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爾雅》與《馬氏文通》語法觀的不同

沈冰

摘要： 《爾雅》是疏通古典經(jīng)籍中方言古文的工具書，而《馬氏文通》是第一部關于漢語語法的系統(tǒng)性著作。本文以《爾雅》和《馬氏文通》為研究對象，發(fā)現(xiàn)兩部不同年代不同書寫方式的著作其實都可以被當作語法書來看待，只是兩者的語法觀有顯著差異?！恶R氏文通》重在通過理性和邏輯建立一個虛假的結構單位；《爾雅》則主要依靠想象力和悟性，體現(xiàn)綜合的思維方式。

關鍵詞：《爾雅》；《馬氏文通》；語法觀

一、《爾雅》與《馬氏文通》

《爾雅》是疏通古典經(jīng)籍中方言古文的工具書，是傳統(tǒng)訓詁學的開山之作?！夺屆穼Α盃枴薄ⅰ把拧钡慕忉尫謩e是“近也”、“正也”[1]。而所謂“近正”即“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2]”。

自《爾雅》問世以來，歷代都有經(jīng)學家為其作注，這其中就包括了晉代郭璞的《爾雅注》、唐代陸德明的《爾雅音義》以及宋代邢昺的《爾雅疏》。正是因為有后人不斷地為前人的疏漏作補充，在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下去考證、闡釋古文字，傳統(tǒng)訓詁學才得以繼承和發(fā)展。

可到了晚清末年，國家存亡危在旦夕，一股“向西方學習”的新思潮開始逐漸萌芽。訓詁學、小學乃至經(jīng)學的研究已然都變得毫無意義。馬建忠說“文以載道而非道，文以明理而非理[3]”，那些傳統(tǒng)的用以承載“道”彰顯“理”的經(jīng)文已經(jīng)解救不了國難了，能掙脫壓迫、擺脫落后的唯一方式就是學習西方的“道”與“理”，即所謂的專門知識?！恶R氏文通》也由此產(chǎn)生。

《文通》是第一部漢語語法書。它的問世標志著漢語語法研究成功擺脫經(jīng)學附庸的地位，成為漢語語言學的一門分支學科。它對后世的漢語語法研究的影響深遠而持久：章士釗的《中等國文典》、陳承澤的《國文法草創(chuàng)》、楊樹達的《高等國文法》，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都有沿襲《文通》的體系。連后來呂叔湘的《中國文法要略》、王力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也受到其影響?！昂`路藍縷之功”雖不可泯滅，“削足適履之過”倒也沒少提及，幾乎都是說機械模仿西洋語法（主要是拉丁語法）有多不合適，只可惜《文通》之后出現(xiàn)的漢語語法書也都被關在西洋語法的框架里出不來。

二、“詞本位”的語法書

正如前文所述，《馬氏文通》是中國關于漢語語法的第一部系統(tǒng)性著作，漢語語法研究至此獨立為一門學科分支。但這也恰恰說明漢語語法的研究在《文通》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比如，被今人當成同義詞詞典的《爾雅》中，就有組詞成句的虛字介紹，如《爾雅·釋詁》中的“逮、及、暨、與也?！保ǖ?3頁），《爾雅》的郭注中也取了《公羊傳》的例子“會及暨皆與也”?！段耐ā分邪炎窒确痔搶崈纱箢惖淖龇ǎ褪抢^承了中國古代漢語語法的研究成果。中國古人在虛字上研究成果頗豐，其中包括宋代周煇的《清波雜志》、元代盧以緯的《語助》、清代袁仁林的《虛字說》和劉淇的《助字辯略》等。而且從《文通》本身也可看出前人對古漢語語法的研究。馬建忠在談到“華文所獨”的助字時，便引用了《文心雕龍》（“‘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啤保⒑汀稄V韻》（‘也，語助也，辭之終也）等等。

然而，這樣來談古代漢語語法，多少受馬氏的“詞（類）本位”語法所限，最終只能得出一個古代漢語語法成就不大的結論。這是因為馬建忠雖然是根據(jù)意義劃分詞類，但是這種模仿西洋語法體系劃分的詞類更適合有明顯形態(tài)變化的西洋語言。在西洋語言里，形態(tài)不一的詞類可以控制句法。所以對于無明顯形態(tài)變化的漢語來說，“詞”不宜作為語法本位。于是，就有了后來的“句成分本位”、“詞組本位”、“字本位”、“小句中樞”等。這其中，“詞本位”、“句成分本位”、“詞組本位”其實都是為了解決語言框架中的結構問題而提出，可以說是屬于傳統(tǒng)語言學和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范疇之內(nèi)，而“字本位”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了漢語的超句法問題，“小句中樞”則從語法研究擴展到當下流行的話語研究。只是，要真正擺脫這種“語素——詞——詞組——句子”的理性語法的束縛，或者是要讓“鞋子穿得合腳”，還需從漢語的自身特點出發(fā)，甚至從漢語的源頭出發(fā)來思考。

金克木先生就曾表示中國古漢語語法是有別于西洋理性如“句本位”語法的“詞本位”語法，認為“中國在公元前三、四世紀即戰(zhàn)國末年已開始有詞本位的語法即《爾雅》[4]”。為了佐證這一思想，他把印度現(xiàn)存最古的語法成果和《爾雅》作了比較。他談及了印度的三本著作——《波你尼經(jīng)》、《尼健豆》及《尼錄多》。這三本書中，《波你尼經(jīng)》是印度古代文法家波你尼所著的梵語文法書；《尼健豆》是一本難字匯，列舉并解釋印度上古時期《吠陀》經(jīng)文中的難字；而《尼錄多》則是用來解釋《尼健豆》的，研究詞源學的書，現(xiàn)在一般和《尼健豆》集合成一本書?！恫隳峤?jīng)》定的梵語規(guī)范，后來和希臘語、拉丁語和一些現(xiàn)代歐洲語言融合，于是產(chǎn)生以理性語法為框架的梵語語法。而《尼健豆》這種形式則和《爾雅》出奇的吻合，可謂為“詞本位”語法正名。但之后，金克木先生馬上又補充說明“詞本位”的說法有點不妥，仍受理性語法的束縛，真正的古漢語，其詞句難以劃分。

金克木先生把《爾雅》視為“詞本位”的語法書，作者以為這是種反對理性語法框架而不反對理性的認識。當代學者一般對《馬氏文通》是一部“詞本位”的語法書這樣的表述不會覺得不妥，且一般只把《爾雅》當作一部最早的辭典，最早的訓詁學作品，最早的同義詞詞典，或者是對語義學研究有巨大價值的古籍。語法，從狹義的理性主義的觀點看，是組織自然語言中詞、詞組、小句的結構上的規(guī)定。許國璋說“語法是制約句子里詞與詞的關系的規(guī)則[5]”。支持這種狹隘的觀點的漢語研究者們，很多只能因循《馬氏文通》的老路，卻很難超越《馬氏文通》。但從廣義的真正理性的認識下，或者說從語法書的功能角度談，語法書，除了教人學外語，不外兩類：一是講解本國古文；二是給通行語言定規(guī)范[6]。照這么說，將不同地域、不同時間的同義詞羅列在一起的《爾雅》即是語法書。而對于金克木先生所言的“詞本位”，雖然他自己表示這種說法是受“理性語法”束縛所致。但考慮到上古漢語里單音節(jié)詞占大多數(shù)的事實和漢字字形的限制，基本上可以說一個“字”等同于一個“詞”，即“字（詞）本位”的思想在古人心目中是根深蒂固的[7]，所以金先生的判斷有一定道理。

如此一來，《爾雅》與《馬氏文通》皆成了“詞本位”的語法書。只不過，《爾雅》是廣義上的語法書，而《馬氏文通》是狹義上的。《爾雅》的詞是“詞音——詞形——詞義”里的“詞”，如“希、寡、鮮，罕也?！钡摹跋！保欢恶R氏文通》的詞是“詞——句讀”里的“詞”，如實字卷之二名字二之一的“公名”。

三、實證語法vs唯理語法

“實證語法起源于古希臘，目的在解釋遠古時期的著名詩篇。它的作用與中國的訓詁學和小學相近。[8]”實證語法的兩大特點是舉例和分類?！稜栄拧烦肆谐隽斯艜r候重要經(jīng)籍中出現(xiàn)的字，以及將這些字以同義詞的形式放在一起之外，并沒有舉任何字的任何例子（排除《爾雅》的注疏）。沒有例子似乎就意味著達不到實證的效果。然而，《爾雅》這一本難詞匯的奇妙之處或許就在于它沒有舉例，更準確的說是，經(jīng)史子集哪里都有它的范例。能給《爾雅》作注的皆是大學問家，而沒能力給《爾雅》作注的一定也自幼把《論語》、《孝經(jīng)》之類的書爛熟于心。這樣，有了一定文言的基礎再讀《爾雅》，之前學的才能變得脫口而出?！稜栄拧纷鳛殚喿x經(jīng)書的“戶牖”，本來便是與經(jīng)書配套使用。同樣的，即使《希臘語法》在每個類別中都添加了例子，也不能脫離遠古詩篇。在分類方面，除去前三篇，從“釋親”、“釋宮”、“釋器”直到 “釋鳥”、“釋獸”、“釋畜”這后十六篇的分類完全依照事物的真實類別。相比于《希臘語法》自創(chuàng)了八大用于區(qū)分詞性而和現(xiàn)實事物關聯(lián)不大的類別，《爾雅》的分類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所謂語法的功能，它更像是一本百科辭典的分類。所以，晉代經(jīng)學家郭璞在為《爾雅》作注的過程中，不經(jīng)意間就解釋了一些古代動植物的名稱，使《爾雅》對后來的本草研究都有重要意義。所以，《爾雅》作為實證語法，無論是在實用性上還是在分類意義上都是值得肯定的。

而被當成“唯理語法”的《馬氏文通》，它的意義在于普遍原理的探索，并要在分類列舉的基礎上，進一步解釋各類詞的理性依據(jù)。許國璋先生已經(jīng)從分析《文通》的序、后序、例言、界說以及與《普世唯理語法》的比較多個方面，證明了《文通》語言觀的現(xiàn)代性，證明了馬建忠做到了“明理”。然而，“明理”并不能掩蓋他在實用性和分類意義上都比《爾雅》薄弱的缺點。

《爾雅》在實證、分類，甚至是隱含的文化價值上都是與古典經(jīng)籍契合的。而《馬氏文通》則要求讀者在讀經(jīng)書的同時，額外學一套依靠分析的抽象的體系，倒不論這套體系是否“合腳”，至少是多花了工夫。另外，馬建忠于后序說到“西文本難也而易學如彼，華文本易也而難學如此者，則以西文有一定之規(guī)矩，學者可循序漸進而知所止境，華文經(jīng)籍雖亦有規(guī)矩隱寓其中，特無有為之比擬而揭示之[9]”。西洋語言的容易學習是否該歸功于西洋語法暫且不論，《馬氏文通》對學習古漢語的幫助實際上是非常有限的。

四、淺談語法觀

《爾雅》和《馬氏文通》的共同點有二：一是都選材于古漢語著作；二是它們都是規(guī)矩，或者依此文說的，都是語法。而本文主要探討兩者語法觀的不同?？偟膩砜?，《馬氏文通》體現(xiàn)的語法觀里，除了普世性外，就是理性和強調(diào)分析的邏輯思維。用?？碌脑捳f，這種語法“只是在表面上構成了一個一致的形態(tài)”，而當你發(fā)現(xiàn)了這個形態(tài)束縛住了語言，變得不合適時，你必須得“承認陳述的、分析的、描述的、原則的和結果的、推斷的整體是一個虛假的單位” [10]。

而《爾雅》則沒有建立虛假的結構，沒有“詞——句讀”，只有“音——字——義”。如果說“詞——句讀”的關系需要依賴人造的“起詞”、“語詞”的話，那么“音——字——義”的關系符合索緒爾所說的“能指”和“所指”之間的任意性，同義詞的集合主要依靠的是想象力和感悟，如，“首”（頭）、“祖”（宗廟之始）、“胎”（人成形之始），皆為“始”。當然，因為想象力和感悟的不同，人的認識會有偏差，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給馬建忠建立統(tǒng)一的“規(guī)矩”提供了一個理由。最后從《爾雅》完整的分類和不舉例（或者例子就是五經(jīng)和其他古籍）的角度看，《爾雅》體現(xiàn)的是一種綜合思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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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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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金克木.文通葛郎瑪[J].讀書，1998（6）：129-130.

[5][8]許國璋.許國璋論語言[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1：41-44.

[7]姜仁濤.《爾雅》同義詞研究[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1-2.

[10]米歇爾·?？?知識考古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