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容
法圖梅,生得水靈靈的,初中畢業(yè),在村子里呆了一年,悶得慌,便想去水城闖一闖。父母親堅決不同意,村子里年齡相仿的姐妹也紛紛勸說,一個丫頭亂跑什么呀,跑丟了叫人當個笑話兒嚼舌頭。
老實講,村子里的丫頭還沒有幾個離家出走過的,她們一到婚娶下嫁的年齡,不是就地找個人家,就是從山這邊嫁到山那邊去了。這都已經成為村子里丫頭的習慣歸宿。
可是,法圖梅這個女子性子烈,不聽勸告,還是義無反顧地搭上一輛過路的車走了,她要成為這村子里帶頭進城謀生的姑娘。
就這樣法圖梅進了城!
在美麗的水城,法圖梅漂泊流浪了近半個月。
這天,法圖梅突然臉色蒼白,神情沮喪,從老板的房子里走出來。她的嗓子里感到憋悶、委屈,心里說不出來的羞憤,真想找個地方哭一場。大街上,陽光毒辣地炙烤著灰黑的瀝青路面。她的額頭,那豆子大的汗珠啪啦、啪啦掉落在街旁堅硬如鐵的水泥臺階上,倏忽又蒸發(fā)掉了。大家猜猜,法圖梅到底是怎么啦?原來,她剛剛被老板炒了魷魚。因為老板說,她不夠聽話。
耳邊,老板細聲細氣的鴨嗓門還在回響:
“想好了沒?想好了就照我說的做!”老板有一頭染過的黑發(fā),身軀碩大無朋,胖得出奇,穿一件昂貴的夾克衫。這樣沉重的身子不小心會把女人的骨頭壓碎。他的頭發(fā),實質上全部白了,可是,染得很黑,一個月差不多要染上兩次多。而來自鄉(xiāng)村的法圖梅,她的一切都是自然給予和本真的,那綢緞或者珍珠般烏黑的頭發(fā),在她單薄的肩上泛著一絲柔和的光澤。這美麗,慢慢的,讓老板感到糾結,異樣地折磨。
可法圖梅頭也沒回,向著豪華氣派的大樓外面,決絕地走去。之前,老板要安排她和他的一個重要客戶去一道吃飯、一道跳舞,然后夜里陪著睡個覺。這事情,在水城的一些公司里是常有的,沒什么奇怪。是的,這種安排誰也不認為有什么不對。
可是,法圖梅大眼圓睜,瞪了一下那張肥厚而不知羞愧的臉。老板倒挺認真的,表情嚴肅,泰然自若的樣子,說,“這月的工資好好給你加一加。另外人家還有小費,不會叫你吃虧的!”
但是,這把法圖梅嚇得渾身哆嗦,脊背滲出一層冷汗。心里面頓時亂了。記得剛來水城找工作時,她處處碰壁。最后,當她懷著膽怯,羞慚地站在這位老板的門邊上時,眼淚禁不住淌下來了,她可憐巴巴地望著這個眼睛很小,身量很重的男人。老板一雙小老鼠眼睛賊亮,主動打招呼的,并審視著她約有十五秒鐘,然后,示意她坐在面前的沙發(fā)上。接下來,一切天隨人愿:老板留下了她,給她的工作是:每天打掃他的辦公室,然后給他打打水,沏沏茶什么的。
第二天,老板親自帶她去買衣服。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老板給她選衣服的顏色和款式,選好了就叫她統(tǒng)統(tǒng)換上,并讓她把那些從鄉(xiāng)下穿來的,土氣、破爛的舊衣服全部扔進垃圾箱去。
法圖梅真有點舍不得呢,把舊衣服裝在塑料袋子里,準備找個地方放起來。但老板說,舊的東西到了扔的時間就要下決心扔掉,老是死守那些舊的,就會落伍,人落伍了就會讓人瞧不起,就要挨打和受人欺負。他煞有介事地要來她的舊衣服丟進了商場門前的垃圾桶,說穿戴破爛了,狗都見了躲呢!
老板讓法圖梅的美徹底顯現了出來,有棱有角,有模有樣,跟城里的姑娘無法分辨,把該展示的地方都可勁兒露出來,展示給大家。當法圖梅煥然一新,凹凸分明,微紅了臉赧顏地轉過身,立在老板面前的時候,老板大吃一驚,吸一口氣,怔怔地看啊看,竟然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他這才知道,鄉(xiāng)下美女的美以前都是藏著的??!心里贊嘆著,喜悅就像浪花一樣微微掠過心尖。同時,又有一種隱隱的煮熟的鴨子怕飛了的擔心。
過了不久,有一天老板忽然讓法圖梅陪他到外面應酬,接待客人什么的。老板那舊金山紳士式的風度、能力,以及慷慨平和,均都深深打動了法圖梅。她回想起從鄉(xiāng)下剛來水城零時打工的餐廳和洗頭城:同行的姐妹都把她防著。她委屈得哭過。而這一位老板竟對她如此信任,讓她舒心工作,她真是懷了一絲感激的;真是想對他訴說一些心里的話!她甚至悄悄地思忖,如果老板是她的家人,那該多好??!
今天,老板叫法圖梅去維多利亞賓館,她有些緊張。當然,她沒想到老板的安排竟然讓她無法忍受。她異常氣憤,一股莽撞勁兒上來了,罵了一句:無恥!其實,遇上這樣的事情應該多多克制自己的情緒,要么委曲求全,要么委婉拒絕。可是她沒能忍住,她還不會圓滑世故,她把不滿全表現在臉上了,還罵了人家說:
“無恥!”
哈哈,她竟然這么罵人家。
想想這話實在是重了些。
瞧瞧人家老板,就是見過大世面,大人不見小人過,他并沒有發(fā)火,依舊風度翩翩地說,“別生氣嘛,想好了再決定嘛!”
法圖梅真是極其倔強,勾下頭,咬咬嘴唇,一扭身走出那豪華的大樓。她真想連身上的衣服也脫下來,扔給他。但一想自己又不是白白穿他的,那是辛辛苦苦勞動換來的。這樣一想,心里就平衡了,但是更加難過、屈辱,責怪自己不該輕信別人,差點上了當。她飛也似地逃出大樓,穿過車水馬龍的水城大街,走上人行道。她的步子顯得沉重異常。但柔韌的身軀傳達出少女的光彩。她天生的柔韌身材。柔韌和嬌柔是不一樣的,柔韌使得身體更顯得緊密而富有彈性,也更加富于活力和自然的氣息,接近泥土芬芳。不像嬌柔,養(yǎng)在深閨,嫵媚,但卻害怕經見風霜。而沙溝走出來的法圖梅,沒辦法,就連眸子都帶著一股柔韌,這柔韌里散發(fā)著山野的孤傲。
對法圖梅而言,這一切,這天然的純凈,都樸素地照亮了她。她的個頭也特高,并沒有被日子壓垮。她差不多有一米八左右,標致得叫那些看見她的水城丫頭嫉妒和難受,把臉深深地納下來。她的身段以及模樣,那是絕對地贏人!
法圖梅繼續(xù)走著,她瞥見街道旁一家出售樂器的店鋪,里面:一個留著一撮綠色頭發(fā),看起來干瘦形干瘦,同抽過大煙,顯得時髦的架子鼓手——暫且把他稱為鼓手——或許是個下三濫什么的,也未可知。鼓手緊閉著一雙桃核眼睛,連嘴唇似乎都在想著給他的鼓點施加感染觀眾的力氣——所以使勁歪在一邊,緊緊地抿著。鼓手深情地揮舞著手中的木頭棒子,頭顱時不時像驚詫的馬一樣,猛然向后或者說向上一揚,向上一揚,然后頭顱點屁股晃得極忙。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自我感覺良好的偉大的奇跡里。
法圖梅此時的心里亂亂的,簡直糟透了。因為她剛把飯碗丟了。她希望自己盡快有新的工作,好忘掉這煩惱。此時,鼓手正從自己那半開半閉,被汗水模糊了視線的眼睛縫里窺視著她。這炎熱的城市!她在心里嗔道。天著實熱。那鼓手興許因為法圖梅的注視,神情顯得更加激昂和興奮,手開始痙攣地抖,神經質的,電擊一樣猛烈地顫動著,擊打出稠密的鼓點:
咚咚咚咚咚咚咚……
那鼓點的聲音把人能吵死,叫迷茫的法圖梅心里愈益不安。鼓手的姿勢一望而知,那是多么得意和具有優(yōu)越感的姿勢呀。那是高高在上,藐視天下的架勢。這讓她的心里又多了一絲卑微。絕的是,那鼓手頭上的一撮被什么顏料染過的綠毛,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節(jié)奏感強烈無比地搖晃個不休。美麗丫頭覺得那綠毛的聲音“刷啦、刷啦、唰啦”地在打著拍子,仿佛在以《阿里巴巴》那首歌曲的音調,對她說:芝麻、芝麻、芝麻,脫吧、脫吧、脫吧!
她真是說不出的難過。
只是幸虧他擊打的鼓點聲,把他那綠頭發(fā)發(fā)出的聲音給掩蓋住了。當然,倘若您仔細瞧,覺得那綠色的頭發(fā)已經進入到一種發(fā)瘋的癲狂的忘我狀態(tài)。法圖梅想,如果這個鼓手被邀去演出,結果倍受冷落,那么,他頭上的那撮綠顏色的毛一定會非常凄涼吧!
法圖梅繼續(xù)向前走著,她想不明白,鼓手為何要把自己的身體弄出一點新鮮的花樣或制造出一些特異來呢?這樣弄得離奇仿佛是從另一個星球上來的,他方才善罷甘休!老板曾告訴她說,“這些人,和我們這一代人觀念又不一樣,我們喜歡享受,喜歡實實在在的掠奪,但像鼓手這樣的年輕娃娃,他們又是一類,他們紋身染發(fā),這就是他們心里美的標準!”
是的,在這城市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是,當一個人的心靈受了傷害,即使是那些最平凡的、司空見慣的事物,也都會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和詫異。
法圖梅回頭看見鼓手的眼睛閉得更緊了,木棒沒命地砸在鼓上。在水城,除了老板這樣藐視一切,希望手下無條件執(zhí)行他的意志的人之外,而這鼓手,他就是活在他擊打出的鼓聲中的哦。
啊,這水城確實五花八門,什么事和什么人都可能會遇上!在這城市里,集中了官員、大老板、大商人;也集中了巨大的工薪階層——各行各業(yè)的手工業(yè)者、店員、商人、小販、肉體的出賣者、游民、官員的手下,以及莊稼不成而流入城市的農民和打工人員。法圖梅漫無目的的繼續(xù)向前走著。鼓點被她拋在了身后。
這一次,法圖梅走了好遠一段。她的腳丫子因為走路而覺得有點出汗。眼下,太陽的溫度在暗暗升高,路旁的一枚枚樹葉被曬得蜷起身子,變成加工后的茶葉蛋形狀。城市就是一個加工廠,把一種形狀加工成另一種形狀。甚至可以把一個清純小丫頭加工成為一個大姑娘,抑或加工成一個放浪形骸的婊子或潑婦,也還可能加工成一個有錢人的小三,或者低三下四的奴婢。
游走在水城街頭的走失的狗吐出猩紅的舌頭,嘴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給馬路降溫的水車向兩邊噴出巨大的氣霧和水珠,把人的臉都弄得濕濕的。
太陽惡毒地炙烤著水城的一草一木。法圖梅突然向往記憶里的一個鏡頭:銀色的冬天,荒僻的村子;一家人圍坐在土炕上,一起吃煮土豆。詩意。浪漫。溫馨。簡直絕妙極啦!黃泥小屋門口掛著一把干白菜葉子;墻皮被風雨吹打得斑斑駁駁,記載著歲月的滄桑。一種原始而簡單的和諧充溢心間。
法圖梅感到身體有些短暫的疲憊、麻木,試圖想忘卻一切。那令人頭暈目眩,使人胸悶窒息的太陽,釋放出一陣更是一陣的熱!沸騰的熱浪在城市四周激蕩著。人呼出的氣,車輛呼出的氣,各種鋼鐵、水泥和機器呼出的熱氣匯集成一股滾滾的熱浪,這酷熱水城市!法圖梅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天空熱得幾欲釋放出灰白的色調。路旁那些密密層層的樓房,堅硬的墻皮的色彩都已開始脫落、剝離。法圖梅孤寂地走在水城街上。她突然望見路邊有個名字叫人生如夢的水吧。她想:從前,小時候,人沒有一點點憂愁;長大了,苦惱惆悵卻多起來。小時候總是夢想未來,而歷經挫折與坎坷,便總是回首往事。她猶豫了一下,急速跨過人行道,踅身子鉆進了水吧。
法圖梅獨自坐在水吧一個包廂的茶幾前,勾著頭。四壁看不見窗戶。整個水吧顯得那么昏暗、窒悶??諝庵袕浡环N香水和各種飲料混合的味道。蠟燭擱置在壁臺上,緊緊挨著花格子絲綿的墻壁。她想:這里的老板也太大意了,倘使不小心會引起火災的?;蛟S,人家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一切都不必擔心。那墻壁,業(yè)已被蠟燭的煙熏出來一道道巴掌寬的痕跡。
一個戴著淺藍色帽子的小伙子跑過來,問法圖梅喝點什么。坐在這里,總得要點什么,她心里說。于是,任意要了一杯橙汁。她抿了一小口,又輕輕地擱置在茶幾上。
包廂內,那曾經坐過許多人的沙發(fā),已被壓得塌陷、變形、松松垮垮;法圖梅低頭看看沙發(fā)表層,由于身子下面光線暗淡,看不清沙發(fā)布的顏色。只是手指撫摩上,感覺粗糙和僵硬。燃燒的紅蠟燭在法圖梅眼前的茶幾上發(fā)出一絲愁愁的光。紅色的蠟燭融化后滑落下來,流淌到茶幾上,凝成一個紅色明亮的晶體。她用指甲把那晶體輕輕地劃開,切割成兩座微小的山峰。接著,又把它們用食指揉捏在一起,做成某些農村記憶中的物體的形狀。
這里面的人,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或談笑或自斟自飲。
法圖梅緊靠著沙發(fā),閉上眼睛,疲倦使她腿肚子酸軟,沒有一點力氣。她睜開眼,朝包廂外面望去,看見一青年靜靜地蜷縮在一個包廂的角落,他側著身子,手掌支撐著下巴,臉孔黯淡,在想著什么。在想什么呢?也可能是想著一張票子,或者一個庸俗的女人!
誰知道呢!
令法圖梅奇怪的是,在這個名字叫人生如夢的水吧,大家不再感到城市緊張的節(jié)奏和步伐。在這里,神經不由自主放松了。她回顧一下四周,里面顯得渾渾噩噩,人們的臉龐都帶著一些說不清的晦暗和怪誕。有的人抽著香煙,女人嘴巴的雪茄比男人的更粗。仔細聽,還聽見如泣如訴的音樂。這樣的音樂她從來沒有聽過,可能是國外的。人們的眼睛里沒有多少光彩,憂郁不堪,顯得那么悲與哀。還有,大家都異樣消瘦,臉上刀子削的一般。壓抑的氣氛??澙@的煙霧。刀刻的臉龐。憂郁的眼神。悲傷的音樂。這一切讓人頭發(fā)根一點點地豎立,腿子顫抖,心中懼怕。法圖梅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突然感到心里脆弱、傷感、無依。她想美美地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的臉孔也和旁的人一樣鬼魅。這時候,仿佛有人從茶幾下面鉆出來,繞到她的耳邊說,“脫吧、脫吧!”她想努力看清這聲音是誰??墒菂s怎么也找不到。她就是看不到這聲音的出處。她漸漸感到軟弱、卑怯和沒有力量。她想集中注意力。然而,周圍形成的一種強烈地左右她的磁場,引導她的思維去她不愿意的地方。這很頭疼!一會兒,她覺得她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控的能力,精神渙散和錯亂,再也沒辦法把握和克制自己的情緒,任由一種外在的力量掌握了她。于是,她便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
人們也并沒有因為她的哭泣而去理睬她、安慰她,似乎覺得這一切都很正常。
大家依舊顯得那么漠然,自行其是。
法圖梅咬緊了嘴唇,希望自己能停止哭泣,堅強起來。
但是,她卻沒一點辦法戰(zhàn)勝這卑怯的懦弱。
這時,茶幾上有一根蠟燭被她用胳膊推了一下,“啪”地翻倒,嚇了她一跳。有一個女人——在她的感覺里——從法圖梅的身邊經過,怒視著她。
這像先前那個在桌子底下鉆出來叫她“脫吧、脫吧”女人。
可那聲音嚇了法圖梅,令她惶恐不安,并抑制了她的哭泣。
她馬上從褲兜里掏出疊好的手絹,揩了臉上的淚水,朝四下里看了看:包廂和擺放茶幾的角落,三三兩兩的人依舊在昏暗的蠟燭光下,喝酒、聊天。遠處顯得神秘。能聽見有人在玩撲克,也有的在搖“三個那個”——輸的一方喝酒,或者喝別的什么飲料。這里面坐著的,大部分都是一些水城的漂者,你從那深陷的眼窩和蒼白的臉孔可以認出。卑怯無依的生命,在這里才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嗎?
正在這當兒,一個表情下流的中年男子站在法圖梅的包廂跟前,一只手里端著半杯子啤酒,另一只手里拿一根冰激凌擱在嘴巴里嗍。舌頭慢慢地舔冰激凌上的奶珠子。他瞇縫著一雙詭異的眼,一眨不眨望著法圖梅,那貪婪且病態(tài)的舌頭,在冰激凌上花樣翻新地游動。法圖梅斜著眼瞧他,感到他那淫蕩的、迅速瞟過來的目光正盯在她的胸脯上。不遠處有人被那男子的行為逗得發(fā)出會心的笑。在黑乎乎的水吧深處,有人非常快地低聲說:“接個吻吧!”她不敢抬眼看。只是鼻孔里飄入那男子浸透襯衫的啤酒氣味??謶志鹱×怂男?,手掌頓時流出許多細微的汗珠。她丟下飲料錢,飛一般跑出水吧。
法圖梅又一次來到大街上,驚惶失措地向前緊走幾步,回頭望了一眼,街道旁的水吧一家連著一家,卻不見了人生如夢的水吧。她有些納悶:一場噩夢!人生的路就是一場夢的歷程,不知道再向前走下去會遇到什么。
“誰曉得呢?!彼谛睦飸崙嵉卣f,“反正,在這城市里有可能什么都會遇上!”
法圖梅向右一轉,拐到另一條街上,繼續(xù)默默地向前走,直到道路旁邊的樓房墻壁上一張白紙上的招聘啟事映入她的眼簾。一家花店在招收店員。她依照招聘啟事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花店?;ǖ甑睦习迥锸且晃皇嶂ɡ耸桨l(fā)型的中年婦女,對法圖梅說,“我的店里正缺一名女店員,你愿意就來。我們都是實在人,不坑人不騙人。工資一月一發(fā),決不拖欠。只要你給我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p>
天無絕人之路,法圖梅不禁心里一熱一熱的,說愿意干這份工作。
花店的門面并不大,里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的塑啊⒃录?、車前菊、毋忘我等等,均都靜靜擺在花店的長桌上,等待人們來訂購。
那女人真是三句不離本行,一張口就是關于花的學問和知識:諸如花是生命的象征,是美的代詞,情的寄托等等。她給法圖梅說,在不同的場合給人送花應有不同的選擇,贈給新娘子的花當然要配合新娘的衣裳。
花店里還有一個容貌嬌好的水城女子。法圖梅的工作就是和這個水城女子輪流看花店,并給訂購的顧客送花。
晚上,法圖梅睡在花店簾子后面的一張小鋼絲床上。一切都很好。一時間,來自鄉(xiāng)下的法圖梅感到輕松了許多,生活似乎重新開始,一切又有了希望。但是,那個面容漂亮的水城女子老是拿鄙夷的眼光看著她,并用一種咄咄逼人的目光瞧著她的全身,似乎心里暗暗責備法圖梅的白皙、豐滿、干凈,頭發(fā)烏黑光滑,責備她那一雙星星一樣眨巴的無辜的大眼睛。只要老板娘稍微給法圖梅一點好臉色,那水城的女子就變得很痛苦似的。
有一次,法圖梅去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送一束花。她像往常那樣,按門鈴進去,那老頭竟從門后面突然竄出來,一把抱住她。法圖梅嚇得面如土色,竭力推開老頭,扔下花轉身就逃。老頭又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不松,說可以給她很多錢的,說他不缺錢,缺的就是歡樂。他的歡樂到哪兒去了呢?法圖梅想。
又是一個尋找歡樂的人!
法圖梅掙脫后逃出來走在街上時,心里感到陣陣的痛。剛才老頭張開的嘴巴,那布滿了鐵銹般污垢的假牙齒上面,發(fā)出紙煙屎的惡臭味,令她的心口發(fā)緊,頭都發(fā)暈了。老是這樣,生活一會兒閃現出一線希望,一會兒又像狂風大作的海洋一樣洶涌澎湃。法圖梅的眼睛里頓時被恐懼包裹,但她又覺得她能對付了那個老頭。她還暗暗比劃著,只要照準他的假牙用手掌這么猛然向上一頂——就能把他害的病治好!她下意識地手掌朝上一抬。哈哈。
回到花店,那個女子,知道發(fā)生什么的樣子,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并帶著嘲諷的眼神說,“你把花送到人家手上了嗎?”
法圖梅默然不語,皺著眉頭,最后又不得不說,“是的!”她看到那女子轉過臉去,似笑非笑,就像是說,“裝什么正經,不也是個脫派嘛!”這趟差事,本來是由水城女子聯系送的,可她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叫法圖梅去。
“我今天差點倒了霉!”法圖梅還是坦率地說。
“為什么?”那女子故作訝異地問,眼睛里流淌著快樂:真是幸事,實現了她昨天夜里祈禱時的愿望。
法圖梅哭了起來,只是搖搖頭沒說什么。
水城女子佯裝關切,“怎么啦,誰欺負你了嗎?要想開一點!”希望能從法圖梅的口里掏出一些細節(jié)。
“越是在逆境中越要挺住和堅強。”法圖梅在心里對自己說。她覺得自己比剛來水城時好多了,一切都好多了,都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遇到事情不再表現得驚惶失措,垂頭喪氣;還有,心里也不再如剛來的時節(jié)那么空落落的了。記得剛來,莫名的孤獨、凄惶,像把什么東西丟了那么難過,特別想家?,F在好多了。但是,今天這個老頭,讓她想起炒她魷魚的那個老板,想起那天開導她的話,“別說是人,連那牛馬和飛禽走獸都知道高興和歡樂。你瞧見那些小鳥沒有,當一只小鳥爬在另一只小鳥的背上,翅膀啪啪啪,撲打個不休時,是多么快活高興吶!”老板用兩手做了一個很大的夸贊,又向外擴展開去。這個人,沒有因為自己的話感到難堪,而是做出嚴肅、冷峻、深思的面容,并像往常對待工作一樣堅持自己的意見。
說到小鳥和動物,法圖梅便想起水城的狗來,大大小小,品種齊全、形態(tài)各異,看得人眼花繚亂。而且,狗的主人把自己的狗一律心疼地叫:兒子,或者小寶貝!法圖梅送花的時候,常常要經過一個風景怡人的園子,園子里帶狗的人不勝枚舉。所有的狗有如一群歡快的少男少女,或吵吵嚷嚷,或奔跑,或尖叫,或把鼻子伸到別人的腿上嗅聞,歡快地蹦跳著,搖頭擺尾,一路小跑,顯示自己多么漂亮:瞧瞧,只有城里的我們才會這么討人喜歡??!有的人,愛狗到了極點——對自己的父母恐怕也沒那么照看過——還給穿的好看的衣裳。尤其是那些時尚的女郎給自己的公狗帶的小鈴兒,把小母狗狗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華麗的肚兜,避免別的公狗來突然襲擊或者騷擾。有時候,因為主人擔心在大庭廣眾之下,自己的母狗狗被人家的公狗欺負,會令她們感到不快,或者尷尬。當然,也有一些領狗的男士故意讓自己的公狗去追逐女主人們帶的母狗。往往,由于季節(jié)的不對頭,母狗往往自己會躲避異性,因此主人們不希望別人的公狗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狗狗的痛苦上。
有一次,法圖梅看見一個在生活中似乎十分得意的男人的小狗,被另一個在生活中看樣子辛酸狼狽的人的小狗給打敗了,徹底打敗了,一次又一次用肩膀撞翻在地。勝利者的主人真是眉開眼笑,樂得嘴巴歪在一邊,仿佛終于有了復仇和揚眉吐氣的機會;而那戰(zhàn)敗的狗的主人卻沮喪了臉,頹廢極了,似乎第一次嘗到了失敗的痛苦的滋味。
還有一位樣子有點齷齪的男人,牽著一條和他自己的臉面有點相像的公狗——也許是由于長期在一起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經過潛移默化的緣故,使得他們的臉孔和長相顯得一模一樣,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那狗身上的毛,一點不光滑,也不舒展,跟男人身上皺巴巴的衣服差不多。如果他們的生活好一點的話——那邋遢、凌亂地糾纏在一起顯得十分骯臟的狗毛早就該脫掉了;狗的臉孔上生出許多牛皮癬,看上去這兒一個白斑,那兒一個紅疤痕,真是蠢兮兮的,又丑陋、又荒唐,看看狗臉,再看看人臉,人就會真的忍俊不禁。這些鏡頭讓法圖梅想起自己上初中時唯一讀過的一部外國小說《局外人》里面的那個養(yǎng)狗的老頭,他們仿佛同出一轍,一個是外國版的,一個是中國版的。真的,生活無國界啊!
一條不上檔次的小公狗,正在追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的儀態(tài)萬方的小母狗轉圈兒。追著的時候,小母狗脖子里的小鈴發(fā)出撩撥的紛亂的聲響。那男人仿佛是故意誘導他的公狗去攆人家的漂亮的母狗。男人的渾身骯臟的狗的鼻子在那條名貴的小母狗一些不該嗅的地方一個勁兒地嗅聞,使得那個婦人很不滿意,臉孔上寫滿了意見和懊惱。婦人牽著自己的母狗要走開去。
可是那男人的公狗卻窮追不舍。
鈴聲更加紛亂了,灑了一路。
男人看看婦人的眼睛,便學電視上的外國人聳聳肩膀,做出莫可奈何的表情,但是你能看出他是多么得意和有意而為之啊!他們都抓了自己的狗韁繩不放。女人的母狗走到哪里男人的小公狗就跟到哪里。這樣一來,女人走到哪里,男人就跟到哪里。
那貴婦人真是感到哭笑不得,有苦說不出。
實際上,每每男人的小狗有點厭倦時,那男人卻表現出焦急不安的樣子,不時有意識地抖動自己狗的繩索,鼓勵他的狗做一點他所希冀的表現來,似乎狗達到的目的和所占到母狗的便宜的多少,就是他在那貴婦人身上達到的目的和所占到的便宜的多少。法圖梅看到那男人滿臉的情欲和淫穢的神情,跟一次夜間她穿過一條小巷子里遇見的一個男子的神情一模一樣。記得那次,由于在一個燈光暗淡的小巷子里,那男子的面孔便看不很清,他從斜面徒然湊過來,呼著滾燙的熱氣,在她耳邊低語著邪惡的話兒?;奶?、可惡的情形令法圖梅羞紅了臉,匆匆地跑了。她覺得這些男人有時候跟狗一樣,不知害臊,用家鄉(xiāng)的話說,就是不要一點臉,就是個賴皮!
談房價、論寵物仿佛是城里的許多人一項津津樂道的工作。覺得只有他們才能夠品出這里面的意思。那天,她回到花店,晚上又困又乏,就倒頭和衣睡了,夢中看見一頭大灰狼變成一個美貌的男子,坐在她床頭給她講關于一個愛情的傳說。后來,美貌的男子開始唱起來了。月亮也徐徐地升上來,掛在窗戶上。他歌唱的是一個鄉(xiāng)村愛情的歌謠。因為法圖梅是鄉(xiāng)村來的。那歌謠中的故事,法圖梅童年的時候,媽媽就已經講過了。歌聲清涼而悠揚,帶點傷感:
紅色馬兒呀我的紅馬
鋒利的匕首呀英武的哥哥
美麗的丫頭
你高高挺拔的鼻子尖上挑著一顆太陽
那千年萬年的眷戀和故事如一縷風
馬兒呀馬
丫頭呀丫頭
讓我們脫開邪惡呀苦海
……
她醒來的時候,想起爸爸媽媽,想起村子里的伙伴。她收到過村子里同學的來信,說人們都在議論她,有的說她跟一個有錢的幾乎能給她當爸爸的男人睡了覺;也有說她出入于一些燈紅酒綠的地方和場所,說白了,就是陪客睡覺唄。
總之,村子里說什么的都有?。∩踔?,有人還指責法圖梅的父母親,開口閉口:誰誰家的小娼婦吶!大部分人則是在諷刺、挖苦和嘲笑。
不說村子里的人吧。
還是說說法圖梅,她在花店干了一個月,到發(fā)工資的時間,那女人給她粗略地算了一筆賬——工資本來就低,最后竟然算得所剩無幾。那女人口氣還算是溫和,說是法圖梅打碎了她的一個暖瓶,而且作為店員,對花方面的知識那么生疏,外行得很,又住在她的花店里,如果她不讓她住的話,在外面租房子多貴啊,得花費多少啊等等。
法圖梅真是啞口無言。
第二天,法圖梅自己把自己給炒魷魚了。那女人心有不甘,反復留法圖梅,“干得好好的,干嗎走呢?我正準備給你加工資呢,還打算給你置買一身新衣裳呢。說老實話,在這城里,你能找一個像我這么干凈、輕省的活計不容易呀!”
可法圖梅還是走了,她對這城市已經有點熟悉,她去了一家飯館端盤子,雖然活計臟點累點,但工資比花店稍微高了點。當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但換個環(huán)境畢竟有點新鮮感。她還和飯館里面的兩個女孩合伙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這里的老板和以前的那些老板一模一樣,依舊說得天花亂墜的,說,“我們的飯館,到年終的福利獎金要成為這城里最好的!”老板的頭向上揚著,驕傲得跟總統(tǒng)一樣。法圖梅已經變平靜了、聰明了,她不再激動和興奮,也不會隨便就信以為真的,她明知道老板睜開了眼睛在說瞎話,但也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因為她暫時要在這里安身了,人總得生活啊,等以后找到或者發(fā)現更好的去處,再離開這里。她想,在這么一個許多人看著極其美麗的城市里,有多少人想扎下腳,但都漂不了多久,就得奔向下一個地方,有些不得不奔回家鄉(xiāng)。但是她現在漸漸地了解和熟悉了這個城市的脈搏,普通話也在長進——她想總會有一個自己滿意的去處的;總有一天,她會在這人多如牛毛的城市開辟出一個自己的立足之地的。
日子又平淡地過了兩個星期,也就是在這家飯館里,就在端盤子、抹桌子的工作之余,法圖梅認識了一個端盤子的男孩子,他的腦袋和鵝蛋一個形狀,一臉麻子,說是出花癍的時候留下的可愛記號。他對自己的缺點毫無慚愧,反倒非常得意。經常拿自己的這些缺陷給別人取樂。漸漸,在法圖梅面前取得了好感。他偶爾也到法圖梅的住處去,給法圖梅帶點零碎的吃食什么的。
時間一長,法圖梅就喜歡上了這個鵝蛋頭。
有一次,寢室里的那兩個女孩子給一個玩得好的大姐姐的婚禮恭喜去了,晚上沒有回來。鵝蛋頭好像算著似的,就來了。他們坐到深夜的時候,他說,“夜深了,外面黑,我不想回去了!”
聽了這句話,法圖梅漂亮的臉蛋紅透了,細密的汗珠潮濕了她的手心,連鼻孔也潮濕了。法圖梅覺得可怕極了。她已經非常清楚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她爬在自己床鋪的被子下面的深處。
鵝蛋頭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和你同歸于盡。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拋棄你,我們永遠會在一起!”
關于夢中的大灰狼,出現在她的腦海里。她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了。只在心里喃喃地禱告。
盡管她想把眼睛牢牢合住,但她還是看見他的鵝蛋腦袋上竟然有一個疤痕,隱藏在頭發(fā)的深處,就像是子彈擦過去時留下來的。那疤痕上沒有頭發(fā),她的手指在那疤痕上觸了一下,光滑如蠟燭,還有一絲油膩感。盡管法圖梅的個子又高又大,清秀挺拔,卻在此刻,都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鵝蛋頭的動力。
他們兩個都被汗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晚上,下班之后法圖梅又被鵝蛋頭在路途中截住,拉拉扯扯地推到鵝蛋頭的住處,一夜沒歸。以后,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直到三個月過去,一切情況都重新顛倒過來:鵝蛋頭不去找法圖梅了,而是法圖梅去找鵝蛋頭。因為她的肚子里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她想她會因為這個生命的誕生而在這城市里堅持生活下去。每當她從住處早早起來,往飯館急匆匆趕的時候,會聽見,在路途旁邊巷子內的學校里,傳出一個女孩子奶聲奶氣的朗誦課文的聲音:
“大雨點問小雨點,你要到哪里去?”
“小雨點回答,‘我要去有花有草的地方。你呢?”
“大雨點說,‘我要到沒有花沒有草的地方。”
“不久,有花有草的地方,花更紅了,草更綠了。沒有花沒有草的地方,長出了紅的花,綠的草。”
這清脆明亮的聲音在早晨的天空里傳得很遠很遠,在這難得的寂靜的城市的巷子里回蕩,顯得非常奇異。法圖梅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盛夏過去了,秋天臨近,太陽的溫度在遙遠的天際漸漸涼下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規(guī)律的。人也一樣,有生老病死,也有盛衰榮辱。有一天,法圖梅去鵝蛋頭的住處,發(fā)現鵝蛋頭一切都搬得無影無蹤,她問所有知道鵝蛋頭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傊?,鵝蛋頭徹底消失了,她找了好久也沒找見。這時候,她真是欲哭無淚,心里空蕩蕩的,同時感到害怕。她漸漸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去找了個小醫(yī)院把孩子做掉了。她把自己關在宿舍里美美哭了三天。半個月后,她回到了村子里。
翻年開春的時候,法圖梅背著包裹又要進城了,這次沒有人再攔擋她。她就徑直坐上班車走了。
盡管回鄉(xiāng)下、進城,進城、回鄉(xiāng)下特別麻煩。但是,生活對于法圖梅來說是有意義的。奮爭,挫折,夢想和現實在交織著,但她已經習慣了,因為她有生活的信念,有信念的人是不怕挫折和失敗的,信念和夢想會支撐她的精神不會倒下去。她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動不動因為人生的不如意和本來得不到的東西而要死沒活的,動不動就輕生。她不會的。不管以后如何,即使鵝蛋頭早已離她而去,她都會珍惜她自己的生命。夢想是她活著的理由。法圖梅知道,在她的心靈里有比金子更可貴的東西支撐著她呢!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