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毅穎

“玉”字考

□ 趙毅穎

《說文解字》：“玉，象三玉之連，‘｜’其貫也?！?許慎對“玉”字的解釋是：像三塊玉相連。沿襲至今的這個解釋若是對三橫一豎的篆書“玉”字，從字面形態(tài)上解釋似乎還說得通；但要解釋《說文》中提到的古文“玉”字，即帶有對稱兩點的“”字（圖1：《金石字典》，中國書店2015年4月第1版），是說不通的。

圖1

“玉”字構形起源及其衍生字形成的原字鏈的研究，于漢字文化乃至華夏歷史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玉”源人面

這是一方5厘米寬的陶質“印章”（趙毅穎2016年2月收藏）。陶印看似臉譜，雙鉤線條刻畫眉眼口鼻，形象而簡練，見圖2。

圖2

印面刻畫的是符號、文字、圖騰？

將此陶印刻畫眉、眼、口及鼻翼、臉頰分界的雙鉤線條以外填墨，竟是個古文“玉”字形，見圖3。

圖3

古文“玉”字的第一橫在這個陶印里相當于額頭位置，第二橫是眉下眼瞼位置，第三橫是下頜部分，兩點為臉頰部分，一豎即是鼻子。

古文“玉”字與陶印雙鉤線條的陰陽相印是巧合？

《金石字典》里有一個古陶“玉”字 ，是有對稱兩“點”的，見圖4。

圖4

古文“玉”字出現(xiàn)之時，漢字發(fā)展已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先民已具有從圖畫提煉“字劃”的自覺意識和能力。將陶印的五官刻畫提煉成字，如同印章的陰陽文轉換，刻畫眉、眼、口、鼻翼臉頰分界雙鉤視為陽文，余處同古文“玉”字形的空白為陰文。對比陰文、陽文，陽繁陰簡；陽文框內左右兩部分對稱斷開，結點繁多；陰文則第一二筆貫通即成，兩面對稱之眼部、鼻翼臉頰分界部分轉筆，以兩點代之，顯然簡省，見圖5。

圖5

商代甲骨卜辭及甲骨文圖書資料沒有這個古文“玉”字。理論上講，早期甲骨文應該有古文“玉”字物證，其真實存在是“玉”字考證的關鍵。

古文“玉”字肩胛骨刻（趙毅穎2016年5月收藏，據流通者說，骨刻出自松花江哈爾濱段），高43厘米，上寬部殘損，存40余字，一個標準的古文“玉”字居中鐫刻，見圖6。

圖6

目前，這應該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古文“玉”字文物。

另一件，嘴形“玉”字肩胛骨刻，高51厘米，60余字，有四個古“玉”字，其中兩個下橫畫向上彎曲，兩個刻畫成嘴形，口鼻象形特征更為明顯，應是較古文“玉”字更早些的演化形態(tài)，進一步證明了“玉源人面”，見圖7。

圖7

松花江骨刻文為大型古哺乳動物化石，文字字口與骨面風化一致，氣韻高古，為早期形象文字；古文“玉”字屬甲骨文字典中未錄、未見之字，非造假所能為。松花江骨刻文是新石器早期至中期文字，具有重要考古價值，有待加強保護和深入研究。

通過對陶印和古文字書跡解讀考證得出結論：古文“玉”字是象形字，是由人面五官形象提煉而出。

古文“玉”出現(xiàn)在漢字形成初期。漢字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六書”使眾多漢字相互關聯(lián)，尤其是“原字”與其衍生字的“形”“義”密切相關。下面分析由原字“玉”變化、衍生的“巫”、“王”、“工”、“天”、“大”、“人”字的衍變過程及文化內涵。

古文“玉”即是古“巫”字

古文“玉”的本義并不是指玉石。

新石器早期，王國還沒有出現(xiàn)，部落中地位最高者即是巫。巫掌握著當時的“先進文化”，巫術成為“后世天文、歷算、醫(yī)術、宗教的起源”（《辭?！贰拔仔g”條，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582頁）。巫者在探索世界過程中，以各種材料（木、骨、陶、石等）作為表現(xiàn)載體。在這個過程中，巫之地位在部落群體中確立。巫者以何形象、象形代表？人面形象理所當然是首選。

人面“玉符”（陶?。┘肮盼摹坝瘛毙蜗蟠砦?，與甲骨文對比，“巫”字就是古文“玉”的變形，兩點居中而已，見圖8（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2014年）。

圖8

巫字的變形主要是為甲骨文的契刻方便，甲骨朱書后契刻的方式是，先完成一個方向筆畫（橫畫），再旋轉甲骨九十度，刻另一方向筆畫（豎畫）。軸對稱形的“巫”字，不必考慮其方向性，不需分辨如古文“玉”字形的兩點與各個筆畫之間的空間位置的準確性，旋轉后與旋轉前筆畫結構刻法一致，是程序化的操作，較古文“玉”字契刻省時省力。

古文“玉”是甲骨文“巫”的原字。古文“玉”即是古“巫”字。

詛楚文“巫”字更接近古文“玉”字形，見圖9（《金石字典》）。

圖9

詛楚文“玉”字兩點變化上移至上二橫間，可見古文“玉”兩點位移變化軌跡，亦是佐證，見圖10（《金石字典》）。

圖10

“玉”字初始出現(xiàn)時，巫面“玉符”雕刻（其取材無論是木、骨、陶、石）即是巫師“通天”的信物和部落群體崇拜的圖騰。巫者被稱為“玉”，巫亦自稱為“玉”?！坝瘛笔亲钤绲娜朔Q稱謂字、自指字，為巫、巫神義。原始部落中，只有有著崇高地位的巫才能稱“玉”?！坝瘛弊之a生在新石器時代早期。

“玉”字與“王”字、“工”字

“玉”字演化為“王”字。

古文“玉”字至甲骨文、金文，字形發(fā)生變化，有兩點的“玉”字不見了。羅振玉說玉：“至古金文皆作王，無作玉者?！保ā都坠俏淖衷b林》）就是說，古文“玉”至商金文作“王”。

有兩點的“玉”字是如何變成“王”的？

為什么古文“玉”字從商甲骨文至今棄之不用？

為什么“王”讀“玉”？

讀“玉”的“王”在甲骨文中為什么鮮有應用？

讀“玉”的“王”是指玉石嗎？

真正指玉石的“玉”字何時出現(xiàn)？

在陶印“玉符”中，“玉”之兩點表現(xiàn)臉頰及鼻翼。當用豎畫肥筆可以表現(xiàn)鼻、口形狀時，表現(xiàn)臉頰及鼻翼的兩點是多余而可以簡省、簡化的，“王”字形由此而來，見圖11。

圖11

古文“王” 第三橫上翹即是表現(xiàn)嘴形（可見這個“王”字早于商代出現(xiàn)），見圖12（《金石字典》）。

圖12

甲骨文的“王”字以雙鉤表現(xiàn)豎畫的肥筆部分，這是為了順應甲骨文刻制工具，以刀代筆，表現(xiàn)框括，其實質與陶印“王”同形，見圖13（《甲骨文字典》、松花江骨刻文）。

圖13

董作賓認為，沒有上橫的是早期甲骨文的“王”字，見圖14（《甲骨文字典》），這只是限于資料的判斷，不能以此確定早期甲骨文的字形。松花江骨刻文“王”（圖13）有上橫，而其年代要比殷商甲骨文早得多。

圖14

金文的“王”字 是以豎畫和下橫作肥筆表現(xiàn)口鼻的，見圖15（戴家祥主編：《金文大字典》，學林出版社，1999年）。

圖15

陶印“玉符”里含有的“王”與古文、甲骨文、金文的“王”字形態(tài)一致，這不是巧合。

古文“玉”字被肥筆、雙鉤的“王”表現(xiàn)、簡化。王國出現(xiàn)前（最高統(tǒng)治者“王”沒有出現(xiàn)前），“王”字讀音與古文“玉”是同音一致的。

從“玉”字產生到其發(fā)展初期的一段時期里，古文“玉”、“王”不分。至于“玉”、“王”二字字義分別，是文字發(fā)展過程中之賦意。賦意“王”（讀wang）時，巫之地位進一步轉化，政教合一、巫王一身，“王”（讀wang）成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稱謂字，“王”成為一字二音、二義。

“商王始得稱王”對于先王稱“王亥、王恒、王矢，后世追尊”。商王始稱王，是現(xiàn)存資料可考的年代，而實際時間還要早。

具有三橫和下半分叉一豎的是甲骨文“王”字“標準字形”，這個字形于“天”字的產生具有重要意義，見圖16(《甲骨文字典》“天”字、二期合集23106)。

圖16

近現(xiàn)代古文字學家對“王”字豎畫和下橫連接形態(tài)的象形解釋有如下四種：火形，羅振玉、馬敘倫、顧實、王國維、朱芳圃、吳大澂；斧形，林沄；人體端坐形，徐中舒 ；男性生殖器：郭沫若 。上面四種說法都是沒有充分論據的猜想。

“玉”字分離出“工”字。

我們以面部刻畫的陰陽簡圖示意，便可明顯看出來“工”字的提煉過程，與“玉”字相比，“工”字簡化了“眉”，見圖17（《甲骨文字典》、《金文大字典》）。

圖17

“巫”“工”二字都是來自于人面“玉符”，《說文》言：工“與巫同意”，由此可證。

“玉”、“王”、“巫”、“工”皆由人面形象象形而來，且皆為稱謂字。

“玉”字的轉義

“巫”字從“玉”字分離出來，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之“王”字又從“玉”字賦意分離出來；更因年代久遠，歷數(shù)千年之變，人們已不知古文“玉”字的巫義；新石器時代“巫玉”繁盛，至殷商，巫早已成為以玉通天的專司，從玉石器文化興起，巫與玉石、玉器便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玉幾乎成為巫之代名；本義指巫的“王”（讀yu）已被“巫”字取代而棄之不用，成為與玉石、玉器關系最密切的一個字。因此，“王”（讀yu）字的稱謂義消失，退而專指其質材。

然而，“玉”字經歷了漫長的轉義的過程。

在專指玉石的“玉”字未轉義分離出來之前，對于古文“玉”及甲骨文、金文大篆“王”字等，指為玉石之玉的解說都是錯誤的。

甲骨文字典中的“玉”作“豐”形，見圖18（《甲骨文字典》）。最早對這個“豐”釋為“玉”字的羅振玉的根據是，甲骨文中找到三個合體字“王”旁作“豐”，并認為“豐”是“王”的一豎露出兩端。而郭沫若卻說：“金文從玉之字頗多，無一從豐作者?！笔遣煌狻柏S”釋為“玉”的 。孫海波、陳夢家定為“工”字，解義是玉的單位詞。以上解釋均見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版3281-3282頁。甲骨文的這個“豐”釋為“玉”字是錯誤的。

圖18

甲骨文、金文中的“王+豐”，“豐”非指玉，首字“王”也不能釋為玉，這個“王”應是王權、封權、封賜義。近現(xiàn)代甲骨文字典將這個“豐”誤認為玉石的玉字。甲骨文中無玉（指玉石）字。就目前資料看，殷商甲骨文、金文中從“王”旁合體字，無一字與玉石相關。

專指玉石的“玉”的轉義出現(xiàn)很晚，殷商甲骨文找不到與“王”組合指玉石的詞。

西周金文出現(xiàn)“環(huán)”、“璧”、“璜”字及與“王”組合指玉石的詞，如“王環(huán)”，可作為“王”（讀yu）轉義時間的證據，見圖19（《金文大字典》西周毛公鼎、召伯虎簋、番生簋）。

圖19

據此，“王” 字（讀yu）轉義在西周。

至于現(xiàn)在應用的一個點的玉字，是為了區(qū)分這實在難以分清的多音多義的“王”，這已是在漢代隸書的演化了。

“王”字減筆成“天”“大”“人”字

智慧的先民對于人面這樣重要的成字形象寶藏及“玉”字的提煉并沒有結束，對于漢字及中國文化意義重大的“天”、“大”、“人”是從古文“玉”的“簡化字”甲骨文（早期）“王”中演化出來的第二層級“會意”字。

“天”字。甲骨文以雙鉤表現(xiàn)豎畫肥筆的“王”字與“天”字比較，多了下面的一橫；將甲骨文的“王”字去掉下面一橫就是“天”字。甲骨文“王”字下面一橫意象地，“天”字的構形內涵是——離地為天；“巫王”有通天法術，以“王”字演化為“天”字，合于“巫王”的旨意。從松花江骨刻文已有“天”字看，早在王國出現(xiàn)前，“巫”有著絕對的最高地位（可稱“巫王”）時期，就出現(xiàn)了“天”字，見圖20（《甲骨文字典》、松花江骨刻文、《金文大字典》）。

圖20

甲骨文“天”字第一橫有刻為“口”，有第一橫上又橫，有腰間對稱又兩筆，皆源于古文“玉”字象形表現(xiàn)。

于省吾指出：“天字構形的起源，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墩f文》：‘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笫馈墩f文》學家和近年來古文字學家對天字的說法，聚訟分歧，甚至在六書歸屬問題上，也

有指示會意形象之不同，令人困惑莫解?！墩f文》據已偽的小篆而又割裂一與大為二字，其荒謬自不待言?！?/p>

千年懸疑可以溯本尋源了。

“大”字。甲骨文的“王”字與“大”字比較見圖21（《甲骨文字典》），少了上下二橫。甲骨文“王”字下橫意象為地，上橫意象為天，“大”字的構形內涵是——天地之間為大；普天之下王為大，由“王”演“大”，這又合于王的旨意。

圖21

甲骨文“大”與“天”同，可見二字同源。

“人”字。甲骨文的“王”字與“人”字比較，剩下“一撇一捺”，是甲骨文“王”字的雙鉤的豎畫，構形起源形象為“鼻子”。甲骨文中，“自”字是一個象形的鼻子，“人”也同樣是“鼻子”，但比“自”更為抽象?！叭恕弊值臉嬓蝺群恰肆⒂谔斓刂g，并仍含有指鼻稱謂義，見圖22（《甲骨文字典》）。

圖22

至于甲骨文中“人”字與甲骨文“王”字豎畫原形的差異，是為順應刻制工具及書體結構變形；需將一長一短兩筆交點上移，以求上緊下松、重心平穩(wěn)，長筆作鈍角，求得均衡。

《說文》言“天”字，“從一大” ，許慎只知道六書會意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獨體字合成，不知古人造字的減筆法。由一個獨體字減筆成字為首次發(fā)現(xiàn)，“天”、“大”、“人”三字六書歸屬可稱為“減筆會意”。

古文“玉”到“巫”、“王”、“工”的演化屬于同源人面的象形演化，為第一層級；第二層級“天”、“大”、“人”的衍化是由甲骨文“王”字“減筆會意”，進入到抽象會意，是漢字發(fā)展歷史中的 “高級階段”；第三層級是更為眾多的合體形聲、會意等六書成字。由“人面”及古文“玉”字生成的原字鏈為漢字成字源流的重要一支。

（作者：沈陽市于洪區(qū)黃海路48號區(qū)委宣傳部，郵編11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