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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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我是去流浪
周潔茹
我住在香港已經(jīng)是第七年了。當然我第一次去香港的時候并不知道我會一直住在那里,而且要住這么久,我也許回加州,也許回常州。是的我是常州人,我從小到大春游去蘇州秋游去揚州,父母帶我旅個行吧,去南京,而且非要給我在南京買這個買那個,因為父親以前在南京工作,后來離開南京了,可是一直惦記,對于我父親來說,南京的東西肯定一直是最好的。一直到二十四歲,我都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然后一離開家鄉(xiāng),就是十五年。十五年,真的有點回不去了。
所以這次的會在南京,我毫不猶豫地回復,去。然后我打開了附件,看到了會的內(nèi)容,“新媒體環(huán)境下的文學變革”,我就有點猶豫了,我有點理解不到新媒體環(huán)境這個詞的意思,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舊媒體環(huán)境是什么,這十幾年,我完全沒有環(huán)境,連語言環(huán)境都沒有,還有什么媒體環(huán)境,我就往下面翻,“文學寫作與民族記憶”,我還是再翻回前面去好了。
我喜歡的顧彬說的,作家寫作的時候,他們應該超越他們民族的觀點。
我喜歡顧彬是因為我曾經(jīng)很糾結(jié)我的小說的故事性,并且相信這是我比較弱的一個部分。所以顧彬出來講我最討厭某些人給我講什么破故事,我不想看,無聊死了。我高興死了。
盡管這也是我從寫作以來一直在做的,思考問題,思考一個人的靈魂,思考一句話??墒沁@一切發(fā)生在二十年之前,你就被歸到私小說里去了。
批評家說的話當然不完全是他們理解的你,批評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理解他們自己。這是一個批評家對我說的話,他希望我不要太在意他的批評,我當然是在意他的但是確實不太在意他的批評了,我終于快要四十歲,遇到事情不可以再迷惑。
我們不都是在寫民族記憶的作品嗎?即使我們?nèi)サ搅俗鎳獾牡胤?,移民或是流浪,我更愿意當我的十五年自我放逐是流浪而不是移民,我更愿意被稱作流浪作家而不是移民作家,我只是想想的,想想不要錢。
馬建在寫石黑一雄的文章里說,作家在異國寫作,必然與家鄉(xiāng)走得更近,記憶會把細微的情節(jié)呈現(xiàn)擴展,恰恰是住在原地被跟著變化的作家不經(jīng)意失去的。
他強調(diào)石黑一雄個人的民族性格,記憶式寫作,孤獨感,又把他歸入居住作家而不是移民作家,居住作家的小說不在意國家意識,沒有語言和政治困境,這一點我也是理解不到的,也許是因為我肯定會被歸入移民作家,而且是香港的大陸新移民作家,我已經(jīng)在盡量地避免這一點了,被歸入任何一個區(qū)域,盡管我寫了一批以香港地名命名的小說,我的朋友王蘇辛跟我說的,這是一個源頭的問題,記憶和狀態(tài)先行,太深刻了,就不自覺轉(zhuǎn)換成地名,就像符號一樣,也許應該忘卻,直接就面對處境,畢竟你的小說都是處境,不過也沒啥,就怕被歸到某種地域小說里你就仆街了。我的另一個朋友馬兵說的,她游牧者的精神屬性同香港這座城市是相洽的,香港地名命名的小說,清晰地標識出她對空間的敏感和對空間所表征的政治文化身份的多重指涉意義的敏感。我的朋友們都太好了,所以他們講的話,我經(jīng)常是不用聽的。我想的是,居住作家或是移民作家,作家的離散,焦慮和創(chuàng)傷意識,當然是在離開祖國的同時就產(chǎn)生了的。至少我是這樣的。
我肯定也走過這么一條路,希望成為一個國際作家,然后刻意地去社會化,現(xiàn)在看起來,是我個人的悲劇,離開祖國絕對不是一場悲劇,真正的悲傷是違背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期望,獨立寫作,內(nèi)心自由。
上個星期因為翻譯自己的小說,跟一位老師談到了寫作意圖這個話題,而且老師也真的理解不到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他們”,他要求我給到清晰的關(guān)于“他們”的解釋。是的居住作家或者移民作家很多時候還要考慮那些用中文寫作自己翻譯成英文,用英文寫作自己翻譯成中文,用中文寫作別人翻譯成英文,用英文寫作別人翻譯成中文的問題,這些翻來翻去的問題中間,我認為自己翻譯自己的英文小說為中文是最為難的,當然什么都是難的,每個寫作者都很艱難。我曾經(jīng)以為所有接受過寫作訓練的人都會提出手段和意圖這個問題,還有所有確切的,精準的,清楚明白的表述,我就又想到了《芒果街的小屋》,我跟所有的人提到這本書肯定不是因為它是一本最棒的書,它只是我在美國讀的第一本也是唯一的一本書,可是我告訴所有的人這是我所見最優(yōu)美的英語,這位童年時就居住在美國的墨西哥女作家,我太喜歡她語言的速度了。我說我沒有讀過著名的《米格爾街》,腔調(diào)肯定是陰郁的,《芒果街的小屋》,用了最歡樂的樣子寫最悲痛的事情,這一點太墨西哥了,他們慶祝死亡,用繁花裝飾骷髏,不屬于任何“他們”的藝術(shù)的方式。我也不需要她來給我一個有指向的“他們”的解釋,它在十五年前就能夠吸引到我,肯定也有一部分是因為,這也是一個真正敘述“他們”民族記憶的作品。
還是回到顧彬,我喜歡他當然主要是因為他長得帥,還有他說來說去的那些話,作家應該思考生活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偶然是什么,但是我們不需要人再給我們講什么故事,因為每天生活,生命給我們講的故事足夠了。
責任編輯◎韓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