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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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冰棍
川宇
冰棍一直在燃燒,就像我燃燒的青春一樣,讓我疼痛并快樂著。
在我憋足勁,鼓起勇氣按下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電話號碼時,冰棍又開始燃燒了。確切地說,我又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想起了羊駒子花白的頭發(fā)和她倔強(qiáng)的眼神。
“還好嗎?”我怯怯地問羊駒子。話筒中沒有傳來她的聲音,而是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磁性的聲音:“快,快來接海里麥的電話!”那男人叫優(yōu)素福,退伍軍人,是羊駒子的第六任丈夫。我不情愿地叫了他一聲巴巴(長者),然后不再吭聲。緊接著,我聽到話筒中傳出了一陣吧嗒吧嗒的聲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好像是腳步聲,又好像是誰在敲擊什么東西發(fā)出的聲音。
在我胡亂猜測的時候,話筒里傳出了羊駒子蒼白無力的聲音:“好,還好!”聽到她聲音的一剎那,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酸酸的,一股咸咸的味道開始通過話筒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哦,她還活著。真好,她還活著。我悠悠地想。握著話筒,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說什么呢?又有什么話可說呢?我只是聽她說,偶爾嗯啊一下,隨聲附和著她的聲音。
“之前,我還在想你。”羊駒子像個小孩子一樣開心地在電話那頭說。我想她肯定是孤獨太久了,才會在聽到我聲音的時候那樣開心。而電話這頭的我卻默不作聲,只是任那聲音在話筒里嗡嗡不停。
想,想頂個啥用?想,就不會從小離開我!我有些怨她。說實話,我甚至還有些恨她。恨她
為什么要撇下我和義思麻不回頭地離去?恨她為什么在離去后還要一嫁再嫁?當(dāng)然,我還是愛她的。天底下有哪一個兒女不愛自己的母親呢?愛,愛得撕心裂肺;恨,恨得撕心裂肺。我不知道我脆弱的心到底能容納多少愛和多少恨。我只知道,羊駒子像一根刺一樣長在了我心頭,深深地刺疼著我。
說到底,羊駒子其實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生在饑荒年代,沒讀過一天書,腦瓜子卻很聰慧。因為挨過餓,所以她常常不安分,也不守己,總是想方設(shè)法東掙一分錢西掙一分錢。她掙錢的原因也很簡單,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也為了填飽我和義思麻的肚子。羊駒子的第一個男人魯格麻,也就是我大(爸),是個鐵匠,老實得像個榆木疙瘩。每天他總是不停地打鐵,鐵錘總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憘€沒完。因為打鐵,他總把羊駒子縫補(bǔ)的衣服弄得東一個洞西一個洞。他打鐵也掙不了幾個錢,為此,他沒少挨羊駒子的罵。羊駒子罵他窩囊廢,罵他蔫木郎,他也不吭聲,只是低著頭擺弄著他手里的鐵器。他這人就是這樣,把什么話都埋在心里。后來,羊駒子漸漸不滿足于一日三餐的生活,跑到村子外面掙大錢去了。再后來,她離開了我大,離開了我和義思麻。
羊駒子離開我的時候,我十二歲,義思麻十歲。她走的時候,我和義思麻像兩只折斷翅膀的小鳥一樣,站在澗溝邊的小路上,一個勁地淌眼淚。她沒有回頭看我們,一眼都沒有看。她只帶了一小口袋錢,走了。我恨羊駒子,更恨那口袋里的錢。要是沒有那錢,或許羊駒子就不會離開我和義思麻,是嗎?我一遍遍地問澗溝里那棵歪脖子樹,一遍遍地失望。她走后,義思麻不好好念書,整天跟著一幫死狗爛娃胡混,不是游手好閑,就是打架斗毆,我大也管不住他,只能由著他去了。再后來,義思麻到新疆當(dāng)兵去了,而我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沉默不語,只是拼命地念書。這樣的結(jié)果,導(dǎo)致了我趨于內(nèi)向和孤僻的性格。這讓我越發(fā)恨羊駒子,要是沒有羊駒子與我大離婚這茬子事,我或許會是個樂觀開朗的人。
三年后,羊駒子再嫁。她嫁給了一個開皮毛貨棧的回族老頭,聽說他特別有錢。要不是因為我想羊駒子,我才不會從澗溝村跑到三十里外的馬家溝去,也不會見到那老頭。我第一次見到那老頭時卻傻眼了。那老頭根本不老啊,只是留著很長很長的胡子而已。他的長相,我根本就沒有記下。為啥要記住他呢?誰也比不上我大在我心目中的位置。羊駒子問了我好多生活上的細(xì)節(jié),那老頭也沒話找話與我說,我機(jī)械地點頭,搖頭,抑或說上幾句他們希望聽到的話。不知為什么,那時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像是個陌生人,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庭院,聽著兩個陌生人有一言沒一言的說話聲。對我來說,馬家溝是陌生的,那老頭是陌生的,羊駒子也是陌生的。是的,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最終,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馬家溝。
離開的途中,我搖搖晃晃地走著,白帽子和白胡子也在我腦袋中一直搖晃著,晃著晃著我撞上了一輛小轎車。還好,小轎車沒有當(dāng)場送了我的命,只是讓我陷入了短暫的昏迷,隨即失去了意識。在沒有意識的那些日子,我整天無緣無故地笑,無緣無故地哭,無緣無故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甚至我的大小便都失禁了。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整整三個月,奶奶陪著我在箭場里的那座醫(yī)院里,她不是在我身邊念《古蘭經(jīng)》,就是一勺子一勺子喂我喝阿訇念過都阿義(禱文)的糖水。中途,為了替換奶奶,羊駒子來過一次。那次她將我的雙手及雙腳用繃帶綁在了病床的四角,美其名曰在看護(hù)我。她那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限制我的自
由,不讓我在醫(yī)院里到處亂竄。因為我一亂竄,就會跑到其他病人的房間,或是唱歌,或是跳舞,或是與那些病人一起瘋癲,鬧騰個沒完沒了。羊駒子綁住了我的四肢,但沒有縫住我的嘴巴,我就躺在床上拼命地尖叫,或是大聲地唱當(dāng)時的一些流行歌曲。我的行為讓羊駒子特別惱火,她嫌我不安生,吵得她耳膜發(fā)疼。不僅如此,她還脫下她的紅條絨布鞋使勁地打我。她越打我,我就越發(fā)難以控制自己,尖叫聲也越來越大。她打累了,便擠在我身旁呼呼大睡。不知為什么,那時羊駒子無論怎樣打我,我都感覺不到疼痛,她的紅條絨布鞋落在我身上,仿佛一團(tuán)棉花,輕盈而美妙。那時,我會看著紅條絨布鞋咯咯笑個不停,一直笑到所有人的耳朵發(fā)疼,笑到穿白大褂的護(hù)士給我打一支鎮(zhèn)靜劑,我才沉沉睡去。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我在箭場里的醫(yī)院度過了大半年時光。離開醫(yī)院的時候,院子里的樹葉全落了,我認(rèn)識的幾個瘋婆子走了,我的好多同學(xué)也都考上大學(xué)走了。走就走吧,羊駒子也走了,去了新疆。她怎么說走就走呢?縱然我心中萬般恨她,她走時也應(yīng)該看看我呀。她的行為讓我越發(fā)恨她。那以后,我與她失去了聯(lián)系。
失去聯(lián)系的一年后,聽人說,她走時與馬家溝的那個老頭離婚了。又一年后,我再次從別人嘴里得知,羊駒子在新疆塔城又嫁了個男人。塔城的那個男人,是羊駒子的第三任丈夫,聽說家境不錯,那男人對羊駒子也不錯,從不讓她上鍋抹灶,也不讓她干重活。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從別人的嘴里聽到的。我結(jié)婚的時候,羊駒子與那男人還給我郵寄了一套粉紅色的床罩。我本以為羊駒子會老老實實地在塔城過日子,但我錯了。我結(jié)婚后沒多久,也就是我二十四歲那年,羊駒子又從塔城回到了這座西北的邊陲小鎮(zhèn)。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中除了恨,還多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些情感里,有愛,有憂,還有好多惆悵,可以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羊駒子從塔城回來后,奶奶不讓我與她有過多的接觸,認(rèn)識她的人也像躲避瘟疫一樣躲著她。而她卻滿不在乎,照樣打扮得光鮮亮麗,在大街上轉(zhuǎn)悠。我從來沒有與羊駒子一起到大街上轉(zhuǎn)悠過,我害怕背后有人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刻意躲著她,不去見她。我不去見她,但阻擋不了她來看我。有一天,她帶著一個小個子男人來看我,并悄悄問我那男人怎樣。我無言。說什么呢?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誰也左右不了。她見我長時間不吭聲,便又悄悄帶著那男人走了。其實那男人我以前見過,他是西關(guān)村的一個手藝人,靠修理汽車維持生計。沒多久,她就與那小個子男人結(jié)婚了。那小個子男人是她的第四任丈夫。她與他結(jié)婚后,送了我一輛飛鴿牌自行車。我總認(rèn)為羊駒子虧欠了我好多,譬如母親的疼愛、關(guān)懷等等,所以只要羊駒子給我什么東西我都坦然接受。至于羊駒子的那些事,我才懶得管,她要怎樣就怎樣,隨她去吧,只要她活著,只要她過得好,就行了。
美好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兩年后,羊駒子與她的第四任丈夫又離異了。離異的原因我不太清楚,但大多數(shù)人都把過錯歸在了羊駒子身上。那時,我真想當(dāng)著羊駒子的面,將她臭罵一通??蓛翰幌幽赋螅矣钟惺裁促Y格去罵她呀?我只能咬牙切齒地恨她,咬牙切齒地怨她。我恨她,是恨她的不負(fù)責(zé);我怨她,是怨她的游戲人生。對于她,我真的不知道說什么好,所以只能選擇沉默。羊駒子再次離開了小鎮(zhèn),我不知道她離開時是怎么想的,但我猜她一定很落寞。是的,落寞。誰又能體會到她離開時心里的滋味呢?再后來,聽人說她去了鄰縣,在汽車站
旁經(jīng)營著一家小旅館。有個男人經(jīng)常到那家小旅館去,不久他們就結(jié)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輕輕一笑,她結(jié)不結(jié)婚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左右不了她的生活,她亦左右不了我的生活。我們各自的生活如同兩條平行線,無限延伸,無限拓展,沒有交匯的那一天。
對于羊駒子的那些事,我聽著聽著好像已經(jīng)麻木了。她每結(jié)一次婚,我都要在心底恨她一次;她每結(jié)一次婚,人們都斷定維持時間不長。在人們不斷的議論聲中,她在鄰縣的第五次婚姻最終也以失敗告終。一次次失敗的婚姻,讓她坐實了壞女人的名號。之后,聽人說她去了臨夏三家集。再之后,聽人說她又去了新疆。好幾年時間里,我都沒有她的音訊。好像她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急啊。頓亞(現(xiàn)世)上那個生下我的人不見了蹤影,我怎能不急?我不知道她的音訊,就好像飯里面少了鹽,沒有一絲味道。我害怕啊,害怕她從此離開了這個世界。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喊她的名字,羊駒子,羊駒子,不,我應(yīng)該喊她的經(jīng)名,賽力麥。我之所以喊羊駒子的經(jīng)名賽力麥,是為了讓她在無常(過世)后記得自己的經(jīng)名。當(dāng)然,我不希望她有事,我只希望她活著。我在心里喊了聲娘,回來吧,我不再恨你了!說實話,自從羊駒子與我大離婚后,因為恨,十多年我再也沒有喊過她娘。
羊駒子到底是生還是死?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頭疼,就無所適從。在我對她的生即將失去信心的時候,大約在我三十歲那年的秋天,羊駒子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記得那天刮著大風(fēng),院子里的梨樹沙沙作響,穆薩告訴我大門外有人找我。我跑出院子,看到她站在門外躊躇不前。那一瞬,我喜極而泣,淚水不由地流了下來?;钪?,羊駒子還活著,我的娘還活著!這比什么都好。我將她迎進(jìn)了門,同時也迎進(jìn)了她身后跟著的那個男人,也就是她的第六任丈夫優(yōu)素福。她怯怯地進(jìn)了院子,怯怯地看著我和我的孩子。她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正在不安地等待著別人的審問。其實,她大可不必愧疚,更不必怯怯地看我,我早已經(jīng)原諒了她。無論她曾經(jīng)有過多少故事,犯過多少錯,我都原諒了她,因為她是生我的娘啊!她與優(yōu)素福在我家坐了整整一個下午,說了一些她的過往。她說,她販過藥材,擺過地攤,做過保姆,在建筑工地上干過活……等等,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我能夠想象一個單身女人在外獨自生活的不容易。如果換作我,我肯定會寸步難行。
羊駒子在小鎮(zhèn)呆了兩天后,就與優(yōu)素福返回新疆了。他們走的那天,我破天荒地跑到小鎮(zhèn)的汽車站去送他們。她以前走我都沒有送她。不是我不送,是我害怕小鎮(zhèn)上有人指著我的脊背說:“看,這就是那個婊子養(yǎng)的女兒!”那樣的話,像一把刀子,會將我戳得體無完膚。我不想聽到那樣的話。但是那天,我去送羊駒子了,我給她買了兩個鍋蓋一般大的鍋盔。隔著車窗,我看到她眼里溢滿了淚水,像鍋里面沸騰的清水一樣,讓我的心也跟著碎了。我沒有哭。多年前,羊駒子離開的時候,我就明白淚水解決不了一切問題。那些年,為了不讓人說我,我拼命地學(xué)習(xí),拼命地考取大學(xué),拼命地證明著自己。我要證明,賣蔥人的孩子不一定還去賣蔥,賣蒜人的孩子也不一定還去賣蒜。若干年后,我證明了自己,終于有人說,那女人的女兒與那女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墒牵镞€是娘,娘始終是生下我的那個人啊。我看著羊駒子,心疼連連,不知道她此去新疆是否安穩(wěn)。也許,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吧。
說真話,羊駒子與優(yōu)素福結(jié)婚后,我一直在忐忑不安中度過,就像一根燃燒的冰棍一樣備受煎熬。我擔(dān)心他們最后也會不歡而散。那
不是我想看到的結(jié)果。我隔三差五托人打聽他們的消息。我所掌握的消息是:第一年,他們養(yǎng)雞,日子過得很滋潤;第二年,他們成了昌吉的養(yǎng)雞大戶,電視臺還采訪了他們;第三年,禽流感,他們埋了所有的雞,得到了政府一筆補(bǔ)償金;第四年,他們很清閑,到全國各地旅游。第五年我卻沒有他們的消息。于是,我與義思麻踏上了西去的列車去看羊駒子。很好找,羊駒子與優(yōu)素福的家就在呼圖壁縣西關(guān)清真寺旁邊。我們到的時候,清真寺里的邦克(宣禮)聲一聲聲傳進(jìn)了我的耳朵。
第二天,天色還沒大亮,我聽到大門響動的聲音。羊駒子與優(yōu)素福推著小推車,拿著掃把出了門。小推車咯吱咯吱的聲音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到的那天,看見院子里成堆成堆的垃圾分門別類地放在一起。他們告訴我,他們在清掃某一條街道,順便拾些垃圾回來,光是賣垃圾的錢,都足夠維持他們的生活。小推車走了大約十分鐘后,我忽然有種想去幫他們掃大街的沖動,就像小時候我?guī)脱蝰x子賣冰棍的心情一樣,既迫切又興奮。我不知道那條大街的名字,只是毫無目的地跑過一條大街又一條大街,在一條條大街上搜尋著羊駒子和優(yōu)素福的身影。大街上每一個穿橘紅色馬甲的人,都不是羊駒子,也不是優(yōu)素福。我有點氣餒,蹲在巷道的大樹旁長長地喘氣。一會兒后,我站起身,跑過一個十字路口,再跑過一個十字跑口,拐過一條路,再拐過一條路,一條大街道就那樣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羊駒子也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里。她頭上包著棉布頭巾,穿著舊軍裝,正低頭將一些垃圾掃到簸箕里,再將其倒入三輪車上。優(yōu)素福戴著白帽子,穿著橘紅色馬甲,拿著大掃帚一下一下地清掃著地上被風(fēng)吹下來的樹葉。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羊駒子身旁,奪過她手中的掃帚,一下下掃了起來。那一瞬,我的眼里噙著淚水,但沒有流下來。
回去的時候,天剛剛亮,太陽緩緩地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優(yōu)素福騎著三輪車,三輪車上的垃圾早已被他倒進(jìn)垃圾集中箱里了,車上換成了我和羊駒子。我坐在車上,忽然有種怪異荒誕的感覺,就好像我與羊駒子成了某個物件似的,被掃在了三輪車上。是的,掃,我像一片落葉一樣被輕輕地掃在了三輪車上。我想哭,但卻哭不出來。我對羊駒子說:“給我唱首花兒吧?!蹦鞘俏业谝淮我笱蝰x子給我唱花兒。優(yōu)素福也一邊騎著小推車,一邊回頭用他那帶有濃重新疆味的普通話說:“唱吧,我也沒有聽過?!毖蝰x子拗不過我們,說:“都是年輕時的玩耍,不要笑?!彼辶饲迳ぷ?,唱了起來:“上河里鴨子下河里鵝,一道河水擋住了我。公鵝在前面不回頭,母鵝在后面叫咯咯……”哈哈,羊駒子把她比作了母鵝,把優(yōu)素福比作了公鵝。太陽在路的前方緩緩升起,細(xì)碎的光照耀著我們,照耀著那條被我們清掃過的馬路。我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
一切都是那樣美好,美好得讓我無法相信。我寧愿這樣的美好常在。
電話中,羊駒子興奮地說著什么,我一句都沒有聽清。十多年前的事情一幕幕在我腦中回放,我怎么能聽得清?無奈,無助,痛苦,憂傷,所有的情感都涌進(jìn)了我的腦袋,讓我思緒綿綿。
“海里麥,你在聽嗎?”羊駒子不確定地問我。
“在,我在聽??!”我善意地騙她,其實我在想一些往事。
“我想起了你小時候幫我賣冰棍的事!”羊駒子忽然對我說。
聽到這話的那一瞬,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酸酸的,遙遠(yuǎn)的回憶漫上了心頭。
八十年代初,也就是我六七歲的時候,我
幫羊駒子賣過冰棍,一根冰棍賣五分錢。那時候,小鎮(zhèn)上好多孩子都吃不上冰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冰棍箱,再一下下吸吮著自己的手指頭。那個年代沒有冰箱,冰棍只能放在厚木頭做的箱子里。我記得很清楚,我賣冰棍的箱子,包括放箱子的手推車架子,都是我大魯格麻親手做的。羊駒子在城東賣的時候,我就在城西賣,羊駒子在城西賣的時候,我就在城東賣,總之,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賣。但無論怎樣賣,我都比羊駒子賣得多。一天下來,我能賣四五箱,她只賣了一兩箱。我賣得最多的一天,是八箱。我大魯格麻瞅著我說:“娃就是心疼,還會吆喝,賣得不多才怪呢?!边€別說,那時我頭扎兩個羊角辮,胸前掛一個布書包,站在冰棍箱子后,要多神氣就有多神氣。一大群孩子圍著我,他們有的也會拽著大人來,鬧著給他們買冰棍吃。有時,我也會把即將消融了的冰棍從箱子里拿出來自己吃。我一點一點地吮著,每吮一口,嘴巴就嘬一下,好像在吮著這世上最甜的東西。這樣的結(jié)果,往往惹得更多的孩子來買冰棍。晚上回家,我與羊駒子坐在土炕上,頭對頭地清點那些亮澄澄的硬幣和一些殘損的角幣。我大和義思麻也會坐在一旁協(xié)助。昏暗的燈光照著我們,也照著炕桌上那些散落的硬幣和我們的笑容。我們的影子交疊著映在墻上,一個疊一個,像我在小鎮(zhèn)看過的皮影戲,美麗而動人。
這樣的日子多好啊??蛇@一切都成為了過去,且一去不復(fù)返。
“我還幫你賣過鐵犁鏵呢!”我在電話里強(qiáng)調(diào)著說。
“是,是有這回事?!毖蝰x子回想著說。
那時候,我不僅幫羊駒子賣過冰棍,還幫她賣過鐵犁鏵。當(dāng)我與羊駒子把锃亮锃亮的鐵犁鏵擺放在集市上,看著來自不同村落的人挑選鐵犁鏵時,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一種溺愛,他們看著鐵犁鏵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臉上的笑容要多甜就有多甜。也是,當(dāng)鐵犁鏵被套在固有的架子上,一點一點將僵硬的土地犁出一道道深溝,松軟的泥土露了出來,再將種子撒下,說不定來年是個大豐收呢。戴白帽子的老大爺小心翼翼地將選中的鐵犁鏵裝進(jìn)尼龍袋子,唾了口唾沫,數(shù)了一塊二角錢給我,我又轉(zhuǎn)交給羊駒子。有些莊稼人還會在羊駒子面前笑著夸我:“你這碎女子,真心疼!”每逢他們這樣夸我,我都會朝著他們咧嘴一笑,然后羞澀地扭過頭去,將一個個零亂的鐵犁鏵擺放整齊,因為那些鐵犁鏵里面,有我大魯格麻用模具做的,也有羊駒子做的,那些鐵犁鏵旁邊還擺放著我大用鐵打制出來的斧頭、鋤頭、鏟子等等。每每擺放起我大做的那些農(nóng)具來,我心中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自豪感。
锃亮锃亮的鐵犁鏵,它不僅承載了一個人的快樂,也承載了一個人的悲傷,如同當(dāng)年的冰棍一樣,讓人在回味中體會了生活的溫馨和甜蜜。我喜歡那樣的溫馨和甜蜜。但是那樣的日子又有多久?如果羊駒子還在這小鎮(zhèn)上該多好?說不定我還可以再幫她掃掃地,或者賣賣什么東西,或許還與她做一些縫縫補(bǔ)補(bǔ)的事情。
電話中,我叫了聲娘。她沒有吭聲,我聽到她哆嗦著掛了電話。
賽爾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站在我身后說:“娘,吃一口冰淇淋!”我扭過身子,看到他拿著一個塑料勺子,并一個勁地將勺子里的冰淇淋往我嘴里送。我含著冰淇淋,像含著一口熾熱的火焰,那火焰燃燒著、跳躍著,一直通到我的嗓子眼里,通到了我的心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