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靜
(青海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青海 西寧 81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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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鳥”形象流變考述
李亞靜
(青海民族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青海 西寧 810007)
“青島”是我國傳統(tǒng)神話中一個特殊的能指符號。在龐大的鳥類考辨中,“青島”作為歷史上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原型經(jīng)歷了不同時期的流變,在流變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更多的神秘性和復(fù)雜性。通過對“青島”形象流變的考述,可以看到附著在“青島”之上的不斷延續(xù)的信仰傳承與審美歷史的演變。
青鳥;形象流變;考述
“青鳥”作為西王母身邊的特殊存在,與“西王母”研究如影隨形,是一個既重要又復(fù)雜的討論核心。目前,大部分關(guān)于“青鳥”的研究都是圍繞青鳥乃 “情之信使”,賦予青鳥高潔、美好、自由的意象。但筆者認為,在龐大的鳥類考辨當(dāng)中,青鳥神秘的原始形態(tài)和在歷史中的流變過程絕非這么簡單。
《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盵1](P289)少昊是遠古時代華夏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同時也是早期東夷族的首領(lǐng)?!蹲髠鳌ふ压吣辍分雄白訉φ压栽疲骸拔腋咦嫔侔倱粗⒁?,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史記·白圭傳》記載百鳥之王而名“摯”之少昊也。摯,鷙鳥。以鷙鳥為圖騰的少昊之國,征服并包容以鳥類為圖騰的大小部落(氏族),并在其部落內(nèi)以鳥為名,根據(jù)不同鳥類遷徙的特點,將鳥作為制定歷法的參照物,并按鳥的勢力和特性來確定季節(jié),分別授予不同權(quán)限和職能的官銜,共同管理天下政事。其中,青鳥因其能夠標(biāo)示季節(jié),而引起東夷族先民的重視,成為掌管立春、立夏的官?!妒酚洝に抉R相如列傳》注引《伊尹書》:“箕山之東,青鳥之所,有盧橘夏孰?!被讲豢煽?,但東有盧橘,說明青鳥棲息地必不在西北,而在箕山之東。而箕山的地理方位,據(jù)高誘注《呂氏春秋·本味》稱:“箕山,許由所隱也,在潁川陽城之西?!倍柍羌唇襻陨降貛?,偏于東部。所以,青鳥早期為東方之鳥的說法是可考的。
司啟是負責(zé)掌管立春、立夏之官,立春、立夏正是草木生長、生命萌發(fā)的季節(jié),大自然呈現(xiàn)出開放的勢態(tài)。少皞氏之所以將青鳥視為司啟之鳥,是將其視為春天的象征。所以,當(dāng)青鳥出現(xiàn)在處于“西海之南,流沙之濱”(《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封閉環(huán)境中的西王母身邊時,強大的司啟讓青鳥成為打開封閉狀態(tài)的使者?!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墟北?!薄逗訄D括地圖》:“昆侖在若水中,非乘龍不能至。有三足神鳥,為西王母取食。”(晉)郭璞《三青鳥》:“山名三危,青鳥所憩。徃來昆侖,王母是隸。穆王西征,旋軫斯地?!盵2]徃,古同“往”,郭璞注:“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之,別自棲息于此山也?!薄渡胶=?jīng)·大荒東經(jīng)》:“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鳥居之。是山也,廣員百里?!比帏B往返于昆侖山和三危山之間,說明三危山距離昆侖山不遠。高誘注:“三危,西極之山。”郭璞注:“今在敦煌郡?!薄端鍟さ乩碇?上)》:“大業(yè)置敦煌郡,改鳴沙為敦煌。有神沙山、三危山,有流沙?!薄对涂たh圖志》卷四十沙洲:“燉煌縣,三危山,在縣南三十里。山有三峰,故曰三危?!?畢)沅曰:“山在今甘肅肅州北塞外?!贝颂帲帏B所處的方位又由少皞氏所在的東方地區(qū)轉(zhuǎn)移到西部地區(qū)。
“在原始思維中,人與動物的最初關(guān)系既不是純粹實踐上的,也不是經(jīng)驗——因果性的,它純粹是一種巫術(shù)關(guān)系”[3](P182)。身處昆侖山代表黑暗神靈形象的西王母作為原始初民人與動物崇拜之間的巫術(shù)信仰產(chǎn)物,掌管著刑殺神職,這必然使得西王母身邊的三青鳥也由象征春天的婉轉(zhuǎn)依人之小鳥,流變?yōu)槎嗔ι骑w之猛禽?!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沃之野有三青鳥,赤眉黑目,一名曰大鵹,一曰少鵹,一名曰青鳥?!贝朔N獰厲的形貌流變一方面源于西王母早期神格形象的原始宗教需要與信仰真實;另一方面,則更多地為那個時代的審美習(xí)慣。又“【上次下鳥】鳥、詹鳥,其色青黃,所經(jīng)國亡。在女蔡北?!旧洗蜗馒B】鳥人面,居山上。一曰維鳥,青鳥、黃鳥所集”[4](P198)。《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元丹之山,有五色之鳥,人面有發(fā)。爰有青鴍、黃鷔。青鳥、黃鳥,其所集者其國亡。”[5](P342)此處,鴍、鷔乃【上次下鳥】、詹鳥之異名。青鳥、黃鳥即【上次下鳥】、詹鳥,亦即《大荒西經(jīng)》之青鴍、黃鷔。在古人的觀念中,總以高墻城池嚴(yán)密護衛(wèi)國家,而青鳥作為“司啟”其開放功能意味著變封閉為通達,凡是青鳥萃集之地,如果不能封閉,就無異于開門自取滅亡。此處,青鳥又作為不祥之鳥預(yù)示著生命的死亡?!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厲”乃原始先民信仰中威脅生命的一種兇神。《廣韻》曰:“西,秋天也?!盵6](P92)“司天之厲及五殘”乃益增其獰猛之氣,升天而為神矣……實又儼然具有王者之風(fēng)[7](P267)。正如春季是萬物靈動,生命萌發(fā)之象征,秋季則有扼殺兇神之意象,二者之間存在某種潛意識上的密切關(guān)系。西王母擁有巨大的刑殺權(quán)利,主宰人的生死,青鳥作為不祥之鳥常伴西王母身邊,自然也是情理之中,從中折射出人類強烈的生之企盼與死之畏懼。在古人的觀念中,死亡并非生命的滅絕,而只是生命狀態(tài)的一種形式轉(zhuǎn)換。
如果我們仔細端詳漢代畫像石中的青鳥,就會發(fā)現(xiàn)青鳥已經(jīng)從之前的神秘歷史中分化出來,并有了具體的職責(zé)和新的身份。兩漢以來,以制造仙藥為主要目的的煉丹術(shù)日益興盛,很多王公貴族素有通過服食藥物(云母、石英等)來延續(xù)生命的做法,而在這座墓室畫像中(圖1),第一部分的人高舉雙手迎接青鳥嘴里的仙藥,第二部分的人企圖扼住青鳥的脖子,索要仙藥,第三部分的人甚至把手伸到青鳥的嘴邊,做出討要的樣子。此處的青鳥或手持仙草,或口銜仙藥,既采集原料,又散發(fā)仙藥。
圖1 臨沂吳白莊漢墓畫像
《南史·隱逸傳》記載南岳鄧郁隱居衡山極峻之嶺,唯以澗水服食云母,日夜誦《大洞經(jīng)》?!鞍兹?,神仙魏夫人乘云而至……謂郁曰‘君有仙分,所以故來尋’。至天監(jiān)十四年,忽見二青鳥,悉如鶴大,鼓翼鳴舞,移晷方去?!偃眨囉魺o病而終”。這說明青鳥作為溝通仙界的媒介,掌握著普通人與神明之間的進階的重要職責(zé)。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盵8](P323)帝俊作為東夷殷商族的祖先神,與少昊部族均是我國東部以“鳥”為圖騰的遠古同一部族[9]?!皽壬嫌蟹瞿荆蝗辗街?,一日方出,皆載于烏”[10](P297-302)。“皆載于烏”說明在原始先民觀念中,日與鳥的結(jié)合是生命萌發(fā)的象征。人的出生與死亡正如太陽東升西落一樣,這個解釋是恰當(dāng)?shù)摹6帏B作為運載太陽東升西落的交通工具承棲在西王母身邊,既可能和陰陽和諧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又突出西王母的日神神格特征,進一步印合青鳥作為“司啟”使生命得以萌發(fā),成為太陽之鳥?!队窈椒枯嬝龝份嫛逗訄D括地象》云:“有三足神烏,為西王母取食。則作三足烏是出。”值得注意的是,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鳥,在宋本中也作“三足烏”。 郭璞注:“又有三足鳥主給使?!痹姘福骸肮⑷泺B,宋本、《藏經(jīng)》本作三足烏。亦幸有三足烏為之(西王母)使?!盵7](P267)
隋代蕭吉在《五行大義·論七政》中亦有:“《元命苞》云:陽以一起,故日,日行一度,陽成于三,故有三足烏。烏者,陽精,其言僂呼,俗人見僂呼似烏,故以名之。”[11]《后漢書·天文志》注引張衡《靈憲》云:“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鳥,像烏而有三趾。陽之類,其數(shù)奇?!薄对企牌吆灐ぶT家氣法部》中也有類似記載:“日者,陽精之宗,積精成象,象成為禽?!薄端囄念惥邸肪硪话僖饵S帝占書》:“日中三足烏見者,大旱赤地。”后因以指日?!痘茨献印け窘?jīng)》篇載“堯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堯乃使羿誅……上射十日……”后郭璞引《淮南子》“羿射九日,日中烏盡死”云云,這部分記載今本無,但顯然這些文獻足以說明烏與太陽已合而為一,并成為太陽的圖騰和象征。文人作品中更是以金烏直接指代太陽。(唐)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蓮花交以響共命鳥,金榜雙回三足烏?!?宋)陸游《月夜短歌》:“明星雖高未須喜,三足陽烏生海底?!?/p>
青鳥究竟為何樣?不得而知。只見“為鳥青,赤尾或其鳥文赤、黃、青云云,乃所謂‘五采之鳥’,山海經(jīng)多記有之,皆鳳凰之象”[4](P191-192)?!扒帏B”究竟與鳳凰、玄鳥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
圖2 沂水漢墓鳳鳥畫像
《漢武故事》敘述七月初七漢武帝與西王母會成的情景“帝登尋真之臺,齋戒到七月七日夜……西王母至,乘紫云之輦……有二青鳥如鳳,夾侍王母旁也”。青鳥大多與傳說中的鳳凰相接近,有的干脆就是鳳凰。如(圖2)沂水漢畫像中的青鳥,就是一只嘴里銜著一粒丸狀仙藥的鳳凰,所以也就有了向青鳥討要仙藥的漢畫像(見圖1),并且將這樣的畫像描述為“仙人飼鳳”。
太陽神帝俊在殷墟卜辭中所稱“高祖逡”者[12]?!板摇痹诩坠俏闹惺且圾B頭人身的象形字,(東漢)高誘注:“踆,猶蹲也,謂三足烏,踆音逡?!惫弊ⅲ骸翱∫嗨醋?,假借音也?!?俊即舜,故俊姚姓。故其子孫之鳥身人言,且有鳳凰隨焉?!冻o·離騷》:“鸞皇為余先戎兮,雷師告余以未具。”(漢)王逸注:“鸞,俊鳥也?!薄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鼓亦化為鵔鳥?!惫弊ⅰ谤Q”,音俊?!墩f文·鳥部》:“鵔,鵔鸃,鷩也?!薄队衿B部》:“鵔鸃,鳳屬。” 《禮記·郊特牲》鄭玄注:“天之神,日為尊?!笨追f達注:“天之諸神,莫大于日。”在中國有關(guān)太陽的古籍與文物中,與太陽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也當(dāng)屬鳳鳥,鳳凰又作為太陽之鳥,有浴火重生之說。從而可以證明,青鳥作為太陽鳥也很有可能就是浴火重生的鳳鳥。
《史記·秦本紀(jì)》云:“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大業(yè)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帝舜曰:‘咨爾費,贊禹功,其賜爾皁游。爾后嗣將大出?!似拗π罩衽?。大費拜受,佐舜調(diào)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大費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氏……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鼻厥呛笃鸬牟柯?,其祖柏翳幫助禹治水,為舜馴服鳥獸,其后人與鳥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可以推斷秦國可能也是鳥圖騰崇拜,并與玄鳥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又據(jù)《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載:“滅蒙鳥在結(jié)匈國北,為鳥青,赤尾?!盵4](P191-192)“孟鳥在貊國東北,其鳥文赤、黃、青,東鄉(xiāng)?!盵10](P297-302)郝懿行謂:“滅蒙鳥即孟鳥,滅蒙之聲近于孟。”《太平御覽》卷九一五引《括地志》:“孟虧人首鳥身,其先為虞氏馴百獸,夏后之末世,民始食卵,孟虧去之,鳳凰隨與止于此。山多竹,長千仞,鳳凰食竹實,孟虧食木食。去九疑萬八千里。”戲、虧均一音之轉(zhuǎn)。從以上信息中,是否可以得出作為秦之先的玄鳥與其后世孟鳥(鳳鳥)系出同源呢?
《詩·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作為殷商民族之祖宗神,其鳥頭者亦當(dāng)為青鳥之頭或玄鳥(燕)之頭無疑矣,而三足烏之“烏”與“玄”皆為黑色,因此,踆烏即是玄鳥。(晉)崔豹《古今注·鳥獸》:“烏,一名孝鳥,一名玄鳥?!?《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有元丹之山,有五色之鳥,人面有發(fā)。爰有青鴍、黃鷔?!痹嫘Wⅲ骸按私?jīng)之下文‘青鳥’‘黃鳥’亦即上文‘青鴍’‘黃鷔’矣?!笨梢姡帏B是青色的鸞鳥,或可稱玄鳥。
以上推論是否可以印證青鳥與玄鳥和鳳鳥之間具有某種必然而又密切的聯(lián)系?筆者認為,青鳥、玄鳥和鳳鳥,其形象絕對不是現(xiàn)實中的某鳥的確指,三者之間的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也絕非是簡單的巧合,而是構(gòu)成一種神話語言的邏輯演變。在龐大的鳥類流變中,青鳥形象的歷史流變顯非一篇論文所能完全解決的。但筆者認為,至少在歷史的維度上,本篇論文通過審視青鳥在不同時期的流變,已經(jīng)讓青鳥的形象在古籍文獻中顯現(xiàn)出強大的復(fù)雜性和神秘性,在“演變”的過程中不斷地延續(xù)的信仰傳承與不斷演進的審美觀念。
[1]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新釋卷八·大荒東經(jīng)[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2] 藝文類聚·卷九十一·鳥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3][德]恩斯特·卡西爾.符號形式的哲學(xué):卷二[M].關(guān)子尹,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4]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新釋卷二·海外西經(jīng)[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5]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新釋卷十一·大荒西經(jīng)[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6]陳彭年.廣韻:上[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17.
[7]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新釋卷七·海內(nèi)北經(jīng)[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8]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新釋卷十·大荒南經(jīng)[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9]金榮權(quán).帝俊及其神系考略[J].中州學(xué)刊,1998(1).
[10]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新釋卷九·大荒東經(jīng)[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11]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14]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九·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續(xù)考[M].北京:中華書局,1959.
[責(zé)任編輯 孫 葳]
2016-05-21
李亞靜,青海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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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4-013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