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龍
耒 歌
一片雨煙。一片朦朧。
耒歌響起的時候我還在夢里。耒歌是耕田人耕田時唱的歌。秋李郢人叫它“嘞嘞”,或叫“打嘞嘞”。耕田人是報時鳥,秋李郢人說他們都是屬“雞”的,差不多雞叫過之后他們就起身了。耒歌為秋李郢報時。童年時,我去過一次上海,還未醒,聽到鐘響,音樂起。是海灘鐘樓的聲音。上海人聽慣了這樣的晨曲。秋里郢人也聽慣了耒歌。只是這耒歌要早。起先,耒歌被淹沒在夜色里,一聲,一聲,仿佛那嬌嫩的鳥喙始終還沒有啄開殼兒。忽然,歌如閃電,裂帛聲出,這只殼終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咿呀”一聲,晨,破殼而出。
耕田要早。野地里,聽到雞鳴,耕田人也會仰著脖子“喔、喔、喔”的,學著雞叫,玩。他們這樣“喔”的時候就把耒歌停下了,雞不叫的當兒,他們照樣唱他們的耒歌。唱給牛聽,唱給田野聽,唱給自己聽。
牛聽了有精神。牛不說話,只在默默地耕田,在水田里拉犁,壟筆直,夜還黑著呢?!瓣糇印?,每句詞前面都加“牯子”,“牯子,哥哥想你到五更喲,牯子”,好像耒歌就是唱給牛聽的。牯子能聽明白嗎?真是。牯子是牛。天沒亮的時候,耒歌唱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句子。秋老二還會唱《姐是一枝花》的情歌。有人聽過。天亮的時候,秋老二就不唱了。有人不斷地慫恿:“來一段嗎。來一段嗎?!?/p>
“誰是你姐呀?”
“一枝花是誰呀?!?/p>
秋老二沒有接話,始終不抬頭,像是做過見不得人的事似的。這會,他如見光的合歡,葉子蔫了。秋老二五十多歲了,單身。對牛談情,耒歌真是這樣的。
田野原本是黑的,在夢里,沒醒,漸漸地,泛白,見亮,睜開惺忪的眼睛,似被耒歌喚醒。
鞭催花發(fā),押著水韻。鞭子打在歌間,歌不斷;鞭子打在牛背上,牛背上不見一絲鞭痕。伸直臂膀,秋老二把鞭子掄圓,在空中畫個圓圈,然后猛地一抽,像是在空中寫了一個“中”字,只是那一豎特別長,幾乎近地?!鞍取钡囊粋€響點,牛會猛地一觸,一個機靈,向前一步。夜色頓時活潑了許多。
“打伴兒”。問急了秋老二說了實話。耒歌唱給自己聽,給自己打伴兒。黑夜寂寥,唱歌,跟牛說話,跟自己說話,一個人在心里,一個人在嘴上。
秋老二耕田的時候喜歡帶他的黑黑。黑黑是條狗。黑黑的叫聲夾雜在耒歌里。黑黑叫,隱約地,村莊也便傳來狗的叫聲。耒歌是秋里郢的晨曲。黑黑的叫聲有點沙啞,像這支曲子里的鑼,或是鐃。遠處的狗叫聲成了低音部的和弦。
黑黑一身黑,沒雜毛。黑黑有勁,個大,有小半人高,也能吃。早年,糧食金貴,一條狗的飯量能頂一個人呢。好些人勸他:“勒了吧,多肥?!鼻锢隙恢暋_^年的時候,又會有好些人到他家晃悠:“勒了吧,喝酒。”
“滾”!
他們是沖著那條狗的,想吃狗肉,喝狗血湯。狗血湯沒喝到,一個個卻被罵得狗血淋頭。
秋老二多心疼黑黑呀。沒有人理解。那會,秋李郢人家家都有二畝自留地。自留地得請人耕田呀。秋老二是耕田的好手,請他的人多。隊里的牛,隊里的犁。用犁無妨,用牛得把牛喂飽。餓牛不耕田。這是鐵律。給哪家耕田了,哪家得把牛喂飽,也還要做份早茶或者晚茶給耕田人的。早茶、晚茶也是盡村民家之所有。秋李郢人不怠慢耕田人。有人發(fā)現(xiàn),吃晚茶或是早茶的時候,秋老二會偷偷用手帕包一塊餅或者一塊雞肉揣在懷里。動作之快,像是魔術(shù)。人們知道了,那是帶給黑黑吃的。秋老二不想讓人說閑話,狗哪能吃餅,吃肉。
他對黑黑那么好?
那天有人晚茶用酒招待他,他喝大了。他哭了。黑黑早有人覬覦,那天他的黑黑給偷了,真的叫人給勒了。地上一大撮狗毛。
“打伴兒……”
從秋老二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人們拼湊出了這樣的一個事實:
有一天早起,天黑。毛毛雨。秋老二耕田沒歸?!靶憋L細雨不須歸”,雨如風,如陽光,莊稼人都喜歡,沒有歸的。秋老二只顧在雨地里唱他的耒歌了。黑黑的嘶咬聲他沒聽到。天亮時他發(fā)現(xiàn),黑黑嘴角流血,一只耳朵耷拉到了嘴邊,血肉模糊。再一看,田頭一只狼眼放綠光,另兩只狼夾著尾巴跑了?!胺啪G光”的那只狼見狀小坐之后也跑了。
黑黑救了秋老二一命。
秋李郢人說,“五狼神”,狼喜結(jié)群,五只狼就是神了,無人能敵。
原來如此。秋李郢似乎理解了這個“伴兒”更深的內(nèi)容。
秋老二把那撮狗毛給埋了,邊上豎了塊木板。
好些年,我早上聽到秋李郢上空有耒歌響的時候,都仿佛能聽到里面有黑黑的叫聲。仿佛看到,黑黑端坐在田頭,端坐在雨地里,看著秋老二,看著田野。
田野,一抹雨煙。
新 聲
犁鏵的聲響簇新,還泛著亮色。
犁鏵如舌,嘗泥土的氣息。它埋在泥里,叫牛拉著,翻地。翻過的地成行、成壟、成浪。犁鏵是沖浪者腳下的踏板。一路向前,如鏃、如矢。矢志不渝,耕耘是它的使命。犁鏵的堅毅和執(zhí)著讓它來不及生銹。與泥土摩挲、交好,遇著石塊,它也只是一帶而過,小有磕碰,算是打個招呼,也并不理會;沒有纏綿,草莖、樹根們縱有萬縷情思,它也會揮劍斬斷,決絕得連頭也不回。
哪知,這塊鐵石心腸的“悶葫蘆”,卻天天在樹下發(fā)出悅耳的響聲。
這是半塊犁鏵。
凹下,有弧度,像瓦,尖已禿,仍是锃亮。犁鏵差不多也是老了,或許是力道不濟,或許是鋒利不再,要么是遇著一塊大的石頭,遇到過不去的坎了,幾次角力,無果,在泥土深處發(fā)出了一聲生猛的脆響之后,生命從此夭折。尋著那半塊犁鏵,當!當!當!有人發(fā)現(xiàn)它還有如此洪亮的喉舌。當!當!當!有人突發(fā)奇想,把它當作了鐘。
鐘是鈴。那半塊犁鏵就掛在秋李郢小學的那棵歪脖子榆樹上。
山如黛,眉如峰。薄霧籠罩,或是散去,晴日里,村民們會執(zhí)著地去看東方的那抹亮色,去看太陽。早晨,秋李郢人的臉龐都成了向日葵。他們會依照太陽的高度來判別早晨的時間,以竹竿的長度為計量單位。一竹竿高,或者是半竹竿高。在一個個刻度間,為孩子穿衣、燒早飯、喂豬。這半塊犁鏵的出現(xiàn)似乎一下子改變了他們的認知習慣。他們不再早早地起來,甚至都無需出門。他們?nèi)ヂ爩W校的鈴響,去聽那半塊犁鏵發(fā)出的聲音。當—當當!當當!或是當!當!還有,連續(xù)性的“當—當—當!”其意表述為:預備、上課、下課、放學。村民們會依據(jù)鈴響行事,他們會說,學校都打預備鈴了,都是上午第二節(jié)課了,或者說,下午都放學了。鈴響是另一種時間的刻度。鈴聲沒有陰天。
我是新時期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師范畢業(yè)生。我在秋李郢小學教過書。學校建在山腳下。這里過去是公房,秋李郢人設想要在這里辦造紙廠,沒成;又有人想在這里養(yǎng)蠶,只養(yǎng)了一季,也放棄了??紤]到周邊有好些孩子失學,用這幾間房子辦學校,成了。教室是村民自己用石頭砌的。教室石頭縫漏風。遇雪,再刮風,會有雪花從墻縫里吹進來。冬季,我們常在室內(nèi)看雪。學校的簡陋今天難以想像。什么都缺,包括那半塊犁鏵。
“勤工儉學”不只關(guān)乎學生自己,更關(guān)乎學校,關(guān)乎學校的生存。記得那時學生沒有課桌。我便想著自己動手,造課桌。山上不缺石頭,村民們搬來石頭。我和孩子們一起在兩頭搭成墩,中間用學生從家里帶來葵花桿或是竹竿密密地碼好,上面用和好的帶草莖的泥巴糊好,再在泥巴上糊一層報紙。泥巴收干,課桌便成了。我的創(chuàng)意成了經(jīng)驗,受到公社的表揚,并且在全公社推廣,還得到了我工作以來的第一件獎品,一盞馬燈。
那會兒我常想,怎么會有這樣的獎品。
學校沒有食堂,我就到學生家里代飯,就是挨家吃,吃百家飯。說好了是給錢的,可家長不收,算是“白吃”。好在學生多,一家吃過一頓,沒有第二回,差不多一個學期也就結(jié)束了,并沒給學生家增添多少負擔。這讓我多少有些安慰。早年家貧,村民家不富裕,有豆腐吃也算不錯的了。起先,我不明白,學校那棵歪脖子的榆樹,怎么就不見新長的嫩葉呢。當?shù)氐囊晃幻褶k老師告訴我,嫩綠的榆樹葉能吃。
吃過百家飯之后,我似乎跟秋李郢所有的人都熟了。他們常來看我。隔著窗戶向教室里張望。他們把鋤頭扛在肩上。鋤頭亦如那片犁鏵,與陽光竊竊私語,甚或有一團光映照到教室的墻上。這團光像是搞笑的表情。他們在窗外看我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看我拿小鐵錘去敲那半塊犁鏵,所有的東西都讓他們覺得新奇;然后向我笑,跟學生一樣沒緣由地走到我面前,道一聲“陳老師好!”他們知道我是“新時期”以來第一個到學校教書的大學生。這成了一件很勵志的事。他們把自己的孩子送過來。孩子要讀書。
鈴聲清脆,一如這板結(jié)的土地上播下的光明種子,這串晶瑩的露珠,使得每個早晨和黃昏都變得激越起來,為山鄉(xiāng)增色。
日子在走。
山里的孩子我沒有要求他們來上晚自習,可是,家長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學校里來。家長們就聚集在教室的外面等。直到那半塊犁鏵敲響,晚自習結(jié)束,他們才領(lǐng)著各自的孩子回家。家長們把燈點亮。我才發(fā)現(xiàn),每個家長手里都拎著一盞馬燈。我也似乎明白了那項獎品的寓意。
站立窗前,馬燈把夜色磕出一個個亮點。亮點在山梁上蜿蜒。當!當—當!一如一串串清亮的鈴聲,山鄉(xiāng)古老的節(jié)律里,讓人聽到了新聲。
秧 歌
秧歌響起的時候,春天已是一片青枝綠葉。
春天是一張素簽,是一張寫意的素簽。秧苗在這張素簽上落筆。一行。一行。田字格里涂滿了綠色。有燕在田字格上低飛,一個個墨點,空靈而律動。秧歌其實就是田野上的題句,是豎著寫的一行行詩。
三月是一幅畫。
田野是一幅畫。
秋里郢是淮河邊上的一個小村?;春訌耐┌厣较聛恚粸a千里。從秋里郢邊上流過,流進洪澤湖,再入海。洪澤湖成了淮河最大的驛站,大海,是淮河最后的家。和著河水、湖水和海浪的聲音,秋里郢的秧歌成了淮河的絕唱。
流連復流連,徘徊復徘徊。無語凝噎。我沒聽過其他地方的秧歌,聽過也不記得,自然不會唱;我也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秧歌唱詞是怎么寫的,寫了些什么。秋李郢的秧歌很特別。有調(diào),沒詞。其內(nèi)容極簡。有詞,是字,除了“我”之外,是“咯、咚、呔”。一唱三嘆,平仄相間,循環(huán)往復。
“咯、咚、呔——咯咚呔”
“——我呔哩咯咚呔!”
“——我呔哩咯咚呔!”
一人起頭,唱。眾人和。
簡單不是沒有內(nèi)容。聽鑼聽音。聽話聽聲。我在“咯、咚、呔”里聽到了水的聲音?!翱⑦?、呔”有對插秧時水的聲音的摹擬,有秧苗剛?cè)胨畷r的聲音,有秧苗入水時空氣與水的碰撞,有插完秧苗時的回響?!斑尽⑦?、呔”似京劇舞臺上鐃兒不斷敲打的聲音。有人要走臺,有人要出場。歌門不斷,音樂不停。
有人說,秧歌是稻田里的《詩經(jīng)》,是《詩經(jīng)》里的“風”。秋李郢的秧歌莫不是古老瓷盆上的那尾魚,是龜甲上燒開的裂痕,文字之外,音樂之外,或許,它也是一塊珍貴的“化石”。
因為歌詞極簡,韻律上口,有水韻,秋李郢大人小孩,張口就唱,三月里,仿一句舊話,凡有秧田處皆有秧歌。
“農(nóng)家三樣苦,栽秧,壘墻,磨豆腐”。秋李郢人說“三樣苦”就有栽秧。
壘墻是見得著的,將和熟的泥一叉叉地送上墻頭,像燕子泥窩似的,“與人不睦,勸人蓋屋”,蓋房自然勞神,哪能不苦。磨豆腐我還真沒見過,據(jù)說磨豆腐人都是半夜起,要泡豆、磨漿、點鹵。
說栽秧苦,那倒也是。栽秧是面朝水田背朝天。背在天上,一天下來,天就像是壓在背上一樣,是把天背在背上。沉呀。說腰酸背痛都有點輕描淡寫。唱歌吧,唱秧歌解乏。
左手分秧,右手栽秧,刀起面落,跟山西大師傅削刀削面一樣。手起秧出,分苗栽秧,快得水連成了線。始終保持這橫“7”字狀的姿勢插在秧田里,我哪里受得了。我是要“拄拐”的了?!爸艄铡本褪菍⒆笫謴潝R在左膝蓋上栽秧,讓膀彎分點力,舒服些。這樣栽秧姿勢一定難看。“拄拐”影響速度,也惹人譏笑。譏笑倒是不怕,男人嗎,栽秧不是強項,何況我那時只是個孩子,問題是“拄拐”時間長了會“掉秧趟”里的。
米丫說我是“老先進”。米丫是我兒時的伙伴。米丫是個女孩。
她在笑我。栽秧一人一垅。每垅大約六七行,倒著走,插秧是以退為進?!跋冗M”自然就是落后。秋李郢人不說落后,叫“掉秧趟”。米丫救我。她挨在我旁邊,“救”就是幫我多栽幾行,有時,我只要栽兩三行就行,速度自然快,很快便能和米丫齊頭并進了。
這讓我輕松了起來。遠處秧歌響:“咯咚呔咯咚呔,我呔哩咯咚呔,我呔哩咯咚呔”。
我來了精神,也跟著唱“咯咚呔”起來。
一田響:“咯咚呔咯咚呔,我呔哩咯咚呔,我呔哩咯咚呔”。
米丫沒唱。她挺會唱秧歌的呀。她看我得意了,便故意留出五六行給我,有時是七八行,出我丑??茨愕靡?!我便不言語了,埋頭栽秧便是。一時秧歌蔫了,米丫看我又“掉秧趟”里,她自然開始“救”我了。
米丫不唱秧歌。她要跟我說話。
“你唱呀?!彼诜粗S我。
唱什么?秧歌對于情竇初開的男女,該是一部什么樣的《詩經(jīng)》呢?
天 籟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那是另一個晚間版本。
柴門響,“咯吱”一聲,新的一天被打開了。
其實,我最先聽到的聲音是門閂響。門閂是早晨的機關(guān),家的機關(guān),日子的機關(guān)。門閂響“咔咔”的,精神抖擻,鮮活生動,清脆愉悅。木頭不是“木頭”。門閂早已叫手摩得光滑锃亮。我媽只是用左腳尖輕頂門縫,左手朝門上一抵,右手輕拉閂頭,“咔咔”,門便開了。她手腳并用且配合默契,像是一個老駕駛員完成了整套掛擋起步的動作,“咔咔”一聲響。油門也是門。新的一天上路了。
狗也叫,是“哼哼嘰嘰”地搖頭擺尾。這樣子像在撒嬌。它第一個沖到我媽面前。犬吠那是對生人的,夜里叫。現(xiàn)在是早晨,它在乞食。它把鼻子埋在我媽的褲腳處,圍著我媽轉(zhuǎn),嗅來嗅去的,然后,又把前腿伸出,作站立狀。它哪里站得穩(wěn),只是堅持了幾秒鐘的樣子,兩前腿又合攏慢慢落下,作揖似的,我求你了。我媽并不看它,她嘴角的笑意逃不過一縷陽光,有時,也會“噗嗤”笑出聲的。好哭的孩子有奶吃。狗如此乖巧不吃虧。狗好像也是我媽的孩子。我媽會從廚房端出狗食放地上,或是把一塊骨頭,故意地扔出很遠。狗撒腿便追。雙“手”抓住骨頭,轉(zhuǎn)過身來,嘴不離骨,眼還盯著我媽,歪著腦袋。這里面有感激的成分。我媽早已心領(lǐng)神會。我媽是怕它黏,纏人。這會,我媽站在門前,借著最新鮮的亮色,也歪著頭,嘴里銜著扎頭的皮筋,梳頭。陽光是最好的面霜。兩個腦袋都這么歪著。我媽心里還是喜滋滋的。
哪里安神,雞在籠里早已待不住了,它們在“咯咯咯”地騷動。窩里下蛋的母雞最鬧騰了,“個個大”猛叫。我媽得表示表示吧,隨手從土甕里抓一把稻子撒地上,算是犒勞。其他的雞也跟著沾光,一起圍了過來,低頭啄食。剛一吃完,雞們便飛也似的跑出家門,到野外覓食,撒野,尋歡?!耙粋€好漢三個幫,一個公雞三個莊”。領(lǐng)頭的是公雞。秋里郢人說一只公雞能統(tǒng)領(lǐng)三個村莊的母雞,也就是說,三個村莊的母雞都是它的后宮?!班膏膏浮?,引吭高歌,公雞是值得驕傲。公雞在跟隨它的母雞面前左右騰挪。公雞真幸福。
與狗和雞相比,“哼哼”的豬低音要低調(diào)得多,在晨曲這個和聲部中,豬的“哼哼”聲類中提琴,湊場子,起個哄。引不起關(guān)注,豬會用嘴去拱豬圈的門。圈門多是豎扎的木柵。木柵已被豬拱得圓光溜滑。豬不停地哼哼,拱已罷了,問題是主人并沒理會,它依舊還是這么哼哼,把嘴和腦袋朝柵欄里鉆,以為能鉆過柵欄,一刻也不消停。這多少讓人發(fā)急。豬腦袋。
槐樹,楊樹,棗樹,還有楝樹,想想也有石榴、臘梅、桂花什么的。樹是秋李郢人多年生的莊稼,是散養(yǎng)在院內(nèi)院外的家畜。所有的葉都為這支晨曲音樂會鼓掌,所有的葉都是觀眾們的眼。樹記得。樹心里有數(shù)。站在枝頭的喜鵲、斑鳩、白頭翁也會一塊來幫腔,聲音同樣鮮活,一如一顆顆晶瑩的掛在葉片下、草尖上的露滴,亮閃閃的。聲音年輪唱響的磁盤,好像是樹們在為每一個新鮮的日子播放晨曲。
音樂齊鳴,太陽放出大亮。夜幕完全被拉開。滿光,我媽的身影在強光中一邊與天色融為一體,一邊已鑲?cè)氪蟮亍?/p>
我沉浸在天籟之中?!斑选⑦?、哐”關(guān)門的聲響把我的思緒打亂。就此收筆。抬眼,看窗,天已亮。保存文檔,關(guān)閉電腦?!斑恕⑦?、咚”是下樓的腳步聲。
“哐、哐、哐”,一家關(guān)門。
“哐、哐、哐”,又一家關(guān)門。
“咚、咚、咚”,有人下樓。
“咚、咚、咚”,又有人下樓。
我寫作已毫無思緒。隔著門縫,我好奇。哪家關(guān)門。誰下樓。
門縫很窄。鉆過門縫的只是目光。我這么傻站著,不覺啞然。我想到了那只努力鉆出柵外的豬。
我們被圈養(yǎng)在一個叫城市的地方?!斑?、哐、哐”,“咚、咚、咚”,還有鳴笛聲,還有轟鳴的馬達聲,記憶中晨起家的聲音,還有天籟,業(yè)已成了老腔。
唱 喜
在秋李郢,每塊土疙瘩都是帶響的風鈴。
情不自禁,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嗟嘆之不足歌詠之。且足之蹈之。《詩》有言。想唱就唱。有喜就要唱出來。這叫“唱喜”。
秋李郢有三大喜事總有人來唱喜:娶媳婦、上大梁、剃紅頭。
秋后,日子殷實了許多,也漸閑,娶媳婦帶新娘子也多半在這時節(jié)。一家迎親,全村熱鬧。焦點就在于鬧新娘子。小孩子一刻也不消停,嘰嘰喳喳,竄來竄去,搶著去偷枕頭和金桶里的糖果?!敖鹜啊币簿褪悄局剖至嗟鸟R桶,是娘家的陪嫁,新的,自然也干凈。大人看在眼里,這些糖果就是讓小孩子們?nèi)ネ档?,圖的就是熱鬧。那年,李老三結(jié)婚,我對新娘房窗花后面那盞暈紅的燈好奇。有大人慫恿:去看看。我躡手躡腳地來到窗下,由于個頭小,根本就夠不著窗臺,慫恿我的大人也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的身邊,把我抱起,讓我用手抓住窗欞。窗子極簡,幾根豎起的窗欞,里罩千格篾窗,篾上糊一層簇新的紅紙。隔著紙只看到里面有晃動的身影。我自恃聰明,手指蘸唾液,貼在紅紙上,想把紅紙濕出個洞來。手剛觸到紅紙,有了動靜?!罢l!”我一驚,一撒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噗!”有人把燈吹滅,還在待我“哎喲”喊疼,我身后的大人也發(fā)出一陣陣的狂笑。
其實,我們小孩子鬧新娘子都只是個鋪墊,高潮處在于大人的唱喜。
唱喜要道具,婆婆脖上掛的是蠟瓶。喻意自明。公公脖上掛的類似豬八戒扛的耙子,“耙”與“爬灰”的“爬”諧音。全副“武裝”的公婆被帶到兒媳婦的床前。唱喜的是主唱,還有一配角叫“道‘好的”?!暗篮谩本褪侵鞒^一句之后,要道一聲“好”。其實,往往在場的人都跟著道“好”的。起哄唄。唱喜的要公公撥開蓋頭,這時唱聲響起:手拿紅紙鏈,照照新娘面……還不待“好”字出口,鬧新房的人也將公公推到兒媳婦的床前。喧鬧不絕于耳。其實,道喜的唱詞只是開了一個頭,便叫鬧喜的眾人攪了局。我似乎只知曉“手拿紅紙鏈,照照新娘面”這兩名唱詞,便沒了下文。
蓋屋是大事,也是喜事。要鬧。要唱。節(jié)點就選在上梁那天??春萌兆?,風和日麗。房屋三架梁,也有五架梁、七架梁的。其他梁單上無妨,上中梁就有講究了。中梁是“大梁”。這天,家主知道有人爭喜,便早早地備了煙、茶食和紅包放在匾里。放在匾里的還有小饅頭或是糖果。唱喜人手捧匾,其他蓋房的茅匠(過去鄉(xiāng)下草房多,蓋草房的人叫“茅匠”,蓋瓦房的人叫“瓦匠”)把中梁一點一點地向上挪,每挪一點,唱喜的就唱一句。屋高,人鬧,道“好”聲響,我哪里聽他唱什么。我們低頭在搶糖果和小饅頭呢。唱喜的也夠壞,屋里有人,屋外有人,四周都有人,唱喜的手抓糖果和饅頭,一會兒撒在東面,一會兒撒在西面,有時,明明看他像是要向東面撒的,可是,手一揚,東西卻落在了西面。我們疲于奔跑,累癱了。
村上的秋三是茅匠,喉嚨大,待房子四檐齊的時候,家里人就準備上大梁了。那天,大根家?guī)合眿D蓋新房,請秋三唱喜,大根把蒸好的小饅頭、糖果什么的放在小笆頭里給秋三遞過去。秋三一面唱喜,一面朝地上撒東西給人搶。
“正是吉慶日——好!”
“華堂娶兒媳——好!”
“來年生子時——好!”
“孩叫大根爹——好!”
搶東西的一片叫“好”,聽不清什么詞。站在一邊的大根起先還跟著道“好”呢,看到屋頂上的茅匠們個個笑得前仰后合,知道秋三在“涮”自己了,罵秋三是“討債鬼”,便徑自離開;大根的兒媳也聽明白了,面紅耳赤,回屋后就沒有出來。
剃紅頭就是給嬌寵的男孩剃頭。男孩生下來的時候,胎毛總是要留一撮的,這一撮胎毛動不得,要到孩子六歲的時候才能剃。這就叫“剃紅頭”。剃頭著一“紅”字,也無非是添喜罷了。孩子六歲生日那天,家里人給孩子買來新衣服。唱喜的是理發(fā)師。理發(fā)師將孩子四周的頭發(fā)剪去,把那撮頭發(fā)用梳子梳來梳去的,就這么磨蹭著。過了一會兒,理發(fā)師捋直幾根頭發(fā),大聲唱:“青云直上——好!”;接著,他又放下剃刀,將一條糕用紅布包著墊在孩子的腳下:“步步高升——好!”聽到理發(fā)師的高聲唱喜,一旁站著的人要跟著大聲叫“好”。就那幾根頭發(fā),理發(fā)師是不會輕易就剃去的,他會一邊唱喜,一邊爭喜錢。其實,孩子的舅早就準備好了。只是我至今沒明白,那紅紙包里包著的到底有多少錢呢。
吆 喝
有吆喝的村子有生氣,也有味。
“香—蕉—冰棒!”
“香”字拖的老長,“蕉”聲輕,且短,“冰棒”迅即從唇上滑過,土聲土語,清脆洪亮。滿嘴的香蕉味。滿耳的香蕉味。一聲過后,香蕉冰棒的味道便像在整個村子里迅速彌散開來。
聞聲而動,村四周便會跑出孩子,向“香—蕉—冰棒”聚攏。聽到吆喝,我便去摸我奶奶腰間的荷包。我近乎伏在我奶奶的懷里,左右搖晃,撒嬌。我知道,只要我一撒嬌,我奶奶一定會依允我的。荷包里有錢。我奶奶把荷包系在腰帶上的。荷包里有一些毛票子,也有一些硬幣。接過一枚5分硬幣,我撒腿就跑。其實,也不用這么急的,賣冰棒的人自行車就架在村口,并不走,他在這里差不多要喊上近半個小時呢。
秋公社奶奶沒給他錢。他從家里的雞窩里摸了只雞蛋。“摸”也就是偷。一只雞蛋也能換一支冰棒。哪知秋公社沒有把雞蛋拿在手里,他把雞蛋裝進了書包里。他自然不敢明目張膽的樣子。家人以為他背書包上學的呢。離開家門,看到我飛奔,他也跟著跑呢。哪知打開書包一看,雞蛋破了,蛋黃蛋液流了出來,把書都糊住了。我們幾個小孩子圍了過去,差點笑暈。笨蛋,書包里有雞蛋哪能跑呢。
其實,從村口圍過來的孩子有好些只是來看熱鬧的。他們一個個把食指放在小嘴里,發(fā)呆。有些家長會看不過去,不忍心看孩子饞相,似乎是一咬牙,才從身上掏出5分錢來。只是在拿到冰棒之后,會拎著孩子的耳朵回家的。孩子一邊歪著頭,一邊把冰棒放在嘴里滋滋啦啦跟著小跑。
賣冰棒的小伙子自行車后面綁只木箱,戴副墨鏡,穿條喇叭褲,酷?!跋恪丁簟 蔽矣X得這個吆喝聲好聽,好些年之后我們還會跟著學。自小我以為,“香蕉冰棒”的吆喝聲是最體面的。家里大人只舍得花5分錢買一支吃完,冰棒中間的小木棒也并不立即扔掉,仍放在嘴里,想,我要是天天有冰棒吃就好了。
吆喝聲最響的是那只鐵皮“喇叭”,發(fā)號施令全仗它了。它是隊里的喉舌。鄉(xiāng)場是隊里的“政治中心”、“生產(chǎn)中心”。隊長站定鄉(xiāng)場,左手叉腰,右手拿著喇叭的把兒,部隊司號員一樣,憋足了勁:“農(nóng)年挑把——婦年割麥——嘞——”“農(nóng)年”就是男人,“婦年”當然就是女人了。隊長“指揮生產(chǎn)”,也像是調(diào)度。聽到隊長吆喝聲,村民們便磨磨蹭蹭拿著鐮刀或是扁擔從家里出來了。要是聽到“搶—場—嘍—”的吆喝聲,全村就沒有人再懶洋洋的了。他們會拿上家里的籃或是笆斗去鄉(xiāng)場上搶收曬在地上的谷物。事急也,雨將至。后來有了電喇叭了,隊長就輕松多了。不過,吆喝聲的韻味也就沒有了。電喇叭哇里哇啦的,讓人煩。
遛鄉(xiāng)手藝人的吆喝是南腔北調(diào),這些不是小村本土的吆喝聲,有好些猛一聽你不知他在吆喝什么?!澳ゼ簟余稀獞辍恕丁?!”電影《紅燈記》里那是演員演的。遛鄉(xiāng)的手藝人才不會那么中規(guī)中矩地吆喝,他們用的是鄉(xiāng)音,是方言。這些手藝人多半是外鄉(xiāng)人。方言一時難以聽懂。“麻—繩兒”,是收麻繩的,也收牙膏皮、舊報紙什么的?!把a鍋吶!”“補鍋”的多是河南、山東那邊過來的,吆喝便能聽懂。他們除了補鍋之外,也能補缸。南方人吆喝我就聽不懂了。那年,我家新買了一臺14吋電視機,家里人無比珍視,想把它做個套子罩起來。恰巧有遛鄉(xiāng)手藝人經(jīng)過,專門賣電視機套。套子做得講究,好看,價錢也不貴,家里人便買了一只。付完錢,起身吆喝,浙江那位賣電視機布套人的吆喝我是怎么也聽不懂的。
聽不懂的多呢。
有時我好奇,聽到吆喝聲,我跟在手藝人后面,看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別說,還真的叫我看出了一些門道。
“打—箍兒”,聽到吆喝,你要是只以為他打扁擔箍就錯了,“打箍兒”的工匠擔子上還掛有好些牛皮筋和棕麻。這些東西是給人家修繃子床的。后來我明白了,打扁擔箍是小活,斷扁擔的人不多,有好些扁擔斷了也失去了修復的意義,便扔了?;畈粔?,這些手藝人采用這“混搭”的方式,耬草打兔子,一工帶兩件,外帶修床。只是在吆喝聲里沒有“說”明白。不過,秋李郢人知道,家里的棕繃床要是壞了,會讓家人留心,聽著村口“打箍兒”是不是來了的。
現(xiàn)如今,冰棒倒是天天能吃得上了,也不再稀罕,可原汁原味的鄉(xiāng)間吆喝聲倒是少有聽到。好些手藝和行業(yè)都已消失。那天我看一則新聞寫的竟是上海好些市民家的剪子刀沒人磨了,疾呼:讓手藝人進城。
“香煙—洋火—桂花糖—”、“修洋傘嘞—”,其實,有吆喝的城市,也有味。我只在老電影里聽過這走街串巷的吆喝聲?,F(xiàn)在鄉(xiāng)間手藝人再進大都市吆喝會是什么樣子呢?想象不出來。只是我不免擔心起來,上海是車水馬龍,市聲鼎沸,這吆喝聲哪里還聽得到?除非這些手藝人也做個過去隊長用的鐵皮喇叭。那喇叭的口徑該有多大呀。
眠 歌
“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孩子有“三鬧”:“下床氣”、“磨飯碗”、“鬧覺”。就是說,小孩子在剛睡醒之后,吃飯之前,要睡覺的時候,都哭鬧?!跋麓矚狻焙汀棒[覺”要哄,不能跟孩子擰。據(jù)說,治“磨飯碗”就不一樣了,不能依允孩子。孩子哭鬧,家人只拿一只畚箕,將哭鬧孩子摁在畚箕里,端著扔到外面的垃圾堆上。大人不要看,決絕毅然,轉(zhuǎn)身離開,無論孩子如何哭鬧,不回頭,不理會,回家,一甩門便可。僅此一回,保證奏效。想象一下:孩子大哭,淚流滿面,一臉泥垢,看大人離開,迅即從垃圾邊上爬起,一路踉蹌,倒在關(guān)閉的門前,再哭?!皟H此一回”,估計孩子之后真不敢“磨飯碗”了。只是,這招狠了點吧。
還是唱《搖籃曲》好。
《搖籃曲》是電影里的版本。秋李郢大人們唱的版本很多,詞不同,調(diào)子也不一樣。
我奶奶唱的最多的就是:“小乖乖,聽聽話;乖乖睡,到天亮?!?/p>
“小乖乖,聽聽話;乖乖睡,到天亮?!?/p>
聽多了也無趣,無新奇的地方,乏味;或許,我當時心想,老聲老調(diào)的,聽它干嘛?不如睡覺算了。
我奶奶在唱眠歌的時候,擁我在懷,用一只手在我背上輕摸或是輕拍。撫著拍著,我極放松,眠歌唱不了幾句,我也便躺在我奶奶懷里睡著了。
現(xiàn)在才知道,這眠歌和“摸拍”的效力有多大。那天看中央電視臺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節(jié)目亮絕活。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能讓雞、兔子、青蛙、狗、蜥蜴、蛇等六七種小動物在幾分鐘內(nèi)都睡著。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多有不信。小女孩把這些小動物攤放在臺上,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地唱著“眠歌”,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和拍打著它們。奇跡出現(xiàn)了,所有的小動物們在臺上睡著了!
有一回,我奶奶興許覺得眠歌真的太老了,沒新意,自作主張,想增加新的內(nèi)容,將眠歌的歌詞給改了:“小乖乖,聽聽話;乖乖睡,有糖吃。”
我那會兒被“摸拍”得迷迷糊糊,依稀聽到“有糖吃”的時候,一下子來了精神,骨碌從我奶奶懷里掙脫出來:“糖呢!”
“乖乖,睡吧,明天奶奶去買。”
我哪里依允,嚷著要糖吃,不再睡覺。聽我奶奶說,她把我抱起,直到半夜時分,我的眼淚差不多哭干了,是真累了,才入睡的。
我奶奶之后再不敢亂改詞了,好些年聽到的都是那幾句老掉牙的眠歌了。
也有孩子真不乖的,夜啼,鬧覺不止。這回,村上人便去找秋大先生寫“符”,將“符”貼在電線桿子上,或是貼在樹上?!胺笔且粡埣垺G锎笙壬顷犂锏挠浌T,識字,會寫毛筆字。他戴副眼鏡,像個舊時的賬戶先生,又因為他在家排行老大,秋李郢人都喚他“秋大先生”。
“符”曰:“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先生念七遍,一覺睡到大天亮?!?/p>
看到有“符”,秋李郢人都會湊上前去,好些人并不識字,這不影響“過路先生”“念七遍”的,因為,“符”上的詞,個個會背。
我不相信“符”的魔力。但是我相信秋李郢人對孩子的呵護。相信家人對自己的愛。眠歌也許已是老腔,但是這種愛是永恒的。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