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風雨聲

聶耶

走到離廁所還有七八步遠的地方，張嚴明就已經(jīng)聞到了那股濃烈得讓人惡心的味道，他狠狠罵了句臟話，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了香煙。

這是一個充滿詩意和田園風情的早晨，陽光溫婉，氣候舒適，偶爾拂過的涼風里夾帶著草尖上露珠的清香。遠處有孩子在嬉笑，有老牛在河里飲水，有黃狗在田埂上奔跑……從睡夢中醒來的張嚴明站在二樓的窗邊向外眺望，他心情愉悅、朝氣蓬勃，渾身充滿著能量。而在下一秒，腹部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脹痛，不得不讓他打飛腳奔向樓下院角的廁所，而早上所有美妙的感覺，也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準確地說，這是一個建造于上世紀的標準鄉(xiāng)間茅房，沒有瓷磚墻面，沒有水泥地板，沒有洗臉池，沒有蹲便器，只有一個深達兩米的糞池，里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蛆以及指頭大的綠頭蒼蠅，兩塊黑色長條木板一左一右搭在糞池的上方，拼成一個簡易的坑位。張嚴明蹲在木板上，左手捂著鼻子，右手拿著點燃的香煙上下前后揮舞，他一邊驅趕“嗡嗡”亂叫伺機而動的蚊蟲，一邊還得時不時地抬起屁股躲過身下濺起的屎水。

“歐所，咱們還修新廁所嗎？蹲這茅坑和上刑一樣，太難受啦！”提上褲子，張嚴明一路小跑進了所長歐陽凱的辦公室。

“你又來了！你上過刑嗎？蹲坑都這么講究，盡是名堂。這廁所要是不修，你一個大活人難道還被屎憋死？”歐陽凱靠在辦公桌后的靠椅上，一臉嘲諷。

“不死也脫一層皮！”張嚴明撇撇嘴。

“瞎扯！正好我還要找你，今天是星期四，你還沒上報一條破案線索，殺人搶劫的大案子我不指望，小偷小摸、打架賭博，你轄區(qū)總有吧，破案是硬指標，關系所里年終的排名呢！”

“知道?！?/p>

“還有，小張，我還想起個事……”歐陽凱話匣子一打開，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從他嘴里蹦出來。

看著眼前這兩片上下抖動唾沫四濺仿佛永不停歇的厚嘴唇，張嚴明感到腦袋陣陣發(fā)緊。他想插上幾句，但嘴巴張了張，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去年大學畢業(yè)后，張嚴明通過公務員考試考進了警察隊伍，現(xiàn)在是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他是個“90后”，尖下巴，瘦高個，皮膚白皙，頭發(fā)微微帶點自然卷。張嚴明大學讀的不是警校，而是本地的一所師范大學，學的是音樂系，選的是音樂教育專業(yè)。平日里他喜歡聽音樂、玩樂器，是朋友口里的藝術家。像這樣一個時尚新潮又叛逆的小年輕怎么會到先鋒派出所來當警察呢？不知道。

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張嚴明年紀輕，腦子活泛，學東西快，各種工作上要注意的事項，老民警只要教一次，他就了然于心。同事間工作上有需要搭把手或者替?zhèn)€班的，喊一聲，他就風風火火地過來了，不拖沓，不藏私，大家都喜歡他。

張嚴明畢業(yè)就端起了“鐵飯碗”，在同學里算是幸運的。他的好些大學同學還在外面四處奔波尋找工作，租住在城市某個地段的地下室或者廉價房里，天還沒亮就起床趕公交車轉地鐵，為了買便宜的食物穿梭在各大超市……他們對張嚴明充滿了羨慕。常有同學來單位找他玩，到了飯點，張嚴明會請客去鎮(zhèn)上吃一頓正宗的柴火飯。遇到同學有難處，他也會借一些錢出來，數(shù)額不大，但足以應急。張嚴明的工資雖然不高，但每個月都會一分不少地準時打到工資卡上，派出所管理也很人性化，不但提供一日三餐的伙食，還有免費的單人宿舍。張嚴明是家里的獨子，父母都有工作，平日里幾乎不需要花錢。他對現(xiàn)在的工作和生活都挺滿意，除了一件事：上廁所。當然，這事也不能怪派出所。

張嚴明工作的派出所全名叫先鋒中心派出所，坐落在先鋒鎮(zhèn)的南邊，坐東朝西，緊挨著國道。這是一個占地近半個足球場大的老宅院，四面是紅磚砌成的圍墻，上面縱橫交錯地布滿了爬山虎的藤蔓。院子當中有一個籃球場，籃架早已壞了，剩下幾根鐵棍孤單單地支在那里。地上的標線也是模糊不清的，有的地方還斷了很長一截。這里曾是先鋒鎮(zhèn)政府的所在地，始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球場的南北兩邊一溜兩層高的房屋，紅磚、灰瓦，曾是黨政辦、計生辦、組織部、武裝部的辦公室、會議室。也許是歷經(jīng)了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打，宅院顯得一派頹廢荒僻。

后來，不記得是哪一年，鎮(zhèn)政府班子籌集到一筆專項資金，他們在鎮(zhèn)子的北邊另覓了一塊新址，修建了新辦公大樓、新禮堂、新食堂，還有一個新籃球場。擇了一個良辰吉日，放了一圈震天響的鞭炮，鎮(zhèn)政府里的一干人馬就“呼啦啦”地全撤走了。

宅院空了出來，卻一直沒找到新東家，它落寞地閑置在這里，一眨眼就閑置了許多年。去年，公安局要在先鋒鎮(zhèn)上新建一個派出所，看中了這個宅院，與鎮(zhèn)政府一商量，便以極低的價格租借了過來。所里找人給老房子刷上了嶄新的藍白相間的油漆，在大門口掛上了金燦燦的警徽，宅院里原來種植的樟樹也移走了，換成了兩排高大的白玉蘭，原來顯得頹廢荒僻的宅院像是換了一副模樣。鎮(zhèn)上的人再路過這里，心里就莫名地多了幾分敬畏。他們從大門口望進去，看見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辦公樓，看見身著制服走動的年輕民警，偶爾撞見警車亮著警燈響著警笛呼嘯著跑出去，或者載著一車人呼嘯著從外面跑進來，這一切讓人感到嚴肅而神秘。

因為是租借的場地，派出所駐扎進來后，除開面子工程，其他基礎設施一概沒動，于是，這個坐落在宅院最當頭的上世紀茅房也幸運地保留了下來。歐陽凱也不是沒想過重修廁所，所里的內(nèi)勤做過預算，買材料加人工費，緊打緊算也要八千元。派出所剛剛成立，到處需要用錢，汽車要加油，所里要用水電，民警要吃飯，輔警廚師要拿工資……拿出八千元來修一個廁所，實屬不易。所長歐陽凱在心里撥了撥算盤，就把這個想法無限期擱置了。

歐陽凱是先鋒派出所的第一任所長，剛過不惑之年。他是本地人，方臉、粗眉、大鼻頭，說話語速快聲音大，滿嘴方言。來派出所之前，他曾擔任刑偵大隊的副大隊長。刑偵大隊是正科級單位，副大隊長是副科實職，先鋒派出所屬于農(nóng)村二級派出所，是副科級單位，歐陽凱從刑偵大隊調過來當所長只是平調，級別并沒有改變，不過由副職變成了一把手。有句老話叫“寧為雞頭不為牛尾”，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調過頭想，刑偵大隊是熱門單位，領導重視，也容易弄出成績；而先鋒派出所位于郊外，天高皇帝遠，又是新近成立，歐陽凱雖說是擔任一把手，但以后的發(fā)展前景并不樂觀。當然，這些都是外界傳聞，好與不好只有當事人心里清楚。

歐陽凱是個會來事的人，他到派出所上任后，立馬把刑偵大隊做業(yè)務報表的流程全盤搬到派出所里，他督促內(nèi)勤制作所里的工作報表，將每個民警的工作做出細化，對每一周、每一個月的工作進展情況做出相關要求，比如像張嚴明這樣的社區(qū)民警，硬性規(guī)定每周必須下社區(qū)多少次，登記多少戶暫住人口，上報多少條案件線索，檢查多少家特種行業(yè)、休閑娛樂場所等。每周一早上，歐陽凱要召開全所民警大會，民警逐個匯報上周工作情況，只要發(fā)現(xiàn)有民警沒有完成規(guī)定動作，歐陽凱就會立刻指出，民警輕則被他罵得滿臉唾沫，重則直接扣發(fā)獎金。

先鋒派出所地處遠郊，開車進城要一個小時。所里除開協(xié)警、廚師，正式民警不過十人，而且大多是老同志，平均年齡超過四十五歲。被分配到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民警心里多少都有點怨氣，現(xiàn)在又被歐陽凱天天拿著報表催工作進度，脾氣自然更大，說什么怪話的都有。

“催催催，閻王爺催命也沒這么急！”

“還不是想提拔圖表現(xiàn)，抓著我們當驢使。”

……

歐陽凱心里清楚，并不計較?，F(xiàn)在到處都流行“三三原則”，說一個部門里面三分之一的人做事，三分之一的人不做事，最后三分之一的人不但不做事，還要拖后腿，說風涼話。而領導要想搞出成績，就要讓做事的人多做事，不做事的也要做點事，喜歡操蛋的讓他不出麻煩事。比如像張嚴明這樣的年輕人，歐陽凱沒事就要敲打敲打，年輕人做事熱情上去了，一個能頂兩個用。

因為有歐陽凱天天在屁股后面揮鞭子，先鋒派出所的排名也是“噌噌”地往上漲，還沒到年底，就已經(jīng)在局里的排行榜上獨占鰲頭。馬局長對先鋒派出所的工作很滿意，有傳言說，在下一屆的人事調整中歐陽凱將被委以重任。

短時間內(nèi)新建廁所是沒有希望了，所里任務又催得緊，張嚴明只得調整工作方式，只要不值班，天一亮他就騎著摩托下社區(qū)去了。

先鋒鎮(zhèn)派出所雖然坐落在先鋒鎮(zhèn)上，但除了先鋒鎮(zhèn)，還管著相鄰的三個鄉(xiāng)鎮(zhèn)。張嚴明的社區(qū)是南面的青山鎮(zhèn)，小鎮(zhèn)背靠大青山，與鄰縣接壤。張嚴明以前去社區(qū)的時間不多，一是山路太多，雖然離所里距離不遠，但道路曲折，繞來繞去，騎車過去要四十多分鐘時間。再加上村與村之間分布很散，有時候下去搞人口調查，辦幾張身份證，都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效率很低；二是路況太差，大青山里礦藏豐富，因之前曾被過度開發(fā)，唯一一條進出的水泥路被拉礦的卡車壓得千瘡百孔，雖然現(xiàn)在礦少了，但路卻無人修整。騎車過去，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張嚴明在下面跑一天回來，鼻孔、耳朵孔里面都是灰。但下社區(qū)也有好處，那就是可以暫時擺脫在派出所上廁所的尷尬。在青山鎮(zhèn)，張嚴明可以很舒緩地解決內(nèi)急的問題，網(wǎng)吧、超市、旅社，村干部或者和他關系嫻熟的村民家里都有他的足跡。當然，這個事情不能明說，張嚴明只能每次都如同“恰好”路過，而且還不能經(jīng)常去同一個地方。

下去的時間多，張嚴明的社區(qū)工作做得很細致。來派出所工作的一年多時間里，他把青山鎮(zhèn)的各個村摸了個爛熟。他進行過村里的人口普查，去過礦山、豬場進行消防檢查，清查過鎮(zhèn)上的特種行業(yè)、娛樂場所，調解過村里的鄰里糾紛，接待過上訪群眾，幫村民辦理過戶口、二代身份證，上門慰問過孤寡老人、留守孩子……搞社區(qū)工作的同時，張嚴明也沒忘了所長歐陽凱交代的事，鎮(zhèn)上誰家進了賊，哪里又有人買地下六合彩，他全在心里一一記下，有一次還走運地抓獲了一個在外地犯案后躲回青山鎮(zhèn)的逃犯。

工作搞久了畢竟單調，總是那么幾個固定的事情，張嚴明長時間呆在青山鎮(zhèn)上，忙完了工作，有大把時間可供他揮霍。閑暇時，他便把大學時的愛好重新?lián)炝似饋恚看蜗律鐓^(qū)都在包里放上好幾支錄音筆，走到哪里，錄到哪里。去礦山，他會錄下機器的碰擊聲，金屬工具的敲打聲，礦工們的號子聲；去養(yǎng)豬場，會錄下母豬產(chǎn)子的哼哼聲，飼養(yǎng)員喂食時的口令聲，殺豬時的慘叫聲；去村里，會錄下集市的喧鬧聲，孩子的嬉笑聲，公雞打鳴聲，貓狗打鬧聲。有時候他騎著車走在某段山路上，會突然把車停下來，掏出錄音筆錄下山上溪水的流動聲，山谷里風的回聲，還有風穿過樹林搖動樹枝發(fā)出的“嘩嘩”聲。甚至連派出所晚上出去搞行動，張嚴明和同事們一起趴在某個草叢或者某個山坳進行蹲守時，他也會掏出錄音筆。草叢里不知名的小蟲的鳴叫，遠處汽車的喇叭聲和路人的說話聲、笑聲，同事們緊張的呼吸聲、輕微的咳嗽聲，更多的是晚風在寂靜空曠的星空下任意奔躥偶爾拂過耳際的“呼呼”聲。他在這一刻，有一種“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空靈感。

“這四周黑漆漆的，鳥毛都沒有，有什么好錄的？歐所最煩別人不務正業(yè)，你要注意哦！”同事善意提醒道。

“我這是工作需要?！睆垏烂鬟B忙解釋。

張嚴明在青山小學掛了一個法制副校長的頭銜，定期要去給孩子們普及一些法律方面的知識。下了課，他會拿出一些自己錄制的聲音放給孩子們聽，這些聲音里有各種各樣的動物、昆蟲，讓孩子們大開眼界；去養(yǎng)老院或者孤寡老人家里，張嚴明也會帶上他的聲音，有的是集市上的喧鬧，有的是村里的老山歌，這些聲音讓老人們想起以前的快樂日子。

錄制的聲音受到大家的喜歡，張嚴明很受鼓勵，他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錄制聲音上，除開平時上班下班的零散時間，到了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他背著雙肩包，裝好水和食物，帶上野營用的帳篷，就一頭鉆進大青山里去了。他帶著麥克風、擴音器，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深山里錄制聲音，張嚴明覺得這才是最美妙的音樂，到處都是跳動的音符。張嚴明去的那些地方有的很偏遠，連手機信號都沒有，遇上派出所要加班或者臨時有事需要集合，張嚴明永遠是缺席的那個。

歐陽凱為這事大為光火，可是又不好發(fā)作。周末畢竟是休息時間，民警有自己活動的自由，而且張嚴明去的不是外地，他一直待在自己的轄區(qū)里。更讓人氣憤的是，張嚴明的興趣愛好并不耽誤工作，他的社區(qū)工作臺賬整理得井井有條，讓人找不出岔子，向青山鎮(zhèn)的村民打聽，則全是說他的好話。

張嚴明錄制的聲音越來越多，每天一下班，他便鉆進自己的宿舍，搗騰各種聲音。張嚴明把這些聲音拷進電腦，然后再分門別類地編成各種素材合集，如風和雨，可以分為不同強度、不同地方、不同時段；如鳥叫或者蟲鳴，可以分為不同品種、不同大小、不同區(qū)域……他還想到了一些新點子，將這些聲音拼接在一起，變成一段整體的樂章。

“這東西有什么意思，難道鄉(xiāng)下的風和城里的風還有不同？”偶爾有同事來張嚴明的房間玩，不解地問。

“當然不同，這里面可有意思了?！睆垏烂髡J真地回答。

“歐所對你搞這個東西有意見呢！”

“那又如何，我只是一個普通民警，又在最偏遠的派出所，難道還能把我降為副民警？”張嚴明莞爾一笑，他帶上耳機，重新沉溺在聲音的世界里，連同事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轉眼快過年了，青山鎮(zhèn)出了一起大案。鞭炮廠老板張大發(fā)十歲的兒子被同住在鎮(zhèn)上的黃有才綁架了。

這個案子事出有因，張嚴明曾給所里做過詳細匯報。年前的時候，張大發(fā)鞭炮廠庫房堆積的火藥過多，發(fā)生爆炸，將廠里的員工黃順炸死了。這事本該鞭炮廠負責，可張大發(fā)看黃家只有黃有才一個孤寡老頭，便仗著張家是村里的大姓，自己財大氣粗，又是縣里的人大代表，以黃順沒有和他的廠簽用工合同為由，對賠償?shù)氖乱煌显偻?。黃有才的老婆死得早，這些年一直和兒子相依為命，現(xiàn)在兒子也死了，他受不了打擊，變得瘋瘋癲癲的。清醒的時候他抱著兒子的照片到處上訪告狀，糊涂起來抱著酒瓶見人就追著喊兒子。

為穩(wěn)定黃有才的情緒，歐陽凱和黃有才在所里見過面，也拍過胸脯，說一定要給他討個公道。但張大發(fā)家大勢大，又是存心抵賴，歐陽凱一時拿他也沒有辦法，再加上年底正是局里人事調整的關鍵時候，歐陽凱忙著競聘刑偵大隊隊長，不好也不能和本地的這些知名人士撕破臉皮。歐陽凱原想等自己的調令下來再給黃有才伸張正義，可這一拖就拖了大半年。黃有才等到年底，一看派出所也不給自己主持公道，便跑到鎮(zhèn)上的小學，趁著下午放學，提前把張大發(fā)的兒子接走了。

綁架案是重大刑事案件，黃有才神經(jīng)又有問題，事態(tài)相當嚴重。歐陽凱不敢隱瞞，一邊組織警力收集線索，一邊向局里求援。

這是先鋒派出所建所以來的第一大案，意義非同小可。公安局馬局長第一時間趕到青山鎮(zhèn)親自督戰(zhàn)，歐陽凱借來青山鎮(zhèn)政府的會議室，將這里作為辦案的臨時指揮所。

“歐所，先鋒派出所工作一直搞得不錯，怎么會出這樣的大事？我聽說犯罪嫌疑人還是一名上訪戶？”坐在會議室里，馬局長首先點了歐陽凱的名。

“嫌疑人叫黃有才，是一個孤寡老人，平時腦子有點不正常?！睔W所趕緊站起身答道。

“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上訪戶，為什么沒有安排人重點控制？”

“這……”

“發(fā)生綁架案之前難道沒有一點征兆？派出所為什么沒有掌握線索？”

“啊……”

“你這個所長是怎么搞的？”馬局長突然一拍桌子。

“是所里工作疏忽?！倍勾蟮暮怪閺臍W陽凱的脖子上冒出來，轉眼將衣領浸得透濕。

關于黃有才揚言要綁架孩子報仇的事情，張嚴明曾向他匯報過，當時只以為是黃有才發(fā)神經(jīng)亂說，沒當一回事，現(xiàn)在看來卻是早有征兆。

“現(xiàn)在事態(tài)發(fā)展如何？”馬局長又問。

“根據(jù)目擊者提供的線索，黃有才帶著孩子進了大青山?！?/p>

“大青山地形地貌怎么樣，山上山下有沒有人居住，上山有幾條路，人進山以后好不好找？”

又是一連串的發(fā)問，歐陽凱被問得發(fā)懵。他求救似的向所里其他人望去，但誰也不敢接話。

“我是青山鎮(zhèn)的社區(qū)民警張嚴明，我來介紹一下情況吧?！爆F(xiàn)場正有點尷尬，張嚴明突然從邊上站了出來。

“對，小張是我們所的優(yōu)秀社區(qū)民警，這里是他的點，讓他介紹最合適?！睔W陽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走到張嚴明身邊。

“那你說說?！瘪R局長點點頭。

張嚴明早有心理準備，他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拿出一張本地地圖，然后指著圖說起來：“大青山位于青山鎮(zhèn)的南面，是本地最大的山，最高的主峰叫青霞峰，海拔有兩千五百米。大青山整個山體呈東北——西南走向，橫跨兩省四市，綿延一百五十多千米，總面積約一千平方千米，多數(shù)地方是未開發(fā)的原始森林。山下有一個村子，但只有五戶人家，而且都是留守老人，平均年齡六十以上，幫不了什么忙。我們的汽車只能開到山下，那里有一個村委會，可以用來臨時休息。再往山里面走，汽車就進不去了。上山只有一條一人來寬的山路，而且非常陡，技術好的騎摩托車可以勉強上到半山腰，再往上就完全沒路了。地圖上這些做了標記的地方我都去過，路不好走，植被也非常多，而且山上氣候多變，風雨說來就來?！?/p>

“工作做得很細致，不錯。那你認為他們現(xiàn)在走到哪里呢？”

“根據(jù)目擊人說，最后看見黃有才和孩子是在下午五點，現(xiàn)在時間是七點。開車從鎮(zhèn)上趕到山下的村委會，還需要十來分鐘。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如果他們走唯一的山路上山，兩個小時的時間，走不到半山腰，如果騎車追，應該可以追上。但如果他們不走這條山路，那就不好找了，山那么大，只能一點一點地搜?！?/p>

“那還等什么，馬上分成兩組，一組常規(guī)搜山，一組由你帶隊，騎車去追?！瘪R局長大手一揮。

“我技術好，我來騎車?！睔W陽凱終于找到了一個說話的機會，趕緊爭取表現(xiàn)。

“嗯，再給你兩個特警，騎兩臺車上去。”馬局長點頭。

歐陽凱心里憋著事，摩托車在山路上跳來跳去，跑得飛快。

其他留下的民警，加上張大發(fā)鞭炮廠的員工，村里張姓的族人組成臨時的搜救隊，按照事先規(guī)劃的位置，呈一字形開始搜山。

不到一刻鐘，歐陽凱載著張嚴明就跑到了半山腰上，路已經(jīng)到了盡頭，卻沒有發(fā)現(xiàn)黃有才的任何蹤影。

“看來他們沒有選擇這條路上山，這事麻煩了。他們在其他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要想在大青山深處找出兩個人，真是比大海撈針還難，而且要變天了?！睆垏烂魈ь^看著天，低沉地說。

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悶雷，幾乎是眨眼之間，豆大的雨點已經(jīng)砸在了臉上。

“快下山，現(xiàn)在不下去，我們都會被困在山上?！睆垏烂鞔蠛?。

瓢潑大雨轉瞬即至，等歐陽凱駕駛著摩托跑回山下的村委會，幾個人已經(jīng)從里到外都濕透了。搜山的隊伍也回來了，一百來號人，歪歪斜斜地擠站在房子里。外面天全黑了，風和雨攪在一起，形成一道雨簾，將屋里屋外隔斷成兩個世界。這個時候出去，就算打著手電，也難看清三米之外的東西。

“馬局長，歐所長，快救救我的兒子?。　睆堄胁趴匆娡饷骘L雨兇猛，搜山的人又都撤回來了，急得在會議室里哇哇亂叫。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你把老子給害慘了。歐陽凱望著他，心里氣得直咬牙。

“鈴鈴鈴……”張大發(fā)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黃有才！”張大發(fā)說。

房間里瞬間安靜下來，歐陽凱做了個手勢，示意張大發(fā)接聽電話。

張大發(fā)哆嗦著按下接聽鍵。

“爸爸……”孩子稚嫩的哭聲從電話里傳出來。

“點點，我的兒子！黃有才，你不要害我兒子，你要多少錢我都給！”聽見兒子的聲音，張大發(fā)急得大喊。

“爸爸……”孩子還在哭泣。

“點點，別哭，爸爸就來救你，別哭！”張大發(fā)嘴里說著別哭，自己卻跟著哭了起來。

怕局勢難以控制，歐陽凱一把抓過電話：“黃有才，你在嗎？黃有才！有什么話好好說，不要為難孩子?！?/p>

電話里只有小孩的哭聲，夾雜著風聲、雨聲。

“點點，你不要哭，帶你上山的那個爺爺在你邊上嗎？”看黃有才一直沒有回答，歐陽凱改問孩子。

“他，他掉下去了……”

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緊張起來。

歐陽凱繼續(xù)說：“點點，你千萬不要動，等我們來找你，你看看周圍有什么東西？”

“有石頭，有樹，我怕……”孩子在電話那頭又哭了起來，但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最后只剩下風雨聲。

“點點，點點……”黃有才搶過電話發(fā)瘋一樣喊起來，不祥的感覺彌漫在房間里。

“讓我來聽聽?！睆垏烂魍蝗粡娜巳豪镒哌^來，從黃有才手里搶過手機，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個黑色耳機，熟練地將接聽線插在手機上，戴上耳機閉著眼睛聽起來。

“我兒子都要死了，你還搞什么名堂，你們快點出去救人?。　秉S有才大叫著要搶回手機。

“不要動！”歐陽凱一個健步擋在黃有才前面，雙手將他牢牢地抓住。

“這是什么情況？”站在一旁的馬局長一頭霧水。

“馬局，張嚴明平時喜歡研究各種聲音，是我們所的科技人才，這次只能靠他啦！”歐陽凱趕緊解釋。

“那你快聽聽！”馬局長半信半疑。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屋外的雨沒有一點變緩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

屋子里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張嚴明身上。大家斂聲屏氣，連呼吸都壓得很輕。

秒鐘轉了一個圈，張嚴明突然開口了：“電話里的雨聲比我們這里的小，緯度有差距；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很散，打在地上的聲音很響，說明現(xiàn)場樹木不繁茂；風的聲音比山下的風大，又比山頂?shù)娘L??；風是來回穿梭的，里面帶著旋，附近有山洞；孩子說周邊有石頭，手機信號又不是很好，應該還沒有走到和鄰縣搭界的位置，因為那邊完全沒信號。他們上山走了兩個小時的路程，按照我的判斷，他們應該是從西面上山，現(xiàn)在走到青霞峰西邊半山腰的位置，那里有一些荒廢的礦洞，我們可以順著礦洞向四周尋找。”

“我?guī)?，大家快跟我來?！睆垏烂饕宦暫?，拿著手電沖進了風雨里，屋子里的人也一窩蜂地跟著追了出去。

張嚴明的判斷果然不差，搜救隊在青霞峰西邊半山腰的一個山坳處找到了孩子，這個地點距離最近的一個礦洞不到五十米。孩子淋了雨，身體發(fā)燙，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如果不是張嚴明判斷出了大致的位置，搜救隊就是在山上再找?guī)滋煲埠茈y發(fā)現(xiàn)這里。民警還在邊上的山澗里找到了黃有才的尸體，估計他當時發(fā)了病，一腳踩空掉了下去，當場摔死了。

這個案子破得很漂亮，也很幸運，局里給張嚴明評了一個三等功。

“你小子雖然平時不務正業(yè)，但這次歪打正著破了案，立了頭功。馬局長對你印象非常好，點名要提拔你，你小子走狗屎運呢！”歐陽凱不無羨慕地對張嚴明說。

“謝謝領導厚愛，但我恐怕是要辜負馬局長的信任了?！睆垏烂鬟呎f邊從褲子口袋里拿出一張打印好的辭職信，平放在歐陽凱的辦公桌上。

“什么？你、你是不是瘋了？”坐著的歐陽凱“咚”地站了起來。

“不，我很正常?！睆垏烂饕粋€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你小子以后可別后悔……”歐陽凱的聲音從后面氣急敗壞地追上來，但張嚴明已經(jīng)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張嚴明連“鐵飯碗”都不要了，他還想干什么？

辭職后的張嚴明可沒閑著，他在網(wǎng)上開了一家“聲音店鋪”，專門出售他平日里錄制的各種聲音。這些聲音可以用作手機鈴聲、來電提醒；也制作成各種專輯供人欣賞，如動物類聲音、流水類聲音、風雨聲……張嚴明給每個專輯都取上好聽的名字，如“雨夜” “靜思” “晨曲”等等。店里的生意非?；鸨?，張嚴明感到很快樂。他現(xiàn)在有更多的時間出去錄制聲音了。

那張三等功的獎狀還放在所里，同事將它貼在辦公室的墻壁上，偶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張嚴明的名字。偶爾，大家會想起張嚴明，想一想，隨后又各自做事去了。派出所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局里人事調整結束了，歐陽凱沒能當上刑偵大隊的大隊長，他還待在先鋒派出所，這一待最少又要待三年。他憋了一肚子火，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過了幾天，歐陽凱找來施工隊，把所里的糞池填了，然后在上面砌了一個新廁所。歐陽凱每天都要去里面蹲一會，他覺得這個廁所確實比以前的茅坑舒服多了。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