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陽

一

他曾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摸那些古董了，就像很多年以前，他以為自己會永遠戴著“收藏大腕”那頂高帽一樣。

如今仍然是同一家店，圍著他的同樣是愛看好戲的那些人，好事者依舊喊他“程大少”，只是過了這么多年，他終于能分得清追捧和譏諷了。

他深吸一口氣，不再理會旁人的言語，將手從寬大的袖子里伸了出來……

二

二十年前的宛平城里，沒有誰不知道程家的大少爺愛好收藏古玩，瓷器、玉石、字畫一箱箱地抬回家，到底是程家家大業(yè)大，才能任由他這么玩下去。

不過他也算是個奇才，看上的東西竟然少有走眼的，價錢也開得爽快，因此古玩圈子里的人都愛和他來往，還送了他一個“收藏大腕”的名號。

果真是春風得意，少年風流。

許是他的人生實在順利得過了頭，就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在他二十歲那年，軍閥接管了宛平城，下令所有的富商都得交出錢來跟革命軍打仗。程老爺子為人硬氣，大罵他們是賣國賊，不肯給他們一分錢，被惱怒的軍閥頭子一槍崩死在程宅的門口。

當時他就站在幾米外，看見自己的父親怒目圓睜，心有不甘地倒在地上，一攤恐怖的紅色鋪展在他眼前，尖叫聲與哭喊聲不絕于耳。他想沖上去和那群人拼了，卻被母親死死抱住，只能握緊拳頭痛苦地嘶吼。

家產(chǎn)全部被沒收，迫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去找以前古玩圈子里的那些朋友，卻不料大多數(shù)人都將他拒之門外，唯一一個接待他的是城里最大那家古玩店的老板。

老板聽了他的來意，啜了口茶，露出輕蔑的笑容來：“程大少，你還真是天真吶。你大概還沒好好看過自己那些‘寶貝吧？要不是程老爺子，你以為你算個什么東西？一個黃毛小子也敢學(xué)別人玩收藏，人家?guī)茁暋笸缶徒o叫得暈暈乎乎，什么東西都往家里帶。呵，我們這兒啊，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p>

他一言不發(fā)地走出古玩店，冷風刮得臉頰生疼，他裹緊了身上僅剩的大氅，卻還是冷得發(fā)抖。行人從他身旁匆匆而過，只剩下一聲感嘆散在風里。

“都立春了，咋還這么冷?。　?/p>

三

“程大少，您倒是快看啊，我們都還等著您來評鑒呢。”

起哄聲此起彼伏，他的臉上不起一絲波瀾，右手緩慢而堅定地指向屋子角落里那個裝水的瓷瓶：“貞觀年間的古董，最少值三千萬?！?/p>

圍觀的人一愣，繼而哄堂大笑。誰也沒想到，眼前眾多或流光溢彩或古樸陳舊的寶貝他一個都看不上，反而看上了一個灰撲撲的水瓶。

他抬起頭，歷經(jīng)風霜的臉上露出一抹淡然的笑容。漂泊各地二十年，他也算是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這次應(yīng)邀來宛平，只不過是為圓一個夙愿罷了，他早已下定決心，待此間事了便徹底洗手，再不碰古玩。

他轉(zhuǎn)過身，朝著被他指出的瓷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古玩店。

幾天后，宛平城古玩圈里的人花重金從北京請來眼力最為精準的董老先生鑒定那批寶貝。老先生拿著工具來來回回看了不下百遍，突然指著屋子角落里那個裝水的瓷瓶，對著眾人大罵道：“豎子！一群豎子！只有這個才是真正的‘大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