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宗明
中國古代青銅器裝飾紋樣的藝術形態(tài),卓著成就,令后世敬仰。紋樣所透析的氣勢不斷地沖擊著人們的精神,其深諳的文化內涵值得人們深思探尋。商周時期“獸面紋”因它那猙獰的面容,常常會喚起人們沉重、壓抑、神秘和恐怖的感覺,以它為青銅器的主題紋樣,為禮器增添了神秘而令人畏懼之感。祭祀時既以通天神祖先,又體現(xiàn)出那些禮器的主人是有令人恐懼的權威,恰是獸面紋日趨流行的原因。商周青銅器上“獸面紋”所呈現(xiàn)的形式、內容多樣性,遠遠超出傳統(tǒng)“饕餮紋”概念。因此,我們僅用“饕餮紋”來涵蓋所有獸面紋,或者把獸面紋等同于饕餮紋,其“名”與“實”則有待商榷。
商周時期的青銅器藝術,是當時社會、政治和文化的縮影,其種類之豐富、數(shù)量之巨大、造型之奇異、紋飾之瑰麗、工藝之精湛令人驚嘆。而其內涵之豐富、延續(xù)之綿長、影響之久遠無疑又塑造了中國青銅時代獨特的文化品格與藝術風范。在豐富的青銅器裝飾紋中,獸面紋或說饕餮紋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也是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的種裝飾紋樣。但在我們的概念中,“獸面紋”與“饕餮紋”卻往往混為一談。一些專業(yè)學術著作中也常常對此論述界定不清,如1981年考古發(fā)掘于河南偃師二里頭墓葬中出土的一件嵌綠松石銅牌飾上的紋飾,在《中國考古學大辭典》的辭條里注明為“獸面紋”,而大型畫冊《中國歷史藝術·工藝美術篇》中卻說它是“饕餮紋”。
為何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主題紋樣的定名上出現(xiàn)如此差異呢?其實在一些經(jīng)典文獻和考古發(fā)掘報告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獸面紋”與“饕餮紋”這兩個紋飾名稱是有著明顯的概念區(qū)別,似乎不能將它們簡單籠統(tǒng)地混稱一名。
首先,在甲骨文和金文中,“饕餮”一詞尚未出現(xiàn),“饕餮”是古代人們想象中的一種神靈動物?!秴问洗呵铩は茸R覽》:“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己自身,以言報更也?!彼未鷧未笈R《考古圖》中說得很明白:“祭鼎,文作龍虎,中有獸面,蓋饕餮之象?!眳未笈R在用于祭祀的青銅鼎上,觀察到其裝飾紋樣除了有龍紋、虎紋、獸面紋樣以外,還有“蓋饕餮之象”,顯而易見,“獸面”“饕餮”在此應該是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紋飾概念。而且我們不難理解呂大臨的這段話中所指的“饕餮紋”是和龍紋、虎紋和獸面紋組合裝飾在一起的。自古以來“龍”和“饕餮”都是人們想中的神獸,而“虎”更是被中國古人視為祭祀天神祖先的吉祥動物。1987年6月,中國考古工作者在位于河南省濮陽市西水坡的一群屬于仰韶文化時期的遺跡,其中編號為M45的墓葬里就發(fā)現(xiàn)了用蚌殼精心擺塑的龍虎圖像,分別鋪設在墓主人的左右兩側,蚌龍居右,位于東方,頭北向,蚌虎居左,位于西方,頭亦北向。這樣的祭祀形態(tài)恰恰印證了中國古代天文的二十八宿星圖。因而,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主題紋飾用龍、虎與“饕餮”為形象,這種創(chuàng)造在今天看來似乎很平常,但卻是極富智慧的。
“饕餮紋”是青銅器上最常見的紋飾之一,廣義上也常常被稱為“獸面紋”。這種紋飾最早可追溯到距今五千年前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良渚文化玉器上的神人獸面紋,山東龍山文化繼承了這種紋飾。饕餮紋,本身就有濃厚的神秘色彩,商周兩代,饕餮紋日益豐富起來,類型很多,或像龍像虎、或像鳥像鳳。宋代的一些金石學者用文獻學與實物考據(jù)相結合的方法研究古代青銅器的紋飾體系。商周青銅器物上詭異充斥的是一個獸面,其傳遞出來的那份視覺震撼,宋代學者的筆記陳述中極為詳細,因此,他們結合考察文獻資料來命名這種“有首無身”食人而貪婪的怪物紋樣,并根據(jù)《左傳·文公十八年》所描寫的“饕餮”品行,“昔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來解釋商周時代青銅器上采用這種紋樣的主要用意在于“象饕餮以戒其貪”。
如此以“饕餮”解說獸面的含義,由此就一直沿用至今,并得到歷代大多數(shù)學者的認同且進步加以發(fā)揮。當代學者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描述它:“各式各樣的饕餮紋飾及以它為主體的整個青銅器其他紋飾和造型,特征都在這種指向一種無限深淵的原始力量,突出在這種神秘感威嚇前面的畏怖、恐懼、殘酷和兇狠。”感受到的“是一種神秘的威力和獰厲的美”。饕餮紋“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護的神祗。它對異氏族部落是威懼恐嚇的符號,對本氏族、部落則又具有保護的神力。這種雙重性的宗教觀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異獰厲的形象之中”。《中國美術史及作品鑒賞》一書中以“饕餮紋”而不是用“獸面紋”來描述商時期青銅器的紋飾特征:“殷墟時期的青銅器還有兩個顯著特點……另一個特征是流行的饕餮紋、云雷紋、夔紋、龍紋、虎紋、鹿紋、牛頭紋、鳳紋、蟬紋、人面紋等奇異的動物紋樣……各種紋樣的交互組合形成了商代青銅器的獰厲之美的時代風格。”甚至還有些學者對所謂“饕餮紋”進行了番探究,但認識、說法不一。學者石志廉認為,饕餮即是虎,饕餮之食人即虎之食人,因此是銅器中虎人組合的那種紋樣。而李澤厚“基本同意它是牛頭紋。但此牛非凡牛,而是當時巫術宗教儀典中的圣牛”。
對此,容庚先生的研究視角較為特別。他在《商周彝器通考》中把下列各類紋飾歸到“饕餮”的名下:“有鼻有目,裂口巨眉者;有身如尾下卷者,口旁有足者;有眉直立者;有首無身者;眉皆作雷紋者;兩旁填以刀形者;兩旁無紋者,眉作獸形者;眉往下卷者;眉往上卷者;眉鼻口皆作方格,中填雷紋者;眉目之間作雷紋而無鼻者;身作兩歧,下歧上卷者;身作三列雷紋者;身作三列,上列為刀形,下二列作雷紋者;身一脊,上為刀形、下作鉤形者;身一足,尾上卷,合觀之則為饕餮紋,分觀之則為夔紋者?!绷钊速M解的是容庚先生所羅列的這些類型中,有些是帶身軀的或是混合形的動物形態(tài),與文獻記載傳說中“有首無身”的饕餮形象不完全類似。但容庚所明確“饕餮”種類中的最后類,即“身一足,尾上卷,合觀之則為饕餮紋,分觀之則為夔紋者”,則別具情思,頗有啟發(fā)。
和容庚先生相比,巫鴻先生就顯得相對理性,其在研究商代中晚期青銅器上流行的“傳統(tǒng)上稱為饕餮的獸面”時說:“饕餮紋最令人費解的是它的構圖;屢屢由兩個相對的側面夔龍組成一個正視的獸面?!边@也正是容庚先生所謂“饕餮”種類中的最后類。巫鴻接著從觀察獸面構成形式的角度分析得出:“在我看來,這個奇異的圖像可以從其來源中得到解釋。如前所述,在良渚的琮和二里頭的玉器上,獸面通常是以器物的棱角為中心,因此如果從一側來觀看,它以一個完整的側面出現(xiàn),如果對著棱角看,則是一個完整的正面。這程式暗示了古代藝術中形象制作的個深刻的原則,那就是:一個單一的形象應該以兩種方式來觀看,一個人造形象必須展現(xiàn)兩種維度。商代的藝術家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繼而發(fā)揚光大:他們不僅將獸面應用到了青銅方鼎的棱角部位,而且用其填充平面裝飾帶。當一個三維獸面成為二維,它仍然融合了正面和側面的特征。我們不應該忽視這變化的重要意義:它代表了形象制作概念中的一個質變和跳躍。良渚和二里頭的獸面只有從不同的角度來觀看才能展示出其正面和側面。因此其表現(xiàn)手法仍是由日常的視覺經(jīng)驗決定的。但是商代青銅器上的兩維饕餮紋同時展示正面和側面,因而是一種完全人為的形象。威廉沃森(William Waston)曾經(jīng)寫道:“把饕餮紋同時看出一張單一的面孔和兩條面的龍是不可能的,一旦向觀賞者指出這一圖形有兩種可能的解釋,他就會覺得無從適應。鑲骨大型木制饕餮無論在哪里展出都會很快地引起人們的視覺焦慮?!笨脊艑W家李濟認為饕餮紋是由鑲嵌藝術和分割紋樣中產(chǎn)生,認為“把甲動物的一部分配合于乙動物的另一部分”即組合成為另一圖案。后來,他又認為是兩條單獨的、面對面的龍(見張光直《美術神話與祭祀》所引李濟《殷墟出土青銅鼎形器之研究》之語)。羅振玉說它“作一獸攫人欲啖狀”。也許青銅時代饕餮紋的神秘的魅力正來源于這種視覺上不確定性以及多義性的觀察方式。這也可能是為什么宋代以來人們認同“饕餮”來命名這種“完全人為的形象”的原因。因為這種神奇、怪異的動物形象在舉行祭祀活動的商代人心中已成為具有某種特殊功能的意象,能溝通與先祖或神靈之間的對話。而奉獻給祖先或神靈的禮物也不再是良渚時期的玉器,而是改換成商周時代最為貴重的、材料質地優(yōu)良、制作工藝精美的青銅器。
然后,隨著近三十年來最新的考古發(fā)掘證明,在學術界對上述有更科學的詮釋。正如我的導師楊泓先生則認為,簡單將“獸面紋”籠統(tǒng)地稱為饕餮紋“并不十分貼切,因為這種紋飾并非只有頭無身,有的作品的身軀極為明顯,只是因為頭部碩大、巨目直鼻闊口,而頭兩側的利爪或身軀細小,便反襯出獸面巨大而益顯猙獰?!钡聡鴮W者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在其《萬物》一書中也描述了他在青銅器上面所觀察到的這種有身軀的動物紋樣,“是由一種動物的兩個側面合成。其長鼻都向前下方伸出,身體都向外側伸展,身體之下是足部,足端有兩到三個下垂的利爪,只向上翻卷的爪子或腳趾,以及一只倒鉤似的利爪”。據(jù)此,他判斷此就是“饕餮紋”,甚至他還在被他稱之為“饕餮”的一個紋樣上看到其“犄角變成了一個小動物的形象,小動物不但有眼睛,而且有更小的犄角。好像這個饕餮有神奇的魔力,能用自己的身體的一部分生長出一個新的有機體”。就如同在前面已說的那樣,把這種神奇的動物稱之為“有首無身”、食人而貪婪的饕餮,似乎是不適宜的。
上海博物館編著的《商周青銅器紋飾》(1984年)是以館藏青銅器為主、間收發(fā)掘精品的紋飾拓本精華,拓本多以原大制版,圖像清晰。書前有馬承源撰寫的《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長文,乃是此書編纂的主體思想。他認為“從商代早期到西周早期青銅器的藝術裝飾……共同的特點是獸面紋占有突出的統(tǒng)治的地位,這與當時的宗教思想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它實際上是用藝術的形式來表現(xiàn)人們對客觀世界的態(tài)度和認識水準,反映了當時人們對自然神崇拜而產(chǎn)生的神秘和肅穆的氣氛”。關于獸面紋的發(fā)展和特征,他認為,“在大量的獸面紋中,有首無身都是在紋飾發(fā)展階段中較晚的簡略形態(tài),殷墟中期以前絕大部分的獸面紋都是有首有身”,表現(xiàn)出李濟相同的觀點。楊泓先生在談到商周時期“獸面紋”流行的原因說:“總之,圖案表現(xiàn)的應是自然界找不到的怪獸,它那猙獰的面容,常常會喚起人們沉重、壓抑、神秘和恐怖的感覺,以它為青銅器的主題紋樣,正令禮器增添了神秘而令人畏懼之感。祭祀時以通天神祖先,又體現(xiàn)出那些禮器的主人是有令人恐懼的權威,正應是當年商王貴族們所希望達到的藝術效果,也是獸面紋日趨流行的原因?!?/p>
“早商的獸面紋雖然雙目大而突出,卻難辨出它是何種動物,而晚商與西周初期的獸面紋則不然,大多是可以辨認的。如食草獸有牛、羊,個別的有鹿;食肉獸則有虎,想象的動物有龍,個別的還有人面,十分明確[圖7]?!彼€根據(jù)《左傳文公十八年》所描寫的“饕餮”品性認為,“我們怎么可以想象,在作為國家‘重器的鼎彝,以及進行戰(zhàn)爭的兵器甲胄上面,以饕餮這種惡靈作為主要紋飾,違背自己的信念與情欲,而念念不忘地警惕自己‘戒之在貪呢?”
綜合起來看,商周青銅器上獸面紋所呈現(xiàn)的形式、內容多樣性,遠遠超出傳統(tǒng)“饕餮紋”概念。因此,我們以為用“饕餮紋”來涵蓋所有獸面紋,或者把獸面紋等同于饕餮紋,其名實之間是可以商榷的。更不用說,根據(jù)20世紀我國考古發(fā)掘的資料證明,獸面紋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遙遠的人類生活的原始時期。
早商的獸面紋雖然雙目大而突出,卻難辨出它是何種動物,而晚商與西周初期的獸面紋則不然,大多是可以辨認的。如食草獸有牛、羊,個別的有鹿;食肉獸則有虎,想象的動物有龍,個別的還有人面,十分明確。我們無法想象,在作為國家“重器”的鼎彝,以及進行戰(zhàn)爭的兵器甲胄上面,以饕餮這種惡靈作為主要紋飾,違背自己的信念與情欲,而念念不忘地警惕自己“戒之在貪”呢?“獸面紋”的產(chǎn)生,一般認為來源于原始祭祀禮儀活動,是祭祀禮儀之中具有凝聚力的、對氏族部落全體成員具有極為重要的神圣意義和保護功能的種符號、徽記。各種獸類不僅是他們的勞動對象,也是他們不可或缺的生活資源,尤其是那些兇猛的獸類,在原始人們的意識中含有雄健、威武甚至無法抵御的神奇力量使他們敬畏。我們在良渚文化的玉質禮器——琮和鉞及其他一些禮器上都可以看到獸面紋的形態(tài)。其功能無非是作用于人們的心理,即在祭祀禮儀活動過程中祈求能夠在狩獵行動中更多地獲得食物以滿足生存的需要,以及在氏族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中獲得勝利。而進入青銅時代,這些具有神靈意味的獸面紋則進一步成為那些巫現(xiàn)們在“通天地祭祖先”的祭祀活動中演化為傳統(tǒng)者威嚴、力量和意志的象征。在青銅時代,祭祀和戰(zhàn)爭依然是國家大事。炫耀武力對戰(zhàn)爭的歌頌和夸揚,以及貴族生活中的各種頻繁的祭祀活動,商周青銅器大多為此而制作,作為祭祀“禮器”,大多作為傳頌祖先偉業(yè)或銘記自己武力征伐的勝利或者生活中發(fā)生的具有紀念意義的事件。
綜上所述,今天當我們面對商周青銅器中大量的以獸類頭部為主題的紋樣,應該采用“獸面紋”命名為宜。而“饕餮紋”盡管充滿祭祀禮儀的色彩,作為獸面紋中一個特殊的種類與釋義,對我們認識那個崇尚血腥暴力與神秘禮儀的年代仍有其存在的價值,但不能一葉蔽目地來涵蓋內容較為豐富的獸面種類。近三十年來,我們可以憑借大量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商周青銅器來研究佐證,在商周青銅器“獸面紋”的萌發(fā)、完善和濫觴的過程中,其造型形態(tài)總體上沒有很大的變異,但凡細究類比某個器物,每一款“獸面紋”在特定時期的青銅器物裝飾藝術的表達手法上仍有很多細微的、饒有趣味的形式變化,體現(xiàn)出器物制作者的聰慧的心志和完美的技巧,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再三感味的。
(編輯/董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