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龍成鵬
成為歷史意味著銘記而非遺忘
——讀徐冶先生《橫斷山的眼睛》
◇ 文·圖 / 龍成鵬
2015年11月20日,
曾就職于今日民族雜志社,
從云南走出去后到光明日報社工作的攝影家徐冶先生去世。逝世一周年紀念日剛過,
寫這篇文章,也算是一種紀念。
這期要介紹的書,正是徐冶所著的《橫斷山的眼睛——鏡頭下的西南邊地人家》,出版于2006年,至今10年。《橫斷山的眼睛》是一套主題為“秘境家園”叢書中的一本,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第一輯的四位作者都是云南的學者,分別是徐冶,云南社科院的楊福泉、郭凈和王清華。
這套書的意圖,從扉頁上的幾行字可以看出:“來自秘境的報告,著名學者、攝影家、旅行家、作家?guī)H歷秘境家園?!边@里的“秘境”概念,顯然是對旅行者說的。所以,叢書的設計,也盡量體現(xiàn)大眾讀物的特點。
《橫斷山的眼睛》接近200頁,以圖文結(jié)合的方式,介紹了作者從1982年至2002年(這一年徐冶離開云南到北京工作)20年間在云南以及西藏、廣西等西南地區(qū)的旅行與考察。
全書分三章,第一章“咔嚓西部表象”,除了第一節(jié)“生活在秘境家園”具有總說的性質(zhì)外,其余三節(jié)分別描述云南各地彝族的節(jié)慶與習俗。比如第二節(jié)分別記錄了祿勸彝族的祭祖大典、石屏水瓜沖村12年一度的祭龍、彌勒縣彝族的祭火神?;蛟S是為了呼應前面的彝族祭祀活動,第二節(jié)最后一部分,作者還引用了祭祖、祭龍和祭火的經(jīng)文。第三節(jié)寫的是巍山,第四節(jié)寫的是普者黑。
從考察時間看,1999年徐冶所在的單位與水利部聯(lián)合做了一次“長江上游生態(tài)行”的考察,考察足跡主要在青海、西藏和滇西北。在迪慶,徐冶注意到從1998年10月開始,隨著金沙江流域全面禁止砍伐,迪慶州財政“一根頂梁柱”被抽調(diào),面臨“放下斧頭搞旅游”的轉(zhuǎn)變。
第二章“串連旅途腳印”,從文章結(jié)構(gòu)看,主要是云南之外的采訪考察。其中第二節(jié)“歷險滇藏文化帶”,繼續(xù)以藏文化為主題,但其考察時間可追溯到1986年,那一年班禪大師到迪慶考察,徐冶是隨團攝影師。這一節(jié)還囊括了拉薩、阿里的旅行考察,顯然是不同時段的經(jīng)歷。第二章第三節(jié),內(nèi)容沿著南昆線展開,采訪時間應該是1999年,作為記者的徐冶參與了開通慶典并一路探訪。
第三章(篇幅最大的一章)“速寫邊地人家”,則集中講作者從1982年開始,深入云南鄉(xiāng)村的旅行考察。其中涉及到眾多的地區(qū)和民族:西雙版納中老邊境的哈尼族、傣族、壯族、瑤族,綠春哈尼族,怒江的傈僳族、怒族、獨龍族,西盟的佤族,大理白族銀器工匠寸發(fā)標的作坊、李建基的木雕、周城村的扎染,最后是瀘沽湖的摩梭人。
從一本書的整體性和完整度來說,這些寫于不同時期,以不同的媒體形式出現(xiàn)過的文字,組合在一起會讓《橫斷山的眼睛》看上去缺少一些統(tǒng)一性。這種結(jié)果可能跟徐冶的身份和閱歷有關(guān)。他借以完成上述諸多考察的身份,并不是一個科研單位的學者,而是一個記者、攝影家。這本書是他的職業(yè)生涯和工作履歷的記錄,而從中可以推斷出徐冶先生是同輩中涉獵最廣泛的一位(至少之一)。而這些地方盡管可以歸入“西南邊地”的范疇,但實際上它們之間還缺乏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而唯一能統(tǒng)一它們的,可能就是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和感受。
《橫斷山的眼睛》像筆記一樣的文字,其實保留了盡可能多的信息,透過這些文字我能想象作者的經(jīng)歷還有很多未能說出來。讀這本書,我有一種遺憾,這種遺憾因為徐冶先生去世而無法彌補。
之后,我聽說在徐冶先生去世前不久,還探訪過滇池和巍山。在滇池,徐冶先生努力尋找他熟悉的角度。而在巍山,他尋訪曾經(jīng)拍過的那位賣黃豆粉的回族女孩。滇池是徐冶先生長期生活的地方,而巍山則是1982年他大學實習教書的地方。這些地方在最近幾十年,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改變。
社會的巨變被攝影家持續(xù)20年的攝影記錄彌足珍貴。然后,正如歷史需要隔著一段距離才能看清楚一樣,徐冶先生20多年的經(jīng)歷,也需要時間去顯影它的價值。
《橫斷山的眼睛》應該放在一個更大的時空背景才能看清楚它的完整價值,而這種背景今天正在被遺忘。
兩年前,為做一期云南攝影家的內(nèi)容,我采訪了一些當事人和知情者。其中郭凈先生提到了一個關(guān)鍵信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云南的攝影,最突出的成就就是誕生了一種人文地理的攝影方式。這種方式有兩個特征:一是文字和攝影的集合,二是攝影體現(xiàn)一個故事而不僅僅是單幅照片。郭凈先生認為,在云南的知識分子圈,搞攝影的、拍紀錄片的和研究社會科學的都成為一個群體,他們相互影響,突破了攝影和社科的界限。
采訪中郭凈先生多次提到徐冶。說他1985年到社科院工作后,與民族學者王清華合寫了西南絲綢之路的書,引起了攝影家的關(guān)注,最后促成了西南絲綢之路的考察攝影。
郭凈先生總結(jié)的“人文地理攝影”,我從云南之外的攝影評論家那里也得到印證。著名的攝影評論家李媚說,上世紀80年代紀實攝影有了新發(fā)展,發(fā)展的方向上,云南與其他省份有所不同。其他省份的紀實攝影主要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尖銳批評,但云南則側(cè)重于記錄民族、文化與歷史。
李媚和郭凈先生一樣都注意到,云南人文地理攝影還受到了來自臺灣的影響。上世紀80年代,隨著大陸的開放,臺灣興起了大陸文化熱。到80年代末,這種文化熱擴展到了云南這樣的邊疆省份。于是臺灣著名的人文地理雜志《大地》在90年代初就開始做云南的內(nèi)容,把云南作為重要的組稿地,這調(diào)動了一大批的青年學者積極投身于人文地理的寫作。
云南人文地理攝影、寫作的作者群陣容很強大。有鄧啟耀、徐晉燕、李躍波、于堅、譚樂水、郝躍進、李旭、木霽弘等等。這些人幾乎都是上世紀80年代初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他們有表達欲望、有探索精神,從學校畢業(yè)后,又因為各種原因得以跟云南各地的少數(shù)民族接觸。于是,他們開始了新的知識探險。
今天云南的文化狀況,很大程度跟這代人的探索有關(guān)。著名的“西南絲綢之路”“茶馬古道”這些概念,今天已經(jīng)從知識界的討論變成政府、商業(yè)各領域的命題。而最初提出這些概念的,就是云南注重實地考察,能寫文字、能攝影的學者群體。
其中,《南方陸上絲綢之路》(徐冶和王清華合著)出版于1987年,《茶馬古道》則出版于1990年,提出這個概念的是木霽弘、李旭等6人,他們在經(jīng)歷艱苦的川滇藏三角地帶考察之后,用這個概念在三省之間找到了歷史文化的一種關(guān)聯(lián)性。
除了這些影響較大的文化事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這個知識陣營的足跡遍布云南,他們的觀察與記錄幾乎覆蓋了云南每個民族,他們保留的影像和文字,其文化價值無法估量。而徐冶先生就是其中成就卓著的一位。在《橫斷山的眼睛》后記里他提到,云南129個縣市他去了120個,而西南各省他也幾乎走遍。
值得一提的是,為整理、傳播云南文化,從1995年開始,以鄧啟耀為首的學者,還改版了云南文學刊物《山茶》,使之變成人文地理的陣地。這個雜志后來改名為《華夏人文地理》,再后來就變成今天被“時尚”集團經(jīng)營的《華夏地理》。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探索已經(jīng)落幕?!渡讲琛啡宋牡乩淼拇髶Q血是時代轉(zhuǎn)換的表征。郭凈先生說,今天中國的人文地理攝影已經(jīng)跟知識界脫離,跟民族學已經(jīng)沒有多少關(guān)系了。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知識界對云南的探索,其意義還應該放在歷史中去考察。
關(guān)于云南的知識,有很強的代際問題。隨著一代人的老去、隨著時代變遷,老一輩知識界所做的探索和努力都會被遺忘、埋沒。
以最近的情況為例,那些想要了解云南的人,除了知道百度或是讀一些娛樂化的游記之外,恐怕不知道從何入門。不止是大眾如此,類似問題在知識界也一定程度上存在,最近二三十年學者們所做的探索已經(jīng)被逐漸遺忘。如果再往歷史深處講,那被遺忘的還包括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大規(guī)模的民族識別調(diào)查和社會歷史調(diào)查,以及更遠的民國時代各種學術(shù)調(diào)查和游記隨筆。
今天的人討論云南,很少會追溯那么遠。當然,也很少會意識到這些歷史留存下來的文獻具有何種價值。在我們的觀念里,有一種粗俗的知識進化論,總以為今天人寫的書,會比幾十年前的更好、更“有用”。實際上未必如此。
今天的人的確有可以看到過去的優(yōu)勢,這意味著必須把過去納入到當下的視野,我們才具有某種知識上的優(yōu)越性。而知識上的這種代際因素,讓我們盲目地把過去遺忘,以致我們的眼光只能局限于自己所處的時代。
對于云南來說,只有把至少80多年來積累的知識都納入到閱讀視野,才能夠勾勒歷史變遷中足夠豐富的細節(jié)。
十多年前我讀《云南民族工作回憶錄》(三卷本),被書里那些民族工作者的誠意深深打動。在民族關(guān)系重新調(diào)整,民族知識范式重新確立的轉(zhuǎn)換時刻,這些上世紀50年代的經(jīng)歷,不僅為我們了解那個時代打開了一扇門,也為我們認知今天提供了一扇窗。
重讀徐冶先生的《橫斷山的眼睛》,其實并不是因為這本書必不可少。必不可少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人,一個群體,甚至一代代的知識人。歷史的演進讓太多過去鮮活的聲音失聲、消亡,我們應該銘記,應該重溫。
(責任編輯 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