總是好朋友,她嘻嘻一笑,接過話頭:“曾哥不知道,王總喝下去的酒,最后都跑到闞總那兒去了!”曾局長望著小金一笑,又轉(zhuǎn)向闞總:“聽說王總尿出來的尿都有三十五度,是真的嗎?”那邊笑眉笑眼答道:“是啊,弄得我長期處于酒精中毒狀態(tài)!”曾局長哈哈大笑,邊笑邊拍王總的肩,邊拍邊拿眼睛往小金身上看。小金是那種瘦不露骨的女人,他覺得,在這具瘦長的身子里流動的,是一種酒精一樣的東西,一下就可以把你點燃。和王總一樣,小金只是笑,她眼睛里閃動的笑,在曾大木看來,是酒精那藍色的火苗在閃動。
劉主任和我到餐館來加餐的時候,當然不知道曾局長在樓上打牌。我們只知道寫在紙上的東西,比方說經(jīng)管局如何內(nèi)抓管理外樹形象;局領(lǐng)導(dǎo)班子如何團結(jié)戰(zhàn)斗潔身自好;曾局長如何深入基層貼近群眾,心和身子都撲在工作上。年初在紙上部署工作,說的是:圍繞一個中心,堅持兩手抓,把住三個重點,上下四方一齊動員。年底作工作總結(jié),把年初的東西換一種姿式,就成了:四輪驅(qū)動,三路出擊,堅持兩手硬,全年工作跨上一個新臺階。
劉主任是單位上的老筆桿子,楊局長當局長,他寫材料,曾局長當局長,他還是寫材料。從一般科員到副科級,從副科級到辦公室副主任,從副主任到主任,他是用筆在紙上寫出來的。我研究生畢業(yè)上班第一天,他就帶我去看他的資料室。幾大柜文字資料,全是他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他的體會是:一個人只要埋頭做事,領(lǐng)導(dǎo)自然會考慮的。他一心伏在桌子上,頭頂那塊慢慢禿了出來。那天呂子木對他說:“曾局長有指示,寫材料的時候,可以到外面吃點飯加加餐。”劉主任高興地望著我,那意思我知道:怎么樣,領(lǐng)導(dǎo)在“考慮”著呢!
說是到外面吃飯,我們很識趣,沒有走太遠。出大門不遠就是小金餐館,在這里吃完在單子上簽個字就可以走人。其實一份辣椒炒肉,頂多再加個把小菜就夠了。小金一張笑臉,還把身子往劉主任身上靠,叫我們吃野雞吃烏龜。每次去那里,不是烏龜,就是野雞。吃多了就發(fā)現(xiàn),野雞有頭有翅,偶爾有一兩塊身子骨,兩條腿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烏龜好像盡是頭。有一次,我們從一堆辣椒中整整吃出五只龜頭來。小金嘻嘻哈哈的,說是吃什么補什么。在這里吃飯,我們不止一次打量過小金那張線條分明的臉,確實吸引目光。瘦長的身子,該起來的
地方并不含糊。唯一的問題是她不能笑,淺笑還可以,一放開來笑,就有一種粗俗相從眉眼間冒出,就像一鍋清湯,突然浮起一層肉末。
吃了回去我們沒有辦法雙管齊下,顧了上頭顧不了下頭,只能伏到桌子上接著寫。方塊字排著隊一路往前走,走向報紙,走向刊物和電視,走向上級的信息簡報,走進各種各樣的會場。所有這些,構(gòu)成一個字面上的帝國,坐在帝國上頭的,是曾大木曾局長。
隋副局長一句話才讓我們想起,寫這些的時候,吃龜頭吃得多了一點兒。隋副局長當著劉主任和我的面好像很隨意:加班寫材料,加點餐是應(yīng)該的,何必老是吃那些野雞王八呢?算下來也上十萬了喲!
呂子木跟我們不一樣,他知道樓上有一套房,也知道曾局長在那里打牌,但他從來不去,連下面的餐館都很少去,曾局長離開那里時,他才跟上他。曾局長在那里的時候,他在辦公室,在機關(guān)院里忙這忙那。他把機關(guān)事務(wù)管理得井井有條,呂子木正式接任的時候,連老唐自己都承認,呂子木比他管得好。想放松一下,他會去臨江賓館。喝酒、K歌、玩女人,在那里他可以過得很開心。
他去餐館樓上,是在后來。去那里以后,他填上了張副局長回省局出現(xiàn)的空缺,成了副局長。
呂子木一當上副局長,隋副局長就對自己的仕途失望了。
劉副局長退下來的時候,他曾經(jīng)滿懷希望,尤其是在省局派了剛提拔的張副局長過來的時候。他比曾局長小五歲,這就是他的希望所在。在那五年時間里,讓經(jīng)管局姓隋,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好些現(xiàn)在不能做的事,可以留到那時候去做,他可以排兵布陣,可以在這塊滿是水泥的地面上扎下根來。即使退下來,他的話還會像冬天的風(fēng)一樣拍打辦公樓的窗戶,把院里的幾棵大樟樹搖得嘩嘩響。人生的很多東西,可以在這段時間里實現(xiàn),為此,哪怕下一個輪回變成畜牲。在變成畜牲之前,他可以先扎一根尾巴在屁股后面搖。
曾大木主持工作的時候,劉副局長還在副局長的位置上坐過一段時間。除了曾大木,他是老二。局里開會,他一直坐在曾大木左手邊。曾大木成了局長時,老劉也成了調(diào)研員。隋副局長盯上了老劉坐過的那個位置。他知道,曾大木不會提出來要配副書記。副書記就是鐵定的二把手。一個一把手干嗎要弄一個二把手呢?二和一之間就差一個“一”,那感覺就像在自己屁股后頭寫上接班人。后面那個“二”什么都不想,單等前面的“一”出事走人似的。老隋不要做副書記,他只要坐得離“一”近一點兒。這次省局下派的副局長人選,給了他想象的空間。
老隋坐那里,紀檢組陳組長似乎是一個障礙。論進班子的時間,他和老陳是同時提拔的。問題在省局黨組的那個文件上?;蛟S是陳字筆畫少,也或許是老陳的黨組成員、紀檢組長都在同一個文件上任命,而他的黨組成員在這邊,副局長則在行政那邊發(fā)文,總之,在這邊的文件上,老陳的名字放在前頭。就因為這,老隋往常不是排第三,而是排第四。這樣的第三第四,當然跟第二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經(jīng)管局是業(yè)務(wù)性很強的部門,它的老二理應(yīng)是一位副局長,而不是政工干部。其實,老陳也該有點自知之明,他比曾局長還大一歲,要個第二做什么?改調(diào)研員嗎?誰說老三就只能改副調(diào)研員!再說,副調(diào)研員跟調(diào)研員又有什么區(qū)別?加不了工資,多一個字少一
個字都是一個名頭,一退休就沒了。
老劉退下來之后的第一個黨組會,老隋第一個進會場。老陳進來時,老劉坐過的那把椅子倒是空在那里,椅子前面,一只茶杯正在桌子上冒熱氣。筆記本已經(jīng)攤開,一支筆大模大樣躺在本子上。老隋站在座位旁抽煙。從鼻孔里冒出的煙縷與茶杯上的熱氣兩相呼應(yīng),仿佛在宣告:這個位置是他的。老陳及時收住腳,沒往原來的座位上去。他知道,往老三的位置上一坐,就等于承認人家是老二。他回轉(zhuǎn)身,將粗笨的屁股壓在黨組秘書做記錄的座位上。曾局長進來,看了看,沒說什么。直到散會,才說了句:老劉退了,座位會有些變化,下次大家按座位牌入座。
老隋屈辱地接受了那塊寫著他名字的座位牌。一屁股坐到老陳坐過的椅子上,老陳那只蠢笨肥大的屁股能把什么好東西留在上面呢!他整個兒都在排斥這張座椅。而那個人用幾年時間留在海綿座墊上的一切,也像針一樣在扎他的屁股。老陳坐在對面他上次坐過的座位上。他只坐過一回,沒能在上面留下太多,老陳那只屁股足以把它壓平。整個開會的時間,老陳都沒朝這邊望過,他也沒朝那邊望。座位牌那兒有一只杯子,他的目光到此為止。他連筆記本都沒有打開,無所事事的筆歪斜著身子躺在一邊。輪到表態(tài)發(fā)言時,他就三個字:沒意見。
“你以為老陳是你的對手?你的對手在后頭!”
一開始,老隋對老唐的咋咋呼呼頗為不屑。一個人打麻將還能打出什么來?可老唐硬是打出一個副處級來。
那次翟局長來參加省政府在這邊召開的防汛工作會,晚上老隋也去了他住的房間。翟局長把手一擺:“你們都回去,把老唐那家伙給我找來!”曾大木面有難色:“老唐動不動胡言亂語的……”翟局長臉一沉:“你們這些家伙,就知道拿蜜糖往我耳朵里灌,膩了!”
老唐一來,翟局長換上笑臉:“聽說你打麻將時說你們曾局長是兩坨。你倒是說說看,我是什么?”
老唐根本不理會曾大木使過來的眼色,嘿嘿一笑:“市里局長是兩坨,總不能說您一坨吧——那不成了半居屌子?您就八坨吧!”
翟局長做出不高興的樣子,可聽聲音聽得出,他并沒有不高興:“說說看,我怎么是八坨?”
老唐大大咧咧全無顧忌:“二五八將,八最大。都說領(lǐng)導(dǎo)是播種機,大領(lǐng)導(dǎo)功率也大,光兩坨怎么行呢!”
老唐一頓胡說,把曾大木嚇個半死,卻把翟局長說得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聽來老唐打麻將的事:
“那天晚上,你把那兩坨弄到哪兒去了?”聽說在兜里,翟局長伸出一根指頭點著他:“好啊,你居然把曾局長那兩坨裝進自己兜里!”
一屋子的人全笑起來。
笑過,翟局長把其他人都打發(fā)走了,只留下了老唐、曾大木和肖秘書,四人湊成一桌打麻將。翟局長回去之后,肖秘書還不止一次打來電話叫老唐過去,后來,老唐就成了副調(diào)研員。老隋也就是從這時起開始跟老唐一起打麻將的。
“你呀,骨子里還是個業(yè)務(wù)干部!”
打麻將的時候,老唐不止一次念叨。老隋不得不承認老唐的湯湯水水中,不乏先見之明,呂子木這個潛在對手就是他最先點破的。眼見著呂子木當上副局長,老隋感覺到,即便他來生想做畜牲,看來也好像沒有指標。曾大木正把呂子木往未來一把手的位置上推。
再好的鞋子也有穿舊穿丟的時候,曾大木這樣一個男人,有模有樣有權(quán)有勢,呂子木或
者說小金究竟憑什么把他吃定?
省局來考察之前,連著收到幾封信,反映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曾大木在單位上任人唯親;二是呂子木在門里邊當行政科長,老婆則在門外邊開店,借機斂財。消息一傳過來,曾大木就和呂子木坐到一起商量。在餐館樓上相遇之后,這是他們第二次坐到一起說事。上一次有些像談判,這次是聯(lián)合御敵。上次呂子木顯得輕松,這次他可沒這么輕松了。他倒是隱隱覺得,輕松的是曾大木。顯然,兩個方面的問題中,真正構(gòu)成威脅的是開店的事。店已經(jīng)開了,沒法倒回去,辦法似乎只有一個:呂子木跟小金離婚。不管怎樣,有一個離婚證就行,而且時間得往前移。
曾大木起身要走時,呂子木變得怯生生的,甚至有一抹紅云罕見地從他那張馬臉上一掠而過:“小金那邊,你能不能跟她說一句?”
“什么意思?她是你的老婆!”
轉(zhuǎn)身準備往外走時,曾大木覺得背后什么東西一動?;剡^身去,依舊是那張不動聲色的馬臉。防盜門哐的一聲關(guān)上。隔著門,他依然感到里面有什么東西讓他后背發(fā)冷。想到自己在現(xiàn)在的位置上時間將不是很長了,他沒有太多選擇,只能被一根褲帶捆綁在門里的這個人身上。人生就像木偶戲,只看到一些人穿著衣服戴著帽子舞來弄去,誰知道后面有多少繩子牽著,一開始甚至是心甘情愿讓人家牽著,到后來不情愿也沒了辦法。沒有別的,到時也得拿點什么捏在自己手上。
一看到呂子木臉上討好的表情,小金就明白又跟前兩次一樣,沒什么好事。她只是拿眼睛望,望得那張鮮有表情的臉不自在起來。他偏了偏臉,稍稍避開她眼睛里的鋒芒,開始說人家往省局寫信的事,從餐館說到他和曾局長商量如何應(yīng)對。他發(fā)現(xiàn)越往下說越艱難,比那次他讓她去釣曾局長更難。那次他們至少還有共同點,兩個人都希望從姓曾的身上撈取他們想要的:他想在經(jīng)管局占據(jù)一個有利位置,她想要錢。她其實愿意讓自己作釣餌,只是希望從他的嘴里說出來,好像她只是為了他,這樣他就沒有二話可說。兩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對方,在臨江賓館經(jīng)營著這里的娛樂城,看過許多的男女茍合,身上那點東西,無論他的還是她的,早已不再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手里頭握著實實在在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離婚?”
她叼住一支煙,點燃,和著煙把他沒能說出的話吐了出來。有一陣,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她只是抽煙,抽了一根,又從煙盒里叼出一根。她的面前,大理石茶幾像一座紀念堂,玻璃煙缸就像水晶棺,躺在里面的煙頭,白色過濾嘴帶著口紅,看起來有些像血。
“你手上有足夠的證據(jù)可以起訴離婚呀!”
他當然知道她的潛臺詞:她手上握著他的把柄,她只要往下一拽,不但是他,還有另一個會一齊翻身落馬。
他說:“不就做做樣子,弄張紙出來應(yīng)付嗎!一切還不是跟原來一樣?我上來了,不是對大家都好嗎?”
他們?nèi)チ嗣裾?。呂子木早就把門徑打點好了。離婚證上的時間是去年。
呂子木當上副局長后不久,劉主任就病倒了。沒有人知道他病倒與呂子木提升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以前他老對我說:“只要認真干,領(lǐng)導(dǎo)自然會知道的?!笨深I(lǐng)導(dǎo)不知道。他除了成天伏在桌上寫材料,還會有別的想法。一個人,就那
么幾個話把子,顛來倒去地說,寫了工作計劃,轉(zhuǎn)過身去寫總結(jié),加點班還可以到外面去加餐,自己已經(jīng)坐到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了,兒子也有了工作,安安然然一輩子,還要怎樣呢?知道的只有我。
劉主任哈著腰,一瘸一拐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我想起他留在墻上的那幅字:實實在在做人。六個字全都讓人想起他彎身伏案的樣子,尤其最后那個人字,幾乎是趴在地上。無休無止地伏案工作,從脊椎開始,一步一步把他摧垮。在這之前,他還能忍受。我知道,他一直在暗暗期待。論工作,論資歷,他完全有理由期待。而且,從辦事員到辦公室主任,每一步期待不都成了現(xiàn)實?副調(diào)研究員落到老唐身上,并沒有讓他絕望。還有一處地方可供他繼續(xù)想象。等到呂子木踩著他的想象爬上去,知道自己這一生只能定格在一個正科級上頭后,他感到身上的骨架再也沒法把他撐起。
離開辦公室前,他老淚縱橫。三十年如一日,他的心血,他的生命就在這一捆一捆、一柜一柜的材料上。楊局長時他為楊局長寫,楊局長前是柳局長,楊局長之后是曾局長,再往后呢?說不定是呂局長。
這些都有什么用?燒成灰連四兩都沒有,風(fēng)一吹就散了……
辦公桌上還有一沓——他一生中最后的幾個材料。其中有一篇是關(guān)于加班用餐吃野味的說明。這是曾局長找他談過話之后寫的。
后來,說到劉主任這個人,老隋說:“這個人,長了一輩子也長不大?!?/p>
餐館樓上的房門,對于曾大木就像一扇自動門,他一來,門就會開。他有一把鑰匙,但從來沒用過。這一天,他的腳步聲、咳嗽聲、敲門聲統(tǒng)統(tǒng)不靈了。他在公文包的一角找到鑰匙,打開門。門里只有黑暗和空寂。在餐館里,他也沒有找到小金。打電話她不接,后來干脆關(guān)機。姓闞的女人打來電話,問他打不打牌。他說在開會。
突然就覺得這個夜沒了著落。
曾大木并不缺少女人。唯獨小金,看到她第一眼,他就怦然心動。一開始,她只是遠遠地朝他笑,不讓他靠近。有一次,借著酒性,他從后面突然抱住她。她掙脫的方式居然是揪住他的兩坨。掙脫以后,她依舊面帶微笑。好長時間,他一直不知道對這只讓人動心的刺猬該從哪里下口??珊髞恚齾s把自己送到了他的辦公室——呂子木調(diào)動的事,她來找他簽字。在那張表格簽上字之前,他先把她簽了。
她身上有一種讓人著迷的東西。他屢屢想弄清楚那是什么??墒撬冀K沒能弄清楚。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這個女人讓他像抽大煙一樣上癮。餐館樓上的房子有些像銀行保管箱。他把她存在這里,隨時可以提取。直到有一天,呂子木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當時還以為只要把呂子木弄上去就行了,沒想到呂子木上去了,小金卻不見了。
因為那兩千萬貸款,曾大木不再去801上班。餐館樓上那套房子也不去了,改去麻將房,跟老唐他們打麻將。當初貸下兩千萬,是為了不讓小金到這里打牌。貸下之后,他自己卻到這兒打牌來了。他來以后,老隋就不來了。
在小金去打麻將的路上,兩個局長,一個正的,一個副的,居然像劫匪一樣把她截住。對于她來說,他們只是兩個準備作廢的男人。一
個帶著餐館樓上那些日子站在她面前;還有一個,似乎可以帶上很多,但最終發(fā)現(xiàn)一樣也不能帶到她面前,于是他站得稍遠一些。他們叫她回屋里說話。她問憑什么:憑過去的日子嗎?憑你們是局長、副局長嗎?她告訴他們,不要希望憑暴力,所有的錄音還有字條都已經(jīng)存放好,上面還有一段留言:一旦身家性命出了問題,就只有兩個人。他們說:有事好商量,干嗎這樣!她同意商量。
現(xiàn)在是他們跟著她。出電梯以后,她在前面掏鑰匙,插鑰匙,轉(zhuǎn)動鑰匙。兩個男人一邊一個站在后面望著她:從頭頂徑直梳下的頭發(fā),到肩頭之后波浪似地往上一回轉(zhuǎn)。曾大木心里一動。那件緊身羊毛衫像是在配合牛仔褲的隆起。牛仔褲準確地把臀面分成兩半,面對兩個男人。呂子木注意到那把掛回屁股一側(cè)的鑰匙。鑰匙晃了晃。不用它提醒,他來過,發(fā)現(xiàn)他的舊鑰匙打不開新?lián)Q的鎖。現(xiàn)在,他重又回到這個被自己一腳踹出去的地方。曾大木是第一次來這里。隔了這么久,牛仔褲里的內(nèi)容讓他的眼睛恨不得伸出兩只手來。那地方,他曾經(jīng)擁有絕對的股份。
他們很快弄清楚,她已經(jīng)在海南注冊了一家公司,王總闞總已經(jīng)去了那邊。有一塊地在等著,她需要兩千萬。
曾大木不是不知道,在貸款的問題上,呂子木總是躲在他身后。他當然知道,一旦小金把攥在手里的那些東西拋出去,最先摔下來且摔得最慘的,是呂子木。可他禁不住牛仔褲的誘惑,像著了魔。當然,還有一點,他的話銀行肯聽。呂子木曾說:“你的話鬧得魚死?!彼仓?,貸款炒房產(chǎn),上頭已經(jīng)踩剎車。但他相信,若把控得好,上頭不會知道。
曾大木便跟小金去了一趟海南。這是他一生中快樂的巔峰,兩個女人把他往后的日子都賒了過來。他沒有看到王總那個憨憨一笑的男人。小金和小闞陪著他。城市合作銀行同來的信貸科長,一落地就不知道被她們?nèi)侥膬喝チ?。那是一幢臨海別墅,拉開窗簾可以看到海。海無邊無際,包容萬象。海吐出又吞下眼前的沙灘。拉上窗簾,海把涌動的節(jié)奏傳進屋來。他突然覺得把兩個人擺到一起,世界一下變得非常奇妙。一個念頭從他腦子里一晃而過:一輩子能有這么一趟也就夠了。
臨走那天,明顯瘦了一圈的信貸科長,像一面鏡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們在這里脫胎換骨。他還記得問海邊那塊地看過沒有。信貸科長回答:“看過,臨海,很平的一塊地?!?/p>
信是從北京批下來的。寫信的人顯然想一鍋端。所謂空前絕后,前是指曾大木,后是呂子木。北京的批示很明確: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動用信貸資金炒房地產(chǎn),必須追回資金,追究責(zé)任。幾個人追到海南,那幢臨海別墅還在,頂多也就一百多萬。抵押的那塊地原來是一片沙灘,有關(guān)文書是偽造的。人一個也找不到,也沒想找到。曾大木知道在劫難逃,他一個人攬下,沒有把呂子木捎上。省局沒有手軟,曾大木被撤職,行政降兩級。至于那個信貸科長,城市合作銀行干脆讓他下崗收貸。省里新派來一個肖局長,就是原來的肖秘書。
仿佛要證明某種東西,一年多以后,肖局長回省局,呂子木副局長主持工作。這時候,他的辦公室恰好是803。老陳已經(jīng)退休,坐在802的老隋,上頭給他一個正處級,讓他退了線。
主持工作的呂副局長找我談話,叫我在辦
公室主任的位置上好好干。他告訴我:“紀檢組長省局會派一個下來,可副局長的位置還空在那里。”不知道當年曾大木是否跟劉主任說過這些。呂子木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像劉主任這樣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
從801出來,曾大木在辦公樓連個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正科級科員,局里沒法像局領(lǐng)導(dǎo)一樣給他安一間辦公室,又不能像其他科員一樣,把他塞到某個科室去。他說他不用辦公室,他現(xiàn)在在老唐那里上班。他很快融入老唐的麻將組合。他知道,老唐還是原來的老唐,他卻不是原來的曾大木了。老唐喜歡喝兩杯,喜歡咋呼幾句,老唐說什么,他就聽著。老唐說:“這人不當局長了,又變回來像個人了!”
曾大木的兒子找了媳婦,媳婦要工作,兒子跑到打麻將的地方找他吵。老唐抬起抓麻將的手指著曾大木:“去找呂子木!你一手把他抱大,他還能不辦?他不辦,我回老家扛一把耙頭挖他的屁股!”
曾大木找呂子木說過一次,是在路上。呂子木笑了笑,沒說什么。曾大木知道,光說不行,手里頭得有東西。他想起那盤錄音。呂子木闖進餐館樓上那套房子時,曾大木不知道他事先放了竊聽器。小金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大大方方進了衛(wèi)生間,在淋浴。他問呂子木要怎么樣?穿上衣服之后,他不怕怎么樣。呂子木說得輕巧:“把我的副局長報上去?!彼f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呂子木依舊不急不躁:“得馬上報!”他一笑:“不然呢?”呂子木還給他一個笑:“不然,我就把錄音送到省局去?!焙髞?,他問過呂子木:“年紀輕輕,怎么這么老辣?”呂子木還是那種勝券在握不達目的不罷休式的笑:“你不知道,如今吃的都是速成飼料,一頭豬,昨天還是豬娃子,今天就成了大肥豬。我們就是吃這些豬肉雞肉長大的。”
老唐哪里知道這些!他呱呱啦啦打了幾場麻將,人家順手給了他一塊骨頭,他就以為世界就是這樣。顯然,他曾大木不會像老唐想的那樣去找呂子木。
兩年來,這是曾大木第一次進辦公樓。一樓大廳的保安顯然沒見過他,問他找誰?他說找呂子木。那伙計似乎還想讓他往登記簿上登記。他沒有理會,轉(zhuǎn)身往電梯那里走。大概是從他嘴里吐出的“呂子木”三個字起了作用,保安“喂”了一下,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電梯在三樓停下,上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女的叫出一個“曾”字,又尷尬地在“局長”兩個字前面停下。他淡定地接受這一切,還朝她笑了笑。他不知道她叫什么。那時他坐在臺上,臺下的自然認得臺上的。他的鞋子又一次踩在八樓的地板上。有好些年,從他腳底發(fā)出的聲音在樓道傳響,一直響到天花板上頭,那時候,這兒的一切都姓曾。現(xiàn)在,他的腳步聲在這里顯得既陌生又別扭,墻和天花板早已適應(yīng)了另外的鞋另外的聲音。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娘的,老子就這樣!
看到他,我朝他一笑:“曾老板!”這是他遇到的最好的稱呼。他會心一笑,同我握了握手。我徑直將他往呂子木的辦公室引。我心想:有事還要跑到辦公室來找,看來曾呂之間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我替他敲了敲803的門。看到曾大木站在門口,呂子木并沒有顯出驚訝。歷經(jīng)千錘百煉,兩個人的臉早已滴水不漏。
我把門關(guān)上,讓兩個人獨自面對對方。
803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曾大木在這里的時候,桌子朝門擺著,窗戶從背后照過來?,F(xiàn)在,桌子朝著西墻,窗戶到了呂子木的左邊,門
在右邊。桌子變成了老板桌,稍稍向內(nèi)彎起,朝里面的大轉(zhuǎn)椅形成拱衛(wèi)之勢??看澳沁叺淖烂鏀R著一尊銅像。離銅像不遠,有一只玻璃盤子,用水養(yǎng)著幾塊鵝卵石。氣乘風(fēng)而散,得水則止。積水聚氣,當年曾大木在大門口所用的功夫,呂子木把它做在室內(nèi)。
曾大木沒有選擇老板桌前面那把椅子入座,那是呂子木坐在大轉(zhuǎn)椅上聽匯報時,給匯報的人坐的。他在一旁的沙發(fā)上落座。呂子木跟了過來,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兩個人都注意把身子坐直,兩腳平放在地上。呂子木先把話挑明:
“你兒媳婦調(diào)進來的事,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曾大木徐徐一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笑過來。笑過之后,問呂子木還記不記得那盤錄音。呂子木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對方。他記得,在他提了副局長之后,曾大木把錄音從他手上要了過去。當時他以為,堂堂的曾局長只是不愿讓把柄繼續(xù)留在他手上。他暗自好笑:假如我想留著,就不能復(fù)制一盤嗎?
“這盤東西我還留著!”聽得出來,這個曾經(jīng)被這盤東西煩著的人正為留下它派上用場而自豪,“你可能沒在意,那東西放在那里,一直都在往下錄。我們兩個人的談話,全都在里面。”
“那又怎樣呢?”
“沒別的,它只是說明,你當副局長是一樁交易的結(jié)果?!彼浀?,那時候呂子木用的也是這樣的口氣。
“你把它捅出去,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呵呵,我關(guān)心的是你的前途。我無所謂。馬克思說過,無產(chǎn)階級革命,失去的是一無所有?!?/p>
“其實,我只是想等時機成熟一點兒,再來弄你兒媳婦的事?!?/p>
“那時候,我也是想等時機好一點兒,再來弄副局長的事?,F(xiàn)在我知道,你當時急是對的,這樣的事辦了就辦了?!?/p>
“那好吧。到時候,那盤錄音誰都不要留了!”這時他忘了,錄音是可以復(fù)制的。
相比曾大木,呂子木的事情在省局那邊要順利得多。肖局長回省局之后,成了人事處長,有他從中運作,呂子木很快就從803坐到了801。
和曾局長不一樣,呂局長走在院子里的時候,穿的是一雙厚底鞋。駱駝牌。厚厚的鞋底,一下一下踩踏在地上,穩(wěn)扎??墒遣痪煤?,他感到的卻是沉重。
801比803要大很多,擺下桌子椅子和沙發(fā)茶幾之后,還有很多富余,足夠他坐在轉(zhuǎn)椅上向四周展望。就在他在新辦公室展望一個局長的前景時,一個電話把他拉回過去。
電話是小金從海南打來的。一開始,他還能顯得輕松,甚至在電話里跟她開玩笑:“收貸的時候怎么找也找不著,怎么一下又冒出來了!”
“我就在海南,真要找還會找不到?怕只怕把我找到了,你們誰都不好過!讓我說完——你們不找我,我來找你們——不,那一個沒什么找頭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