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雅華
猴票
說起這件事來,簡直就跟上輩子的事似的,現(xiàn)在誰還寫信寄信呢?都老掉牙了。要不是要給出版社回寄出版合同副本,得掛號,這樁陳年舊事兒,我怎么也翻不出來。
我住的小區(qū)原來有個小郵局,后來,因為業(yè)務(wù)量太小,入不敷出,撤了。所以為寄這封信,我必須跑一趟西關(guān)郵局。挺遠(yuǎn)的,公共汽車4站路。來回至少得一個多小時。
我實在太忙,真沒功夫去。便央求妻子去一趟。求她辦事,難。要她寄封信,得把郵票都貼好。她干的事就是把信朝郵局的郵箱里一丟,完事??杉依飰涸诓AО逑碌泥]票,十年前早都用完了。
她說,我前一向整理你的舊稿子,發(fā)現(xiàn)在一堆廢紙中夾著些8分錢的舊郵票,不如用了吧。再不用,就該賣廢紙了。
現(xiàn)在,天天都在用的是電子郵件、微信和電話,難得寄上一回信,久不寄信,連郵費(fèi)都弄不清了。我問,寄一封掛號信得多少錢?她說,不知道。大概是4.20元,你這信怕超重了。不夠。我問,那些舊郵票有多少錢?她說有兩版,可能有8塊錢吧。差不多吧。
她把那版郵票找了出來,是一版紅色的郵票,面值8分。一版80張,才6.40元,估計也夠了。可我一看,郵票比信封還大,這怎么貼?她說,換個大信封吧。于是,換了個大號的公文袋信封??烧冶榱思依?,也沒找到膠水,我說,你到郵局去貼吧。
她去了。
一個小時后,她回來了。臉色發(fā)白,說話時的嘴唇都有點發(fā)紫,聲音有些打顫。她拿出那版郵票,問我:說,你這郵票從哪兒來的?
看她臉色不對,我忙問:怎么了?郵票不作廢呀。不能用便不能用吧,至于嗎?
她不作聲,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嚇壞了,忙問,你怎么了?
她還是那句話,聲音更加嚴(yán)厲:說,你這郵票從哪兒來的?
我拚命地想,想起來了,說這話的功夫,都快過去三十年了。
那一年夏天,我奉報社的派遣,到陜南的丹鳳去采訪,我要去的地方離縣城還有二十多里地,沒有公交車。
我居然是搭乘了一部農(nóng)用的破三輪車去的,那么小的肯定是報廢的破三輪車上,擠了十幾個人,一車嗆人的柴油味兒,搖得我暈車都是小事兒,我最怕的是,車會著火。我不燒死也得摔死。好不容易到了那個村子,我從車上下來,扶著路邊的大樹,吐了個翻江倒海。好半天才緩過氣兒來。
雖說這事都過去三十多年了,可就跟昨天一樣,歷歷在目。
那天,我正與采訪對象說著話,天變了,下起了瓢潑大雨。我還沒帶雨具,走不了了。在采訪對象的家里,我匆匆地寫好稿,冒著雨來到那村子上的郵電所,報社要的急,新聞稿耽誤不得。我把信交給郵電所的人,買一張8分錢的郵票,我身上沒零錢,僅有一張拾元的鈔票,三十年前的拾元的鈔票,頂現(xiàn)在的百元大鈔。
他收了我的錢,給了我兩版郵票。
我說:找我錢呀。
他說:沒零錢。我們郵電所從來不找零錢,找郵票。這是制度。
我怒了:可我身上就剩這一張拾元的鈔票了,30多年前,口袋里裝了20塊錢就敢出差,我這個編輯部主任,—個月的工資也才不過四五十元?,F(xiàn)在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晌夷苣弥]票去吃飯,坐車,住店嗎?我是出門在外呀。
他板著臉,毫無表情。
我吼:叫你們領(lǐng)導(dǎo)來!
他說:我就是領(lǐng)導(dǎo)。我就是所長。我們這個郵電所里里外外就我一個人。所以,有什么話,您就跟我說吧。
我語塞。這地方,天高皇帝遠(yuǎn)。沒地方講理。
他說:您這當(dāng)記者的成天寫信,郵票用得上呀。我們這個小村子,郵電的量小,上級不給我發(fā)工資,全靠賣郵票的收入,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郵票賣不出去,一家子餓死去,我有我的難處喲。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眼睛都紅了。我登時心軟了。算了,認(rèn)了吧。
他接著說:再說了,您也不吃虧,你給了我拾塊錢,我找了你12元的郵票呀。
我一看,他給了整整的兩版8分錢的郵票。都12.80元了。我真有點不忍心了。
我說:那你不是賠了嗎?
他說,不賠。上級是折半給我們的,所以,每賣一版郵票我還能落點兒。
我明白了,這就是不找零錢的道理。他就靠這點折扣活命。我無話可說了。
可從那郵電所出來,我身無分文了。我慘了。
當(dāng)晚,我沒錢住店,就住在采訪對象的家里,蹭住蹭吃,這是違犯報社記律的,可我沒辦法。是讓這兩版郵票給逼得。第二天,我硬是走了二十多里泥濘難走的土路,走了四個小時,才走到縣城,憑著我的記者證到縣委宣傳部,借了十塊錢,買了長途汽車票,才回到了報社。
這兩版郵票就這么來的。
妻說:你說完了,聽我的故事。我拿出郵票,郵局立刻炸了鍋。為了這版郵票,連局長都跑來了。
我問:怎么了?
妻說:你知道這一版猴票現(xiàn)在值多少錢?
我說:不至于折半吧。折半也還值3塊錢呢。寄封信還夠吧。
妻說:聽好了,官價,40萬!
我暈!
她說:經(jīng)過鑒定,人家郵局的人認(rèn)定說,你的這版猴票,又稱“庚申猴”。是中國郵票總公司1980年(庚申年)2月15日發(fā)行的一套生肖郵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發(fā)行的第一張生肖郵票。圖案是由著名畫家黃永玉繪制,由郵票總設(shè)計師邵柏林設(shè)計,姜偉杰雕刻,采用影寫版與雕刻版混合套印方式印刷。極其精美,發(fā)行量只有300萬枚。是郵票中的神品,每一枚價值5000元!
我有兩版!虧了我家沒膠水了。我出一身冷汗。
沒過幾年,“庚申猴”價格又翻了一番,每枚郵票升值到了1萬元,我出手了。兩版郵票買了一套房。
可2016年,一枚庚申猴票已升值到了18500元,全版(80枚)猴票的價值已經(jīng)突破185萬元,漲幅20多萬倍!
松花蛋
這是發(fā)生在我所住的小區(qū)里的一件真事。他就住在我對面的一樓,我常去他家下棋,我的棋友老趙親口講給我的故事。
吃過晚飯,老趙對妻子說,我去散散步。他一個人在街上艱難地走,在車水馬龍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走累了,便靠在路邊的欄桿上歇歇。
如此繁華的大街,物欲人欲橫流,國富了人富了,大街寬了,高樓林立,滿街道跑的都是私家車,到處燈紅酒綠,歡歌笑語。連風(fēng)兒都是香的。男孩女孩兒在他身邊旁若無人的擁吻,摟著抱著在街上走??蛇@一切都沒他的什么事,他越發(fā)地窮了,越發(fā)地敗落了。他連死的心思都有了。
可這真的是因為他太無能嗎?
他今年五十出頭了。1979年,那年他二十歲,應(yīng)征入伍,1983年開赴老山前線,參加抗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這段歷史,他不知該怎么寫。
他曾在又濕又冷的,不見太陽不通風(fēng)的貓兒洞中,渡過了漫長的183天,從秋末堅守到了春分。是那種保家衛(wèi)國的犧牲精神,讓他熬過了那漫長的,比一輩子都長的6個多月,不見天日的日日夜夜。在貓兒洞中,他患上了嚴(yán)重的類風(fēng)濕病。他的身體完全垮了。
開始,他全身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痛,你知道人的身上有多少關(guān)節(jié)嗎?他知道。僅一只手上便有十幾個,你可以想像,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痛,是一種什么感覺。他發(fā)現(xiàn),他的腕關(guān)節(jié)不能伸展自如了,變硬變直變形了,還會疼痛難忍。后來,類風(fēng)濕已侵犯到他的心臟了。病重的時候,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退伍后,兩年多他找不到工作,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他沒有多少文化,初中畢業(yè)。也沒有什么技能。后來,他被安置到一家齒輪機(jī)小廠當(dāng)倉庫保管。那是他一生僅有的好日子,他結(jié)婚了,有了家。那女人是可憐他,以一種犧牲精神嫁給他的。
七八年后,廠子破產(chǎn)倒閉,他失業(yè)了。他再也找不到工作。他家的生活是靠他拆遷時的一套安置房,一月四五百元的租金生活的。能吃飽肚子便很好了。
還好,他有一個聰明美麗乖巧的女兒,女兒剛剛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是一所民辦高校的藝術(shù)專業(yè)。女兒說,爸,我不上。我去打工,到歌廳去唱歌,斯琴格日勒不就是從歌廳唱出來的嗎?憑我的嗓子,誰說我成不了斯琴格日勒?誰敢說我唱不紅?可說這話的時候,女兒一眶淚水。
他說不清自己的心里那是種什么滋味。上大學(xué),一年再怎么省,藝術(shù)專業(yè)下得了兩三萬嗎?也許,女兒是個宋祖英呢。她那嗓子,脆得跟銀鈴兒似的,長得像出水芙蓉,條兒那么順。
他失敗得想死,愧疚得想死。忽然,他的手摸到了他兜里的一塊石頭。一塊光溜溜滑溜溜圓溜溜的石頭,那是他幾十年來天天揣在兜里,用來活動指關(guān)節(jié)的石頭。
他拿出來細(xì)細(xì)地看,這塊石頭跟了他幾十年了,他一向喜歡鵝卵石,常到河灘去揀,開始,那也就是塊光溜溜滑溜溜圓溜溜的黑色的鵝卵石,可慢慢的這塊石頭在他的手里變了,幾十年的打磨,那石頭有了靈性了。他發(fā)現(xiàn),那石頭的外面變成了淡淡的半透明的蛋青色,一反襯,里邊的黑色越發(fā)地顯得黑了。
他發(fā)現(xiàn),那塊石頭是如此驚人地像剝了皮的松花蛋,他越看越像。他把這塊石頭與真的松花蛋放在一個盤子里,居然能以假亂真,讓人想動筷子!
這事曾經(jīng)好好兒地轟動了一回,有個記者把這事在報上報道了一回。引了許多人來看,他記得有人想買他的這塊石頭,開價50元,那時候,50元也不少,是他一個月的工資了。
他沒賣。那人給他留了張名片,很遺憾地走了。這事一眨眼都過去十多年了。
前不久,西安的大唐西市開業(yè)了,氣勢宏偉的國際古玩城,那是座許多人一夜暴富的夢工廠呀。他把他的這塊石頭拿到大唐西市的一家奇石店,讓人家看看,那店老板嘖嘖稱奇說,真是塊奇石。可這石頭說值錢便值錢,說不值錢便不值錢。市場上無價可循呀。他搖搖頭說,便宜了您不賣,貴了我不買。算了,自己留著玩兒吧。
老趙累了?;氐郊依?,他想,說值錢便值錢,到了愛它的人手里,不就值錢了嗎?脂粉送美女,寶劍贈英雄呀。
于是,他把家里翻了個遍,下功夫的去找那張名片,竟然找到了。那人叫張正,他一打,居然打通了。
他說,我是老趙,還記得我嗎?我有個松花蛋石。
想不到,那人又驚又喜,他說,記得記得記得記得呀。一轉(zhuǎn)眼,十幾年了。知道那句話嗎,不怕賊偷,就怕賊偷惦著。我惦著您哪。
兩人大笑一通。
張正說,您搬家了,我找不著您了,要不,你家的門檻早讓我踢斷了。你知道嗎,當(dāng)年,我只是個奇石愛好者,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奇石玩家了。我有個公司,就叫瘋狂的石頭奇石公司。我們公司的鎮(zhèn)店之寶是一桌奇石宴,奇石宴您聽說過嗎?
他說:聽說過。
張正說,我的奇石宴就差個松花蛋了。您能割愛嗎?價由您開。
老趙快暈過去了。他說,這事咱們面談好嗎?
張正竟然說,好,告訴我你家的地址,我馬上便到。
他說:這么晚了?
他看看墻上的鐘,都快午夜零點了。
張正說,不把這事辦妥了,我這一夜睡不著。
過了還不到十分鐘。有人敲他家的門。他開門一年,是那個人,老了,富態(tài)了。手里提著只經(jīng)理箱,身后停著部大奔。
他拿出松花蛋石,放在燈下。那石頭越發(fā)地神奇了,那層蛋青居然在燈下會悠悠地顫,凍膠似地透亮。那人反反復(fù)復(fù)地看,嘖嘖稱奇,說,十多年未見,女大十八變。玉要潤,這是它沾了你的人氣呀。他看看老趙的手,那佝僂變形的、關(guān)節(jié)粗大扭曲的手,那人的眼睛都濕了。是你的人氣兒讓它成了神品呀。
張正說,開價吧。
老趙磕磕絆絆地說,我窮。我女兒要上大學(xué)。
張正看了一眼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說,是塊好璞。璞中美玉,別把孩子耽擱了。
老趙說,這輩子我就吃了沒文憑的虧。我就指著這塊石頭供我女兒上大學(xué)了。
張正說,開價吧。
老趙狠了狠心說,四年的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怎么也得十來萬吧。
那人驚訝地說:十來萬?
老趙捂著胸口說,我知道,有點兒離譜。少點兒也成,您給個整數(shù)吧。不夠我另想辦法。
那人哈哈大笑說:成,給個整數(shù)。
他把松花蛋石拿在手里說:這塊石頭歸我了?他不等他回答,便裝進(jìn)了口袋,他把經(jīng)理箱打開,將錢一疊疊在桌上,說,二十萬。
那一夜,老趙一家人興奮地一夜未眠。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個家庭的命運(yùn),從此改變。
張正也興奮地一夜未眠,他的箱子里裝了五十萬,原本打算連箱子給他。他的奇石宴滿漢全席升值了,至少過億了。他看準(zhǔn)了,這塊石頭從當(dāng)中一劈兩半,更漂亮,真的是神品了。價值能翻幾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