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潤海

談上黨梆子的藝術建設
——由《千秋長平》所想到的

曲潤海

一、《千秋長平》啃了一塊硬骨頭，卻啃成了一個上黨的品牌。

《千秋長平》描寫了歷史上的長平之戰(zhàn)。長平之戰(zhàn)在歷史上是最慘痛、最值得思考和記取教訓的戰(zhàn)役之一。一方面，坑殺戰(zhàn)俘四十萬，是最不人道最受譴責的惡行。另一方面，趙括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只能“紙上談兵”，卻占據(jù)了最高統(tǒng)帥的位置。他剛愎自用、浮躁輕率，他不懂得“兵者，詭也”的道理，面對詭計多端的白起、王龁，他能不失敗嗎？廉頗老謀深算，但畢竟老矣，這是回避不了的事實。如果由他運籌帷幄，而由年輕的將領去決勝千里，那將是最理想的組合，可惜他沒有培養(yǎng)出一個“韓信”來。各有各的教訓，然而教訓最大的還是趙王。他作為第一把手不懂得“出主意，用干部”兩項任務。他沒有深謀遠慮的戰(zhàn)略思想，只知道催著廉頗速戰(zhàn)速勝，趙括的浮躁也是他的浮躁。這樣的國君用上趙括這樣的人做主帥，當然必敗無疑！

上黨梆子《千秋長平》表現(xiàn)了這樣一場戰(zhàn)役、這樣幾個人物，具有深刻的警示意義，它的價值遠遠超過了那一場失敗的戰(zhàn)役。其實干什么事情都應該有深謀遠慮，都要用對人，用在關鍵地方。經(jīng)商何嘗不是如此，商場如戰(zhàn)場。比如晉商，決不僅僅用“誠信”二字能概括。晉商是有文化的商人，善于捕捉商機，敢于并且善于開拓商路，去賺省外、國外的錢，決不是僅僅會從父老鄉(xiāng)親身上摳剝一點油水。晉商雖然遍布全國，但它同徽商、粵商的商路絕對不同。搞藝術創(chuàng)作同樣要走各自的路，搞出自己的特色來。一個《立秋》寫晉商成功了，一窩蜂都去寫晉商，就未必都能成功。參加全國全省的戲劇活動，人家寫了一個熱門題材，我就寫別的。這些也都有謀略和用人的問題，和打仗的道理是一樣的?！肚镩L平》啃了一塊硬骨頭，卻啃成了一個上黨的品牌。

二、由一個戲聯(lián)想到近三十年的一些上黨梆子戲

《千秋長平》創(chuàng)作演出的成功，使我聯(lián)想到近三十年來上黨梆子的一些戲的成功。我看上黨梆子的戲，除了戲曲影片《三關排宴》外，舞臺上看演出最早是現(xiàn)代戲《山村供銷員》，那是在1965年底?！拔母铩敝锌戳艘粋€《快馬加鞭》，1979年又看了《駿馬嶺》等幾個現(xiàn)代戲。我的印象仿佛是，上黨梆子擅長演現(xiàn)代戲，戲曲的玩意兒卻不多，唱腔則也有與其他三大梆子吼喊的共同特點。

但是1986年全省戲曲青年團調演，改變了我的看法。上黨梆子參加調演的劇目5個，即《殺妻》《收書》《借糧》《酒樓洞房》《還印》，面貌煥然一新。不僅劇目都是新創(chuàng)或改編的，而且念白采用了“京聲黨調”，更多觀眾能夠聽懂了。尤其是音樂唱腔，一改過去吼喊沙啞的習慣，唱得行云流水、舒展自如、昂揚跌宕、扣人心弦。幾個戲的音樂之間也不雷同，各有自己的特點?！稓⑵蕖返谋?，《收書》的正氣，《借糧》《酒樓洞房》的喜色，《還印》有如蒲劇《烤火》的情趣，獲得了大多數(shù)專家與觀眾的好評。張愛珍、吳國華、郭效明、張保平都獲得了主角金牌獎。為肯定和鼓勵上黨梆子藝術的改革，文化廳單獨給晉東南文化局頒發(fā)了旌旗一面。在1988年的振興上黨梆子調演中，有15個團隊參演，演出新編、改編大小劇目19個，出現(xiàn)了《兩地家書》《殺惜》等優(yōu)秀劇目。近二十年中，上黨梆子又出現(xiàn)了《初定中原》《趙樹理》《西溝女兒》等等。上黨梆子令人刮目相看了！

三、保護、傳承、創(chuàng)新歸結起來是一個建設，是為了發(fā)展繁榮

由《千秋長平》和上面提到的這些戲，我又聯(lián)想到上黨梆子的保護傳承問題。我以為保護、傳承、創(chuàng)新歸結起來是一個建設，是為了發(fā)展繁榮。但保護傳承是創(chuàng)新、建設的基礎。那么，上黨梆子是不是像我前些年錯覺的，沒有多少玩意兒可保護、傳承？不盡然。

上黨梆子作為一個劇種來說，形成于明末清初。它是包含昆、梆、羅、卷、黃五個聲腔的多聲腔劇種。而羅戲、卷戲更加古老。由于古老，上黨梆子積淀保留下來許多珍貴的遺產(chǎn)，劇本、音樂、舞臺美術、表演技藝等等，都很豐富，劇目有七百多個。上黨地區(qū)民風民性剛強、豪壯、堅韌。表現(xiàn)在戲曲作品里，就是崇尚英雄豪杰，高揚民族正氣，形成了粗獷、豪放、火爆的風格。表現(xiàn)在唱腔音樂方面，就是高亢、激昂、剛健、熱鬧。在舞臺美術方面，則簡潔、夸張、明快，不甚渲染。這些劇目，這些特色，都是應該保留的。

上黨梆子進入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后，上黨梆子劇團已經(jīng)提出多方面保護傳承的設想和措施：收集整理，編輯出版《上黨梆子志》《上黨梆子傳統(tǒng)音樂集》《上黨梆子唱腔結構》；已收集到昆、梆、羅、卷、黃五種聲腔的七百多個傳統(tǒng)劇目的三百多個手抄本，計劃整理匯集成冊，出版《上黨梆子劇目集》；收集與重新整合音像資料，重新翻錄或刻錄多年的錄音磁帶；錄制及刻錄各代藝人的代表作；恢復和傳承近于失傳的特技；收集、收購、歸檔失散在民間的上黨梆子戲劇資料；出版《上黨梆子臉譜》；對上黨地區(qū)十幾個代表性的宋、金、元、明、清時期的舞（樓）臺，進行木構縮小仿制；收購民間珍藏的有收購價值的戲箱、頭盔、服裝、道具、磚雕、石雕、石刻等；建立上黨梆子戲劇資料館，等等。可以肯定，對古老的上黨梆子藝術的保護，必然給上黨梆子藝術的傳承、研究、教學、創(chuàng)作，打下厚實的基礎，提供很大的方便，必然進一步推動上黨梆子藝術的繁榮發(fā)展。

當然，由于幾十年突出編演革命現(xiàn)代戲，有些傳統(tǒng)的表演技藝用不上，面臨失傳的危險。比如表演程式的“三推”，我就沒有見過是怎么個“推法”。張仁義同志曾經(jīng)表演了一下，但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么“三推”是不是糟粕呢？張庚先生早已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傳統(tǒng)劇目作為文化來講，不應當有廢料，這些東西說不定我們什么時候可以用得著它。我們要創(chuàng)造新東西，還要熟悉舊東西……作為一種藝術，作為干這一行的人，應當把它看成是有用的東西?！?/p>

四、戲劇藝術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繁榮，首要的是看作品

在保護傳承基礎上創(chuàng)新發(fā)展，就劇目建設而言，是“三并舉”六類戲，即作為遺產(chǎn)保存下來的傳統(tǒng)劇目、經(jīng)過整理改編的傳統(tǒng)劇目；真人真事的歷史戲、非真人真事的古代戲或古裝戲；現(xiàn)代革命題材戲、現(xiàn)實生活題材戲。

保存下來的戲曲遺產(chǎn)，既有完整的劇目，也有不完整的劇目乃至片斷，都應該認真保護。完整的遺產(chǎn)，當然要盡可能原汁原味地保護，恢復起來猶如一出新戲。但是有的遺產(chǎn)，只是一個殘缺不全的劇本甚至一段唱詞、一段唱腔，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演出了，這種遺產(chǎn)也不可輕易丟棄，因為它不是廢料。對于這種遺產(chǎn)，可以適當組裝在節(jié)目里，保護起來。2010年8月張愛珍的演唱會，有的部分就有點像遺產(chǎn)的組裝。上黨梆子的聲腔號稱昆、梆、羅、卷、黃五個部分組成，但我們現(xiàn)在看整臺的劇目演出，很難分清這五個部分。我有幸看到了張愛珍演唱的昆劇《長生殿·驚變》的兩曲《南泣顏回》，看到了上黨二黃的《打金枝》，看到了含有不少羅戲成分的《浪子踢球·我有一匹綢》，知道了上黨梆子里的昆、羅、黃腔調是怎么唱的?！段矣幸黄ゾI》中那連珠炮似地唱：“你家住南北二京，蘇松常鎮(zhèn)，廬鳳淮陽，徽寧池泰，福建廣東廣西云南，四川湖北江西湖南，山東山西河北河南，寧夏青海甘肅貴州，新疆西藏阿拉上海天津，關外口外陜西……”聽著別有味道。張愛珍演唱會，也可以說是保護作為“非遺”的上黨梆子藝術的一個成果。

整理改編的傳統(tǒng)戲，實際上有很大成分是創(chuàng)作，絕不是簡單的抄抄寫寫的工作。《殺妻》《借糧》《還印》不是《反潼關》《鎖陽關》《訪永寧》的選場，它們是經(jīng)過改編的新戲了。這樣的工作，現(xiàn)在還應繼續(xù)做下去?？上КF(xiàn)在在一片“原創(chuàng)”的呼聲中，整理改編幾乎被淹沒了。

歷史戲或古代戲創(chuàng)作的難點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允許不允許虛構的問題。事實上哪個歷史戲沒有虛構？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有過多少戲，上黨梆子的卓文君在《兩地家書》結束時喊出：“我也要娶個小丈夫！”出人意料，成了上黨梆子的卓文君。即使在貨真價實的歷史戲《千秋長平》里那個內(nèi)奸，本來叫郭開，張寶祥卻把他改稱孫昌。為什么要改？也是為了自由一些，可以讓他到前線督戰(zhàn)，也可以讓他在金殿蠱惑趙王，還可以讓他逃往秦國。如果是郭開，他既沒有上過前線，也沒有逃往秦國，史學家們就會追究張寶祥胡來。但這種種虛構，都不違反歷史的軌跡，都合乎人物性格，都是藝術的真實。如果趙五娘喊出“我也要娶個小丈夫”，那就不真實了。

現(xiàn)代革命題材戲和現(xiàn)實生活題材戲，我們現(xiàn)在更重視后者。應該不應該？我也覺得應該?？偸切枰形乃嚰覠崆榈刈分饡r代潮流。我們常說，反映、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是文藝家的使命。否則當我們也成為歷史了，誰來表現(xiàn)我們的時代？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還是希望說我們想說的話，而不希望用我們的嘴說別人的假話、大話、套話、淡話、空話、廢話，也不希望文藝再搞大躍進、放衛(wèi)星。

20世紀是一個偉大變革的世紀，猶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風云變幻，紛紜復雜，現(xiàn)在還寫不出一部史書，文藝作品馳騁的余地更大。溫故知新，其價值絕不可低估。如果我們連自己經(jīng)歷過的時代都不屑一顧，還談論什么中華五千年！描繪20世紀，也應該是文藝家的重任！

五、有藝術人才，才堪談論藝術建設

培養(yǎng)造就藝術人才，可以說是目前藝術建設的第一要務。就戲曲藝術人才建設而言，是五個方面四個層次，即編劇、導演、音樂、舞臺美術、表演，而表演方面，又是老、中、青、少。

戲曲藝術有沒有后勁，一看有沒有文化涵養(yǎng)深厚、合作默契的創(chuàng)作人才，二看有沒有青少年后續(xù)人才。這兩類人才的造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有戰(zhàn)略眼光，需要有長期的部署，需要反復不斷地督促、檢查、選拔、起用、扶持、推介、保護，而核心的工作是辦學、實踐，讓他們有文化涵養(yǎng)，讓他們有用武之地。

上黨梆子在它一百來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過幾批深受群眾稱頌的演員。如清末民初的趙清海等；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段二淼、郭金順等；解放后在黨的培養(yǎng)下成名的有吳婉芝、郝聘芝、郝同生等；現(xiàn)在在舞臺上當家的是張保平、張愛珍、吳國華、郭孝明等。

一百來年，上黨梆子大約每二十到三十年出現(xiàn)一撥兒演員，揭示了戲曲表演人才的成長的一條規(guī)律?，F(xiàn)在晉城市上黨梆子舞臺上稱雄的幾位大演員，是70年代初期學戲，80年代唱紅，獲得省內(nèi)的最高獎，90年代獲得梅花獎、文華獎，當時他們都出在上黨梆子青年演出團。如今他們都已經(jīng)年近半百或年過半百了，該再有一批青年尖子了。臨汾現(xiàn)在有小梅花蒲劇團，運城有蒲劇青年實驗團，而其他市包括省晉劇院都沒有這樣的青少年團體，晉城也沒有。去年12月全省戲曲教學劇目匯報演出中，有晉城的一個班，看著還頗為整齊，有沒有尖子不知道。如果有幾個比較好的尖子，千萬不要輕易流散了。這個工作應該放到工作日程上研究，切不要聽信那些“養(yǎng)藝不養(yǎng)人”“不求所有但求所用”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六、文化自覺、美美與共、百花齊放，才能大發(fā)展大繁榮

“文化自覺”是費孝通先生提出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于《中共中央關于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懊烂琅c共”是四句話：“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也是費孝通先生提出來的。按費孝通先生自己的解釋，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們對文化要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來歷，它的形成過程，它的特色和發(fā)展趨向，以加強對文化建設的自主能力，取得文化的自主地位。各種文化都會以自己的文化為美，也應該看到并且肯定別人的文化之美，這應該是適應新世紀文化多元化格局的文化思想，對藝術的建設也同樣是適應的。這些年我們常常聽到建設“文化強×”“文化大×”，我則認為提“文化特色×”更為恰當。以己為強，為大，就可能鄙薄弱小，甚至恃強凌弱，以大壓小。我們曾經(jīng)受過多少被壓迫欺凌的氣，怎么剛好過了一些，就好了瘡疤忘了疼，反過來“坐強”“坐大”？如果眾多的“文化特色×”，各美其美，美美與共，不是更好嗎？究竟百花齊放好呢，還是一花壓倒群芳好？藝術的百花園并不是一個小圈子，而是一個大世界，荷花與牡丹不可能生長在一個地方，春蘭秋菊冬梅也不是一個季節(jié)開放的。不同劇種能夠一團攪和嗎？這是不言自明的。

我以為，有點文化自覺、美美與共的思想，堅持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戲曲才能大發(fā)展大繁榮。

曲潤海：中國藝術研究院原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