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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溪

      2017-01-11 19:05月光先生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列子四爺建華

      月光先生

      題記:我有個朋友叫李以寧。他來自車溪。和他聊天,即使從阿拉斯加起頭,他也能將話題拉到車溪,然后一直說,一直說,好像可以說到地也老,天也荒。

      他說車溪那座坐落在羅宵山脈尾端的小山村,是世外的桃花源。他說那條名叫車溪的小溪,從村子里彎彎曲曲穿過,流入米水。他說車溪沿岸、山巒腳下,散落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土坯青瓦農(nóng)居,在炊煙與夕照中若隱若現(xiàn)。他說他爺爺相生和父親翼龍,說倉庫的麻雀長沖的麂,說長庚的藥鋤四爺?shù)臉尅?/p>

      好漢四爺

      四爺姓王,是大刀王五的一支后裔,不知何年何代流落到車溪,世代以打獵為生。

      十八歲那年,四爺還是四哥的時候,有一回打到一頭野豬,七八十斤,扛到黃土嶺場坪里去賣。正巧那天過兵,四哥躲閃不及,被一群兵拖了野豬就走。四哥哪里肯舍,沖上去拳腳并用,把幾個大兵打得東倒西歪。眼看要搶回野豬,感覺太陽穴上有東西,扭頭一看,一支駁殼槍頂在腦門上。

      四哥就這樣被抓了壯丁,扛了野豬跟大兵們走。那收服四哥的長官,發(fā)現(xiàn)四哥身手過人,槍法奇準(zhǔn),命他做了自己的衛(wèi)兵。四哥不愿意當(dāng)兵,打獵殺的是野物,打仗殺的是人。但是,長官總是在身邊,他有一支要命的駁殼槍。四哥有時都搞不清,到底是他在保護(hù)長官,還是長官在看管他。

      那天傍晚,大兵開到青丘,突然迎面來了一隊大兵,二話不說就放槍。長官見對方火力甚強(qiáng),喊往山上跑。四哥隨長官跑到青丘山腰,躲在一座墳頭后面。對方火力如影隨形,打得青丘山上枝葉橫飛。長官探出頭來放槍,縮回來準(zhǔn)備換彈夾的時候,瞥見四哥趴在墳后,雙手抱了后腦勺,一動不動,笑道:“怕什么怕,隔這么遠(yuǎn),槍根本打不中的,除非是炮?!痹捯粑绰洌话l(fā)迫擊炮彈落到墳頭,把墳炸開了花。

      四哥從土堆里爬出來,發(fā)現(xiàn)長官也被炸開了花。有心收攏長官放進(jìn)墳里去,無奈槍聲密集。四哥瞅見土里伸出一支駁殼槍,握住槍管一提,連著長官的胳膊也提了起來。掰開長官的手,取了槍,鉆到山背,一口氣跑到河邊,跳進(jìn)了洗馬河。

      四哥逃回車溪,繼續(xù)打他的獵。打獵打得久了,錐尖總會從口袋里露出來。于是引起了一個組織的注意。這個組織便是鐵水堂。四哥自從加入鐵水堂,一年四季剃著個光頭,又經(jīng)常到柴山街上去。車溪人都知道,四哥在鐵水堂學(xué)功夫。四哥也就變成了四爺。

      那年冬天,地主相生的婆娘周秀芹剛生下翼龍,還在坐月子。入夜,有一撥人打了篾片火把,進(jìn)了車溪,徑直來到相生家門前。相生家的黑狗大喊大叫,喚醒了相生。相生點(diǎn)了防風(fēng)燈籠,開了門,喝退黑狗?;鸸饫锟吹綖轭^的人年紀(jì)三十歲上下,身形粗壯,胡子濃密,披了件黑棉襖,卻敞開衣襟,露出腰間別著的一支駁殼槍。身后跟著七八個人,有的背長槍,有的背大刀片子。那大刀片子被火把照映著,閃紅光。相生頓時嚇呆了。駁殼槍望定相生,打了一個拱手:“在下廣寒寨劉青山。想必你就是李相生吧?”

      劉胡子盤踞廣寒寨多年,威名遠(yuǎn)播,柴山無人不曉。傳說劉胡子是油坊縣的一個孤兒,流浪到柴山,好勇善斗,漸漸糾集了一幫人,在廣寒寨占山為王。但是劉胡子多劫財少殺人,在附近一帶還沒有什么過分的惡行。柴山縣的保安團(tuán)組織了幾次圍剿,但保安團(tuán)人馬稀稀拉拉,茫茫廣寒寨,到哪里去找劉胡子?每次無功而返。干脆,聽之任之。

      相生心道,劉胡子親自上門,破財是免不了的。定了定神說:“是的。早就聽說劉寨主的威名,找我有什么事?”劉胡子笑道:“哪有什么大事,無非是冬天來了,兄弟們饑寒嘛,下山找點(diǎn)糧食?!毕嗌f:“今年年成不好,請兄弟們自己進(jìn)來看糧倉,多少取點(diǎn)吧?!币藙⒑舆M(jìn)堂屋,揭了糧倉蓋。劉胡子看了看,對兄弟們說:“挑兩擔(dān)谷子吧。”

      取了谷子出來,聽到豬欄里豬哼哼,劉胡子擺一下頭,說:“去看看?!庇行值苋ヘi圈,用火把照了,回話說:“差不多兩百斤。”劉胡子又?jǐn)[一下頭:“綁了吧?!毙值軅円贿呌美K子綁豬,一邊從堂屋推出土車子。相生央求道:“寨主,你看要過年了,我只喂這一頭豬,是不是就算了?”劉胡子冷了臉,道:“兄弟們也要過年?!?/p>

      車溪的人家都住得分散,睡得又早。劉胡子一撥人走了,村子里還沒有覺察來了土匪。相生驚懼,一夜未曾合眼。倒是周秀芹淡定,說人沒事就好,破財消災(zāi)。

      第二天一早,光頭四爺?shù)较嗌遥犃诉@事,起身回家取家伙,往廣寒寨去了。相生阻止不住。

      廣寒寨哨口接了四爺,通報給劉胡子。劉胡子出門來迎,遠(yuǎn)遠(yuǎn)地抱了拳,哈哈笑道:“久仰久仰。什么風(fēng)把王堂主吹來啦?”四爺回道:“劉寨主,果然氣度不凡?!眱扇丝蜌庖魂?,相隨走進(jìn)聚義堂。堂外墻上斜放了一架梯子,梯子上倒掛了豬,正在熱氣騰騰地開膛剖肚。

      在聚義堂坐定,四爺對劉胡子說,相生婆娘剛生兒子,奶水不好,又是年關(guān),請寨主抬一抬手,讓他把豬運(yùn)回去。劉寨主為難,說豬都?xì)⒘寺?。四爺回道,豬殺了肉在。劉寨主思忖一下,說:“來來來,我們先喝燒酒,再說豬事,好不?”當(dāng)即上了一壺溫?zé)?,又火急炒了一大盆紅椒殺豬肉,兩人邊喝邊扯談,不覺心氣契合,互生敬意。

      喝了一陣,四爺終究記掛豬事,再請劉寨主抬手。劉胡子皺眉道:“聽說堂主槍法精準(zhǔn),我們兄弟倆切磋一下如何?”四爺應(yīng)允請教。堂前是一個土坪,闊約五十步,坪邊一棵大樟樹,樹上橫生一枝,枝上有個銅錢節(jié)疤。劉胡子道:“我們各放一槍,以打中樹枝節(jié)疤為贏,如何呀?”四爺便伸手說請。

      寨里兄弟們聽說寨主和堂主切磋槍法,都圍過來看。劉胡子放了酒杯,抽出腰間駁殼槍,打開保險,也不起身,抬手就是一槍。早有兄弟跑過去,看到節(jié)疤正中一個小孔,粉末綻開,高聲喊道:“正中節(jié)疤?!彼臓敽蛷V寒寨的兄弟們齊喝一聲好。劉胡子大悅,準(zhǔn)備收槍。四爺說:“我借寨主的一用吧?!眲⒑釉缙骋娝臓斠矂e了家伙,說:“你用自己的順手些吧?”四爺說:“沒事,我正好想沾沾手氣,用一下寨主的神槍?!眲⒑与p手捧了槍給四爺,四爺起身雙手接了。再換到右手舉了槍,往下一沉,叭地放了一槍。四爺還了槍給劉胡子。又有兄弟過去察看,沒有報靶,卻回來向劉胡子耳語,說沒有打中。劉胡子一臉狐疑,親自走到樹枝前,一看,果然只有一個孔。又用手握了節(jié)疤,一摸,節(jié)疤背后的出孔卻是兩個。

      劉胡子仰天長笑一聲,暗中手腕用勁,把樹枝從節(jié)疤處折斷。拍拍手,回到桌前,向四爺拱手道:“佩服佩服?!彼臓敾毓暗溃骸耙娦σ娦Α!眲⒑臃愿佬值軅兺屏讼嗌业耐淋囎映鰜恚壣习脒呚i,送四爺下山。

      四爺把半邊豬運(yùn)回相生家,大冬天的出了一身汗,光頭上蒸氣縈繞。相生遠(yuǎn)遠(yuǎn)地迎了,說:“老弟,沒出什么事吧?”四爺抽出槍,把彈夾嘩地退出來,笑道:“我這是一支空槍,沒子彈的,哪里有什么事出?!毕嗌鷪?zhí)意要割了那半邊豬頭送四爺。四爺推辭不過,提了豬頭回去。

      后來,軍閥何健派了張團(tuán)長,帶兵到柴山縣,匯合柴山縣保安團(tuán),一舉剿滅廣寒寨,活捉了劉青山。三月三日祭河神,張團(tuán)長把活捉的各路土匪大小頭目十八人,綁在米水橋的麻石欄桿上,一邊九個。個頭矮的墊上石塊磚頭,保持脖子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然后張團(tuán)長騎了高頭大馬,在馬背上橫綁木條,木條兩頭各綁定一柄馬刀,用銅柄馬鞭將馬一抽,馬從橋面上疾馳而過,十八顆人頭就滾落到米水里去了。

      四爺感念劉胡子英雄,早早地守在橋旁,看張團(tuán)長殺人。待到天黑,趕緊去收了劉胡子的尸體,用麻袋裝了,背回車溪。尸體沒有頭,用樟木蔸子刻了劉青山的頭形,接在脖子上,葬在牛欄邊。車溪水土溫潤,那樟木蔸子當(dāng)年就發(fā)了芽,從墳頭邊上長出一棵小樟樹來。

      到快解放時,樟樹已經(jīng)長到小碗口粗,中間橫生一枝,枝上結(jié)了個銅錢疤。有一天下著暴雨,一騎馬慌慌張張冒雨闖進(jìn)車溪村口。跑著跑著,看到一座牛欄,正好避雨。騎馬人跳下馬,把馬韁系在樟樹橫枝上的節(jié)疤處,手上還套著銅馬鞭。正系著,閃電順著銅馬鞭,轟的一聲,擊死了騎馬人。

      停了雨,村里人發(fā)現(xiàn)牛欄邊雷打死了人。四爺過去一看,尸體的手腕都燒焦了,再仔細(xì)看臉,不是張團(tuán)長是誰。

      公社成立,四爺再不能打獵了。獵槍閑掛在墻上。四爺每天和村民一起出工,收工。他力氣大,插秧的季節(jié)他擔(dān)秧,打谷的季節(jié)他運(yùn)谷,施肥的時候他挑糞,工分是十二分。除了下力,他沒有顯露過與眾不同之處。

      那年,車溪突然發(fā)大水。發(fā)大水是因為落了太多的雨。那雨不停地落,像舞臺上的幕布,從排布嶺蕩到雞冠山,又從雞冠山蕩到排布嶺。車溪水從跳躍細(xì)流變成奔涌激流,從奔涌激流漫溢上岸,變成浩浩蕩蕩的汪洋。那片汪洋沖到曬谷坪旁邊,浪頭砸到無欲則剛的石壁上,形成一個洄水灣。洄水灣漂浮著排山帶下來的籮筐篩子板凳腳盆水桶勺子。排山倒塌了房屋。

      車溪人住的是土坯房,雨下得大了,水從屋頂漏下來,浸濕了墻壁。雷聲從遙遠(yuǎn)的長沖滾過來,在甘棠巖上空爆炸,震得房梁吱吱響。房屋有了在暴雨中倒塌的危險。屋里的人都出來,戴的戴斗笠,披的披蓑衣,站在院子門口。

      這時,看到上游漂過來一溜杉樹,是剝了皮的木料,在洄水灣的漩渦里轉(zhuǎn)。四爺脫了上衣,下水去撈。四爺剛下水,建華翼龍羅林都喊:“上來上來,太危險了。”四爺不管。他下到水里,水有齊胸深。

      四爺捉住一根杉樹尾巴,與漩渦爭奪,慢慢向曬谷坪靠近。把尾巴搭上曬谷坪,再一截一截往上推。建華早跑上曬谷坪,在雨中接著,拖到曬谷坪里放好。撈到第七根,與漩渦爭奪的時候,四爺腳下一滑,被帶入漩渦急流。光頭沉入洪水中,又很快露了出來。四爺漂在水中,失去了借力之處,被洪水裹挾著朝石壁摔去。

      建華眼看父親就要摔在石壁上,人都嚇呆了。

      電光石火之間,四爺撈了手邊的一支竹竿,直向石壁點(diǎn)去。竹竿叭的一聲爆響斷裂,四爺去勢頓緩。他舉起雙臂,順勢吸附在筆陡的石壁上,像壁虎。這時奇跡出現(xiàn),四爺緊貼在洪水持續(xù)摔打的石壁上,慢慢往上攀爬,竟然爬上山坡,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四爺站定,低了頭,望著腳下的洪水,左手叉了腰,右手反復(fù)撫摸著光頭。這光頭就像一顆雞蛋,差點(diǎn)在石壁上碰碎了。

      生產(chǎn)隊糧倉在大雨中塌了一角。洪水退卻,生產(chǎn)隊正好用四爺撈上來的木材,翻修了倉庫。

      四爺?shù)膬鹤咏ㄈA,本來有機(jī)會接四爺?shù)陌?,做一個獵手。建華十八歲那年,四爺就摘下墻上的獵槍,傳給了建華。但是建華沒有這個命。

      那年秋天,排布嶺的紅薯漸漸成熟的時候,來了野豬。列子是大隊部民兵連長,他聽說車溪有野豬翻紅薯,跑到排布嶺來看,果然有好幾垅翻得不成樣子。一問,有人說看到了野豬。甚至看到一頭母野豬,帶了四五只豬崽,在排布嶺山梁上大搖大擺地走。

      列子說民兵就是保衛(wèi)集體財產(chǎn)的,喊了建華和翼龍,組成打豬隊去打野豬。

      那天吃過午飯,列子、建華、翼龍每人背了一支獵槍,掛了彈藥袋,往排布嶺進(jìn)發(fā)。三人戴了樹枝環(huán),槍口也插上樹枝,綠葉一閃一閃的,便于隱蔽。事先也交代各家的孩子,不要往陂上去,以免發(fā)生意外。村民都不敢大聲說打野豬的事,據(jù)說野豬好靈的,聽得懂人話,會躲起來。

      列子安排翼龍守在山口的一個小山包上,射擊面覆蓋整個前坡。建華從右側(cè)上山,列子自己從左側(cè)上山。由列子和建華兩邊搜索,將野豬趕下山,在后坡由列子建華開火;如果沒打中,野豬勢必奔前坡,由翼龍開火;如果野豬直接從前坡下,則由翼龍開火;如果沒打中,野豬勢必奔后坡,由列子建華開火。

      三人約好以布谷聲為號,隱入山里,沒有了動靜。村民和孩子們站在曬谷坪上,等候槍聲響起。等到太陽都要西沉了,槍還沒響。

      話說翼龍在排布嶺山口小山包上,伏在一棵大樟樹下,等了一下午,終于看到右側(cè)山腳邊樹枝猛烈搖晃。心里估計是野豬下山了,趕緊叫“布谷,布谷”。沒有回聲。又叫“布谷,布谷”,還是沒有回聲。翼龍瞄準(zhǔn)搖晃的樹枝下方,叭地開了一槍。就在槍口藍(lán)煙升起的時候,傳來建華暴烈的“哎喲”聲。

      翼龍和列子暗道不妙,各自飛快趕過去。一看,建華倒在血污模糊的枯枝敗葉上掙扎。翼龍列子手忙腳亂,趕緊抬了建華下山。村民們聽到槍響和號叫聲,心里一沉,也往排布嶺跑。兩撥人在陂上匯合。

      相生走上前,察看了建華大腿上的傷口,吩咐取白藥來。翼龍臉色煞白,站在旁邊發(fā)抖。以寧飛跑回家,問奶奶要了白藥。相生要列子把建華平放在陂上,撕開褲腿,露出大腿傷口,鮮血像小噴泉一樣迸射出來。相生在溪里捧了清水,含在口里,對準(zhǔn)傷口一噴,血線立時挫了下去。但是傷口還在出血,只是小了很多,在大腿上蜿蜒地流。相生又用食中雙指,在傷口上方的腿上輕輕敲擊,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血完全止住了。這時以寧將白藥送到,相生倒了半瓶白藥在傷口上,包扎好。

      大伙這才問建華怎么樣,建華說不怎么痛了。又問其他地方痛不?建華說沒事。相生說趕快抬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鋼彈還在肉里呢。列子趕緊安排人去抬涼床,把建華送往衛(wèi)生院。

      原來建華尋到山頂與列子會合,沒搜索到野豬,各自原路返回??煲律綍r,一根樹枝鉤住了建華槍帶。他一心扯槍帶去了,根本沒留意聽暗號,冤枉挨了一槍。還好打在腿上,救治也及時,沒有大礙,只是走路有點(diǎn)跛。

      建華住院時,翼龍夫婦燉了老母雞去賠罪。四爺說,這是天意,怪不得你。

      四爺天生不是伺候稻田的人。等家里分了田地,他全部交給兒子建華種,自己轉(zhuǎn)村入巷,以檢屋為生。誰家房子漏雨,都會請四爺來,兩塊錢檢一次。

      列子不是車溪人,而是車溪隔壁譚家坳人,姓陳。本來叫陳力,因為崇拜列寧改成陳列。反正柴山土話列力不分。列子屋后有兩棵大梨樹,每年相互競爭,累累地結(jié)果。等到秋風(fēng)一刮,梨子?xùn)|一下西一下掉到瓦上,把瓦砸碎了。列子舍不得梨,只好每年先收了梨子,再請四爺檢一次屋。

      四爺搭了梯子,爬到屋檐邊,揭開身邊附近的瓦,然后上了屋。再在屋上揭開一條筆直的椽子路,走到被梨子砸壞的那些地方,扔了碎瓦,用好瓦補(bǔ)好。四爺身軀高大,手腳粗壯,爬在屋上干活,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點(diǎn)都不顯得笨重。只是光頭上細(xì)細(xì)密密地出汗。

      列子和后老婆生了個兒子叫陳福元,五歲,趴在院墻上吸溜著鼻涕,看四爺檢屋。

      正檢著屋,突然聽到譚家坳的村民,大聲喊“打癲狗打癲狗”。一群人提的提鋤頭,握的握扁擔(dān),追趕一條野狗。那狗黃毛雜亂,眼神驚慌,夾著尾巴,亂躥。

      狂犬慌不擇路,往列子家奔過來。陳福元趴在院墻上扭頭看打狗,沒料到狂犬瞬間即到眼前,一時驚慌,從墻頭上摔跌在墻外。

      列子在院子里給四爺上瓦,等他出院門看時,福元已經(jīng)跌在墻外。眼看狂犬就要傷著福元,那犬卻突然豎起,哀鳴一聲,翻滾在地,抽搐一陣死了。列子跑近一看,一片瓦角還立在狂犬腦門上。

      列子就在院墻岸下挖了坑,埋了狂犬。四爺也檢好了屋,一邊退一邊把揭開瓦的椽子路補(bǔ)好,順便把不規(guī)整的地方挪正。直到屋檐處,退下樓梯,取了新瓦,把屋檐處補(bǔ)齊。

      改天,列子備了四色禮物,帶了福元,專程去感謝四爺。順便懇請四爺收福元為徒,傳授功夫。四爺?shù)溃骸澳憧醋哐哿?,我哪有什么功夫。如果有,我還不傳給建華嗎?”列子無話。

      建華跛了腳,覺得備受命運(yùn)捉弄,中年就進(jìn)了甘棠巖,侍弄幛幔。他有種獨(dú)異稟賦,會走陰扶乩。陳福元當(dāng)副鄉(xiāng)長的時候,曾經(jīng)來甘棠巖問前程。建華扶乩,沙盤里寫了七個字:“涉水過江始登山”。后來,陳福元?dú)v任水口鎮(zhèn)、西江鎮(zhèn)黨委書記,才當(dāng)上了柴山縣副縣長。

      但是四爺總是不老,一直檢屋。夏天在房上揭瓦,不見得他特別熱,只是光頭上細(xì)細(xì)密密出汗;冬天在房上揭瓦,不見得他特別冷,光頭上還是細(xì)細(xì)密密出汗。車溪人都覺得他會活過一百歲。

      有一年冬天,四爺在廣寒寨山腳下一戶人家檢屋。檢完屋下來,頭痛。正好晚飯時間尚早,四爺和主家說,先上山去走走。這一走,就沒有下來。主家不放心,上山去尋。尋到聚義堂,手電照到樟樹下反光。近前一看,四爺已經(jīng)坐化在樟樹下。

      四爺享年八十歲。建華遵照他的遺愿,把他葬在牛欄邊的樟樹下,和劉胡子住一起。牛欄邊的樟樹已經(jīng)海碗粗了。

      藥師長庚

      羅長庚世代貧農(nóng),但是他有門家傳本事,會采藥。

      車溪坐落在山窩窩里。那一群群山,在長庚眼里,就是天老爺侍弄的藥圃。只要去搜尋,藥材總?cè)≈唤?,像井水。長庚慣于鉆山,身板結(jié)實(shí),微駝。一雙大手,手掌老繭盤結(jié),手背青筋像蚯蚓。

      長沖是一條狹長的山谷,兩邊是筆陡的巖石,壁立千仞。山頂是隱在云中的松林,像山頭濃密的頭發(fā)。從松林腳下延展出來、緊貼巖壁生長著一帶草本植物,莖葉像姜,莖塊像黃褐色的海星,勾連成片,像山頭的劉海。這種植物叫白七。白七哪里都不長,偏生喜歡長在巖壁上,一叢連著一叢。長庚呼啦啦鉆到山頂,用棕繩一頭束了腰,一頭捆在崖頂松樹上,把自己懸下去,像巖鷹一樣,用他那大手照巖壁上一擼,便揭下一片白七來。據(jù)說長庚的鐵爪是這樣練成的。

      長庚的三樣寶貝,柴刀、藥鋤、篾簍。柴刀鋒銳,好防身,好開路。竹葉青喜歡纏在枝丫間,探出頭來嚇人,柴刀正好揮斷它。小藥鋤擦得光亮照人,刨首烏當(dāng)歸最好不過了,又勁道又細(xì)致。篾簍寬大緊固,篾條磨得光溜溜的。長庚不允許有一根篾條開叉、斷裂。隨現(xiàn)隨修。

      長庚把藥采回來,都是婆娘幫他加工。金銀花梔子,揀凈草屑,曬干,用布袋收好;魚腥草鉤藤,要用鍘刀切成一截截,曬干,用籮簍收好;熟地茯苓,洗凈,用菜刀切成片,曬干,用壇罐收好。只有撿了蟬殼,不用加工,和橘皮一起,直接堆放在窗臺上。長庚家的后院,總是擺一些篾搭子,上面晾曬著草藥,五顏六色。五顏六色的東西各自氣味不同,交融在一起,卻成了中藥鋪?zhàn)永锏哪欠N香氣,醇和安詳。

      一種草,或莖,或花,或果,長庚一眼就認(rèn)得出是不是藥。這些藥的藥性,則一知半解。至于如何配成處方,他是摸門道不到的。

      從他那左一袋右一袋的草藥中,東揀一點(diǎn),西揀一點(diǎn),配成一副藥,敢讓病人熬了喝下去治病,這是個大能耐。有這個能耐的是相生。

      相生地主識文斷字,是個有本事的人。車溪人有些小病小痛,都請相生去看。相生覺得不礙事的,隨手治一下;覺得沒把握,那便是大病了,要主家及時送病人出山,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

      相生看病分文不取。主家打發(fā)兩枚雞蛋,他推辭不要。實(shí)在推不脫,才接了。有時他看完病,要到長庚家揀些中藥,長庚也不要錢,相生就把雞蛋給長庚。

      有一回,水仙放牛的時候不慎跌倒在車溪里,昏迷了。相生趕去一看,水仙臉色寡白,還昏迷著,躺在床上;一摸手,冰涼冰涼的;又摸額頭,卻有津津冷汗。相生把了一陣脈,對水仙娘說:“沒事,這孩子只是氣血虛弱而已,煎幾次中藥吃就好了?!彼赡镞@才定了神,問:“要煎什么中藥?”相生說:“我去取來。你先用一塊方糖化了水,喂給孩子喝點(diǎn)?!彼赡镎f:“好,家里沒有方糖,我去借塊來。”相生說:“那算了,我?guī)聿贿t?!彼赡锩藘擅峨u蛋,千恩萬謝放在相生手里。相生遲疑一下,收了。

      相生先回家包了兩片方糖,又取了自家兩枚雞蛋,再到長庚家。長庚正在上茅房。相生到茅房邊說水仙不好,想揀些藥。長庚說,都在后院角落里,你翻就是,只要有,要什么拿什么。相生走到后院,翻看籮簍壇罐,揀了些當(dāng)歸黨參黃芪,用土黃紙包了。臨走時,悄悄把懷里四枚雞蛋放在長庚家桌上。

      長庚出了茅房,發(fā)現(xiàn)桌上四枚雞蛋,便問婆娘怎么把雞蛋放在桌上,婆娘說不是她放的。長庚心中明了,懷了四枚雞蛋準(zhǔn)備出門,轉(zhuǎn)念又回身,用粗糲鐵爪在自家壇子里小心翼翼取了兩枚雞蛋,往水仙家走。

      長庚到水仙家,相生已經(jīng)把煎藥的事告訴水仙娘,吩咐她每年種些紅飯豆,熬了粥給水仙吃,補(bǔ)氣血的。長庚也進(jìn)屋看水仙,水仙已經(jīng)喝了糖水,醒了??戳T和相生一起告辭回家。

      相生和長庚走后,水仙娘回到水仙床邊,發(fā)現(xiàn)枕邊有六枚雞蛋。怔一怔,淚水就下來了。

      長庚可不是想上山就能上山的。他白天要出工,插秧耘田,扮禾挑谷。長庚在田里勞作,就是一頭笨牛。只有鉆進(jìn)大山,他才是豹子。作田不是他的人生理想。他的人生理想是鉆山采藥。有時趁出工回來尚早,長庚三下五除二,背了篾簍,別了藥鋤,握了柴刀,鉆進(jìn)附近山里,挖一些根根草草,過過癮。多過了幾次癮,有點(diǎn)累積,長庚便偷偷摸摸送到公社藥鋪里去換錢。

      話說車溪有座雞冠山,當(dāng)然是形似雞冠而得名。但雞冠山聲名遠(yuǎn)播,并不是因為形似雞冠,而是因為甘棠巖。雞冠山上有兩個洞,一個洞將山體對穿,叫穿眼;一個洞是個巨大的巖窩,叫甘棠巖。甘棠巖本身并不厲害,厲害的是甘棠巖里坐著的祖師老爺。祖師老爺是擊敗諸多仙魔才搶到這個道場的,自然法力無邊,有求必應(yīng)。因為求了祖師老爺而逢兇化吉的故事,越過廣寒寨,流傳到江西去了??上菚r甘棠巖里的祖師像已經(jīng)被砸碎,香火斷滅。香火一斷,好像打開了某個魔盒,甘棠巖異兆頻出。有人晚上聽到巖里有狐貍廝咬聲,有人半夜聽到巖里傳來女人的哭泣聲,甚至有人看到月光下有影子在巖里出沒。

      那天傍晚,長庚爬上甘棠巖搜尋草藥,抬頭望見巖頂有一棵巨大的貓根草。貓根壯碩,盤根錯節(jié)地趴在石壁上,一看便知枯榮了許多年。他攀上巖頂,發(fā)現(xiàn)貓根長在靠近一棵茶樹的石壁上,便用左手握住那株茶樹,身子探下去,用雙腳踩在石壁小巖窩里,盡量把駝背挺直,身體貼在石壁上,挨近貓草。然后用右手從背后抽出柴刀,斬了貓草苗。收了刀,再伸出鐵爪揪緊貓草蔸子,一扯,拎起一簇貓根,抖了抖土,從肩頭甩過去,塞進(jìn)篾簍。長庚借力茶樹,重新站上巖頂,整理篾簍。這簇貓根奇大,為長庚平生所未見,塞了大半簍。長庚坐下,卷了一支喇叭筒,慢悠悠吸完,下山。

      長庚家養(yǎng)有一條老黃狗。每次長庚回來,黃狗便跑出來迎接,繞著長庚搖尾轉(zhuǎn)圈,勾肩搭背舔臉膛。這次長庚背了藥簍回來,老黃狗一反常態(tài),眼神驚怖,焦躁不安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嗚嗚哀叫。長庚婆娘洗了貓根,一切,貓根流出殷紅的漿汁來,像血。喊長庚來看,長庚也詫異。漿汁通常是白色的。長庚說,應(yīng)當(dāng)是貓根老了,流紅漿。

      貓根切好,鋪在后院篾搭上,狗就不進(jìn)后院。過了幾天,長庚家一只蘆花母雞在后院覓食,毫無征兆地起跳,邊跳邊咯咯叫。跳了一陣,倒在地上雙腿抽搐,死了。長庚心中疑懼,用麻袋收了貓根和幾樣草藥,第二天天不亮,往公社藥鋪去送藥。

      走到譚家坳,天蒙蒙亮。路過列子家門前,看到前面一個黑影。黑影問:“哪個?” “噢,列子連長呀,我長庚呢。” “這么早趕哪去?” “到公社去?!?“干什么?”長庚心里有鬼,頓時又駝了一截,不敢吱聲。列子走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了長庚肩上的麻袋。奪了麻袋,拆了草繩一看,里面是幾樣草藥,分別用稻草扎著。袋底是一層貓根片。列子冷冷哼了一聲。長庚理虧,嘀咕道:“我……這是我……出工后挖的。” “隨你什么時候挖的,拿去賣錢,就是資本主義尾巴?!?“麻煩你照應(yīng)著點(diǎn)吧,換點(diǎn)油鹽錢啊。”列子沒有說話,提了麻袋,往路邊水圳里一倒,倒個精光。草藥順?biāo)吡耍挥袔灼埜鶠⒃诹凶蛹揖_邊。

      過了三天,列子前老婆打水時,莫名其妙跌到井里淹死了。

      公社解散的時候,長庚已經(jīng)六十出頭。他趁著身子骨還強(qiáng)健,隨心所欲,成天上山采藥。長庚天天上山,婆娘天天洗切,添置了十條新篾搭還不夠用。好在有人上門來收藥,才使長庚家免于被草藥淹沒。

      那天,長庚到海霧沖去挖首烏,到晌午時分,才尋到三支。長庚思忖今日出行不利,干脆早點(diǎn)收工。海霧沖兩側(cè)山頭長滿毛竹,山風(fēng)一吹,毛竹像做廣播體操的女生,整整齊齊彎腰側(cè)體,窸窸窣窣的響聲充盈山谷。長庚瞅見竹林間疏空,正好乘涼,便走進(jìn)竹林,坐下來抽喇叭筒。

      悠悠抽著煙,突然瞄見前方一棵山姜。山姜就是黃精,并不很值錢,但是有分量,挖得多了,還是蠻有掙頭的。黃精喜陰,通常長在灌木叢里,竹林間少見。長庚吸完喇叭筒,起身,背了手,前去察看。

      山姜不是一棵,而是一棵連著一棵,在竹林間見縫插針地生長。長庚繼續(xù)往前,山姜苗卻沒有盡頭。長庚越走越心驚,原來海霧沖兩邊竹林間遍布山姜。

      第二天,長庚回到海霧沖,沒背篾簍,而是帶了兩條麻布袋,一根扁擔(dān)。傍晚,長庚挑了一擔(dān)山姜回去。

      一發(fā)不可收拾。長庚每天挑一擔(dān)山姜回去,整整挑了一個月。

      頭兩天,長庚婆娘還把山姜洗凈,切片,晾曬在篾搭上。架不住山姜滾滾而來,長庚婆娘手忙腳亂,哪里切得過來,干脆只是洗凈,扯了須,晾曬在篾搭上。很快,篾搭上再不見其他草藥,只有山姜。很快,篾搭不夠用,只好直接晾曬在曬谷坪里。很快,曬谷坪鋪滿了山姜。

      婆娘對長庚說,再不要挖山姜了,哪里有地方曬。長庚說,曬到瓦上去。很快,屋檐四周的瓦上也曬滿了山姜。婆娘說,再不要挖山姜了,房子都要壓塌了。長庚說,改天我送一批到藥鋪去。婆娘生氣,送什么送,山姜這么容易干嗎?長庚說,用火烤吧。婆娘更生氣了,能用火烤嗎?長庚心知山姜藥性,只能晾曬,不能烘烤,一時束手無策。

      但是海霧沖的山姜太誘人了,長庚憋不住,繼續(xù)去挖。等到挖完竹林中的山姜時,家里的山姜已經(jīng)在階基上壘成一堵墻了,直逼屋檐。

      第一批晾干的山姜,一百斤。長庚很快送到藥鋪去。第二批晾干的山姜,一百斤,送到藥鋪,藥鋪不肯收了,說收這么多山姜做菜吃呀。長庚好說歹說,請藥鋪收了。藥鋪老板說,你十年都不要送山姜來了。

      眼睜睜看著階基上的山姜要霉壞,長庚決定,做菜吃。山姜原可以做菜的,只是山里人都吃過,不覺得是什么新鮮好菜。有菜吃何必吃山姜?長庚家不同,不吃山姜不行。還要一天三餐地吃。

      哪怕你山珍海味,吃得多了,注定會反胃。山姜堆積如墻,感覺要子子孫孫一直吃下去才吃得空。長庚便把山姜送人,每家送十斤。

      送到相生家,相生出遠(yuǎn)門去了。相生兒子翼龍接了山姜,說太多了吃不完。長庚連忙說,不要緊,可以曬干,想吃的時候,蒸一下,切成片,炒肉,又脆又香又黃亮,好吃著呢。

      送到水仙家,水仙娘說太多了吃不完。長庚又連忙說,不要緊,可以曬干,想吃的時候,蒸一下,切成片,炒肉,又脆又香又黃亮,好吃著呢。

      等藥商來收藥的時候,長庚階基上剩下的山姜已經(jīng)全部霉壞,倒進(jìn)綠肥窖里漚肥了。長庚見到藥商,像見到親人,請他收了山姜去。

      那藥商是個年輕人,長得細(xì)皮嫩肉的,穿著時髦,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人。藥商抽煙抽得兇,猛吸一口,把嘴張開,將那股濃煙慢慢噴煙圈吐出來。噴了煙,才問,有多少?長庚說,八百斤。藥商驚得倒吸一口氣,被煙嗆著,咳一陣才說,我最多收一百斤。長庚說,價錢好說,請你多收點(diǎn)。藥商看穿了長庚的痛處,說,是這樣的,還是按五角錢一斤,收兩百斤,一百塊錢,多余的不要。討價還價搞半天,兩百塊錢,八百斤全部賣給藥商。

      第二天,藥商喊了一部手扶拖拉機(jī)來,停在村口,長庚一袋一袋扛到車上,終于把家里的山姜清除干凈。

      長庚采藥掙了不少錢。但慢慢地感覺有點(diǎn)不對,好像天老爺侍弄藥圃不用心,山上藥材一茬比一茬少。長庚只好擴(kuò)大采藥半徑,越行越遠(yuǎn)。

      初秋,是采摘香砂的季節(jié)。長庚采的草藥中,香砂最值錢。他決定上廣寒寨去,采香砂。

      廣寒寨山高林密,連綿百里,人跡罕至。長庚曾經(jīng)多次進(jìn)山采藥,發(fā)現(xiàn)過許多香砂苗。他每次進(jìn)山,都預(yù)先看好方位,以免迷路。作為記號的,是主峰上的那棵大樟樹。樟樹有兩人合抱粗,在峰頂上巍峨如蓋,最好識別。樟樹邊劉胡子的聚義堂,早被毀成殘垣斷壁了。

      那天,長庚帶了他的三樣寶貝,進(jìn)了茫茫廣寒寨,在枯藤勾連的陰森密林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越走越深,最后鉆進(jìn)一條山谷。山谷里瘋長著粽葉,一叢挨著一叢。撥開粽葉,慢慢走到谷尾。谷尾有一條小瀑布,瀑布的流水滋潤著這條山谷。長庚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了瀑布腳下那座破敗的小木屋。木屋里還有塌陷的灶臺和銹跡斑斑的鐵鍋。這是當(dāng)年土匪的一個兵站。

      瀑布兩側(cè)的巖壁腳下,各有一溜密實(shí)的香砂苗,順坡長上去,像巖壁的絡(luò)腮胡。那香砂苗抽出的穗子,就是一球球的香砂,翠綠芬芳。長庚在水潭里洗了一把臉,開始采摘。

      香砂鮮嫩,容易破皮。長庚一顆一顆地采摘香砂,小心從容。他不愿意他賣出的香砂面相不好看。采到下午三點(diǎn)的樣子,還只采完左邊一溜。按這個進(jìn)度,右邊那溜勢將采摘不完。長庚忍了心,右邊那溜不再采摘,而是擼。用他那左鐵爪捏住香砂莖,用右鐵爪握了香砂球,一捋,香砂便落到篾簍里。

      擼到下午四五點(diǎn)鐘,終于把右邊那溜香砂也采完,篾簍已經(jīng)滿了,沉沉的。長庚心滿意足,準(zhǔn)備出山谷。在潭邊洗臉時,抬頭一看,卻望見瀑布口子邊上有一線黃燦燦的闊葉。凝神一瞧,是一條淮山藤。從藤的長度來判斷,淮山應(yīng)當(dāng)有五斤以上。長庚心道,挖了回去,也是一道好菜。

      長庚攀到瀑布口,找到淮山,發(fā)現(xiàn)地勢平坦,土質(zhì)松軟。稍微清理一下周邊柴草,揮鋤開挖。挖了幾下,突然從旁邊的一個土洞口里竄出一條刀把粗的蛇。那蛇花紋黑白相間,迅速團(tuán)在淮山邊,吐著舌信子。長庚常年鉆山,蛇見得多了。但是這種蛇劇毒,來得突然,又特別大,長庚也嚇得腿股戰(zhàn)栗,冷汗淋漓。他慢慢地后移兩步,離了蛇的攻擊半徑,喘了一陣氣,才鎮(zhèn)定下來。抽了腰背柴刀,砍了一棵小楠樹,把枝葉削凈,然后把棍端削得尖尖的。慢慢找準(zhǔn)位置,凝神用棍尖插向蛇頭。幸好一擊得手,蛇拼命翻滾,尾巴打得棍子啪啪響。長庚趁機(jī)用藥鋤狠砸七寸,終于把蛇打死,用棍子挑著,一甩,甩到瀑布下的水潭里。

      山里天黑得早。這時天色漸暗,長庚顧不上、也不敢再挖淮山了,下到潭邊,背了篾簍,望定大樟樹,疾走。走了近一點(diǎn)鐘,長庚終于來到樟樹下。這時天色幾乎全黑了。長庚不敢停留,往山口跑。跑著跑著,感覺路不對,勉強(qiáng)繼續(xù)往前。又走了一陣,旁邊盡是粽葉。穿過粽葉叢,聽到水響,卻回到了小木屋邊。

      山谷附近的山頭傳來麂子的哀號,凄慘悲切。腳邊又好像有蛇行的吱吱聲。蛇最是記仇,若是剛才那蛇又活轉(zhuǎn)了,必是禍害。

      長庚心口一緊,知道碰上山魅了。廣寒寨歷年歷代打死許多土匪,這些土匪陰魂不散,化為山魅,專惑闖進(jìn)深山的人,讓他們在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原地,直到精疲力竭。然后山魅就吃了活人,得以轉(zhuǎn)世。附近傳說有好幾個人進(jìn)山后,都沒有回來。長庚越想越驚恐,熱汗轉(zhuǎn)成冷汗,牙床顫抖。

      站了一陣,長庚穩(wěn)了神,遠(yuǎn)遠(yuǎn)地望定樟樹影子,復(fù)往主峰疾走。跌跌撞撞跑到樟樹下,篾簍里的香砂幾經(jīng)顛簸,已經(jīng)失了大半。長庚坐在聚義堂的臺階上,休息一陣,緩口氣,抽了一支喇叭筒。

      長庚習(xí)得祖?zhèn)魈潞笾ǎ龅焦眵壤p身,取隨身一物,阻住來路,那鬼魅便附于物上,人方可脫逃。長庚心道,今日不搪后,必然兇多吉少。于是抽出腰間柴刀,橫放在山路上,鋒刃向著來路。然后雙膝跪地,密念咒語,拜了三拜。起身,背了篾簍,頭也不回,跑出山口。

      彼時,已經(jīng)星斗滿天。

      長庚從廣寒寨回來,失了一寶,大病一場,挫了銳氣。病緩緩地好了,但他不再上山采藥,幫著家里種田理地。小藥鋤沒了用處,不出一個月,便銹跡斑斑。鐵匠進(jìn)門修補(bǔ)犁耙時,將藥鋤熔化了。篾簍不在山林里鉆,裝豬草沾染水氣,腐朽得快,終于做了引火。

      話說長庚在排布嶺尾坡開了幾垅地,種花生。那天,他在尾坡理花生苗,理完后到巖泉洗手歇?dú)?。摸索出煙絲袋,卷了喇叭筒,悠悠地抽。

      這巖泉是排布嶺石壁上滲涌泉水形成的一個小潭,那泉水喝了祛百病。長庚一邊抽煙,一邊閑望那濕漉漉的石壁,發(fā)現(xiàn)石壁上趴著一些石蛙。石蛙乃稀有之物,個頭小,泥巴色,只生活在山中巖泉附近,平時偶爾只能見到一只兩只。長庚抽罷煙,去捉石蛙。石蛙非常老實(shí),手到擒來。長庚那粗糲鐵爪,捏著這柔弱的小東西,感覺怪怪的。捉完,數(shù)一數(shù),總共十三只。長庚用細(xì)柳枝穿了,提回家去。

      婆娘見了,問:“哪里捉來這么多石蛙?”長庚說:“我在排布嶺理花生苗,在巖泉石壁上捉的?!?“怎么一次出來這么多,不會是在產(chǎn)籽吧?”長庚這時才想起可能是石蛙產(chǎn)籽,難怪這么好捉。頓時懊悔不迭,說:“噢,我沒想起這個。既然已經(jīng)被穿死了,還是吃了算了?!逼拍镎f:“造孽?!闭f完去收拾石蛙,用新鮮辣椒和胡椒粉炒了,異常鮮美。

      晚上睡下,長庚聽到屋前屋后蛙鳴成片,久久無法入眠,推醒婆娘:“怎么回事,這么多青蛙叫?”婆娘迷糊說:“神經(jīng)。安安靜靜的,哪里有什么青蛙叫?!薄澳阈褋砺犅?,真是青蛙叫,好多青蛙?!?“神經(jīng)。如今田地池塘里魚蝦泥鰍都絕了種,哪有什么青蛙?”長庚不復(fù)言語。婆娘又說:“你是老了。人家老了眼花,你是老了耳鳴。”

      那時,甘棠巖已經(jīng)修復(fù),香火日漸旺盛。長庚到甘棠巖去,遇到相生。長庚和相生說起晚上聽到好多青蛙叫,問是怎么回事,相生說:“到了青蛙叫的時候,自然有青蛙叫。”本來是安慰長庚的話,長庚聽了,好像悟到什么,愣了半天才起身回去。

      打那以后,長庚有事沒事到甘棠巖去,漸漸開始吃素。本來年紀(jì)也大,加上吃素,身體日益消瘦虛弱。他那雙鐵爪成了一對鐵鉤,腿上的肉松垂下來,拈得起皮。背是越駝越厲害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以為他本來就是個駝子。

      過了兩年,長庚覺得自己不行了,吩咐兒子羅林抬了他到甘棠巖,他要在祖師前終了。果然在當(dāng)天晚上,安安靜靜去了。至此,車溪就沒了采藥人。

      獵手羅林

      羅林生來膽子大。十歲那年,建華還在玩木頭手槍竹片弓箭,他就制作了貨真價實(shí)的火槍。火槍形似駁殼槍,槍體是木頭做的,但槍管是一截八毫米口徑的鋼管,槍機(jī)也是由鐵絲彎成的。羅林憑這支火槍統(tǒng)治車溪的孩子們,說一不二。

      秋天收了稻子,稻稈扎成一捆捆,堆在生產(chǎn)隊的曬谷坪角上,像碉堡。麻雀勤快,飛到碉堡上,尋覓稻稈上遺漏的谷子。吃飽了又開會,跳來跳去,嘰嘰喳喳。

      麻雀在開會,不知道羅林在家里往槍管里填硝。填完硝又填沙粒。填完沙粒又填一層黃土。填完黃土又把火紙嵌入槍管尾端。麻雀在開會,不知道羅林提了火槍,悄悄摸到倉庫墻角,正在向它們瞄準(zhǔn)。麻雀在開會,突然就看到一條火舌從倉庫墻角噴出,聽到槍響,四散紛飛。所幸沒有傷亡。

      麻雀是沒打著,但是火槍的巨響和噴發(fā)的火焰,徹底地征服了建華。建華懇求也放一槍,羅林說,不行,槍能打死人的。建華說,那怎么沒打死麻雀?羅林說,我不想打死它們,在槍里裝的是沙子,要是裝了鋼珠,你看看吧,哼。

      羅林遺傳了長庚的稟性,喜歡往山里鉆。但是也有變異。他對藥材不感興趣,即使發(fā)現(xiàn)香砂,也不會多看一眼。他對灰兔竹雞這些活物感興趣,跟它們過不去??上菢屚輫樔?,卻沒有什么殺傷力,兔須雞毛都沒撈回來一根。

      他能欺負(fù)的是麻雀。冬天里,他把曬谷坪上的雪掃出一塊圓圓的空地來,撒上一把米。然后用樹枝撐起一面好大的篩子,傾在空地邊。再用一根毛線,一頭扎在樹枝上,一頭捏在手里,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稻稈碉堡后面。指望麻雀來覓食,一拉毛線,蓋住十只八只。他沒有得逞。母親正好出門,發(fā)現(xiàn)他在曬谷坪捕麻雀,說你偷米來捉麻雀呀,晚上不要吃晚飯了。收了他的裝備,還狠狠賞了他一蒜頭。又審問毛線從哪里來的,羅林說撿的。等到晚上,母親發(fā)現(xiàn)她快要完工的一件過年毛衣,袖子短了一截,于是又賞了羅林一蒜頭。

      夏天的傍晚,夕陽鋪陳在排布嶺山坡,麻雀都?xì)w了窩。這時,羅林打著赤膊,扛梯子出來,斜靠在外墻上。然后撿一根竹枝,攀著梯子爬上去。那手臂上的肌肉像老鼠子一樣竄來竄去。

      車溪都是土坯房。夯墻時,拴夾板的木棍留下了許多小小的圓洞。那洞是麻雀的安樂窩。羅林的梯子靠近安樂窩放著。他爬到梯子頂端,伸出左手捂住土墻上的小洞,把虎口微微張開,右手把竹枝往洞里捅。一捅,洞里撲棱棱響,一只麻雀飛出來,直撞到羅林手上。羅林手一握,便握住了那團(tuán)暖融融的小東西,把它塞進(jìn)褲子口袋里。下了梯子,換個位置,又去抓另一只。

      麻雀安分,竟然老老實(shí)實(shí)縮在褲子口袋里,等來了第二只、第三只。聚了六七只,就成了羅林一頓美餐。過兩天,如法炮制,又有六七只麻雀遭殃。那麻雀還是在墻壁洞口飛進(jìn)飛出,總也捉不完。

      十八歲那年,羅林在雞冠山山坡上砍柴,發(fā)現(xiàn)一蓬巨大的金銀花,花開燦然。羅林對金銀花視若無睹,但花蓬里的響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悄悄挨近,往花蓬里一瞅,卻是一只野雞。野雞毛光水滑,在花蓬里覓食。花蓬枝蔓糾結(jié),羅林無法再接近,便退回來,摸出火槍,鼓搗好,返回花蓬,瞄準(zhǔn)野雞,就是一槍。野雞奮起,沖破花蓬,低低地飛到對面山坡去了。

      羅林懊惱。當(dāng)晚跟母親說起那只肥野雞,越說越氣,當(dāng)場把那火槍砸個稀巴爛。母親說,你要怎么著?羅林說,我要獵槍。

      過了兩天,父親長庚到四爺家去。那時建華已經(jīng)負(fù)傷,用不了獵槍,就五塊錢把獵槍賣給了長庚。長庚回來,只是把獵槍掛在墻上,并沒有交代羅林如何如何。羅林回家發(fā)現(xiàn)獵槍,眼睛放光,當(dāng)下取了背在背上。心中感激,卻也沒有跟父親說一句話。

      羅林的第一槍,打的是畫眉。

      他雖然有了槍,但按規(guī)矩還不能單獨(dú)行獵。要拜師、學(xué)徒。羅林的師父是翼龍。翼龍并不著急讓羅林出師。翼龍和羅林說槍,有些什么規(guī)矩,如何用,如何保養(yǎng)。羅林心癢癢的想和師父出獵。翼龍卻帶著羅林在附近的山頭轉(zhuǎn)悠,熟悉那些適合搜索、守候、逃匿的角落或路徑。邊轉(zhuǎn)山,邊尋覓各種野獸的足跡,告訴羅林如何通過足跡來判斷野獸的種類、重量、數(shù)量,乃至公母。羅林以為可以出獵了,翼龍卻又帶著他演習(xí),在山頭一守就是一天,槍里不裝彈藥。到了冬天,羅林終于出師了。

      大雪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覆蓋了車溪。山巒、田野白茫茫的靜謐。只有車溪在輕靈流動,溪上籠著一道濃重霧氣,像龍。山上竹枝樹枝上的積雪,偶爾滑落,撲簌簌地響。這一響,震動了其他的樹枝竹枝,于是又滑落一枝雪。

      羅林醒來,聽到清脆的嘰嘰喳喳聲鬧騰。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窗戶,透過玻璃一看,一群黃色的畫眉在板栗樹上覓食。

      羅林家屋后有一片自留地,自留地中間佇立一棵巨大的板栗樹,每年結(jié)許多板栗球。板栗球成熟,啪啪綻開,碩大光亮的醬色板栗落到草地上。收獲的季節(jié),母親每天可以撿拾一小桶。

      那板栗樹樹葉落凈,樹枝上都接了一層雪,像傳說中的瓊枝玉樹。大樹在約四米高的地方分了兩股岔,岔口接了更厚的雪。不曉得岔口有什么食物,引來了十多只畫眉?;蛟S也沒有什么食物,畫眉只是在寂寞的冬天里聚會,鬧得雪沫四濺。

      羅林飛快地穿上衣服,從堂屋墻壁上摘了獵槍和彈藥袋,從槍口灌入硝和一把鋼珠粒,再填上黃土,用篾條戳緊,抓上火紙,悄悄繞過晾曬草藥的篾搭堆,摸到后院圍墻邊。找準(zhǔn)了角度,填進(jìn)火紙,把槍架在墻頭雪堆上。第一次開槍,還是不放心,又檢查一遍。確認(rèn)無誤,再次瞄準(zhǔn),摳動板機(jī)。槍響了。墻頭騰起一股藍(lán)煙。

      羅林跑到板栗樹下,有的畫眉仰躺在雪地上死了,有的受了傷,還在雪地里撲騰掙扎。斑斑鮮血濺在雪上,像一朵朵梅花。羅林搜尋一遍,撿到六只畫眉。

      以寧那撥伢子聽到槍響,都跑到羅林家來看。羅林一手提了獵槍,一手提了畫眉,將軍似的穿過后院,回到灶屋。細(xì)伢子圍著羅林,看他用開水淋了畫眉,褪了毛,剖了鳥肚,從鳥肉里揀凈鋼珠,才回去。

      羅林迷上打獵之后,山里的野物倒了霉。他今天拎只竹雞回來,明天拎只灰兔回來。背了獵槍出去,不會空手回家。

      打了些小玩意,羅林覺得不過癮,要打大野物。那天下午,羅林發(fā)現(xiàn)自家在排布嶺尾坡的花生被野物糟蹋了,仔細(xì)察看,足印像貓爪,翻土的幅度卻和野豬差不多,看不出是什么野物。羅林回家取了獵槍,裝上大鋼珠,回到尾坡。羅林在左側(cè)山坡上找到一塊巖石,隱蔽在巖石后,把槍架在巖石上,槍口瞄著花生地。

      太陽漸漸偏了西,不時有只野雞或灰兔從山上下來,在尾坡蹦蹦跳跳,又鉆回山上去。羅林穩(wěn)住心神,抵制誘惑,一心要滅了糟?;ㄉ囊拔?。太陽落山的時候,突然聽到窸窣響動,石壁頂上灌木叢在搖晃,卻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野物。羅林不敢大意,喊道:“有人嗎?有人嗎?”回聲在山谷里蕩漾,灌木叢立即停了響動。羅林確定灌木叢里不是人,舉槍瞄準(zhǔn)灌木叢。過了一會,灌木叢又搖動起來,羅林果斷開火。一團(tuán)黑糊糊的東西在灌木叢里倒下,順著石壁一直滾落下來,跌到小水潭邊。

      羅林提了槍下來,跑近一瞧,原來是一只大豪豬,足足有四十多斤。豪豬的主刺有筷子粗細(xì)。羅林扯了根葛藤,綁了豪豬,拖回家。宰了豪豬,給四鄰各送了一份豪豬肉,拔了豪豬毛賞給孩子們玩。

      過了兩年,排山有戶人家在巖鷹山放牛時丟了牛。找遍巖鷹山,只找到一些零碎的牛頭骨和牛蹄。排山人著了慌,說廣寒寨的老虎過來了。消息傳來,車溪也人心惶惶,擔(dān)心老虎到車溪來,大人都不準(zhǔn)小孩子晚上出門。

      那天早上,以寧到排布嶺放牛,剛進(jìn)山口,眼前一晃,似乎有一頭黃色斑紋的野獸橫過山谷,順著山坡鉆進(jìn)林子里去了。以寧揉揉眼,確信不是幻覺。難道是老虎?以寧心中驚怖,把牛繩一扔,飛跑回家告訴父親翼龍。

      翼龍?zhí)崃双C槍,喊上羅林,趕到排布嶺,察看足跡,果然是大號的貓足印。但是羅林與翼龍都沒有見過老虎,不知道是不是老虎足印。羅林說,管他什么東西,必須得滅了它。翼龍說,如果真是老虎,還得喊個人。兩人商量好,喊列子一起打。能打死老虎最好,打不死,嚇跑它也行。

      很快找到列子,交代各自準(zhǔn)備。老虎不會大白天下山,最喜歡黃昏出來,便約好下午進(jìn)山。水仙家的水牛仔剛穿鼻,翼龍借了來作誘餌。到了下午,三人戴了樹枝環(huán),背了插著樹枝的獵槍,牽了小水牛,在陂上集合。進(jìn)了排布嶺,把小水牛拴在尾坡一棵小樹上,三人隱入山里。

      傳說老虎兇狠,一旦開槍射擊,它非但不逃,反而朝槍響處撲擊。尾坡右側(cè)是筆陡的石壁,無法隱蔽,三人都集中在左側(cè)山坡,分別隱蔽,槍口集中覆蓋小牛周圍。列子槍法最過硬,約好以他的槍響為號,同時開火。萬一失手,不要管槍支,以最快速度爬樹。三人各挨一棵大樹,靜心等待,守牛待虎。

      等到太陽下山,山坡里沒有什么動靜,連兔子都沒有出來一只。想必真的是老虎在附近,野物都嚇跑了。等到滿天星斗,還是沒有什么響動,只有小水牛在山坡里驚慌地嗯呃嗯呃。列子叫布谷,翼龍羅林響應(yīng)了,三人悄悄下山,牽了水?;厝ァ?/p>

      第二天又等了一下午,還是沒有等到老虎。列子說明天還等一天,再不來,說明老虎已經(jīng)挪窩了。

      第三天黃昏,眼看太陽快要落山了,正中山谷里灌木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從搖晃的方向判斷,顯然有野物向山谷口的草叢快速奔跑。三人頓時全身發(fā)緊,頭發(fā)都豎起來了,緊緊握了槍,瞄準(zhǔn)山谷出口的草叢。很快,草叢搖晃,簌的一聲,卻跳出一頭麂子來。三人正在驚訝,草叢里又呼的一聲跳出一頭大獸來,在夕陽的照映下,黃色斑斕閃著金光。在老虎撲向麂子的當(dāng)口,列子槍響了,老虎一個趔趄,差點(diǎn)栽倒。老虎剛要轉(zhuǎn)身,羅林、翼龍的槍都響了,老虎頹倒在地上掙扎。掙扎一陣,好像要站起了,又倒下去,終于不動了。三人這才敢下山,一個個全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恕?/p>

      列子撿了根枯枝,遠(yuǎn)遠(yuǎn)地捅了捅倒在地上的老虎,沒有反應(yīng),三人才敢靠近。列子扯了葛藤,把老虎前肢和前肢綁了,后肢和后肢綁了。羅林用隨身柴刀砍了一根楠木棍,從綁老虎的葛藤結(jié)下穿過,和列子倒吊著抬了老虎。老虎沉,約有兩百斤。長長的尾巴拖在地上,晶瑩血珠沿著尾巴一滴一滴滑下來。翼龍牽了小水牛,三人走進(jìn)村子去。

      車溪人早知道他們打老虎的事,聽到槍聲響過,還不敢出門。等一陣,沒有什么響動,才紛紛跑來看。兩撥人在陂上匯合,熱鬧得像過年。列子拔了老虎胡須,每個小孩子賞一根。

      羅林打了老虎,在鄉(xiāng)里名聲大振,走路的時候眼光都高些。只有長庚不以為然,和相生說,打獵不是什么好事,伺候好自己幾畝田,才是正業(yè)。羅林從別人口里得知,嗤之以鼻。

      有一天下午,羅林扛了獵槍出門,走到水仙家池塘邊,一只巖鷹在頭頂盤旋。他舉了槍,正尋思把巖鷹打下來,卻見巖鷹垂直俯沖,探出利爪抓池塘對岸的一只老母雞。老母雞拼命反抗,巖鷹撲擊幾下,抓起母雞冉冉離了地面,眼看就要升入高空。在這一瞬間,羅林槍響了,巖鷹與母雞雙雙跌落,鮮血飛濺,撲騰一陣,死了。

      羅林順手把獵槍倚在池塘邊柳樹上,繞著池塘去提巖鷹和母雞。巖鷹巨大,展翅有兩米寬,鷹眼精黃銳利,尚未閉合。羅林提了鷹和雞,回來提獵槍時,手一溜,沒有提起來。心中詫異,再提,發(fā)現(xiàn)獵槍比平時沉了許多。

      水仙娘聽到槍聲跑出來,聽羅林講了經(jīng)過,謝了羅林,接過老母雞。羅林悶悶地提了巖鷹回家。

      池塘邊陰氣重,樟神柳鬼,柳樹是最邪的。羅林感覺有水鬼附了槍。廣寒寨有個人,曾經(jīng)把槍橫放在塘岸上,提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格外沉,后來在一次打獵時爆膛,炸瞎了一只眼睛。

      水鬼怕熱。羅林先燒了一鍋開水,用搪瓷缸慢慢把開水從槍口灌進(jìn)去。然后用篾片裹了布條,伸進(jìn)槍管擦拭干凈。擦完再將槍身在柴火上燎一遍。羅林靜穆地做完這些,果然感覺槍輕多了。

      羅林搗弄獵槍時,長庚問他怎么回事,他沒答應(yīng)。但是,他不再上山了,開始專心專意伺弄稻田。結(jié)婚生子之后,生活安定。

      羅林最后一次出獵,打的是麂子。那天晚上,雞冠山有麂子叫。麂子通常在晚上叫,叫聲哀切凄涼,像婦人哭號。麂子一叫,預(yù)示要死人的。車溪人聽到麂子叫,驚疑恐懼。

      羅林猶豫不決。多年不動槍,好像給自己立了戒。又想麂子叫終究是兇兆,要滅了才好。第二天上午終于提了獵槍,上雞冠山尋麂子。尋到甘棠觀背后山谷里,果然發(fā)現(xiàn)麂子蹤跡。羅林選好點(diǎn),悄悄伏了下來。等到中午,看到一只奶頭鼓鼓的母麂子從灌木叢里跳了出來,四下張望。羅林凝神靜氣,瞄準(zhǔn)麂子,扣動扳機(jī)。但是槍沒響。槍機(jī)擊中了火紙,火紙燃爆了,但沒有引爆火藥。

      麂子聽到清脆的火紙燃爆聲,察覺到危險,往山谷上頭跳走了。羅林郁悶,也不去追,摘了頭上樹枝環(huán),從隱身處出來,準(zhǔn)備順山谷下山。下到谷里,發(fā)現(xiàn)腳邊草叢里有響動。他用槍管撥開草叢,一看,草叢里一個窩,窩里蠕動著一只肉嫩嫩的小麂子。羅林這才明白母麂子為什么往山谷上頭跑,它要把敵人從孩子身邊引開些。

      羅林用槍管攏了攏草叢,將小麂子重新隱蔽好?;氐郊?,把獵槍又用開水灌一次,擦拭干凈,閑掛在堂屋土墻上。

      麂子不再叫了。但是長庚死了。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就到了年關(guān)。以寧、水仙那時已經(jīng)在南江打工,回來過年的時候,羅林向他們探聽南江。以寧水仙自然是百般鼓動。過了年,羅林果然離開車溪,到南江去了。他在南江開了一家小飯館,做盒飯,把娘和婆娘和崽也接過去。經(jīng)年不回。

      車溪男人找婆娘不容易。建華跛,找婆娘更難。四爺心焦,在外面檢屋時,順口托人做媒。有一天,排山的媒婆來介紹了一個對象,對方是個寡婦,還帶著兩個崽。

      建華見了那寡婦,覺得模樣還端正,答應(yīng)了。辦完喜事,才接了那兩個崽來,卻發(fā)現(xiàn)大崽是個癡呆兒。那癡呆兒身體瘦弱,目光呆滯,常年吊著兩條鼻涕,四處走動,搞得一身臟兮兮的。

      有一天,翼龍婆娘碰到建華婆娘,想起好久沒見到癡呆兒,忍不住問:“怎么好久不見你大崽啦?”建華婆娘說:“我也不知道哪去了?!?“噢,怎么啦?” “那天我細(xì)崽帶他去鄉(xiāng)里趕集,走丟了?!?“去找了沒有?” “找過了,沒找著?!薄鞍パ?,真是可憐哪。”建華婆娘不吱聲,低頭走開了。

      車溪漸漸有了傳言,有的說建華家細(xì)崽故意把哥哥帶到集市丟棄了,有的說建華家根本沒去找,甚至有人說建華把癡呆兒按在他家附近山塘里淹死埋掉了。建華、建華婆娘和他們的細(xì)崽,也不跟人家解釋,任人猜疑??倸w鐵打的事實(shí)是,癡呆兒不見了。

      過了兩年,羅林突然從南江回車溪,帶著癡呆兒。

      原來羅林在南江開小餐館,有一天經(jīng)過一個涵洞去送外賣,看到一群小乞丐在涵洞里乞討。返回又經(jīng)過涵洞時,聽到有人輕聲喊:“羅林叔,羅林叔。”羅林詫異,駐足看那些小乞丐。只見其中有個瘦弱的孩子,坐在一張蛇皮袋上,向他伸了手,說:“羅林叔,求求你,帶我回去吧。”羅林一看,面目依稀是建華家癡呆兒。羅林駭異,車溪南江,相隔千里,不曉得他怎么流落到南江來的。羅林過去牽了他,帶到小餐館。那癡呆兒頭發(fā)極長,臟得結(jié)成了痂,臉上堆積烏黑污垢,身上衣服破成了布條。

      羅林婆娘忍了惡臭,撕了癡呆兒身上布條,把他放進(jìn)塑料腳盆里,幫他洗澡。洗出三盆黑水,才顯出癡呆兒本來面目。洗完給他吃飯,足足吃了三大碗。又買了一身新衣服給他穿好,再帶他去剪了頭發(fā),安頓在小餐館住下。住了幾天,把他送回了車溪。

      這是羅林最后一次回車溪。他家茅房和后院院墻已經(jīng)倒塌,房子也破敗不堪。他把屋場轉(zhuǎn)讓給了別人,連同院后自留地,連同自留地里那棵巨大的板栗樹,連同板栗樹上的畫眉。獵槍槍管扳機(jī)都已經(jīng)生了銹。羅林把獵槍摘下來,扔進(jìn)門口的泥塘里,回南江去了。

      商人以寧

      以寧是地主相生的長孫,翼龍的長子。他有個妹妹叫以靈,調(diào)皮可愛,喜歡跟腳。

      以寧七歲那年初秋,有一天早上,帶著以靈到排布嶺去放牛。車溪的小伙伴們慢慢聚齊,開始分工??磁5目磁?,拾柴火的拾柴火,挖紅薯的挖紅薯。生產(chǎn)隊在排布嶺種的紅薯,每年要被野豬翻幾垅。放牛的時候,細(xì)伢子順著野豬翻動的痕跡,擴(kuò)大戰(zhàn)果,翻出紅薯,丟在火堆里煨。等紅薯煨熟了,扒出來,每人分一個,吃得滿臉的貓胡子。吃過紅薯,牛也正好吃飽了。孩子們便牽了牛回去,然后背上書包上學(xué)。

      以寧那天負(fù)責(zé)撿柴,以靈跌跌撞撞跟了上山。排布嶺的左側(cè)有一個上山的入口,是一座天然石門,那石門約三米高,門梁約一米厚。穿過石門,左側(cè)有一個山洞,右側(cè)是上山的羊腸小道。山洞口約兩米高,進(jìn)深大約十米,洞底是裂紋四布的石塊。洞雖不深,卻陰森可怖,平時沒人進(jìn)去。

      剛剛穿過石門,山洞里呼啦啦飛出一群蝙蝠來,掠過頭頂,散去了。以寧懊惱蝙蝠飛出來嚇人,撿起一塊小石頭,走近洞口,朝洞內(nèi)猛扔進(jìn)去。只聽到一陣轟響,好像是洞底的石塊塌了。緊接著,腳下的枯枝敗葉窸窣響動,以靈倒在地上,大張了口,半天才響起尖銳哭聲。這時以寧才發(fā)覺,一條紅白相間的大百節(jié)蛇,順著羊腸小道飛快地游到山上去了。

      以靈躺在地上,抱了腳,響亮的哭聲在排布嶺山谷回蕩。以寧嚇壞了,背著妹妹下山,往家里跑。早有同伴飛跑去給地主相生報信。

      以寧跑到陂上,爺爺趕到。相生把以靈抱下來,坐在溪邊,捋起她褲腳一看,小腿全烏了。相生找到足踝上的傷口,左手捉緊足,右手用剪刀在傷口上劃了個十字架。放下剪刀,再兩手箍了小腿往下擠血。黑血滴進(jìn)溪水里。以靈自己也盯著看,卻感覺不到痛。

      擠了一陣,黑血轉(zhuǎn)紅,小腿也漸漸由紫變白。相生又把以靈橫擺在膝上,用嘴吮足踝,吮一口吐一口。吮了一陣,以靈喊痛。相生便停下來,把以靈放在陂上坐著,自己捧溪水漱了口。轉(zhuǎn)身在溪邊草叢里尋了一把青草,放在口里嚼融,吐到手掌心,敷在以靈足踝上,用以靈的小手絹綁好。以靈問:“爺爺,我不會死吧?”相生笑道:“沒事沒事,敷兩次就好了?!?/p>

      以寧是最早從車溪走進(jìn)城市的人。他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就跑到南江,在一家玩具廠做事。過年的時候回家,帶回一部雙卡錄音機(jī)和一摞磁帶,穿牛仔褲,頭發(fā)上打摩絲,像個街上的人了。

      有一年回家過年的時候,以寧說南江人吃蛇。車溪人都不信。以寧說,好,我吃給你們看。于是想起以靈曾經(jīng)在排布嶺被蛇咬過,跑到那山洞去捉蛇。打著手電走到洞底,發(fā)現(xiàn)洞底的石塊崩塌了。手電往塌口里一照,發(fā)現(xiàn)了斑龍洞。

      以寧引來了鄉(xiāng)政府的人。鄉(xiāng)政府又引來了縣里的人??h里來了幾波人考察,確認(rèn)是一個巨大的溶洞。洞壁上有一條龍,顏色斑斕,宛然欲飛,是以命名為斑龍洞。

      以寧發(fā)現(xiàn)了斑龍洞,縣里獎了他五千塊。以寧說,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寶貝,只得了五千塊,打發(fā)叫花子呀。當(dāng)下決定自己去尋開發(fā)商,以后幫開發(fā)商經(jīng)營斑龍洞。他先打電話給南江玩具廠的鐘老板,把前因后果說了,請他幫忙尋個老板來開發(fā)。鐘老板是鹽鋪市人,也算是同地區(qū)的老鄉(xiāng)。春節(jié)后以寧沒去上班,鐘老板打過電話給以寧,是以略約知道些情由,便答應(yīng)在圈子里問一下。

      ??跨娎习宀煌桩?dāng),以寧又到省里其他兩個溶洞去走訪,了解一些開發(fā)模式,又要了老板的聯(lián)系電話,打電話問他們有沒有興趣開發(fā)新溶洞。對方都不甚熱心,說手上的點(diǎn)都沒掙得錢,有機(jī)會的話會聯(lián)系他,再過來看看。以寧知道這是客套話,也就不多啰嗦。

      過了半個月,鐘老板打電話來,說有個劉老板有點(diǎn)興趣,想先打聽下具體情況。以寧說那我過來一趟,先和他見個面,詳細(xì)說一下。鐘老板說那最好。

      以寧趕到南江,見了鐘老板,給鐘老板看了考察隊拍攝的照片,介紹了一番。鐘老板又問縣里的想法,以寧說我們見了劉老板再一起說吧。鐘老板說劉老板臨時有急事到日本去了,委托他先盡量詳細(xì)了解。以寧就說縣里的想法是這樣,政府和開發(fā)商各出一半錢修路,溶洞里面的開發(fā)費(fèi)用開發(fā)商負(fù)責(zé),開發(fā)商只能買斷三十年經(jīng)營權(quán),一次性交管理費(fèi)五十萬。鐘老板說好,你先回去,劉老板回來后,如果有興趣,再聯(lián)系你。

      過了兩天,鐘老板打電話來,說劉老板的意思是由縣里負(fù)責(zé)修路,并要求路水電三通到洞口,開發(fā)商買斷經(jīng)營權(quán)五十年,管理費(fèi)二十萬。要以寧先把這條件透給縣里,如果有誠意再談,沒誠意就算了。以寧說,老板你這不是開玩笑嗎,縣里肯定不會考慮的。鐘老板說你試試嘛。以寧勉強(qiáng)到縣里,找到管這事的旅游局副局長的辦公室,說了這事。副局長當(dāng)即去請示局長,回辦公室對以寧說,歡迎劉老板過來考察。以寧沒料到這么利索,出門就打電話給鐘老板,說請他轉(zhuǎn)告劉老板,縣里請他過來談。

      又過了一星期,旅游局副局長主動打電話給以寧,要他催促開發(fā)商。鐘老板就到了柴山縣,第二天到車溪,由以寧領(lǐng)著到溶洞現(xiàn)場看了。下午雙方回縣里談判,副縣長也出席了。鐘老板以劉老板代理人身份談,態(tài)度很堅定,雙方?jīng)]能達(dá)成一致。也不曉得鐘老板用了什么路數(shù),第三天上午繼續(xù)談的時候,飛快地達(dá)成了一致,縣里負(fù)責(zé)路水電到洞口,開發(fā)商買斷經(jīng)營權(quán)三十年,管理費(fèi)只要十萬元。當(dāng)即草簽了備忘錄。過了半個月,鐘老板帶了自己辦的旅游開發(fā)公司執(zhí)照,與縣政府簽了正式合同。

      簽了合同,鐘老板找公司搞開發(fā)策劃與設(shè)計,委托以寧清理洞口現(xiàn)場。以寧招募了七八個勞力,在洞口砍柴挖根,清理亂石荊棘,平整場地。

      洞口石門的橫梁,天生是雕刻洞名的地方。以寧請列子搭了梯子,爬上去清理橫梁上的雜草。列子把雜草一扯,梁上露出一個巖窩。列子伸手進(jìn)去一掏,掏出個粗糙的杉木盒子來。列子喊以寧:“以寧伢子,找到一個寶貝了?!币詫幰娏四竞?,趕緊搖手說:“別聲張。你先拿下來。”

      列子端了木盒下了梯子。以寧接了,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個紅布包裹。揭了包裹,里面又是一個黃色的油紙包。把油紙一圈一圈散開,赫然露出一支駁殼槍。以寧拎出槍,檢視了一番,槍身油漬漬的,卻并未生銹。一按彈夾鈕,彈夾嘩地退出來,里面沒有子彈。列子說:“這是駁殼槍,二十響的?!币詫庎溃骸疤炷模l會把槍藏在這?”列子說:“我聽老人說四爺原來有一支駁殼槍的,后來上面還派人來查過一次,在他家里挖地三尺也沒找著,莫非是他的?”以寧說:“嗯。如果槍是車溪人藏的,此人必是四爺無疑。我回去問下我爹?!币詫幇褬屩匦掳?,放進(jìn)盒子里。捏了木盒準(zhǔn)備走,又回轉(zhuǎn)身對列子說:“你千萬要保密,別惹出事來?!绷凶狱c(diǎn)了頭。

      以寧回家給翼龍看槍。翼龍說:“你爺爺看過四爺?shù)臉專f的樣子差不多。我剛生下來的時候,四爺靠這支空槍,幫你爺爺從廣寒寨搶回了半邊豬呢?!备缸由塘苛艘魂嚕瑳Q定不告訴建華,人多嘴雜容易出事。反正槍是四爺?shù)?,干脆把槍還給四爺。

      等天黑了,以寧父子打了手電到牛欄邊,用鋤頭在四爺墳前的拜基上挖了個坑,把木盒放進(jìn)去,重新埋好。牛欄邊的樟樹,已經(jīng)小臉盆粗了。

      路修好了,斑龍洞也修好了,縣里來一波人,舉行了揭幕儀式。儀式結(jié)束,鐘老板委托以寧負(fù)責(zé)斑龍洞的全面管理,拍屁股走人。以寧請了水仙的嫂子做助手,開門賣票兼作講解員。

      但是,斑龍洞還沒有名氣,也沒有和柴山其他景點(diǎn)并線,夏天來客多幾個,平時幾乎沒人來。水仙嫂子干脆在家里,來了人喊,才去招呼。鐘老板對這種狀況似乎并不焦心,聽之任之。以寧到縣里跑了好幾趟,爭取并線,沒摸著門道,遂冷了心。這種要死不落氣的狀況,直到陳福元當(dāng)了副縣長才改善。在陳縣長的力推之下,斑龍洞終于火爆起來。當(dāng)然,這是后話。

      以寧不是閑得住的人。斑龍洞沒他什么事,他便在黃土嶺場坪里租了個門面,開米粉店。結(jié)婚生孩子之后,干脆把那門面三層樓都租了下來,安頓婆娘孩子。米粉店生意還好,日子慢慢紅火起來。

      場坪里越來越熱鬧,開的門店也越來越多,米粉店開了三家。場坪里漸漸有幾個后生仔不學(xué)好樣,以疤子為頭,整天游手好閑惹是生非。后來竟然和柴山街上的鐵水堂連通了,時不時鬧點(diǎn)動靜,場坪里的生意人都不敢得罪。

      有一天上午快九點(diǎn)了,米粉店里來了三個文身后生,其中有個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的,腕背文了一個憤怒的龍頭。三人吃完米粉付了錢,卻不走,坐在店里抽煙聊天。等其他客人走凈了,龍頭突然對以寧說:“老板,過來坐一下?!币詫幮闹挟悾粫缘檬鞘裁词?。走過去開了一圈煙,坐了說:“幾位帥哥有什么吩咐?”那后生說:“老板,我們是街上玩的,我叫阿龍。兄弟們聽說你有個寶貝,過來看看。” “寶貝?呵呵,我哪有什么寶貝,是不是搞錯了?” “錯是不會錯的。你叫李以寧對吧?” “是啊?!薄奥犝f你在斑龍洞得了個硬家伙是吧?兄弟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看看是不是我們家傳之物?!?/p>

      以寧這才知道他們是尋槍來了,不知道是誰漏了口風(fēng),也不知道這槍怎么會成了他們的家傳之物,著實(shí)懊惱。以寧在鄉(xiāng)里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稍定了神,笑道:“呵呵,什么硬家伙呀?”阿龍不悅,陰了臉望定以寧,伸出右手,屈了三指,只把拇指和食指一撐,說:“這個?!币詫幷f:“哎呀,兄弟,純熟誤傳,沒有的事。”阿龍只是望了以寧,笑瞇瞇的。以寧急了:“真沒有這事,你可以去場坪問別人?!卑埰鹕碚f:“你自己好好找找吧,我們改天再來?!币詫幉桓以僬f,在柜子里拿了三包煙,把三人送走。

      三個后生一走,以寧懷疑是列子說漏了嘴,傳到場坪里,場坪里后生又傳到了街上。現(xiàn)在與列子對質(zhì)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要緊的是如何保住四爺?shù)臉專蛔屄涞絼e人手里。槍可不是好玩的。以寧找到疤子,說了這事。疤子聽了,神情一變,說:“寧哥,不好,阿龍是柴山鐵水堂的龍頭。既然他親自來,恐怕有些麻煩。不過,你說實(shí)話,到底是不是有家伙啊?”以寧說:“哪有的事啊,他們只不信,我也沒法子。你幫我到縣里和他們說說吧?!?/p>

      過了兩天,阿龍沒來,但阿龍帶的那兩個后生仔又來了。吃了米粉不走,也不說要看家伙,只是抽煙喝茶。以寧喊了疤子來陪。疤子和他們說了一會話,以寧也封了紅包給兩個后生。以為沒事了,不料那兩個后生又說改天再來。以寧就問疤子,到底要怎么著。疤子說:“寧哥,你是干大事的,何必困在場坪里下米粉。”

      以寧頓時明了,飛快地退了門店。

      以寧關(guān)了米粉店,到市里來,在以靈家落腳。本想在市里盤一家米粉店,考察一陣,覺得搞餐飲比下米粉掙錢多,就想開飯館。又考察一陣,發(fā)現(xiàn)食宿一起做,風(fēng)險更低,就專心考察賓館。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以寧很快接手了一家小賓館,把一家子都搬了來。

      那賓館原是稅務(wù)局的招待所,一棟五層小樓,緊靠稅務(wù)局辦公大樓。機(jī)關(guān)不能辦實(shí)體了,稅務(wù)局將賓館改造一下,臨街開了個前門,分離出來由私人經(jīng)營。上一任承包人也是柴山人,與稅務(wù)局關(guān)系沒梳理好,轉(zhuǎn)給以寧。

      賓館小,一樓是餐廳,二至四樓有二十間客房,五樓是會議室和員工宿舍。主要客源當(dāng)然是稅務(wù)局的干部,接待客人,安排吃飯,開房打牌,都是記賬消費(fèi),年底結(jié)算。以寧精明,刻意逢迎稅務(wù)局的客人,凡稅務(wù)局的飯局,必進(jìn)包廂開煙敬酒。慢慢就整理出一份名單,逢年過節(jié)給名單上的人送一份禮品。賓館日漸紅火。稅務(wù)局分管后勤的卜局長說賓館承包給好幾任老板,都做不發(fā),只有李老板是個發(fā)財命。

      卜局長沉默寡言,卻為人義道,朋友眾多。以寧專門為卜局長安排了一個房間,由他自帶房卡。交代服務(wù)員只管每天搞一次衛(wèi)生,其他事莫問莫說。有一天早上,服務(wù)員例行去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卜局長死在床上。茶幾上放著幾管注射器和一些小玻璃瓶子。

      以寧定了神,從局里辦公室問到卜局長家里電話,找到卜局長老婆。卜局長老婆一到賓館,站在門口就放聲號哭,不敢進(jìn)去。以寧勸道,嫂子節(jié)哀,安排后事要緊。卜局長老婆說,你打電話要110來。以寧指了指茶幾,說,嫂子您看這樣子能喊警察來嗎?卜局長老婆止了聲,問,那怎么辦?以寧說,我的想法是喊殯儀館來,先把人運(yùn)到殯儀館,再通知局里,就說卜局長有心臟病,在家里走的。卜局長老婆說,人是在你這里沒的,難道你就沒一點(diǎn)責(zé)任?以寧道,嫂子呀,卜局長對我好,我心里有數(shù);但是如果硬說我有責(zé)任,那還是請公安來一趟,做個尸檢。

      卜局長老婆遲疑了,說,這樣,人現(xiàn)在拖走,你賠十萬塊錢。以寧不甘。兩人就在卜局長尸體邊上討價還價,最后講定五萬塊。

      卜局長的喪事辦得隆重而順暢。但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喪事辦完之后,局里慢慢起了流言,說卜局長在賓館召小姐,興奮過度,一命嗚呼。賓館的生意就差了些。

      那天,以寧在樓上陪局里幾個干部打麻將,接到服務(wù)臺電話,說有幾個同學(xué)在下面等他。以寧說忙著呢,先請同學(xué)到茶吧喝茶。服務(wù)臺說同學(xué)有急事找他。以寧要同學(xué)接電話,服務(wù)臺說同學(xué)不肯接電話。以寧懊惱,又怕得罪同學(xué),只好下樓。

      走到服務(wù)臺一看,哪里什么同學(xué),是幾個陌生的年輕人。其中一個上前問:“你是李以寧吧?”以寧說是。那人說,我們是公安分局的,跟我們走吧。不由分說架起以寧就走。

      以寧婆娘聽說以寧抓走了,嚇得慌了神。原來賓館有點(diǎn)什么事,以寧都是找卜局長擺平,現(xiàn)在卜局長自己把自己擺平了,一時無人可找。只好打電話給以靈,請妹夫幫忙。妹夫找到市局刑偵支隊隊長,打招呼放人。第二天早上,以寧婆娘接到分局電話,帶了十萬元現(xiàn)金,把以寧保了回來。

      原來分局緝毒大隊破了個案子,那嫌疑犯交代說曾經(jīng)在稅務(wù)賓館吸過毒。分局懷疑賓館有容留吸毒嫌疑,把以寧捉了去。以寧嘴硬,眼看就要遭罪,支隊正好打招呼下來。

      破了財,災(zāi)還沒有消。賓館被列為分局重點(diǎn)監(jiān)控單位,不時有便衣來賓館查房。左一查右一查,客人便查沒了。以寧下定決心,把賓館轉(zhuǎn)了出去。

      以寧轉(zhuǎn)出賓館的當(dāng)口,以靈搬新家搞裝修,請以寧監(jiān)工。以寧閑不住,幫泥工抬水泥沙子敲地磚,幫木工打釘子裝地板,幫電工挖線槽鋪線,幫油漆工調(diào)油漆刷油漆。有一次以靈去檢查進(jìn)度,沒看到哥哥,在門口問涂料工哥哥哪去了。涂料工指了指陽臺。陽臺上有個工人戴個安全帽,一身泥灰斑斑,爬在梯子上全神貫注刷涂料。以靈走到陽臺,喊一聲:李師傅。以寧才回過神來。以靈笑道:哥,你可以去搞裝修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裝修搞完,以寧便開了一家家裝公司。他說家裝行業(yè)好,沒人找麻煩。正好那幾年遇上家裝熱興起,以寧漸漸做出了名堂。

      那天,以寧跑來找妹夫,說他打聽到市政府各工業(yè)局要合并成一個過渡性機(jī)構(gòu)叫行業(yè)辦,在盛天大廈租了兩層樓辦公,要裝修,看妹夫有關(guān)系接到這筆業(yè)務(wù)不。工程是市政府的工程,但是具體由經(jīng)委負(fù)責(zé)實(shí)施。妹夫便帶以寧去拜訪了經(jīng)委的呂主任。以寧自去上下疏通,果然中了標(biāo),簽訂了合同。乙方墊資進(jìn)場,工程完工結(jié)算百分之四十,驗收合格結(jié)算百分之五十五,質(zhì)保金百分之五??倶?biāo)的是四百萬,刨去成本,掙一百萬是有把握的。

      以寧沒做過政府的工程,不敢怠慢,每天守在工地上,忙得人都瘦了一圈。走完電路、刷完墻漆的時候,經(jīng)委后勤中心主任到工地來,說領(lǐng)導(dǎo)指示要有超前意識,上直飲水,水管走到每個辦公室,裝個飲水機(jī)。以寧發(fā)懵,說原來沒有這個設(shè)計,現(xiàn)在不方便裝了。后勤中心主任笑道,領(lǐng)導(dǎo)不會管你有沒有設(shè)計,也不會管你方不方便,領(lǐng)導(dǎo)只要結(jié)果。以寧咬了牙:好,返工。

      工程快結(jié)束了,呂主任一撥人帶了個胖子來考察。那胖子邊走邊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以寧知道胖子肯定是個大官,見他不表態(tài),心都懸在嗓子眼了。走了一圈出來,這撥人站在電梯口,卻并不急著下樓。胖子指示說,整體感覺不錯,就是走廊上的天花板比較傳統(tǒng),要有現(xiàn)代意識,現(xiàn)在沿海發(fā)達(dá)城市,都是原生態(tài)天花板,又有新意,又節(jié)約成本,又好維修。那胖子從沿海說到美國,從美國說到歐洲,從歐洲說到日本韓國。以寧感覺一匹天馬在空中飛,但是都沒聽進(jìn)去。他的心思全在走廊天花板上。

      大凡一件事,越擔(dān)心,發(fā)生的幾率越高。胖子一走,后勤中心主任來了,說市長指示,走廊天花板要改。以寧咬了牙:好,返工。

      工程終于按計劃提前一周完工了,以寧請后勤中心去驗收。后勤中心收了資料,卻遲遲不肯去驗收。以寧去催,后勤中心答復(fù)說主要是資金還沒到位。以寧一聽,人都要暈倒了。跑去磨呂主任,呂主任說:“這個錢肯定沒問題,只是慢一些。因為財政沒有安排專門資金,要等工業(yè)局集中辦公后,把原辦公樓處置變現(xiàn),才有這個錢。”以寧一聽也有道理,又不好霸蠻,只好干等。

      等了三個月,快過年了,公司資金短缺丟了不少業(yè)務(wù),材料商和包工頭也天天催款,以寧瀕臨崩潰。政府要求工業(yè)局年前合署辦公,經(jīng)委趕快驗了收,僅僅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工程款。以寧又自己墊了不少錢,才把施工款對付了過去,材料款只好拖著。

      過了年,以寧又去催款,呂主任也沒辦法,要他繼續(xù)等。以寧知道遙遙無期,遂冷了心,將公司轉(zhuǎn)了出去。

      以寧的奶奶,也就是地主婆周秀芹,原是大家閨秀。她有個弟弟在北京,平反復(fù)職后,當(dāng)了兩年副部長,已經(jīng)離休多年。過完年,以寧通過親戚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這外公,到北京去。不久,他得到外公資助,在北京開了一家電腦公司,把孩子婆娘都接到北京去了。

      后 記

      去年夏天,以寧回來看母親,硬要拖了我去車溪。開車直到甘棠巖。游完甘棠巖,從水庫碼頭乘船到斑龍洞。游完斑龍洞,從洞底暗河坐皮筏出來,又到了水庫。乘船返回甘棠巖時,我問,車溪呢?以寧指了指船底,說,車溪在水下呀。

      然后拉我到船頭,指點(diǎn)庫壩說,這就是村口,那年在村口筑壩修建了水庫,截住車溪,車溪便浸入水底了。又在船頭指點(diǎn)說,這下面是我家屋場,這下面是長庚家屋場,這下面是水仙家屋場,這下面是四爺家屋場。我說,打住,四爺?shù)臉尣皇锹裨诖蹇谂谶厗幔克臉屇??以寧慌忙環(huán)顧左右,把食指豎在鼻尖下,噓了一聲。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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