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沱巴山區(qū)藏著許多秘密,石頭寨是其中一個。石頭寨已在沱巴山區(qū)若隱若現(xiàn)400多年。石頭寨是1950年夏天當?shù)卣疄樗拿?,之前叫什么名字誰也不知道。石頭寨的先祖400多年前進入沱巴山區(qū)腹地。這是一支逃難的殘軍,為躲避追殺歷盡艱辛,最終幸運地選中了這里。他們以自己的軍事思想,建立起一座城堡,此城堡經(jīng)數(shù)十代后人的擴建加固,變得堅不可摧?;疸|成為主要戰(zhàn)斗武器時,加高的圍墻上有了明的暗的槍眼,形成交叉火力。石頭寨一直都與時俱進。從石頭寨回來的人介紹說,石頭寨像一座迷宮,進得去出不來。過去,沱巴山區(qū)的人們倒是略為知道石頭寨的,而山區(qū)外的人知道的便少之又少。這都怪沱巴之地山高路遠交通不便,以及石頭寨人嚴守秘密而絕少與外界交往。
當今不一樣了。人們的鼻子像警犬一樣靈,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逃脫不了他們靈敏的鼻子。他們找到了石頭寨,石頭寨讓那些愛好徒步和采風(fēng)者驚嘆不已。跟所有村莊一樣,寨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范元松、唐月貴、蔣壽青,三位年過75的老人,時常立在寨門及城墻上眺望山下。他們的視野十分開闊,能一眼望到遠處的高山峻嶺。任何一只飛越寨子的鳥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手上通常帶著鐮刀,磨得鋒利的鐮刀。但是盡管鐮刀寒光閃閃,持在手中幾乎毫無用處。他們習(xí)慣攜帶鐮刀,手上少了鐮刀像低頭族少了手機一樣心慌意亂。他們分別站立在寨門左右及寨門上,誰站在哪一個位置,并沒有明確分工。誰先到,誰就隨意地站立在那里,后來者再選擇。他們站在不同的位置,兩兩相隔十來米,在站立的一到兩個小時里,他們只在一兩米范圍內(nèi)移動步子,絕不跳出七尺外。他們不隨便說話,要說也只說有用的話。比如,一人指著遠方大聲問,他是一個人嗎?另一個則大聲回答,不是,是一朵烏云。又比如,上山來的一共十個人嗎?另外兩個就數(shù),然后就確認。一兩小時后,三人聚集一起,下“喊山棋”,然后一同回到寨子各自的家。下午時,他們?nèi)藭谡永镒咦?,走遍寨子的每一個角落。
進村的外地人一天天多起來,這些人走巷竄道,停停拍拍,充滿好奇。正是秋收季節(jié),菜園籬笆上或者路邊石頭上眉豆怒放鮮花,白的紫的紅的,煞是好看。石頭寨的眉豆品種多樣,清香撲鼻,一茬緊接一茬。眼下首茬已經(jīng)成熟。它們把外來者誘住了,外來者忍不住下手采摘。他們裝滿所有的口袋和背包。他們順手掠走菜園里的橘子。他們還留下一大堆垃圾和“地雷”。
這一天,范元松、唐月貴、蔣壽青三位老人——也是石頭寨的正副寨主——手上的鐮刀終于發(fā)揮了作用。他們不約而同地進入林子,砍來一堆碗口粗的杉樹和一扎竹子。杉樹砍掉枝葉留下樹干,竹子破成篾,他們花半天時間把杉樹和篾扎成一扇門。此門高大,把寨門堵得嚴嚴實實。
來了一個人。他叫鐵皮鼓。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家。也許是因為長年日曬雨淋,皮膚很黑,看上去像鐵皮顏色,身子圓鼓鼓的,又姓鐵,攝影界都叫他鐵皮鼓。他的小車停在山下的公路邊上。岔路口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院子空著,但不讓鐵皮鼓停車。鐵皮鼓的小車底盤高,本可以通過這條質(zhì)量低劣的鄉(xiāng)道爬進石頭寨,但是來過的人提醒他不要開車進石頭寨,因為根本進不去掉不了頭。鐵皮鼓帶上所有攝影設(shè)備和干糧朝石頭寨走來。他體力不錯,圓滾滾的身子像鐵球一樣滾上來。
寨門擋住了去路。鐵皮鼓喜歡封閉的空間,他總想向世人展示他個人的發(fā)現(xiàn)。
有人嗎?他對著寨門喊。
現(xiàn)在無人。二十分鐘前范元松、唐月貴、蔣壽青三位老人還站在寨門及城墻上,現(xiàn)在他們仨已經(jīng)撤離。這一道新做的寨門使他們空空的心有了著落。
有人嗎?鐵皮鼓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他的聲音在這座大寨門前顯得弱小無助。鐵皮鼓推推寨門,挺沉,再用力,還是沒能推動。鐵皮鼓終究是一個力大的人,當他使出最大力氣后,寨門被他推倒。他得已進入石頭寨。寨子高低不平,但很大,有田有地,還有古樹,大大小小的山。那座標志性建筑城堡處在寨子中央。看著不遠,走起來卻費時。鐵皮鼓慢行慢拍,寬兩米左右的道路留著巨大的青石板和遠古的足音。
范元松在家樓上無意中看到一個陌生身影,便從屋子走出來。他與鐵皮鼓對視。鐵皮鼓翻翻白眼后,繼續(xù)拍攝。范元松快步走到寨門前,寨門果真被推開。寨門倒伏于地。可以推測,鐵皮鼓是踩著寨門進來的。范元松忽然覺得鐵皮鼓從他身子踏過。寨門沒受損,他努力地把寨門扶起來,繼續(xù)堵住門洞。返回寨子,唐月貴正在跟鐵皮鼓拌嘴。
他是推開寨門進來的。范元松說。
聽到了吧,你還想抵賴。唐月貴說。
鐵皮鼓的相機從眼睛前移開,他看著唐月貴說,是我推開的怎么啦?誰讓你們堵著門,我叫人,無人,只有推嘍。
蔣壽青心有靈犀,他感覺有事,匆忙放下飯碗出門。他們仨老頭跟在鐵皮鼓身后。鐵皮鼓說,別老跟著,跟著也行,講講你們石頭寨的歷史。仨老頭閉口不語。鐵皮鼓鏡頭掃過來,仨老頭躲閃。人的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快門,咔嚓咔嚓,三個老頭就入了鐵皮鼓的鏡頭。
石頭寨除了寨門,城堡還有東南西三個門,每道門后又有兩三道大小遠近不等的門。三位留守的老人早已關(guān)閉了東西大門,只留南門進出。那時候,寨子人多,老中青少三四代人都在,為方便進出城堡,三道大門都是開著的。現(xiàn)在,沒必要了。就一道南門都冷冷清清。蔣壽青出來時自覺地將南門關(guān)了。走走拍拍的鐵皮鼓來到南門前。門框是大青石做的,高高的門檻磨得油光發(fā)亮。
我要進去,請把門打開。鐵皮鼓說。
三個老頭說,你可以離開了。
鐵皮鼓推門。推不動。明明沒上鎖,竟然推不動。哦,門從里面鎖了,鐵皮鼓自言自語地說。三個老頭立在他的左右,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此門是有機關(guān)的,可以從里面開,也可以從外面開。機關(guān)暗藏著。暗藏的機關(guān)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但還有一道更隱秘的機關(guān)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爺爺輩知道,這道機關(guān)中的機關(guān)可以在非常時期啟動,可以控制第一道機關(guān)。鐵皮鼓左看右看,橫看豎看,反復(fù)地琢磨研究。然后他點上一支香煙吸起來。
我是攝影家,我要用我的鏡頭宣傳你們寨子。鐵皮鼓說。讓你們寨子在全中國全世界出名。
仨老頭蹲下,吸他們的旱煙。他們漫不經(jīng)心地吸著,卻在守候著南門。鐵皮鼓打不開南門,又問,還有別的門嗎?他說完就向東邊走去。城堡為不規(guī)則建筑,不正方不長方也不圓形,有凹有凸,這樣的建筑理念有利于防御,容易形成交叉火力。槍眼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墻上,明的不少,暗的更多。鐵皮鼓摸著墻壁,感嘆說,怕是有幾百年了吧。他鏡頭對準建筑細微部分,又跑到遠處拍局部。鐵皮鼓嘴上是閑不住的人,他問仨老頭,你們知道祖上是哪來的嗎?石頭寨的人跟別的寨子明顯不一樣,無論你們的身高還是長相。你們還有自己的土話。仨老頭用土話交談,并不理會鐵皮鼓。
鐵皮鼓找到了東門。這門也關(guān)上了,你們不該關(guān)門。人們來到石頭寨就是想看看你們的城堡。鐵皮鼓推了門,不動,摸摸門框門檻還有附近的墻壁,都沒有找到開門的訣竅。
這人在亂摸,他似乎曉得門有機關(guān)。范元松說。唐月貴、蔣壽青點頭。他們用的是土話,鐵皮鼓根本聽不懂。石頭寨的人以讓人聽不懂土話為榮。一旦某句土話別人聽懂了,他們就會改正。沱巴地區(qū)土話繁多,一村不同一村,一寨異于一寨。土話,能夠守住本村寨的秘密。鐵皮鼓看中了陽光下的那個石柱,他讓三位老人站在那里讓他拍作品,被老人們拒絕。鐵皮鼓說,你們石頭寨人挺怪的,別的地方人都爭搶著上鏡頭。我是誰,你們知道嗎?我是著名攝影家,我能把你們的照片發(fā)表在全國世界大報大刊上,還能出版攝影作品集,你們因此萬古流芳。三位老人并沒聽鐵皮鼓講話,他們繼續(xù)用土話交談。
一位老婦帶著三個小孩走過來,他們打北邊的山嶺回來。他們手頭有一些野菌和野果。野果鮮艷,拿在孩子手上很襯托人的表情。鐵皮鼓看上了,他跑過去,但他的鏡頭還沒舉起來孩子就跑掉了。他的鏡頭只能對準老婦。老婦慍怒地揮手說,不許拍我!老婦轉(zhuǎn)過身去,鐵皮鼓只拍到她的背景。鐵皮鼓很狡猾的,他假裝跟他們說話,相機放在胸前鏡頭對準老人。老人們聽到了咔嚓聲,但他們并不知道鐵皮鼓在偷拍。
鐵皮鼓對南門不死心,他又湊上去仔細研究。大門是木板做的,有了縫隙,他通過縫隙看城堡內(nèi)部,縫隙太小,他看不到什么,但他聽到了里面的聲音。
我不信,你們都不出來,全天都不出來。鐵皮鼓坐下來等候,開始喝水吃干糧。吃完干糧又抽了兩根香煙,他站起來。他拍了拍屁股。他以為屁股上有灰土,其實沒有,他坐的門檻非常干凈,一塵不染。他繼續(xù)沿城堡轉(zhuǎn)動,到了北邊,沒門。北邊風(fēng)景不錯,他卻急于轉(zhuǎn)到西門。西門比較小,一條從西門延伸出去的小道消失在小樹林里。西門縫隙要多些,他將眼睛貼在門上,他看到了一個小廣場一樣的空地,看到了巷子和房間。
寨門形同虛設(shè),總是被外來人推開,或者被本寨人推開。在外打工的,因為家里有事,時常有人急著回來。這些年輕人對寨門沒有感覺。最后一次緊關(guān)寨門是在1966年7月到1983年10月之間。之后,寨門大開。年輕人都習(xí)慣了無大門的寨子。范元松、唐月貴、蔣壽青三位老人,見到倒伏于地的“門板”,便扶起來堵住門洞。他們意識到這道門已經(jīng)沒有意義。他們商量后決定以后不光是爬上城墻俯瞰寨下的來路和風(fēng)光,還要在寨子三個區(qū)域里來回巡邏,警惕地看著外來游玩者。
效果不錯。被人盯著,外來游玩者收斂許多,不再隨便丟棄垃圾,不再采摘眉豆和水果,更不敢隨便埋“地雷”。
深秋,陰雨綿綿,氣溫降低,外來者少了。有段時間一個也沒有。但是,城堡的三道門還是關(guān)著的。青壯年不在,寨子終究少了許多安全因素。這不是主要的,范元松對留守人說了,我們家里的東西不能隨意給人看。大家都同意范元松的觀點。走出城堡時,他們要帶上門,他們主要從東門和南門進出。如果忘記帶門,范元松或唐月貴或蔣壽青會善意地提醒或者批評,希望大家養(yǎng)成進出關(guān)門的良好習(xí)慣。
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總之,這天上午南門開著,鐵皮鼓順利進入城堡。最后一個出去的是范賓賓,她肯定地說自己是關(guān)好了大門的。她在不在說謊,無從調(diào)查。那么,是鐵皮鼓尋到了機關(guān)竅門?范元松想做個試驗,如果是范賓賓的錯,她得付出代價。范元松叫來唐月貴、蔣壽青。他們碰頭后商量出一個計策。三人攔住鐵皮鼓的去路。鐵皮鼓正躺在地上拍高大的樟樹,他的睡姿并不好看。攝影家通常有多種多樣的拍攝姿勢,有的奇怪得人們無法理解和想象。鐵皮鼓拍得投入,全然不知有人站在他的腦袋前面。拍完一組,以雙腳為圓心移動身子拍下一組,最終移動出一個圓圈。當他站起來時,身上沾滿灰塵。
要拍大樟樹是嗎?外面有一株更大的。范元松對鐵皮鼓說。
唐月貴、蔣壽青沒等鐵皮鼓說話,連拉帶推地將鐵皮鼓往門外送。鐵皮鼓剛才躺著拍攝消耗掉許多體力,他暫時無力反抗。別拉別推,我自己會走,他說。到了門外,鐵皮鼓左右張望說,大樟樹在哪里?范元松立即關(guān)上大門。唐月貴、蔣壽青說,外面沒有大樟樹,你不要再拍了。鐵皮鼓見大門關(guān)上,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他說,這么好的城堡,不宣傳太可惜了太不應(yīng)該了。唐月貴、蔣壽青走開。鐵皮鼓走到大門邊,他推不開門,于是走到門框的左邊。他找到了開門機關(guān),很快打開大門。鐵皮鼓是研究出來的還是偷看到的,不得而知?,F(xiàn)在的問題是他會開南大門了。知道了這個秘密,開東西大門也不在話下。大門打開時,門里門外的三個老人心像被通紅鐵條烙了一下。鐵皮鼓得意洋洋地看著范元松說,這點智商難得了我?鐵皮鼓已經(jīng)拍好了大樟樹,他沿巷子往里走。他移動很慢,拍個不停。房屋間隔遵循軍事布局,有單座的,有數(shù)座相連的,房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也十分復(fù)雜。復(fù)雜的街巷,復(fù)雜的布局,復(fù)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了城堡的異常復(fù)雜,即使你十分小心,也會迷路。外來人沒有一個不迷路的。城堡中的人,從小就由大人訓(xùn)練識路,使他們的腦子里有一張熟悉的城堡地圖。即便如此,也有個別人偶爾迷路。鐵皮鼓不怕迷路,越迷越好,迷到哪拍到哪。他對自己的智商十分有信心,迷路十次后,他會在腦中繪出城堡地圖。他決定了,這次拍攝從大處著眼,即拍城堡的全貎、巷子、房屋,下次拍屋子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當然他也不是這么機械,碰上了,也會進入屋子拍天井,廳堂,拍連接房屋之間那個長長的小通道。小通道很隱秘,要是不敞開,你根本無法想象和知曉。它們通常在房屋間的“夾層”里,寬不過一米,一旦戰(zhàn)事發(fā)生,既可防身又可進攻。
這是一部合攏的軍事文化建筑大書。鐵皮鼓對跟在他身邊的三位老人提出要求說,別光跟著不說話,快說說這城堡的歷史。
你最好是離開。范元松說。
所有古村都熱烈歡迎我,你們很奇怪。鐵皮鼓說。我不會離開,我要拍兩三個月,拍一本影集。知道的人越多,你們的旅游就越好做,坐在家里賺錢,這么好的事為什么不干呢?就光給旅客們帶路這一項,也能掙不少錢。
你最好離開。范元松說。
聽到了嗎?老大要你離開。唐月貴說。
蔣壽青去拉鐵皮鼓。鐵皮鼓說,我不會離開,你們趕我我也不會離開。你們當我的向?qū)О?,我付費。等會我要上山去拍全景,希望你們帶路,價錢好商量。
我們不要錢,請你離開。范元松說。
鐵皮鼓見話不投機,就閉了嘴。繼續(xù)拍攝。他從一條斜巷子走出去。到了盡頭,抬頭見到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小屋。是廟宇。他向小山走去。小道是青石板路,彎彎曲曲,路邊有菜園小林子,他見到了三株凌亂的無花果樹。再往前是一口有許多級臺階的古井。古井在山腳下,有老人在那里洗衣服。下去看時,才發(fā)現(xiàn),連排著三口井,每口井有四到五個池子,每個池子功能不一樣,分為人飲用的,洗菜的,洗衣的。中間那口井有一個水渠。水渠通向一座房子。鐵皮鼓推開門,見里面有小孩在游泳。這是游泳兼洗澡池。水渠進屋子后一分為二,另一支進入另外的房間。鐵皮鼓找到入口,推開門。門還沒完全推開,他眼尖,發(fā)現(xiàn)有兩個女人在洗澡。鐵皮鼓悄然停下腳步。兩位女人是一青年一中年,她們在這個時候洗澡,沒人想得到。天氣涼,但水溫暖,泡在里面應(yīng)該很舒服。兩個女人弄出的水聲大,掩蓋了鐵皮鼓弄出的聲音。鐵皮鼓舉起照相機。他用連拍方式記錄兩個女人洗澡的過程。兩個女人并不是一直泡在水中,即使泡著,清澈的井水也讓她們的身子暴露無遺。兩個女人泡一陣就上岸來透透氣。她們的皮膚很白,泡在水中更顯白皙。上岸,是鐵皮鼓最希望的,她們遂了他的愿。她們上岸后做的多種自然動作都進入他的鏡頭。
青年女子首先發(fā)現(xiàn)了鐵皮鼓,她尖叫起來,同時捂住雙眼。鐵皮鼓并沒有被驚嚇,他連她裸身捂眼的鏡頭也搶上了。中年婦女也叫了一聲,她去找衣服,因為慌亂,跑錯方向,鐵皮鼓獲得意外收獲。
范元松他們坐在無花果樹對面抽煙。路邊有一截古墻腳石,時常有人坐在這里抽煙。這里曾經(jīng)有一座建筑,后來年久失修,倒了,大塊的墻腳就露出地面。他們?nèi)藳]有跟鐵皮鼓下到古井。古井的區(qū)域是地勢低矮,并圍成圓圈,鐵皮鼓跑不掉,他只能回頭。青年女子的尖叫范元松他們聽到了,但是聲音很小,他們因為討論鐵皮鼓,咂吧著抽煙而沒有重視這聲音。在男洗澡池的孩子聽到了,他們跑出來,看到鐵皮鼓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一個男孩子跑來報信。三位老人說,誰在那里洗澡?小孩回答說,是范世慧和唐小菁。這對中青年女子都是昨天從外地回來的。范世慧和唐小菁是親戚,也是這個小男孩的親戚。小男孩很聰明,他判斷出鐵皮鼓從男澡池離開后直接到了女澡池,對著兩個浴女拍了許久。范元松身子氣得戰(zhàn)栗,唐月貴和蔣壽青同時舉起煙斗做出揍人的姿勢。范元松吞下一口氣,對小孩說,不要對任何人說,就當什么也沒看見。此時,另外兩個小男孩從水井那里上來。這兩個小男孩爭先恐后結(jié)巴著述說剛才的一幕。范元松打斷說,我們都知道了,你們不要出去說,對誰也不要說,這事不能說。
鐵皮鼓爬上來了。他顯得從容不迫。三個小男孩指著鐵皮鼓說,就是他,他拍女洗澡池。范元松喝住小男孩,說,什么女洗澡池,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小孩子懂個屁。范元松用的是官話,目的是想讓鐵皮鼓聽懂。三個小男孩被訓(xùn)斥,委屈地離開了。唐月貴攔住鐵皮鼓,他的煙桿揮動。蔣壽青起哄說,二哥,你的煙桿就是用來打壞蛋的,快呀!范元松說,先不要動武,讓他說。鐵皮鼓說,我說什么,你剛才也說了,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范元松說,既然什么也沒發(fā)生,此事就到此為止吧。鐵皮鼓繼續(xù)拍攝,他的鏡頭對準了眼前的小山以及小山上的那座廟。當他俯視水井時,范世慧和唐小菁出現(xiàn)了,他的鏡頭對準她倆,遠景,拉鏡頭,拍得歡快。兩個女子步伐快,不一會兒就爬上來了,見到鐵皮鼓捂住半邊臉迅速逃離。鐵皮鼓并不放過,他的鏡頭追隨而去。
唐月貴對鐵皮鼓推了一把,鐵皮鼓差點栽倒。唐月貴因為用力過猛也差不多摔倒,是蔣壽青扶住了他。鐵皮鼓沒有生氣,他認為是唐月貴沒走穩(wěn)而沖撞了他,這是合理的沖撞。唐月貴那一沖擊,內(nèi)心的怒火也小了一點。鐵皮鼓走向小山。
廟門半開著,鐵皮鼓推門進去。里面貢奉著石頭寨的先人。400多年前的領(lǐng)袖范戈詠站立在最下面一級,第二級是三個范戈詠的助手。往上,就是歷代的寨主。先祖?zhèn)兌悸裨谶@座山上。廟里立著三位先祖的碑刻和雕像,歷經(jīng)近400年,字跡仍然清晰可辨,雕像仍然輪廓分明。后來的寨主事跡石頭寨大事碑上都有記載,因為地盤有限,后來者不再有塑像,只有牌位。這些祖先站在高處監(jiān)視和鼓勵著石頭寨的后輩們,他們似乎從未離去,一直與后輩們生活戰(zhàn)斗在一起。鐵皮鼓對這座廟宇進行最詳細的拍攝。范元松、唐月貴、蔣壽青跟在鐵皮鼓后面,他們不知道該不該阻止。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和村里一些后生說了,誰來拍照都讓他們拍,時代不同了石頭寨越出名越好。作為寨主,范元松內(nèi)心是矛盾的掙扎的。他跟唐月貴、蔣壽青是上屆寨主選定的繼承人,是全寨人通過了的“合法”班子,寨子的利益高于一切,他們要對寨子的每一個人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情負責(zé)。鐵皮鼓們進入寨子,他們仨不爽,進入城堡更加不爽。外來人就像賊,一步步地深入寨子內(nèi)部,正居高臨下肆無忌憚地偷窺石頭寨的秘密和隱私。石頭寨的一切都是秘密和隱私。今年春節(jié),外出打工的后生們回到石頭寨,范元松召開了兩次全寨大會,拋出的觀點是封城封寨。絕大部分人同意,但有一部分人強烈反對。中國改革開放都這么多年了,石頭寨也應(yīng)該打開大門,只有開門,才有發(fā)展的機會。范元松無意中在電視中看到一個叫劉村的被盜的事。劉村在很遠的地方,是個古村,有400年的歷史。有一天,劉村被外界許多人知道,他們紛紛走進去游玩。而劉村的古建筑也一天天減少。文物盜賊們惦記上了劉村,他們先是偷拆部件,后來就瘋狂地拆房。劉村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只有少量的老人和孩子,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被偷被強拆。甚至還有內(nèi)外勾結(jié)的??吹竭@則報道,范元松十分緊張,他聯(lián)想到了石頭寨,他一次次地向寨子里的人講述這則報道。誰敢?有年輕人血氣方剛地說。可是,血氣再方剛也是白搭,你人在外地,怎么對付盜賊?范元松跟唐月貴、蔣壽青甚至別的擁護者分析過,要特別警惕反對封寨封城的小年輕,他們可能會成為叛徒,會成為拆賣祖宗老屋的逆子。
鐵皮鼓爬上小山頂拍攝城堡,他的相機高檔,廣角下的城堡全都收入鏡頭之中。小山大約在城堡的中心位置,走一圈,就能看完城堡的全貎。小山上樹木茂盛,野枝叢生,有的地方擋住人的視線。鐵皮鼓感嘆城堡規(guī)模之大,像一座小城。寨子寬廣,是沱巴山區(qū)里的小平原。在這個高寒山區(qū)能有這么大一塊平地,實為難得。也許鐵皮鼓還不曉得,北邊的高山下就是著名的沱巴河,是天然的屏障。在那些動亂年代,這里才是理想之地。
太棒了,你們要好好開發(fā),石頭寨一定能成為著名旅游景點。鐵皮鼓對跟著的范元松三人說。
進入冬天,沱巴山區(qū)潮濕陰冷,是那種徹骨的冷。石頭寨基本沒有外人進來游玩。除鐵皮鼓外。鐵皮鼓改變主意了,他不只是拍三個月,他要拍石頭寨的一年四季,拍石頭寨的所有細節(jié)。這天,是冬天里少有的陽光天氣,鐵皮鼓再次來到石頭寨。他進石頭寨進城堡似入無人之境。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胡子更長頭發(fā)更長肚子更大。他們不知道鐵皮鼓的名字,他們只叫他“那個人”。他們對“那個人”表示出反感,當他掏出鈔票買他們的熟紅薯芋頭或者土雞時,他們拒不出售。鐵皮鼓不計較石頭寨人討厭他,他現(xiàn)在的目標是房屋內(nèi)部,唯有臉皮厚做蠻子才能進得去。
范元松77歲,他在石頭寨德高望重,他在結(jié)束生命之前會把寨主擔(dān)任到底。這也是傳統(tǒng)。范元松擔(dān)任寨主15年了,之前他當?shù)谝桓闭?,相當于現(xiàn)在的唐月貴。范元松住在第11號大院,他的兒孫跟他一起住,不過,他是一個人了。兒孫都外出打工,他一個人住在大大的祖先留下來的房子里。城堡的消防功能也是一流,當時的范戈詠以及后來的祖先們特別有智慧。
昨晚范元松睡得不踏實,今天醒得很早。才五點就醒過來。醒后,他起床,手持電筒在巷子里游走。城堡很靜,石頭寨很靜,整個沱巴山區(qū)都很靜。他一邊行走一邊回想過往,回想童年時代城堡的樣子?,F(xiàn)在跟他童年時代一樣,幾乎沒變,變的只是房子的內(nèi)部,比如安裝電燈,添了電視機洗衣機冰箱電磁爐等現(xiàn)代化生活用品。城堡里有少量的土狗,它們遠遠就聞到了范元松的氣味,剛警惕起來的思想立即松弛,繼續(xù)睡覺。范元松的電筒光線照在這只叫大黃的狗身上。大黃眼睛略微睜了一下,又閉上了,嘴里嗚咽幾聲。范元松原諒了它。范元松知道它不是只偷懶的狗。范元松對城堡了如指掌,哪怕是摸黑他都不會迷失方向。為了鍛煉自己的這種本領(lǐng),他多次自我訓(xùn)練,讓兩位副手出考題當裁判。他要做一位以身作則全心全意為寨子服務(wù)的好寨主。祖先一代代地流傳著一次次戰(zhàn)事,但都沒有發(fā)生在石頭寨。石頭寨堅固的工事,無人敢進攻,石頭寨人的驃勇,無人敢惹。也還因為山高路遠無仇人。但是石頭寨從沒有放松過警惕,代代都有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斗隊伍,并且全寨皆兵,非戰(zhàn)斗成員也能參與戰(zhàn)斗。只是,近二十年來,隊伍相對渙散了。但是防備意識仍然很強。
巡邏差不多一圈,天開始放亮,他聽到了城堡里的一些聲音,有人起床了。他這才返回家中。
他摟著妻子睡。他的這個妻子是泥塑的。是他自己的杰作。他花了許多時間才完成。妻子去世多年,兒孫們都忙于生計,他理解支持。他不怕孤獨,他有妻子做伴。他的泥塑妻子躺在他西廂房的里間,這也是他的床。很隱蔽。沒人知道他塑了一個妻子,就是他的兩個副手,他的兒孫也不知道。他們通常不進他的房間,除非獲得允許。他們尊重他的習(xí)慣。妻子夏天時裸著身子跟他睡,冬天時他會給妻子穿上衣服。摟著妻子睡覺,有妻子在這座祖先留下來的房子里,他時常感到滿足。他的房間很暗,本來有一個小窗戶的,他把它堵上了,偶爾讓它開一點點,透透風(fēng)。唐月貴的妻子還在,蔣壽青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但蔣壽青有一個十歲外孫子陪同。外孫在寨子山腳下上小學(xué),三四公里,不算遠。外孫父母在大連打工,說帶著不方便,就送過來給蔣壽青。蔣壽青樂意,這個外孫很懂事,祖孫相處很融洽。兩位副手都是有伴的人,范元松也有。范元松并不是因為兩位副手有人陪同而想起泥塑妻子,早在妻子去世一年后他就開始有主意了。他泥塑的妻子質(zhì)量非常好,關(guān)鍵是泥土好,他使用得好,這么多年過去,還像新的。他小心地呵護著妻子,每晚跟她說許多的話。他已經(jīng)跟她講述了鐵皮鼓,“那個肥胖的人,”每次講述時就以這樣的稱呼開頭。在講不講范世慧、唐小菁洗澡被偷拍時,他思想作了一定的斗爭。他叮囑過兩三個小男孩保守秘密,自己總不能隨便說給人聽。秘密只有放在心里才是秘密,說給任何你信任你認為能夠保守秘密的人聽,都是危險的。他沒有認為妻子已經(jīng)死去,她仍然每晚陪伴著他。妻子不是一個愛扯是非的人,但是他還是擔(dān)心她不小心透露出去。他沒把住嘴是在妻子忌日那天,他給妻子燒過香,這才意識到妻子死去多年。當晚,他喝了幾口酒,就將鐵皮鼓偷拍浴女的事件詳細地說給妻子聽。說完后,他還是后悔,一再叮囑妻子千萬保密。第二天見到唐月貴、蔣壽青兩位副手時,他向他倆做了檢討。兩位副手沒有表態(tài),因為他們無法評價。說出秘密,這是錯的,但是他妻子已經(jīng)死去多年,說出來也等于沒說。三個人坐著吸煙,沉默了好一陣。
起得早,又行走了兩個小時,范元松疲憊了。他摟著妻子甜蜜地睡去。也許睡了兩個小時,他又醒了。城堡里的聲音比較嘈雜,但這是正常的聲音。冬天后,從外面打工的人在陸續(xù)回來,空空的城堡一天天被自己人填滿。一年中只有春節(jié)才充滿人氣,令人安心。范元松突然來了說話的興致,他滔滔不絕地跟妻子聊起天來。有時候他坐起來,將妻子橫摟在懷里,有時候又支撐著身體輕輕壓在妻子身上。77歲的范元松能在妻子上面支撐上幾十幾秒鐘,體力了得。范元松習(xí)慣了閉上眼睛跟妻子聊天,這樣,注意力更集中。也是很奇怪的,他跟妻子聊到興奮處,渾身竟然發(fā)熱,他把被子掀開透涼,感覺冷后再蓋上被子。蓋上被子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有一團火,也許是妻子身上有一團火。他把自己衣服脫了,脫了個精光,然后把妻子脫了個精光。兩個赤裸身體親密接觸。妻子身子舒適涼爽,去掉了他身上的火氣。
范元松是感覺有一些光線在閃,他一直閉著雙眼,他想不到那是鐵皮鼓的照相機閃光燈。鐵皮鼓站在門口已經(jīng)很久了,他拍攝了范元松摟妻入睡的全過程,還錄下他跟妻子所有的情話。范元松發(fā)現(xiàn)鐵皮鼓時,嚇一大跳。鐵皮鼓說,你房間太暗了,開關(guān)在哪兒?鐵皮鼓摸索著,沒找到開關(guān),終于找到了,按亮燈,燈泡很暗。沒事,鐵皮鼓說,你繼續(xù)睡你的,自然地睡,自然地說,就當我不存在。
你出去!范元松說。范元松移下床,操起一根扁擔(dān)揮過去。鐵皮鼓后退,他嬉皮笑臉地說,哈哈,摟個泥人睡覺,笑死我了!然后,鐵皮鼓逃掉了。
寨子里一切如常。范元松沒聽到別人的議論。但他覺得他們在怪笑,仔細看看又不是。越是不是,越讓人心慌。最怕的是藏在心底的譏笑。范元松行走在巷道上,他似乎還沒穿上褲子,似乎還摟著裸身的妻子。
正副寨主在無花果樹前相遇。唐月貴、蔣壽青先期到達。他倆在罵鐵皮鼓。鐵皮鼓也深入到了他們家的深處,偷窺了家中的秘密。每個家有自己的秘密,范元松并不想仔細打聽。
大哥,那個人進你家了嗎?唐月貴問。
范元松眼睛盯著前方,沒有回答。他表情木然,像是中了邪。唐月貴不再問下去。不能再這樣下去。蔣壽青說。這話說到了范元松心坎上。但范元松沒有附和以及發(fā)表不同的言論。他們干坐著,只一個勁地咂巴咂巴吸煙。旱煙使他們的臉模糊不清。
石頭寨的人是不會告訴你秘密,不會讓你深入到家的內(nèi)部的。許多外來者都被拒之門外。鐵皮鼓當然也被拒絕。但鐵皮鼓跟別人不一樣,他不理會拒絕,不管你拒絕不拒絕,他都會踏進去,趁人不備進入屋內(nèi),踩著木梯爬上樓。因此發(fā)生沖突就是很自然的了。
唐選朋跑過來向三位寨主報告。蔣壽雨快要跟那個人打起來了。范元松立即走過去。原因是猜測的那樣。鐵皮鼓被拒絕后仍然強行進入拍攝,見什么拍什么,惹惱了蔣壽雨。鐵皮鼓理直氣壯地爭辯。蔣壽雨的媳婦在一旁哭泣,拍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鐵皮鼓太過分。
范元松勸開激動的蔣壽雨一家,嚴肅地對鐵皮鼓說,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來。你現(xiàn)在不走,會被打死。以后再來,也會被打死。鐵皮鼓說,你們不講道理,不講法制,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由不得你們亂來。范元松抓住他的衣領(lǐng)再次強調(diào)說,請聽我最后一次勸,想要活命就趕快離開!見眼前架勢,鐵皮鼓內(nèi)心有些害怕,但嘴上仍然很強硬。
這邊在爭吵時,鐵皮鼓的攝影包被三個八九歲小男孩打開了。之前鐵皮鼓只管攝影,他的攝影包擱在一邊。他的攝影包不只是裝攝影器材,還是一個百寶箱,里面裝著感冒藥跌打損傷藥避孕套,還有一只ipadmini,里面儲存著許多音樂和視頻,視頻是很不健康的那種。三個男孩對鐵皮鼓包里的所有東西都感興趣,他們仨這摸摸那捏捏,最大那個孩子抽出ipad,三弄兩弄打開了。這個孩子胡亂地擺弄ipad,眼看著不雅視頻就會暴露于石頭寨的天空下。另一個男孩摸出了避孕套,他撕開外殼,抽出套子,把它當做氣球,用力吹。避孕套皮厚,這個孩子的兩個腮幫子鼓得很大,滿臉通紅。避孕套沒大多少,另一個男孩覺得他笨,搶過來吹。這個男孩肺活量大,他將避孕套吹得大大的。孩子們歡快的尖叫引起了大人們的注意。鐵皮鼓跑過去,奪過攝影包,大罵孩子不懂事沒教養(yǎng)。鐵皮鼓認為自己受了侵犯,占了理,剛才有的一點害怕沒有了,變得十分勇敢起來。
大人們怒視著鐵皮鼓。兩個后生推了鐵皮鼓一把,鐵皮鼓身子雖沉,但也差不多要跌倒。鐵皮鼓應(yīng)該知道石頭寨祖上是行伍出身,幾百年來練武之風(fēng)極盛。一對一,鐵皮鼓都不是對手??催@架勢,鐵皮鼓沒有再爭斗下去的必要。為不吃眼前虧,鐵皮鼓一邊小聲罵人一邊離開。走出幾步,鐵皮鼓回過身來,對范元松發(fā)出一聲攻擊性的怪笑。別人不明白他怪笑的含義,而范元松卻像胸口中了刀槍。
石頭寨安靜了好些天。人們以為這樣安靜的日子會持續(xù)一段時間,可是就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范元松在第三號大院意外地見到了鐵皮鼓。這是早上6點。三號大院是議事堂,屋子空間寬大,平時沒住人,空著,只有寨子里開大會大家才聚集到這里。鐵皮鼓怎么進入城堡的?一時費解。但是,鐵皮鼓有的是辦法。見到范元松,鐵皮鼓不驚慌,不躲藏,還帶著挑戰(zhàn)的眼光看著范元松。當范元松怒目回擊時,鐵皮鼓拉皮包顯露出一把小菜刀和鐵制的三截棍。雙方對視之后,都收回目光。
鐵皮鼓說,你們寨子一定有暗道,我會立即找到。你信不信?!范元松沉默了一下,說,你想知道更多城堡的秘密嗎?鐵皮鼓說是的,我想知道城堡的全部,我要讓城堡每一個細節(jié)進入我的鏡頭。范元松低聲說,那你跟我來。鐵皮鼓跟著范元松進入一道暗道。這條暗道寬不足一米,行走時需要欠著身子,像鐵皮鼓這樣的胖子側(cè)身行走都必須小心。拐來拐去后,鐵皮鼓說,你走慢一點,我要慢慢拍。有窗戶嗎?拍攝的光線不足呢。范元松不回答。鐵皮鼓開了最強閃光,沒辦法,條件就是這樣,效果不好也得拍,真實地記錄暗道也是拍攝的一種。鐵皮鼓拍了幾張照片后就不見了范元松,鐵皮鼓喂喂喂地叫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鐵皮鼓略微有些害怕。暗道采光似乎越來越不好,又像羊腸子一樣彎曲,無人引路根本找不到出口。而不多時,范元松出現(xiàn)了。鐵皮鼓說,你在干什么,神出鬼沒的。范元松繼續(xù)領(lǐng)著鐵皮鼓向前。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地方,范元松推開一道隱藏的小門。一條地下通道出現(xiàn)了。鐵皮鼓隨范元松下到地道。地道倒是有兩米左右寬,但里面黑暗。鐵皮鼓打開手機照明。地道陰暗潮濕,發(fā)出一種不太好聞的霉味。地道彎彎曲曲的,鐵皮鼓說,它有多長?范元松說,很長很長,一直長到你的老家。范元松在說話間,人又不見了。他在另一道暗門處離開地道。暗門外有一個小空間,空間里有臺階通往另一條暗道。
鐵皮鼓被關(guān)在地道里。
范元松回到地面。他走在城堡巷子里。他聽到有人在議論鐵皮鼓,他們說好久不見那個人了,他再也不敢進石頭寨。是的,他們誰也沒見到鐵皮鼓,鐵皮鼓本領(lǐng)真是大。他居然潛進來,居然沒被一個人發(fā)現(xiàn)。范元松把鐵皮鼓關(guān)在地道了,現(xiàn)在他顯得很激動。從童年開始,他就學(xué)習(xí)抗敵之法,當上副寨主后隨寨主多次演練,當上寨主后又帶著人演練。城堡里的人對城堡的秘密按等級知道:城堡布局,巷道結(jié)構(gòu),房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城堡里每一個人都知道;暗道,只有三分之一的戰(zhàn)斗主力知道;而地道,只有正副寨主知道。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因此石頭寨有三個不同等級的地圖,只有核心人物才會掌握核心秘密,只有根據(jù)不同的戰(zhàn)事才能啟動不同的應(yīng)急措施。
范元松首先去到唐月貴家。唐月貴心細,他看出范元松有事。范元松否定說沒事,就是走得急了點。但是范元松說話沒平常利索。唐月貴說,要不我們哥倆喝一杯?范元松同意。唐月貴妻子帶來水酒和熱菜。范元松需要酒壓驚。喝了三杯,唐月貴讓妻子把蔣壽青也叫來,三個班子成員喝酒才有意思。眼前,寨子人多,他們巡邏的時間次數(shù)就減少了,工作上輕松許多。蔣壽青不一會兒到達,他手上提著一塊豬肉,說是女婿帶來的,一共送給他了兩塊。范元松說,你女婿很孝順。三個人不緊不慢地喝著,范元松喝得大口,喝得比兩個副手快。唐月貴說,大哥今天碰上了什么心事?范元松說,能有什么心事?
他罪有應(yīng)得。范元松說。
唐月貴和蔣壽青狐疑地望著范元松。范元松說,沒什么,我是說那只狗,被我踹倒了。蔣壽青說,哪家的狗這么不識相,連大哥都敢冒犯?范元松說,不說了,喝酒,喝酒。
幾天之后,石頭寨來了三個人,他們是鐵皮鼓的朋友和親戚。他們來找鐵皮鼓。石頭寨的人告訴他們,根本沒見過鐵皮鼓,自從那次把他趕走后,他就沒再進來。鐵皮鼓家人和朋友不信。鐵皮鼓的車還在山下的公路邊,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石頭寨。鐵皮鼓家人及朋友提出在寨子里再找找。石頭寨的人不答應(yīng),說,我們有權(quán)拒絕任何試圖進入寨子里的人。鐵皮鼓的妻子倒很苗條,她跪下來求情。場面亂亂的。這是在城堡外的一塊平地上。南門和東門都有人守著,堵著外來人。鐵皮鼓妻子叫付瑩,她哭訴說,鐵皮鼓好幾天沒回家了,電話也不通。那天他出門時說過,目標是石頭寨。他不在石頭寨去了哪里呢?哭得很可憐,人們開始同情,有人去向范元松匯報,看看怎么處理。范元松還躺在床上,他對匯報的人說,叫唐月貴處理吧。唐月貴就做主讓付瑩他們進城堡。付瑩一家家地找,家里有人的只要告訴她沒見過鐵皮鼓,她就離開去下一家。家里無人的,她會推開門,站在堂屋或者天井里叫喊。唐月貴蔣壽青等人跟著。沒人回應(yīng),付瑩不信,又推開房間的門。唐月貴反對說,這么大聲叫喊都不答應(yīng),說明根本不在這家,推門沒用。唐月貴為了證實鐵皮鼓不在石頭寨,主動帶她去公共房屋,比如堂比如廟宇。在這些公共之地,付瑩找遍了每個角落,就連廟宇石碑雕像的背面也看過了。付瑩最后把目標鎖定城堡中心的小山。她出了廟宇后就吩咐帶來的人在山里尋找。這山樹密林厚,每一處都有可能藏著鐵皮鼓的尸體。他不回答,說明他已經(jīng)死了,只有死人才幾天不回家見到親人不回答。唐月貴等石頭寨的人也幫著找,他們不希望找到鐵皮鼓,不希望鐵皮鼓死在石頭寨。小山雖不大,他們還是費了很多時間才搜索兩遍。唐月貴叫人牽來獵狗,獵狗搜索一陣“空手”而歸。
付瑩不死心,但她暫時放棄了石頭寨。還是他們說得對,車輛停在山下的公路邊,鐵皮鼓可能要去的地方許多許多。付瑩哭著下山,然后去附近別的地方找尋。沱巴山區(qū)人煙稀少,地勢顯要,攝影愛好者又愛去險峰險境,隨時都有摔傷摔死的可能。
石頭寨的人都沒見過鐵皮鼓,他們斷定鐵皮鼓不可能留在石頭寨。付瑩一走,他們就沒當回事了。范元松感覺到寨子的搜索之聲平靜后,從床上爬起來。鐵皮鼓被關(guān)閉多少天了?范元松竟然記不住了,四天五天還是七天?他的腦子有好幾個數(shù)字在打架。
唐月貴來找范元松,兩人相約去巡邏。范元松出現(xiàn)在巷子里時,人們問他,那個人去了哪里,你能掐算出來嗎?范元松說,不能。在沱巴山區(qū)有不少巫術(shù),通過掐算尋找失蹤的人或物是其中之一。傳說范元松會許多巫術(shù),他一身是武藝,是一個很有傳奇性的人物。石頭寨的人不相信范元松掐算不出來,是他不愿掐算罷了。人們發(fā)現(xiàn)范元松氣色不太好,走路的姿勢都變了形。唐月貴也發(fā)現(xiàn)了。唐月貴擔(dān)心他得了什么病。范元松挺起腰說,我很好。但是他并不好,沒行走多久,身子又彎下去了。唐月貴說,你最近身體不太好,要多保養(yǎng)。兩人巡邏到一間屋子里,他們熟練地打開了通往一號暗道的暗門。暗道光線不好,他們熟路,知道哪里有坎,哪里有機關(guān)。暗道有采光和透氣的窗戶,需要的時候可以打開?,F(xiàn)在,基本不需要,他們沒感到呼吸困難。里面同樣陰冷,空氣正常。走了一段,他們從暗道里打開一道門,這門通唐久凌家的東二廂房。衣柜擋著暗門。范元松檢查了一下,暗門一切正常。一號暗道一共有三道暗門,每道暗門的結(jié)構(gòu)不一樣,顯現(xiàn)出無規(guī)律。檢查完一號暗門,到了盡頭。盡頭有一個暗門通往地道,那個只有三人知道的絕密之地。范元松碰了碰暗門,沒有打開。唐月貴接著去打開了,因為范元松沒有命令下地道,就關(guān)上了。范元松聞到了下面的氣味,仍然是那種熟悉的霉味。最后,他們從二號暗門出來,進入范百年家。范百年是知曉暗道的二級人物。范百年在外打工還沒回,家里只有他妻子。范元松、唐月貴出現(xiàn)在她家的廂房時,她并不奇怪,她也是知道暗道的二級人物。她留范元松、唐月貴喝茶。他們一起聊閑話。她含蓄地問范元松、唐月貴,檢查暗道情況如何?范元松說一切還好。她說,去年她沒參加暗道戰(zhàn)秘密演練,心里有愧,希望今年有機會參加。范元松說,等他們回來,要搞兩次以上演練,他們在外打工,容易忘記。她說,應(yīng)該的。她又說,現(xiàn)在都這個社會了,演練也沒多大意義。范元松立即怒目盯住她,她知錯地低下頭。范元松贊美了她的茶,然后起身,帶著唐月貴去二號暗道。檢查二號暗道蔣壽青必須參與,因為二號暗道通過蔣壽青的家。范元松去到蔣壽青家,蔣壽青外孫說外公一下子就不見他了。范元松和唐月貴也是一閃身就進入了二號暗道。他們聽到了一種聲音,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再一聽,那是熟悉的聲音。果真是蔣壽青,他已經(jīng)提前進入暗道,仔細檢查各個機關(guān)暗門了。他們在第三號門會面。蔣壽青說,一切都好。這么多年暗門機關(guān)完好如初,就是在于我們長年的維護,我們沒丟祖宗的臉。我剛才檢查通往地道的暗門了,沒問題。但從地道鉆出來一股怪味,不光是發(fā)霉的味道。因為,大哥二哥不在,我一人沒資格下去。唐月貴笑起來,說你的鼻子出了問題,剛才我和大哥在一號暗道聞過地道的氣味了,就是以前那種正常氣味啊。
付瑩在附近找了,所有認為鐵皮鼓可能遇難的地方都找了,仍然沒找到鐵皮鼓。她的朋友幫報了案。沱巴派出所的警察開著摩托車進入石頭寨。警察問石頭寨的人,最后一次見到鐵皮鼓是什么時候?石頭寨人的回答一致。這之后鐵皮鼓回了家,付瑩可以作證。就是說鐵皮鼓沒有在那以后出現(xiàn)在石頭寨。鐵皮鼓是個攝影家,他的出現(xiàn),石頭寨人不可能見不到。更何況,當下從外面回來的人已經(jīng)不少了,石頭寨每條巷子都有人,鐵皮鼓就是神仙也逃不過人們的眼睛。范元松也納悶,鐵皮鼓為啥就沒被任何人看見呢?范元松仔細回憶,沒有發(fā)現(xiàn)很有說服力的理由,唯一能算得上理由的就是那天鐵皮鼓在城堡里出現(xiàn)得太早。
警察既然來了,就不會放過“搜查”。警察曾經(jīng)來過石頭寨多次,他們沒有一次順利地走出來過。其中一位警察說,應(yīng)該讓警察學(xué)校教官到石頭寨來現(xiàn)場教學(xué),訓(xùn)練學(xué)生的記憶和方位感。另一位警察同意,能夠把石頭寨的地形圖拿下來,天下就沒有難突破的地形。警察讓范元松跟著,他們的要求是希望走遍城堡的每一座房屋。他還發(fā)動大家分別在自家找尋,看看鐵皮鼓是否摔死或者猝死在某個旮旯里。鐵皮鼓那么胖,有猝死的可能。警察在范元松帶領(lǐng)下,走遍了城堡的房屋,而且人們都報告說沒有發(fā)現(xiàn)鐵皮鼓。警察通過這一通細致的調(diào)查,基本確定鐵皮鼓不在石頭寨。鑒于石頭寨人不歡迎鐵皮鼓,他一定去了別處。
沱巴山區(qū)太大了,就算他死在停車的附近,尋找起來也困難重重。警察只是象征性地在附近走了走,分析分析,就回去了。
范元松帶上電筒,他囑咐唐月貴、蔣壽青也帶上。他們?nèi)サ氐?。他們從二號暗道進入。他把二號暗道的門開著。唐月貴要關(guān)上,范元松說,下面的氣味不好聞。蔣壽青說,大哥你也聞到了?
地道氣溫低,比地面低三四度,這與地下潮濕有很大關(guān)系。地道的怪味是越來越濃了。范元松又打開了第二道暗道門,讓暗道的空氣進來。
地道兩橫兩縱,彎曲不定,頗顯復(fù)雜。范元松無心檢查各暗門和機關(guān),他以步行的方式在地道里行走。地道高兩米,人可以直立地行走。唐月貴、蔣壽青認為大哥的行為反常,但又不好阻止,只是在后面開啟暗窗通風(fēng)。范元松快步走到一條地道的盡頭,又折回來進入下一條地道,他眼睛在地板和左右墻壁上尋找著什么。最后,在縱向盡頭,范元松發(fā)現(xiàn)了鐵皮鼓,鐵皮鼓坐在地上背靠墻壁。鐵皮鼓已經(jīng)死亡。鐵皮鼓一定在地道里掙扎了許久,胡亂地尋找出口。最后他餓死憋死或者嚇死在這里。
唐月貴、蔣壽青并不驚慌,他們立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地道盡頭也有暗門,打開這道門,就能通往外界。范元松很輕易地打開暗門,一股新鮮空氣撲進來,還夾著一股暖流。似乎也還有一些光線。門外是一個溶洞,在洞中行走三百米就到達石頭寨的北邊。巖洞里的路是斜著的,出洞得爬坡,因此城堡北邊的這個山洞高出地面十來米。三個老人合力將鐵皮鼓拖出暗道。進洞后,范元松說,別急,讓我想想。范元松讓鐵皮鼓靠在巖壁上,保持坐死的姿勢。唐月貴覺得鐵皮鼓這樣堵著通往地道的暗門不吉利,擅自作主將鐵皮鼓抱著拖到旁邊一兩米的另一處巖壁旁。鐵皮鼓的身子像石頭一樣硬,好在尸體味道不算太難聞,也沒有散架。范元松想不出辦法,他突然說,想不出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我們都出去。三位老人爬出洞口,范元松說,去,告訴警察鐵皮鼓找到了。
警察來得很快,但運尸車拖了兩個小時才到達石頭寨山腳下。兩個抬尸人付費讓石頭寨人抬,石頭寨人沒答應(yīng)。抬尸人說,這一趟出得很不值,回去得要求三倍勞務(wù)費。另一個說,別等回去了,現(xiàn)在就跟他們說,不加錢就不抬。他們扯皮的時候,石頭寨人并沒有圍觀。石頭寨人都圍在警察周圍。警察的摩托車能直接開進石頭寨,開進城堡小巷。但他們的車子停在城堡外,然后繞著城堡步行到北邊,上山,進洞。他們給鐵皮鼓拍照,給周邊拍照。警察作筆錄。范元松告訴警察,他們進巖洞里來,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鐵皮鼓,然后就報了警。人們問警察,鐵皮鼓是怎么死的?警察說,現(xiàn)在還不能做最后的判斷。他沒受外傷,有可能是猝死,心血管心臟等病因引起的猝死。警察催促抬尸人快點抬走尸體。
第二天,警察又來到石頭寨。來的警察比昨天多了兩個,多出的兩個是縣公安局的。他們再次詢問范元松。范元松說,他們?nèi)说拇_搬過尸體,因為搬不動,又放回去了。他們當時想搬出洞口再報警。法醫(yī)的結(jié)論是鐵皮鼓窒息而亡。這就帶來了疑問,巖洞里的氧氣充足,不可能令人窒息,很可能還有第一現(xiàn)場。他們又進了巖洞,他們再給發(fā)現(xiàn)尸體的地方拍照。他們還在洞里仔細勘察。他們在地里取樣。但是腳印無比混亂,根本辨別不出誰是誰的腳印。
鐵皮鼓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家,市里所有媒體都對這一死亡事件做了報道。那些去過石頭寨的人得到消息后都感后怕。但他們并不知道石頭寨北邊山上有一個旱洞,那個旱洞能置人死地。既然旱洞都能置人死地,那么,石頭寨別的地方比如大樹下比如屋子里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他們連續(xù)幾天都在議論石頭寨和鐵皮鼓的死,對石頭寨警覺和害怕起來。
警察進一步分析說,這個巖洞是否還連著另一個更深的洞,在那個隱秘的洞里缺少氧氣。鐵皮鼓進去了,受不了爬出來,最后死在那個洞外。
洞里光線暗,通往城堡地道的入口因為在深處,光線更暗。這里原本就是一個洞口,石頭寨祖先在建造地道時充分利用了它。警察的電筒在這里反復(fù)照了,沒照到異常。暗門與石壁天衣無縫,偽裝得常人無法想象。警察的目標在別處,他們到處尋找通向隱秘巖洞的洞口。找了大約兩三個小時,他們一無所獲。但是他們總體趨向于認為,還有第一死亡現(xiàn)場。
警察在祠堂設(shè)立一個臨時問話點。他們隨便地找了十來個人詢問。這十來個人有一半是跟在現(xiàn)場的,有一半沒在現(xiàn)場。范元松第一個進去。范元松的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靜,面對警察他絲毫不心慌。關(guān)于怎么發(fā)現(xiàn)鐵皮鼓的,他跟兩位助手早已統(tǒng)一了口徑。警察的問題是,附近還有巖洞嗎?范元松說,他在這里生長77年了,沒有聽說還有一個暗洞。警察希望作為寨主的范元松積極配合警方調(diào)查,直到弄出鐵皮鼓真正的死因為止。范元松滿口答應(yīng)。第二個進來的是唐月貴,他的說辭跟范元松一樣。唐月貴還埋怨說,他不該死在我們石頭寨。警察沒接他的話,叫了第三個人進來。第三人不是蔣壽青,警察覺得從蔣壽青嘴里也一定是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不僅蔣壽青,問完了十人,警察也沒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警察離開前明確表示,鐵皮鼓的死并沒那么簡單,絕對另有隱情。石頭寨的人積極分析鐵皮鼓的死因,他們都想成為一名破案高手。
范元松反感他們的這種行為。他對他們說,你們是警察嗎?你們的推測警察會當回事嗎?都是吃飽了脹得難受!范元松這么一生氣,他們的興趣和熱情就沒有了。他們覺得范元松說得有道理,鐵皮鼓案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警察看過鐵皮鼓留下的照片,最后階段的照片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因此無法判斷拍攝地點。但從黑麻麻的背景看,一定在一個黑暗的地方。鐵皮鼓還留下一段視頻,同樣只有黑暗和他自己的呼吸聲。正是拍攝視頻耗掉了照相機里的電。也有警察提出質(zhì)疑,認為鐵皮鼓的鏡頭蓋根本沒打開,當時他頭腦已經(jīng)缺氧,開始迷亂。
警察三頭兩天就來一次,石頭寨的氣氛一點不緊張。他們靜觀警察調(diào)查,靜靜等著警察給出最后的結(jié)論。鐵皮鼓留給警察的疑點有許多,鐵皮鼓既然能爬出那個隱秘的巖洞,為什么還會窒息死亡?他死亡的這個巖洞光線雖暗,但洞口的光線能夠讓人找到出來的方向。警察找不到線索,就大膽地設(shè)想。他們把第一現(xiàn)場甚至設(shè)想在洞外,他們還這樣大膽推測:鐵皮鼓在洞外中了邪,下到洞里去死。中的什么邪?警察想象不出。沱巴山區(qū)歷來就神秘,石頭寨歷來就令人把握不住。警察在洞口周邊尋找線索。他們讓范元松或者他們班子之一陪著。唐月貴、蔣壽青有的是時間,他們不請自來。他們有權(quán)力有責(zé)任必須制止警察發(fā)現(xiàn)地道,有萬萬分的責(zé)任保護好老大。警察讓范元松他們?nèi)藥?,有了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在身邊,警察才會有安全感。這里地形復(fù)雜,怪事多多,誰也不能掉以輕心。警察費了三天時間,在洞口周邊尋找引起鐵皮鼓死亡的可能性因素,他們倒是分析出多種可能性。其中之一是:碰上某種植物,這種植物能迷亂人的神經(jīng),使人精神錯亂,甚至?xí)晕抑舷?。其中之二是:中了石頭寨某人的蠱,此蠱是一種藥,藥擱在某個樹枝上,鐵皮鼓碰撞到了,因此產(chǎn)生了精神錯亂。其中之三,也是碰上蠱,此蠱是一個稻草結(jié)或者別的什么植物結(jié),放蠱人給稻草結(jié)使了咒語。關(guān)于之三,警察沒有全信,或者基本不相信,因為他們是唯物主義者。但是,既然他們能分析出這樣的可能性,又不能不說他們潛意識里還是有傾向的。沱巴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不管你是什么樣的出身有什么樣的文化背景,只要深入沱巴,你就會被一種神秘的東西捕獲。
連續(xù)作戰(zhàn),警察也疲憊了。這個案子是個案,因為只是窒息而亡,沒有他殺的痕跡,按理也可以擱置不管,待以后有機會再說??墒?,不行,這個案子市局都關(guān)注了。原因是局長是攝影愛好者,還兼著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他不能容忍他的會員的死沒有最終的結(jié)論。窒息,這算什么結(jié)論?一個人在空氣還算良好的地方窒息而亡你相信嗎?但有人反駁說,窒息不一定是空氣,還有自身原因,犯病者窒息而亡是解釋得通的。警察在石頭寨找不到任何別的證據(jù),自我窒息而亡的結(jié)論應(yīng)該是最能站住腳的??墒牵珠L不信,他相信這個案子并不簡單,便下令下面一查到底。辦案的警察心里搖擺不定,局長有道理,反駁的人也有道理。
辦案警察坐在洞口邊休息,用柔軟的野枝條墊屁股。他們給范元松分發(fā)香煙。范元松婉拒。范元松嫌香煙勁小,他們抽自己的旱煙。他們的煙斗不短,有時候他們拿在手上,有時候別在腰間,煙袋總是脹鼓鼓的裝滿煙絲。
為首的警察說,其實我最懷疑的是你們仨,我感覺你們就是殺害鐵攝影家的兇手!特別是范寨主,你是主犯,或者就是直接的兇手。
唐月貴、蔣壽青被召集到范元松家開會。是范元松親自上門去叫的。他們?nèi)齻€人的秘密會議是石頭寨最高機密,屬于絕密級別。會議室也放在范元松家那間秘密的房間里。他們開會的聲音很小,像講悄悄話。他們開會的氣氛大都很輕松,少有嚴肅和壓抑的時候。以前開會范元松只通知唐月貴或者蔣壽青當中的一個,另一個則由被叫上的去通知。今天比較特別,范元松親自去通知他們倆。他們?nèi)艘黄鹱呦蚍对傻募?。而范勁宇已?jīng)在范元松家等著了。唐月貴、蔣壽青倍感意外。范元松說,范勁宇也參加。
進了密室,范元松掩上門,昏暗的燈泡在頭頂上懶洋洋地發(fā)光。范元松索性關(guān)掉電燈。屋子頓時暗下來。適應(yīng)了幾分鐘,屋子光線還行。范元松說,我沒經(jīng)過老二老三同意,也沒商量就把范勁宇叫來了。范勁宇能夠當好接班人,這是我經(jīng)過多年考察得出的結(jié)論。唐月貴說,我也注意他多年了,他是我心中最佳接班人人選。蔣壽青提了唐厚桂的名字,認為唐厚桂也不錯,但是相對范勁宇還差那么一點點。范勁宇說,我德才欠缺,恐怕承擔(dān)不了此大任,還是讓唐厚桂接班吧。范元松說,這是祖宗規(guī)矩,三人中有二人同意就定下了,不許推脫。叫你來是任命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見。
范勁宇說,可是你的身體還很好啊。
范元松說,那是表面,我感覺到自己越來越不行了,隨時有離世的可能。必須找好接班人。將來唐月貴當寨主,蔣壽青、范勁宇分別擔(dān)任第一第二副寨主,希望你們?nèi)司\團結(jié),不負使命,不辱先祖,把石頭寨的大旗高舉到底。如果沒有意見,就形成決議。四個人表示沒意見。“文件”由唐月貴起草,他的小楷寫得最好。范勁宇也是,但是今天這“文件”還是應(yīng)該由唐月貴來起草。范元松開啟電燈,弄來筆墨紙張。唐月貴戴上老花鏡認真地起草“文件”?!拔募钡膬?nèi)容就是一件事,任命唐月貴為寨主,蔣壽青升為第一副寨主,范勁宇升為第二副寨主。“文件”字不多,唐月貴沒花多少時間就寫成了。他先遞給范元松看,范元松反復(fù)看了多次,認為文字嚴謹無紕漏。接著蔣壽青、范勁宇也認真看了,都沒提出異議。范元松就帶頭簽上名字蓋上“寨印”。石頭寨的重要“文件”雖然簽署,但還沒有生效,“文件”得等到范元松去世才能公布,按照石頭寨規(guī)矩,還得全寨投票,凡是7歲以上小孩都有投票權(quán),票數(shù)達到百分之八十才能通過。如果達不到這個比例,就按“文件”附件提供的名單再進行選舉。另一個候選人就是唐厚桂。如果唐厚桂也達不到百分之八十支持率,則以“文件”任命為準,不再投票。所以每屆寨主在任命下屆第二副寨主時,都特別謹慎,秘密反復(fù)考察多年。事實上,從來沒出現(xiàn)過票數(shù)不過的現(xiàn)象。這是寨主的功勞,也是人們信任寨主的表現(xiàn)。
范元松將“文件”收起來鎖進那個秘密柜子里,鑰匙系在褲腰帶上。這個秘密的柜子,只有唐月貴、蔣壽青知道。以后,如果范勁宇選票通過的話,他也會知道的,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范元松在鎖柜子前,拿出了城堡的絕密地圖,即是包含了地道的地圖。他把地圖晃了晃,給范勁宇暗示。范元松的暗示含糊不清,范勁宇不明就里,他感覺到這是絕密的東西,是他目前不應(yīng)該知道的秘密。石頭寨有許多秘密,這是全寨人最自豪的地方。范元松將地圖放回柜子,柜子不在會議室,在樓上一個秘密地方。范元松上下樓梯動作基本還行,并不像他自己說的身體每況愈下。唐月貴他們?nèi)诉€是比較放心的。范元松在這個時候任命接班人,也有道理。畢竟范元松就快滿78歲,人有旦夕禍福,萬一出事,就來不及了。當然,并不是祖先沒有別的規(guī)矩,一旦發(fā)生寨主意外死亡事件,第一副寨主有一切處置權(quán),就像戰(zhàn)場上,師長犧牲副師長上,副師長犧牲參謀長上,以此類推。會議結(jié)束,四個人一起喝酒,這是重大決議完成后的規(guī)矩。范勁宇殺了一只公雞,雞血淋在紙錢上。紙錢燒給立在范元松家的祖先范戈詠的牌位。這牌位是傳下來的,由寨主掌管。淋了公雞血的紙錢并沒有燒完,一大半要去廟宇里燒,不光是燒給范戈詠,要燒給所有的祖宗,以求得他們的支持。四個人出現(xiàn)在巷道上時,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他們似乎感覺到什么。他們跟在四人的后面。四個人按“級別”分別前后排序走著,他們走得緩慢而嚴肅,他們每個人肩上像擔(dān)著千斤重擔(dān)。到了廟宇前,跟來的人就主動地停下腳步。
廟宇大門關(guān)上了。
范元松帶領(lǐng)他們?nèi)巳盗荩埱笞嫦榷鳒仕麄兊臎Q議。祭祀完畢,范元松舒了一口氣。他們的祭祀很順利,沒出現(xiàn)意外,這就證明祖先對他們的決議是認可的。跟來的人小聲地議論猜測,他們的猜測基本上是準確的。只是他們覺得范元松現(xiàn)在交班為時過早。范元松四人出來后,外面的人都默默看著他們,目送他們離開走回城堡。
范勁宇下廚,他將公雞用高壓鍋燉了十來分鐘,然后配上蘿卜青菜。今天的酒度數(shù)也高了些,而且是陳酒。這么重大的活動,一定要有好酒好菜。吃過飯,范元松說,這段時間我太累了,我要好好休息,你們就多操心多勞累點。唐月貴當即表示,請大哥放心,他們會跟以往一樣時刻保護好石頭寨。
散席時,已到下午時分。范元松喝得不多,頭腦清醒。他進入自己的房間,把“妻子”擺好,覺得不妥,他拿來錘子想將妻子的雕像敲碎。他的鐵錘剛要落下去,立即收手。他認為“妻子”會痛,身子粉身碎骨,哪有不痛的。他坐下來,想了想,想出一個辦法。他把“妻子”泡進水里,讓“妻子”變回泥巴,而身子和靈魂不會被破壞。他花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時間等待“妻子”變回泥巴。秀芹,我馬上就來了,耐心等我啊。范元松對妻子說。第二天早上,他捏了捏“妻子”的身子,已經(jīng)軟化,用力一抓就變形。他把“妻子”從水中撈出來,擱在木板上,捏成一團,又分作兩下,分別裝入兩只小籮筐里,挑到廟宇那座山上,埋進一棵大樹下。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些人,他們并沒有對他的反常行為感到反常。范元松站在山上鳥瞰石頭寨,在小山上走了一圈,環(huán)視了石頭寨的全部。最后,他進了廟宇,他跟祖先們說了一會兒話。
回到家,范元松在床上給自己做了個偽裝??瓷先?,范元松像在睡覺。
范元松的家能夠通往暗道,他熟練地進入暗道,又從暗道進入地道。地道一片漆黑,但是地道像陽光一樣顯現(xiàn)在他眼前。他能摸黑走到任何一個位置。地道氣味還是那么霉臭,他甚至聞到了鐵皮鼓尸體腐敗的味道。地道氧氣稀薄,不多時他就感覺到了呼吸困難。但他在地道里快步行走,甚至小跑。他想在激烈的運動中盡快消耗掉氧氣?,F(xiàn)在,氧氣對他來說是非常多余的。跑了一陣,他感到頭腦發(fā)脹,并且開始疼痛。接下來就是劇烈的疼痛,腦袋像要爆炸。
唐月貴有兩天沒見到范元松了。范元松一個人住著,兒孫們還沒回來,據(jù)說,可能不回來了,他們今年仍然在打工的地方過年。不回來沒事,唐月貴計劃過了,他接大哥上他家過年,一定要讓大哥感受到家庭的溫暖。他不放心,他上范元松家看看。門關(guān)著的,推開后,他站在堂屋里叫了幾聲大哥。沒人答應(yīng),他來到范元松房門前。他叫了數(shù)聲大哥,還是沒人答應(yīng)。他透過門縫看里面,發(fā)現(xiàn)范元松睡在床上。唐月貴從來沒進過范元松的房間,沒得到大哥的允許他不敢進去。唐月貴在門外坐了好一會兒,抽了兩袋煙,又叫了兩聲大哥,就離開了。他去到蔣壽青家。蔣壽青說我也正好想去看看。我們再一起看看。兩人到達后叫了幾聲大哥,又在范元松房間外叫。唐月貴說大哥睡得也太死了。你聽到他打呼了嗎?蔣壽青說沒有。大哥一向不打呼。
蔣壽青進范元松的廚房,翻看范元松的鍋,發(fā)現(xiàn)是空的。蔣壽青就對唐月貴說,二哥,我?guī)痛蟾缱鲲?,等他醒來后有吃的。唐月貴說好啊,我回去拿幾個雞蛋過來。蔣壽青說,你家有魚,兒子從沱巴河里捕到的,你帶一條過來,要那條大的鰱魚,給大哥做水煮魚。
做好飯菜,范元松還是沒有醒。唐月貴說,我們?nèi)デ瞄T吧,光叫喊不頂用。唐月貴敲門,開始小聲,接著加大力度。敲門聲很大,里面還是沒有反應(yīng)。唐月貴說,恐怕出事了,我們一起進去吧。蔣壽青說,好,犯忌也必須進去了。他們推開門,走到床邊,對準床又叫了幾聲,掀開床時,是空的。
他倆有理由相信范元松沒有離開石頭寨外出。他倆就在他的屋子里尋找,他們找遍了范元松的屋子。他們再去祠堂找,經(jīng)過每一家時都會看一眼。對方的表情表明,范元松不在這一家。祠堂里也沒范元松的身影。唐月貴心里緊張起來。蔣壽青問告訴不告訴范勁宇?唐月貴說誰也先別告訴,我們倆繼續(xù)找。他們裝著若無其事地在各家各戶找,在廟宇找,在寨子里山腳菜地里找。后來,兩人突然想到了地道。
唐月貴的步伐很快,以至于蔣壽青多次跟不上。蔣壽青的鞋不好,不合腳,走不快。跟不上唐月貴,蔣壽青不怪,只怪自己不爭氣。他倆必須快跑,快去救大哥的性命。
地道的門打開了。唐月貴顧不上開門窗。下地道必須開門開窗,這是他們每次來檢查時必須樹立的思想。唐月貴當然也知道蔣壽青會開窗。地道里有好幾扇秘窗,這些窗戶足以給地道采光透氣。蔣壽青一一將窗戶打開了。剛?cè)氲氐罆r,里面氣味很濃,暗門暗窗一打開,空氣立即得到很大改善。唐月貴的電筒不夠亮,這不影響他行走,但會影響他尋找大哥范元松。唐月貴先走了橫道,再走縱道,犯了方向性錯誤。范元松趴在最長那條縱道上,即跟當時的鐵皮鼓在同一條道。這點唐月貴沒有想到,他判斷是因為范元松在檢查地道時,絕大部分時間先檢查兩條橫道,然后才檢查短的縱道長的縱道。這是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引導(dǎo)。范元松頭朝巖洞方向,他趴著的地方離通往巖洞的暗門還有三四十米。范元松是要去到暗門處的,可是他力不從心。他在差三四十米的地方倒下或者匍匐前進時用盡全部力氣而不能動彈。范元松的身子僵硬,已經(jīng)死亡。唐月貴、蔣壽青不敢大聲哭喊,強忍著悲痛移動范元松的尸體。才移動三四十米,就快要耗盡他們的力氣了。他們是因為悲痛而無力。到地道盡頭暗門處,他們脫下外衣包裹范元松,他們把范元松包得嚴嚴實實,像包裹一尊珍貴的雕像。他們給范元松鞠躬三次跪拜三次叩首三次,下了大禮。唐月貴還取下范元松系在腰間的鑰匙。只有這把鑰匙才能打開存放絕密地圖和“任命書”的柜子。大哥的前進方向已經(jīng)明示他要做什么,唐月貴、蔣壽青應(yīng)該做什么?,F(xiàn)在,他們哥倆必須將大哥移到巖洞里。
暗門很快打開,巖洞里的野草氣息土地芳香鉆進地道。呼吸舒暢多了。巖洞里沒有異樣的聲音。平時這個巖洞極少有人進來,鐵皮鼓死在巖洞里后,寨子里的人更不會進來。哥倆在巖洞里坐下,他們甚至抽起了旱煙。至此,兩人心完全平靜下來。人一冷靜,主意就多辦法就多。唐月貴說,我們需要像大哥處理鐵皮鼓一樣處理大哥。但是,有所不同的是,我們先把大哥擱在巖洞里,回頭關(guān)好地道的門窗,回到暗道回到城堡,最后才從巖口進入。蔣壽青同意,還稱贊二哥的計劃完美。他們回到地道,一道道地把暗門暗窗關(guān)閉好,隱藏好絕密的地道。
從地道出到暗道,再從暗道出到屋子,然后出到巷子,唐月貴見人就說,寨主不見了,兩三天都不見身影了。人們這才想起,的確兩三天不見范元松了。唐月貴告訴寨子里的人,他和蔣壽青已經(jīng)找遍城堡和寨子,就差巖洞。范勁宇年紀相對輕,他帶著人要往巖洞去。唐月貴叫他停步,他和蔣壽青走前面。尋找的隊伍按要求落在唐月貴、蔣壽青的后面。范勁宇領(lǐng)會唐月貴的意圖,他把隊伍阻止在一定距離內(nèi)。到達洞口,唐月貴叫隊伍停下。他跟蔣壽青先下巖洞探視情況。第一第二副寨主的行為令人費解,但他們相信副寨主們這樣做自有道理。他們沒問,他們神色緊張。他們不希望事情發(fā)生。他們有人甚至東張西望,希望目光能觸及范元松活動的身影。更多的人等不及了,恨不能立即下洞去尋找。
唐月貴、蔣壽青下到巖洞后,不急不躁。他倆坐在范元松身邊吸了一袋煙,輕輕磕掉煙鍋里的煙灰。唐月貴低聲地對蔣壽青說話。蔣壽青得到唐月貴的命令,爬出洞口宣布找到范元松的消息。蔣壽青粗氣大喘地立在洞口,他悲痛地說,寨主仙逝了。隊伍立即就亂了,他們朝洞口沖去。蔣壽青伸出雙手阻止住,說打電話給警察,告訴他們真實情況。
范勁宇給110打電話,他聲音哽咽,根本說不成話。蔣壽青接過手機,冷靜而清晰地把話傳給了公安。
在等待警察的時間里,人們分別在原地蹲下或者坐著,有人輕輕地哭泣。見到警察的身影,蔣壽青才放隊伍下巖洞,但他只放下去二十來人。他們像一群逃跑的牛群,急沖下洞去。他們沒見到范元松死亡的樣子,因為范元松被唐月貴、蔣壽青的衣服包裹著。他們在一旁痛哭。
警察進來了。警察來了四個,兩個來自縣局,其中一個是法醫(yī)??h局的這兩個正好在沱巴派出所調(diào)研,得到報案就一起過來了。警察給現(xiàn)場拍照。法醫(yī)掀開包裹范元松的衣服檢查。這個有經(jīng)驗的法醫(yī)初判斷范元松是窒息死亡,經(jīng)過仔細檢查,最終結(jié)論也是窒息死亡。
警察帶走了唐月貴、蔣壽青。警察在遠離巖洞口邊的山上作筆錄。唐月貴、蔣壽青告訴警察,兩三天不見寨主,找遍寨子,最后終于在巖洞里找到。警察說,范元松死得跟鐵皮鼓一樣。他們回派出所后向上級作了匯報。第二天縣局三位警察在沱巴派出所警察陪同下再次來到石頭寨,他們先去范元松的靈堂燒了香,安慰寨里的后人,然后來到巖洞。洞里洞外腳印仍然混亂,痕跡專家根本無法取到樣品。警察又調(diào)查了許多人,作了筆錄,找不出別的疑點。進來的警察無功而返??h里將案子匯報到市局。局長親自聽匯報。范元松與鐵皮鼓死法相似,他們的身上無任何傷口,絕非傷后窒息而亡。聽完匯報,市局一位副局長說,那巖洞是個魔鬼洞,能夠要人性命。局長聽后沒表態(tài),他默默地走出了會議室。他這一沉默就意味著,他不再緊抓這個案子不放,下面人想結(jié)案就可以結(jié)案。
市局宣傳科的人聽說了這個案子,立即趕來采訪。她得到詳細的材料。她不單純寫這個案子,還把鐵皮鼓死亡案加進來。兩案并作一案。她的這篇報道傳到早報,報社立即處理,第二天在第二版社會新聞欄目頭條刊登。反響很大,市民們差不多用一天的時間專門來談?wù)撌^寨。電視臺記者看到報道后也去采訪。電視臺采訪公安,也趕到石頭寨去采訪。他們采訪了許多人,包括付瑩。付瑩看了報道,心里就有不再糾纏公安的想法,她基本肯定是那個巖洞以及鐵皮鼓的身體殺害了她的丈夫。電視臺的鏡頭很多很細,有石頭寨,有范元松的靈堂,還有公安方調(diào)侃的那個魔鬼洞,報道特別詳細。而且是專題報道,解說靈異,畫面很恐怖,膽小的人立即換臺。
春節(jié)過后,趕在青壯年們外出打工前,石頭寨進行了新的正副寨主選舉。范勁宇獲得全票通過。新班子的第一次秘密會議在唐月貴家里舉行。唐月貴正式掌管寨印,正式將絕密地圖交給范勁宇。他們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查看地圖。唐月貴詳細地講解,讓范勁宇對地道,對地道的機關(guān)暗門暗窗有一個感性認識。范勁宇記憶好,當?shù)貓D合上后,他能用手指在桌上畫出地道來,包括所有機關(guān)、暗藏的門窗。
然后,他們下地道。范勁宇熟悉暗道,卻對于這個絕密的地道一無所知。多少代過去了,或者說自從建寨建造城堡以來,石頭寨就沒受到過攻擊,因此地道從來沒有作為戰(zhàn)爭用途出現(xiàn)在后輩眼前。但是,石頭寨的人無時不在自我戰(zhàn)爭,警惕性無時不在一個較高的位置。歷代正副寨主都在積極地發(fā)揮核心作用。走到地道中心位置,唐月貴對范勁宇說,鐵皮鼓是老寨主殺掉的,在地道,他用空氣把侵犯我們的人殺掉了。然后,同樣的,老寨主用空氣殺掉了自己,還鐵皮鼓一命。
范勁宇聽著,渾身戰(zhàn)栗,想嘔吐。他嚎叫著向洞外沖出去。
責(zé)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