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
狠人及其他
■張 麗
張麗,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第三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有小說入選《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中外百年經(jīng)典微型小說大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jīng)典》《中國當(dāng)代閃小說超值經(jīng)典珍藏書系》《2010年中國微型小說精選》《2010年中國時文精選》《2011中國年度微型小說》《2011年中國手機(jī)小說精選(閃小說年選)》《2012年中國微型小說精選》《2013年中國微型小說精選》等。出版散文集《像鴿子那樣飛》,小小說集《幸福的檸檬》等。
享福喪事的鑼鼓聲遠(yuǎn)沒有他娶媳婦時喧囂高亢,嗩吶的聲調(diào)一詠三嘆,悲悲切切,像是在替菊訴說心中的往事。操辦喪事的還是那些鄉(xiāng)鄰,小賣部的駝子、上灣的狠人,還有下灣的李媒婆和牛販子癟三也在。當(dāng)初,中灣人熱熱鬧鬧到趙棚山里把菊娶回來做享福的媳婦,特別是李媒婆,磨光了嘴皮,跑斷了胯子,來來去去馬不停蹄地撮合,才用一堆堆彩禮換來享福和菊的婚事前所未有的熱鬧和富足,八抬大轎,18件嫁奩,娶親的排了一條沖,喇叭嗩吶吹了兩天兩夜,鞭炮屑像成群的紅蜻蜓翻飛。很多人說,人這輩子,一生風(fēng)光一回,值了!
如今,不得不無比莊重地為享福安排后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誰料到享福命短,是無福之人。哀樂如陰云籠罩庭院,把人的心吹得涼嗖嗖的。李媒婆的巧嘴似乎僵化了,少有開腔,駝子一輪輪給親戚遞煙倒茶,黃毛狗跟著鉆進(jìn)鉆出。堂屋的主事沒一刻清閑。他張羅過無數(shù)回紅白喜事,哪些人去設(shè)靈堂,哪些“八腳”上山給享福挖井(井即墓坑。“八腳”就是八個男人,從挖井到抬棺去埋,少一個不行),哪些人去借桌椅板凳,早已在心里合計好了。狠人叼著煙走來走去,不時對主事指手劃腳。他看不得主事的沉穩(wěn),更看不慣一村人圍著主事轉(zhuǎn)。河村是狠人的地盤,做主的應(yīng)該是我狠人。狠人想著,臉上的肌肉擰在一起,那處刀疤更加瘆人。
“您歇會,抽支煙?!瘪勛庸^來,給狠人遞上一支煙。轉(zhuǎn)身時,又往狠人的口袋里塞了一包紅塔山。
哀樂在角角落落沖撞回旋,攪得菊肝腸寸斷,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嘆自己三十不到的好年華守寡,哀一雙兒女往后可怎么過?才五六年的光景,結(jié)婚的喜慶還沒有在人們心頭散去,那句“值了”還在耳邊回響呢,一切就換了模樣。
菊是趙棚山里人,做姑娘時相貌出眾,又很傲氣,當(dāng)?shù)厝私兴?。她濃眉大眼,說話清脆悅耳,笑起來河水都跟著“咕咕咕”翻泡泡。
那年“看家”(本地風(fēng)俗,相親時女方要到男方家看家境),媒婆問菊啥想法,菊故作為難說:“選親不如選媒,您當(dāng)媒人我當(dāng)然放心,家是看上了,就是他長相差了點?!泵狡抛彀湍擞停骸澳氵@女娃子額頭上長了眼睛,三只眼看人,人家是個獨(dú)苗,瘦是瘦點,坑眉凹眼也不缺那一點,他吃公家飯的,大伯又當(dāng)官,前途大得很,幾多人想我撮合我還不答應(yīng)呢!”菊不需要媒婆說得那么細(xì),堂姐芳的男人就是享福學(xué)校的老師,芳早把享福根正苗紅,大伯是公社書記的家底透露給菊了。況且是享福先看上了菊,就算媒婆替別人撮合,享福也不會答應(yīng)。
菊第一次到享福家,由媒婆帶著,在房子里三間外三間里看。那土改分得的鄉(xiāng)紳玉鄂的房子,青磚瓦、馬頭墻,高門大戶有氣勢。菊看得心花怒放,可她不表露出來。享福不一樣,他跟前跟后,一味賠笑臉,盡說好聽的。菊看不上享福的饞樣,又覺得很受用。自己一個山里丫頭把禾畈地堂堂教師抓在巴掌心里,當(dāng)然得顯擺顯擺。菊不溫不火,享福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不得,逮住機(jī)會就去菊家?guī)兔ψ鍪隆幼鞑辉趺蠢?,那份認(rèn)真勁可是真的。享福是獨(dú)兒,家里6個姐妹,平時當(dāng)老師,沒有做過農(nóng)活。他來,大包小包帶東西,到田間地頭,一文弱書生樣,當(dāng)然不要他做事。不做事站站,菊家人覺得有臉面。逢年過節(jié)享福也會來事,布料、豬肉、糕點挑好的往菊家送。
猴子不上樹,多打一會兒鑼。享福的殷勤得到回報。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菊嫁給了享福。那天的場景與今兒何其相似,還是這房子,還是那些幫忙的人……只是那日翹起拇指說值了的人,看到菊和兩個哭泣的孩子,也不由得嘆息搖頭。
“八腳”吃了早飯上山挖井去了,狠人想去后山瞧瞧,又怕菊知曉后不高興。病怏怏的享福終于去了。六年里,他和菊吃一鍋飯,睡一個床,夫妻成雙結(jié)對,點點滴滴,時時處處對狠人都是煎熬。享福算個毬,要不是有他大伯這個老家伙當(dāng)后臺,能娶到菊?狠人眼睜睜地看到一朵鮮花在牛糞上開花結(jié)果,空嘆自己徒有狠人的虛名。在一沖人面前人五人六,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就是要不到菊的一張好臉色。
就說八腳吧,挑上的八個男將誰有我狠人的勁頭大?不要我去還看不得。狠人厭煩主事挑選八腳那套話:人要善,心要實,辦事要牢靠,為人要有好口碑,否則,對亡人的后代不利,更惱火菊沒拿自己當(dāng)事?!案F雞巴講究,過的么日子能瞞得過我?驢子拉屎外面光,總有一天,老子要扯下你的遮羞布,讓你乖乖爬上我的炕頭……”狠人瞟了一眼菊,恨恨地丟下煙頭,用腳踩熄。
人一悲傷,各種滋味涌上心頭,哭喪給了菊發(fā)泄的出口。她哭訴:我苦命的人啊,你沒享到福啊,你說了跟我到白頭的呀,我的親人!你咋這么狠心哪,親人吶……那長一聲短一聲揪心的哭訴,在場的人跟著抹眼淚。駝子聽得心寒,悄悄躲進(jìn)灶屋去燒火。他明白,菊訴的是享福,哭的是自己。
盡管關(guān)起門過日子,好不好在各人心里,值不值別人說了不算。在一個灣里生活,享福的家底駝子清楚,享福一貫的品性駝子也知曉。這些年,別人看不起駝子,菊從來沒把他看外。菊的苦,駝子哪有不知?
菊是過了門才曉得享福除了上課,純粹一懶人,啥事不會做也不做。家境也不是以前看家的寬綽,那些排場都是花了代價的,是出嫁的姐姐們湊錢讓弟弟風(fēng)光。菊是個心氣高的人,享福做不得事,畢竟是文化人,要維護(hù)臉面。暗地里兩人吵得天翻地覆,走出門與隔壁左右鄰居說說笑笑。菊的嘴對享福像刀子不饒人,雙手卻像耙子會持家,過日子是好手,種田,喂豬、養(yǎng)雞、放牛,樣樣能干。享福餐餐有熱飯暖胃,夜夜有老婆暖身,女兒出生了,又生了兒子。日子看似順湯順?biāo)?,菊紅潤豐滿,伢們活蹦亂跳,可享福越來越瘦,瘦得像枯干的木柴。村里人納悶,怎的一個屋里吃飯,菊像是吸血鬼,吸干了男人?這可不得了,定親的時候,就不停地要彩禮,要了三年吶,硬是把享福家要空了。這嫁過來也不消停,要人命呢!果然,享福得了絕癥。癌,沒得診?;ㄈ兹f做了手術(shù),菊向娘家借,向親戚鄉(xiāng)鄰借,說哪怕賣房子也會還的。男人的命延續(xù)了一年,還是走了。很多人說,菊不值,用大幾萬塊換男人一年的活頭,不值。
享福走了,菊落得一大匝借條、兩個孩子、還有享福的雙親。老的老,小的小,扔下吧,有自己的骨肉,良心上過不去還遭人罵??梢粋€外姓女人又結(jié)了扎,這大的拖累,往后的日子怎么過?才三十不到吶,有人建議菊坐堂招夫,找一個招郎。招郎是鄂北山區(qū)的叫法,意思是入贅、倒插門的女婿。菊才點頭呢,狠人就托李媒婆上門。說不嫌棄菊帶兩個娃娃,也不打算生育自己的孩子,愿意為菊擔(dān)擔(dān)子,給她一家子當(dāng)靠山。菊早就知道狠人的心思,大伯在的時候,狠人不敢放肆,享?;钪臅r候是公家人,狠人也有些怕處。而今,兩人都去了,一家老小誰撐腰?菊不甘心嫁給狠人,又不敢明著回絕,只好推脫說夫妻一場,起碼守喪到享福三年滿。
嘴上說守喪三年,暗地里,菊見過幾個男人。對方對菊是滿意的,一聽說要做招郎就沒有下文。事實明擺著,在河村,且不說菊家是一亂攤子,就是年輕姑娘也難找個招郎。若不是窮得沒飯吃,誰會改名換姓離親別友倒插門?更別說替別人養(yǎng)兩個娃子。時間一天天過去,狠人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勤快。菊才趕牛到地里,狠人就套上犁耙耕地,菊帶著孩子捆草頭,狠人一擔(dān)擔(dān)往稻場挑,就連吃水也幫菊挑滿水缸。一來二去的,不光河村,整條沖都知道狠人在等菊,菊遲早是狠人碗里的一盤菜,誰還敢起心思?
狠人做得理直氣壯,菊卻矮了三分。不知不覺,河村人看菊的眼神躲躲閃閃,說話的語氣客氣中顯出生分。似乎菊從一個受人同情的弱者變成了狠人的同謀,讓大家不得不保持距離。只有駝子看見菊還是點頭微笑。一次,菊倒了陽氣般到小賣部買了鹽要走,駝子叫住了她,說:這是別人送我的四盒腦心舒,我不喜歡那個味,喝不進(jìn),給你拿去!菊抬頭,眼里有淚,說不要。駝子寬慰地笑說,我是你耀祖叔吶!
駝子的小賣部在路邊,和公共茅廁共一個山墻,恰好和菊的房子隔一個池塘相對。小賣部旁邊有幾棵夾竹桃,粉白的花朵直逼人眼。菊一個人的時候,坐在屋里能瞅見看書的駝子。想象桃花下少年耀祖的模樣,五官應(yīng)該還是這樣端正,皮膚該是白凈中更加少嫩,只是脊背——挺直的話,應(yīng)和他老子一樣玉樹臨風(fēng)吧?駝子讓菊看過父親玉鄂的畫像,確實如灣里老人們說的那樣,俊得讓人憤恨老天爺偏心。人俊又有思辨奇才,小小的河村豈能容下鐵嘴大狀師玉鄂?玉鄂自絕于人民時,唯一的愿望是請鄉(xiāng)親們放過年幼的兒子,但享福的大伯要把革命進(jìn)行到底。地主崽子耀祖名字招搖不說,骨子里也不安分,要把他打趴下,永世不得翻身。駝子除了看書的習(xí)慣和別人不一樣,菊看不出他的不安分。菊喜歡有文化的人,楚劇里五子登科中狀元是何等榮耀,小姐公子花前月下是何等浪漫,要是耀祖……菊看著想著,兀自笑起來,一抬頭,狠人正盯著自己,臉上陰森森的。
一天,兒子突然跑回來說,耀祖爹養(yǎng)了多年的黃毛狗被人毒死了。
享福三年滿后,菊招了狠人。
“狠人”做招郎之前是有名字的,只是村里人不敢喊。一來,狠人有惡相。一張臉,丑陋不說,縱橫猙獰道道疤痕;一雙眼睛,鷹樣陰沉沉透著寒光。再就是有劣跡,似乎是應(yīng)證那句“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狠人在號子里呆過的信息,他還沒回河村,就傳遍了溝溝坎坎。
狠人初回河村,就在唯一的吃水塘丟了包炸藥,那一聲炮響,滿塘翻起白花花的魚肚皮,他把魚弄到集市賣了換煙酒,看中誰家的雞鴨逮住就殺了吃,村民敢怒不敢言,見了他繞道走。夜里有小伢吵夜,大人就呵斥,再哭,狠人來了!一句話比哄、拍、抱,打還靈驗。狠人的狠氣最初是相貌帶來,雖說不能以貌取人,一個五大三粗的爺們,疤臉、鷹眼、寡語、冷言,總讓人不寒而栗。他呢,似乎偏要名正言順,取名“黃三梗子”。黃當(dāng)然是享福的姓,狠人做的是菊的招郎,是頂替享福,享福姓黃,狠人就姓黃。姓沒有異議,名字蹊蹺,三梗子不是三梗子蛇么,毒氣大著呢!有毒氣總不能叫毒人吧,叫他狠人,是畏懼也是抬舉。你狠我怕你,惹不起躲得起。硬是碰上對了臉,擠出笑容打個招呼。河村上中下三個大灣,姓雖不同,場面上還是一家人。村人與狠人打招呼,狠人也是笑臉相迎。笑和笑不同,這邊是小心翼翼,和顏悅色,那邊似笑非笑,面目猥瑣。有人就猜,狠人到底因何坐牢?殺人?不會,那得填命。打砸搶?有些像,不然,哪來的傷疤?至于小偷小摸,還輪不上去蹲號子。
河村人對狠人看似疏遠(yuǎn),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心里卻好奇得很。暗地里揣測、打聽他的喜好和行徑。癟三是個牛販子,習(xí)慣于走夜路,溜墻角。一次他偷偷趴在菊家后窗聽房,原以為能探些夫妻之秘做下酒談資,冷不丁耳朵被擰住,嘴巴還沒叫出聲,被塞進(jìn)一破鞋板。癟三扭頭掙扎,眼見是狠人,想求饒嘴巴堵著,一股臭氣直沖鼻子。狠人像貓捉弄老鼠般,撥弄癟三的下巴:“想看,嗯?進(jìn)屋?!卑T三雙腿篩糠?!安弧2豢?,路過!”幾個字從鞋縫擠出,沙土細(xì)溜溜直往喉嚨里鉆,咳不出吞不得。狠人呸了他一口,朝他褲襠掏一把,扔下一句:“小東西?!甭朴契獠交匚?。
有了狠人,中灣仿佛突然安靜了。就說以往吧,一碗飯,大家不約而同端到池塘邊,坐在楊柳下,天南地北瞎侃,侃到碗底朝天還要下幾盤石子棋。兩人下,一圈人觀陣,七嘴八舌。意見不一起爭執(zhí),從灣這頭能傳到那頭。有的家里婆娘怕紅臉的,老遠(yuǎn)站在門口喊:“回來添飯喲,我要收碗。”日子如水面上的夾竹桃花悠閑安逸。如今可不同了,哪怕一溜人在塘邊說得正歡,狠人來了,只揀個角落蹲下,不做聲不做氣,立馬全部噤聲。這時的安靜像霧霾讓人沉悶,透不過氣。有人悻悻然站起,拍拍屁股,向家屋的方向喊:“哎,回來了”。又補(bǔ)一句:添飯去的!就好比必須有個解釋才能脫身。接著,又有人起來,似乎是隨意地走,卻把碗倒過來敲一敲,證明是空的,不得不走。然后,池塘邊如泄洪,呼啦沖走一大片。只留下狠人,貪婪地吸煙。
狠人的鬧騰,菊都能忍。她唯一不能忍的是狠人三番五次去向駝子賒賬。
狠人煙癮大,一天5包。5包是小賣部駝子說出來的。駝子開小賣部,狠人天天去,只買煙酒。煙是白沙的,紅梅的,酒買本地吊酒。狠人每天來小賣部至少5趟,第一趟是早上,駝子剛開門,他是掏錢的。鄂北講禁忌,做生意靠第一把,若賒錢賣家折本買主丟人??伤唤o足數(shù),比如紅梅一包5元,他給4.5元。駝子說:“五塊吶!”狠人不說話,點一根煙,深吸,再對著駝子的臉吐出,駝子嗆得連連咳嗽,身子一下下矮下去。余下的四包就是走形式,狠人走進(jìn)土坯屋喊,拿白沙,記賬。駝子給他,他等駝子拿賬本,駝子寫了煙和錢數(shù),他接過來簽字,歪歪扭扭畫三橫,像三梗子蛇。一天至少十二根短短的橫線。等一頁簽滿了,他再來賒賬,駝子嘀咕,你欠300多吶。狠人不耐煩,乜著眼甩一句:“收了糧食再說”。賣完糧,還是來賒賬。駝子和他理論,狠人訕笑道:“黃毛狗啥滋味,記得不?你栽這些夾竹桃有毒,想不想嘗嘗毒氣?”
菊是從兒子嘴里知道狠人欠賬賭狠的,更加有了愧疚。住著耀祖的祖屋,自己的兩個男人與耀祖為敵。土改時,鄉(xiāng)紳玉鄂被斗死了,唯一的獨(dú)苗,7歲的耀祖充當(dāng)主勞力修大壩,挑土推石頭,做不動就挨湊,柔嫩的腰板壓成了駝子。菊早就聽說駝子淪落到今天,與享福的大伯有關(guān)系。大伯搞水利建設(shè)有功,沒人翻歷史帳。斗地主是全國大形勢,修大壩也是為子孫后代造福,但是整人可輕可重,把一個孩子整成駝子實在寒心。而狠人,就因為菊和駝子走近一點,毒死了駝子相依為命的黃毛狗,還一而再再而三拿東西不認(rèn)賬。為了還賬,只要得空,菊就到東山頭幫人摘棉花,到祝站幫人插秧割谷。打趟短工賺幾百元回來,耀祖看到黑瘦的菊直嘆息,要她先去還享福生病欠下的老賬。菊取下駝子掛在墻上的賬本,一頁頁翻過去,看到狠人簽的“三”字,條條如吐信子的毒蛇,手不住地發(fā)抖。駝子一把搶過,當(dāng)面呼啦啦撕成碎片。
駝子的小賣部在池塘那邊,是借公共茅廁搭的間土坯屋。往往村舍這邊炊煙裊裊,廁所那邊冷鍋冷灶。夾竹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駝子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煮一次飯管三頓。屋里雜貨不多,一個貨柜貼著床,有買東西的,站著或坐著順手遞過去。他話少,不笑,也看不出悲戚。大多時候,駝子呆在小賣部,翻看那些泛黃的書,書在他的床下面,總看總有。
小賣部生意勉強(qiáng)維持生計,一方面他本錢少,有殘疾,想擴(kuò)大,一些重物挑不動。另一方面河村人習(xí)慣于上街,看看熱鬧,順便把油鹽醬醋帶回來。去小賣部最多的人是狠人,他不需要現(xiàn)錢就能拿到想要的東西。河村人常常看見狠人在小賣部溜達(dá),暗地里嘆息駝子遭殃。只有駝子知道,狠人并不是每次去他的小賣部。駝子是通過小木窗發(fā)現(xiàn)不對路的,狠人人高馬大的從窗口閃過去,卻好久不回轉(zhuǎn)。就是拉屎也花不了半晌吧?駝子納悶了幾回,一次傍晚時分,終于看不進(jìn)書,他趴在窗口往外看,這一看,心驚膽寒:狠人正貼在拐角的外墻朝女廁所偷窺!駝子擦擦眼睛再瞅,狠人正看得起勁。天殺的!駝子罵了句,鍋蓋般的后背重重頂在墻上。
駝子懷揣著秘密,寢食難安。他已經(jīng)患了和狠人相似的偷窺癖,只不過,狠人看的廁所里的女人、或者女孩,他看的是狠人的丑態(tài)。好像怕狠人識破,狠人再來買煙酒,駝子不提賒賬的事,要什么都給。他討好地給狠人介紹一種高粱吊酒,狠人喝了說這酒對路子,再買,再喝。狠人不僅有煙癮,酒癮也越來越大,醉了酒要么呼呼大睡,要么搖搖晃晃轉(zhuǎn)悠。菊是說不得的,怕他發(fā)酒瘋打罵,說了也不湊效。菊有做不完的農(nóng)活,女兒姍姍初中畢業(yè),算個幫手,兒子讀五年級,愛學(xué)習(xí),有空就去駝子那里找書看。姍姍像她爸爸高、瘦,又像菊愛俏,本來就好看,今天戴朵花,明天扎條紅絲巾。別的女伢還沒開知呢,她就會打扮了。菊幾次問她哪來的錢買花呀朵的,她總能敷衍過去,菊也沒空閑細(xì)思量。
那天,姍姍來小賣部買發(fā)卡,低頭在一盒頭飾里翻來覆去的挑。她穿的娃娃領(lǐng)短袖,脖子白白的,長長的,駝子在柜臺里面站著,無意中瞥見姍姍像早熟的春桃。露出胸脯鼓脹脹的,像兩個白瓷碗倒扣,白得汪眼睛,又像冒氣的白饅頭,散發(fā)誘人的香。
“就買這對,這是錢?!眾檴櫚彦X放柜臺上要出屋了駝子才回過神。下意識地,他喊:哎……姍姍回轉(zhuǎn)來,駝子結(jié)結(jié)巴巴:“聽說——南方好賺錢,有了錢想啥買啥,你——是不是也去看看?”
這以后,每次姍姍來買東西,駝子都要說些出外打工的好處,聽得姍姍莫名其妙。姍姍也發(fā)現(xiàn),小賣部的好東西越來越多了。就說那個蝴蝶發(fā)卡吧,鑲的珠子一顆顆,烙她的心吶。姍姍摸了幾回,駝子看她舍不得放下,就說,你跟我實心實意講幾句話,我就把它送你。姍姍抬眼,似乎不信。駝子吸了口氣,不看姍姍,問道:他——總是給錢你?姍姍有些驚愕,突然明白似的臉紅點頭?!八o錢你,要你做啥不?”駝子晃著發(fā)卡問?!安灰业纳?,就摸摸,還夸我水嫩……”。姍姍的臉紅撲撲的,駝子心驚肉跳?!吧地髤?,不能讓他摸!我這好東西多,你要喜歡就聽我的,想啥拿啥?!眾檴櫜蛔雎暎劬θ滩蛔】簇浌??!安灰屗つ愕纳碜樱?,就告你媽去,要不然,你會嫁不出去的!”姍姍低下頭。駝子把發(fā)卡給她,輕聲說:“拿著吧,早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最好讀讀書?!?/p>
駝子暗地里關(guān)注狠人的一舉一動。正如他擔(dān)心的那樣,姍姍剛走進(jìn)女廁所,在拐角的墻外就出現(xiàn)了那雙貪婪的眼睛。
駝子坐不住了,他叫菊讓姍姍去南方,菊說一個人忙不來。駝子無心呆在土屋,去街上進(jìn)貨的時候,有意無意打聽一些江湖異人,和他們偷偷交朋友。他舍得下本錢,那些跑江湖的見識多,多少有點本事,酒足飯飽就許諾,只要駝子哥一句話,白道黑道拼到底。
狠人完了,被三梗子蛇咬了!這是午飯時間,池塘邊聚滿了人。好長時間大家因為狠人不敢來,現(xiàn)在因為狠人又聚在一起。
“真是邪乎,倒在女廁所旁邊,好像是被夾竹桃枝劃傷絆倒的?!?/p>
“是啊,倒地上了,被蛇咬了額頭,眼睛都傷了。”
“你說,從哪里來的毒蛇呢?狠人去女廁所干啥來?”
“那哪說得清!反正吶,人不能犯沖。你說他叫個啥三梗子,簡直是欺侮毒蛇到家了?!?/p>
池塘埂上議論紛紛,駝子的小賣部寂靜無聲。狠人痛得叫天罵地被送到醫(yī)院?;貋砗?,一只眼空了。
年底,有姐妹邀姍姍去深圳打工,菊想留她在家里做幫手,無奈孩大不由娘,由她去了。
幾年后,夾竹桃花開得正艷的夏天,駝子突然去世。那時候,鄂北還沒實行火葬,土葬需要八腳挖井。葬駝子的八腳中狠人算了一個。狠人是第一次當(dāng)八腳,駝子死得急,天氣又熱,村里年輕人在外面打工,村支書找八腳,硬是湊不成數(shù),是菊把狠人湊上的。菊正在為奔喪的人做飯,她把鍋鏟一放說,我男人在屋里,我叫他來。狠人要當(dāng)八腳,其他七個雖然有些不自在,想著駝子孤老一生,沒有后人,沒什么禁忌,也不好說什么。八個人挖井,都吭哧吭哧使勁,沒人說話。突然,狠人的鐵鍬下血光飛濺,大伙一看,一條碗口粗的蛇被斬掉了兩截。蛇身上的三條花紋在陽光下觸目驚心,狠人嚇得面如土色,一頭栽在地上。那個深夜,菊被狠人變調(diào)的哭叫驚醒:耀祖叔,饒命啦——夾竹桃,不是我……
小賣部的夾竹桃樹越長越繁茂,那些粉白的、猩紅的花朵飄落到茅房上,大路上,又被風(fēng)吹進(jìn)池塘。塘邊柳樹下聚滿了聊天的人。菊在石埠頭上洗衣服,有人聞到了衣服里若有若無的臭氣,問菊,當(dāng)家的好久沒出來了,好些沒?菊搖搖花白的頭。
好事的癟三掐指一算,狠人中風(fēng)癱瘓三年多了,再也日不了天,狠不起來了,如果菊不盡心服侍,狠人的那個“小東西”也該生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