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慧
那是十二月的冬季,我走出屋子,樓邊的灌木叢林里結(jié)滿了厚冰塊,風刀子般穿行在每一個細縫里。天空昏暗低沉,門口的水泥過道泛著一層生冷的灰。我緩下腳步,緊了緊暗褐色的毛線衣領。圖書館在河岸那邊隱隱約約,它可憐兮兮地夾在鐘樓和后山中間,像一只即將被主人拋棄的寵物犬。不一會兒,天上下起了米粒雪,漫天飛舞。我踩在小木橋上,雪?;^我的發(fā)梢、袖口,輕觸我的腳尖。它落進湖里,波瀾不驚,無聲無息。我想象這場雪,此時也落在了那個露臺上,同樣的無聲無息。
圖書館的大門還沒有打開,在周末總是這樣。很多時候,十點多鐘才會懶洋洋地打開那把鎖。已經(jīng)習慣了那扇門的做派。我嫻熟地穿過草坪里的石子路,從后門走進去。孤寂的花園里已有白雪的痕跡,也許是因為貧血的緣故,我的大腦里一陣恍惚,看見有不少人張著嗓子,時開時合,幾乎是同一個節(jié)奏,卻聽不見一絲聲音,仿佛在上演一場凄美的啞劇。雪花不停地在眼前飛舞,我所有的感覺都渴望變得模糊,當我感覺快要失去感覺時,是腳尖觸地的聲音,那清洌的聲音讓我立刻清醒,眼前的景物變得清晰,歷歷在目。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也聽見了幾個女孩正坐在梯子上背單詞。我將雙手插進褲兜,一步一步朝梯子走去。幾乎每一層都有人,還有人在大聲背誦,隔了幾個樓層還能聽見。
終于到了七樓,我走向那個比建筑工地還要凌亂的露臺。涼涼的風一絲絲鉆進肺部,感覺到它并不停留,只是路過,并帶走了肺葉里那些淤積的污濁。人頓時清爽。一只濕漉漉的麻雀,睜著玻璃珠般的眼睛站在鐵桿上,它怒目而視,企圖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將我嚇跑。不過,它失望了。一種鳥的失望,人類無法用語言來精確描述。我于是越過它,手撐著薄冰裹著的鐵桿,交錯著提起雙腿。地上凝著一層薄冰,腳下不慎一滑,我的腦海里頓時掠過一片白花花的懸崖。距離僅有一尺,或許指尖的一個滑動,我就能像鳥兒一樣往下飛。我曾不止一次幻想,我就這么飛著,飛著,我就飛到了后山。后山的欄桿肯定也結(jié)了冰,今天它終于可以休假了,平日里它保護的,也不過是幾對幽會的小情侶。手下的薄冰有些化了,踩在瓦片旁的水泥板上,我緊緊地抓著護欄,緩慢地走過去。笨拙、緊張,那樣子一定狼狽至極。但這又有什么要緊的,氣候和環(huán)境如此惡劣,連幽會的人都不來了,會引起誰的注意呢。
終于來到露臺,掀起蓋在小木桌子上的薄膜,附著的雪花就失去了平衡,落荒而逃。我收好薄膜紙,坐在我的位置。他還沒有來,今天興許又比我晚?;蛘吒揪筒粫怼B杜_上兩邊的圍欄下都有石凳,兩個木桌子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搬來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占用了一個。他并沒有說什么,這倒讓我有些尷尬。天氣好的話,我們就在兩邊的圍欄下,各自干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涉。天氣如果不好的話,我們只能把桌子搬到亭子里——一個還未加修飾的八樓模架,荒廢應該有不少年頭了。他給我看了不少他師兄的畫作,卻從來不給我看他自己的作品。像是有意保持某種距離,又像是刻意隱藏和故作深沉,我微翹的嘴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他或許并沒有覺察得到。他在角落里抱著畫板的神情,我拿著鋼筆的神情,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兩件模型。事實上,我和他并不熟悉,甚至我連他的名字也未曾問過。名字只不過是人短暫一生中最繁瑣的負擔,只有愚蠢不知疲憊的強者才會在第一次見面就迫不及待問出那個問題——請問您怎么稱呼?或者是這樣的:whats your name?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僅僅從單薄透明的耳朵可以見到一點不耐煩的情緒,也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秘密,不會跟任何不相干人士分享的秘密。
今天的露臺格外空曠幽靜,同我第一次闖進時的情景一樣。那時,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只是我一個人的桃花源。終于找到了一個適合我的地方,可以躲避那些主動地迎來,卻并不喜歡的事情。在這個四面透風的露臺,我饑渴地閱讀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任性地寫下心中醞釀已久的那個故事。那與其說是一個故事,不如說是我的一個夢。
直至那個黃昏,他的背影在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暗淡的斜光照在畫板上,折射后襯出他黝黑的眸子,他瞥了我一眼,繼續(xù)埋頭盯著他的素描紙。我忍耐著領土被侵占的屈辱,挪步到被我搬到另一邊的木桌子旁坐下。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里,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看進了眼睛里,卻錯過了大腦的反射弧,它們逗留在白斑一樣的眼瞼,然后就消失了,連影子也不愿意停留。我被屈辱感引起的憤怒所蒙蔽,極力按捺住喉嚨里讓他離開的聲音。時間從緊咬的唇縫里溜進去,它穿過食道最終到達消化系統(tǒng),用不了多久就會和那些廢渣一起排出體外,從此就沒有任何干系。他慢吞吞地劃動筆尖,一筆一筆挑戰(zhàn)我的忍耐度,最終,他放下筆。在他抬頭的前幾秒,我低下頭,迅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這兒的一切都無法打動我。他翻開那張木桌,把素描紙放進那一堆明顯是很久以前的畫作里頭。我右手悄悄拉開身前的桌板,透過一條細縫看見桌肚里也堆滿了素描紙,黑色和白色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沒有落款的名字,只有隱約的日期。我看著他看向露臺對面的鐘樓,樓頂?shù)臅r針剛好指向19:00,鐘聲響起,幾只麻雀朝我飛過來。我的臉頰莫名變成了紅色,羞愧的神色在或濃或淡的光影中慢慢地洇開。
米粒雪還在落著,從后山還夾著些棉花雪柔柔慢慢地飄來。他的桌上已經(jīng)附著厚厚的一層雪。而我的桌子徘徊在空蕩蕩的模架里,時隱時現(xiàn),仿佛在招著手。牙齒不經(jīng)意間刺痛著下唇,有點咸咸的味道。我的手撫摸著冷冰冰的雪,它們狼狽地跌落在地板上,就像落在我的脖子里,刺骨的冰冷,心里卻是溫暖的。動手搬起他的桌子,里頭還留著他的畫。手掌不經(jīng)意顫抖,就像近距離接觸了他一般。看似寥寥幾步的距離,卻因為心一直砰砰跳動,感覺走了很長時間。而我的桌子,一直在等待著。它們并排立在模架里,似乎很開心。我坐在椅子上,幻想他也在,暖暖的感覺。
是的,感覺不再孤單。
筆帶著風落在地上那一霎那,左手微微握拳抵在額前,我緊握的拳頭在發(fā)抖,像一只在雨幕中小心翼翼飛翔的幼雀。筆散落在地板上,筆帽被遺棄般滾在桌角邊。它們像在嘲笑我。就那么癱坐著,我一點聲音也不愿發(fā)出。似乎這樣,藍色筆記本里那篇未寫完的小說,就會無止境生長,一頁一頁地填滿。這樣我會有些害怕,不過,我并沒有打算就此結(jié)束。因為文字無窮無盡,千姿百態(tài),它們總能巧妙地結(jié)合,拼成一個個漫長的故事。
我在本子上寫下那個故事,里面有她,還有左蒙。
外面在下雨,濃重的水汽沿著教室的窗玻璃向上攀爬,就像一只白色的貓,將一些若有若無的爪印捺入她恍惚的視線里。她熱愛詩歌,她長得有點難看。我想,我指的是她扁塌的鼻梁,還有矮小的身材,甚至于陰沉的苦瓜臉上那密密麻麻的雀斑。她的臉大多數(shù)時候是不笑的。不過意外的是,她待在左蒙身邊的時候,總愛含著笑。她的笑很矜持,輕抿著唇,嘴角微微上揚,眼神里透著一層水霧。左蒙總能捕捉到那個瞬間,左蒙的眸子也跟著起變化。她會沉浸在里面,總也忍不住親吻左蒙。左蒙的唇永遠是冰冰的感覺,山泉般的清涼甘甜。她眼里帶著疑惑和朦朧,舌尖不停地撞擊左蒙的牙齒,急于尋找那清涼的源頭。當她的舌頭和左蒙攪拌在一起時,手環(huán)上左蒙的腰,長長的頭發(fā)依偎在左蒙懷里。許久,那陣窒息的感覺喚醒了她。她推開左蒙,伏在鐵欄上,狠狠地吸食著從后山那邊吹送過來的冷空氣。
左蒙跟上她的腳步,她聽見了冷冰冰的腳步聲,埋下腦袋。
畫上一個小逗號?;蛟S后面是順承,也許是轉(zhuǎn)折,我也不知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轉(zhuǎn)身,他背著畫板從狹小的過道走向露臺,一點一點向我靠近,我感到額頭上的小塊空氣在燃燒。額頭仍然冷得像一塊冰。他繼續(xù)向我靠近,我將頭抬起一個小弧度,他的身體在我的幻覺里傾斜。在我感覺到像一只小鳥般張開雙臂時,他突然背過身去,有些搖晃地走到桌子那邊。畫板立得比往常要高一些,擋住了我眼角的余光。我賭氣別過腦袋看向?qū)γ娴溺姌?,氣憤的倒不是他遮住了臉,僅僅只是他下意識中細微的動作。就好比一切都在合理的軌道上,我用余光透過他傾斜的畫板對視三秒。即使我們很少交談,即使我們互不了解,可能連朋友也算不上。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三秒中,不管我們懷著何種情感,何種執(zhí)著,產(chǎn)生的情緒是如此的相似。秋風掃下一片落葉,和地上的另一片落葉挨起一起,像兩個惺惺相惜的人。這種情景,屬于自然界的常態(tài),我原本不會多愁善感地去聯(lián)想什么。而他卻一腳踏了上去,將那兩片落葉踩在腳底。他用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擾亂了軌道的正常運行。這完全屬于他的自由,而我卻依舊無法原諒他的自私。感到脖頸一陣沉重,慌忙收攏桌上的東西,背上包,我拒絕任何的余光掃過他的身影,徑直從他面前走過?;孟笾?,一直有一雙烏亮的眼睛跟在身后。
天暗下來以后,路燈停在半空一動不動,我走在冷清的小道上,只想和月亮說說心里話。燈光稀稀散散地穿過我,露臺越發(fā)安靜。我沿著小道走,總在某些時候感覺被人看著,我回頭,渺無人煙,然而這種感覺死死跟著我。在某一剎那,我到底在想什么,我也無法預知,大概是一件期許發(fā)生的,又希望渺茫的事情。是某種執(zhí)念在作怪吧。
那一個冬日午后,她和左蒙圍坐在火盆旁邊。她穿著大紅色的羽絨服,捧著書,剛好被陽光罩著。她在一首一首朗讀詩歌,就像在一直念著左蒙的名字。他們一起數(shù)著炭火炸開花的次數(shù),左蒙的手總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滑過她的臉頰。接著輕輕地親吻她,她的手摸索著左蒙的身體,頭壓在左蒙肩上。她調(diào)皮地對著左蒙的耳朵呵氣,又別過腦袋,推開左蒙。她起身,一直跑,一直跑。忽然,她停下了,牽上左蒙的手,纖細的小手伸進他的指間。然后,他們緊扣手指,一起朝前跑。
在那個小旅館里,她癱坐在左蒙的懷中。她開始親吻左蒙,從耳垂開始,密密麻麻的吻布滿了左蒙的脖頸。她停止了親吻,離開潔白的床單。走到窗邊,她慢慢地拉上暗色的布簾。她笑了,看著坐在潔白床單上冷笑的左蒙,感到胃里一陣痙攣,就像茶杯里洗也洗不掉的污垢,狠狠地鑲嵌在痛覺神經(jīng)。她的手微微顫抖地解開衣領上的一??圩樱竺墒掌鹆四樕侠涞男?,走到她身后。衣服被他扯下,熟練得如同剝?nèi)ジ煽莸拈僮悠?。左蒙俯下身子,她整個人被重新包裹著。在他滾燙的懷里,她的舌頭緊隨著左蒙的節(jié)奏攪拌著,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醒過來,是什么時候呢?我放下筆,合上筆記本,靜靜地聽著幾只麻雀在無邊的靜謐里細碎的鳴叫聲。
你想象一下,他說,就你一個人,待在一座海島,孤獨、困惑、饑餓全陪伴著你,你會做什么?他張大那雙烏黑黝亮的眼睛渴切地望著我。
我愣愣地盯著腳尖,忽然間明白了,一定沒有人告訴過他,這樣的眼神看著一個女孩子,是會引起誤會的。我自嘲地笑了笑,抬頭注視著他,眼前就像白茫茫的一片霧海。
我不知道,或許等死吧。
他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眸子里有些憤怒的味道。他說,你真的就沒有想到別的嗎?
露臺上的風有點兒大,我拂過發(fā)絲,輕輕地回答,嗯,是的。
他就這樣放棄了詢問。
我還想著,如果他繼續(xù)問我的話,興許可以給他一個藝術家欣賞的答案。從眼角的余光,我已經(jīng)看見了他畫板上夾著一幅畫。一個女孩倒在沙灘上,炭黑色的血液包裹著她,就宛如一個在子宮里熟睡的死嬰。
那個女孩的側(cè)臉那么熟悉,他在畫我。他繼續(xù)拿起畫筆,像個任性的男孩往女孩的頭上丟棄腐臭的爛泥。他將我畫成了一個死嬰。我按捺住心頭的怒火,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羞辱。不一會,那個女孩就被淹沒了,消失在并不牢固的子宮里面。一道指甲片大小的裂縫,似乎要無止境地擴張。他放下畫筆,抬眼對我回以一道帶攻擊性意味的嘲笑。
風與我擦肩而過,鐘樓的鐘聲響起了,十二點整。我像一個突然發(fā)瘋的人沖了上去,嚓嚓嚓地撕爛了他的畫,并一腳踩在他的畫板上。朝他不停地吼叫,滿意了嗎?你滿意嗎?
他轉(zhuǎn)過身來,鐵青著臉,赤紅的雙眼旁有一粒晶瑩的淚珠。他聲音低低地,忿忿地說,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往后退了幾步,跌坐在石凳上,心里怦怦直跳,咬著嘴唇說,你不高興嗎?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人能敲碎你的白日夢嗎?你應該開心的,應該感謝我,為什么不呢?
你是一個瘋子!他頭也不回走過狹隘的小道。
我靠在鐵欄上,什么也不想說。
一個有陽光的上午,風刮過,帶有使壞的戲弄成分。我搓搓手在等太陽的洗禮,但它卻慢悠悠地走在買豆?jié){和油條的路上。我站著不動,似乎已經(jīng)有些日子不曾見到他了。我感覺整個露臺都空蕩蕩的,像被風刮走了。在奇妙的外太空長成了一棵樹,一棵結(jié)著冰刀子的樹。對面頂樓上,分針走得比時針快得多,它轉(zhuǎn)六十圈,時針懶洋洋地才動一格,仿佛就在空隙里,一切都溜走了。
也快忘了上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什么時候。我的神可以作證,我并沒有刻意打聽他的消息。他一聲不吭走了以后,我坐在露臺上,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然后,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池塘邊晃過他的身影,似乎還伴隨著歡聲笑語。噢,是的,他在那萬花叢中走過,優(yōu)雅地、從容地、和順地笑著。穿過大半個廣場,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被女孩們簇擁著,臉上蒙著一層笑意。我明白,他的眼睛會出賣他,里面只有冷漠和嘲諷。他的笑有多么的美,冷漠就有多么的堅固。為什么眼角會發(fā)熱呢?我用手遮住臉,等眼窩里的水珠干透了。他的影子呢。嗯,消失了。聽說,他為了一個?;ㄅc人爭風吃醋,還被人打傷了,真是活該。
那幅畫平鋪在桌上,撕扯后的鋸齒軟綿綿地粘在一起。我思索著,算是給他道歉了。固執(zhí)地認為把它撕碎后粘貼好依舊是一樣的。不管如何,我已經(jīng)對自己的過失,做了一定的彌補,已經(jīng)足夠了。我無意打聽他,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又怎么會缺乏八卦呢?即便如此,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拒絕知道他的名字,我還不曾放棄,不愿放棄,不敢放棄。
左蒙的唇依舊是冷冰冰的。即使躺在滾燙的懷里,那陣清涼依舊誘惑著她。左蒙別開頭,手不停地摸索著她的身體,順著她的腋下滑動,她害怕得緊緊摟著左蒙精壯的腰身,頭埋進他的懷里。左蒙側(cè)過身子,懷抱著她的肩膀,對著脖頸輕輕呼氣。左蒙的唇吻過她的眉間、鼻翼、臉頰,落在了她潔白的脖頸。她的唇冷冷地貼著左蒙的碎發(fā),看著敞開的窗簾,感到全身冰冷。就像赤裸著行走在午后的大街,每個人的目光都要穿透她的身體一般。眼角的水珠刺痛了皮膚。她慌亂地從左蒙身上逃出去。她躲在浴室里,從鏡子里看著赤裸的影子?;⒘飨碌乃橹共蛔〉馗采w著耀眼的肌膚。
她裹著浴巾走出浴室時,左蒙已經(jīng)走了。房門敞開著,她的衣服還散亂在地板上。她抵著墻,關上房門,拉好暗色窗簾,屋子里一片漆黑。癱坐在地板上,浴巾散落了,她貼著地板,那陣清涼像極了左蒙的唇,她輕聲抽噎著。
這天又下起了雪,我一個人把兩個人的桌子搬回去了,是的,我把它稱為搬回去?;厝?,就是這一個詞。回到亭子里——一個未加修飾的八樓模架。就像我和他的未來一樣。亭子,一下子就變大了,足夠的大,一直到盡頭那邊的欄桿,都是空蕩蕩的。有回音,可是我一直保持沉默。他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真的受傷了,我強忍住眼中的淚水。他向我點點頭,他身下的木杖子明晃晃地占據(jù)不少的空間,我也點點頭,指尖在桌面不停打顫。
他說,你還好嗎?
我問,干嗎回來?
他說,心安。
我噬著一抹冷笑,問,什么?
他生氣地扔下木杖子,拖著一瘸一瘸的右腿,搖晃著我的肩膀,說,你早知道了。
我并沒有回答他,就這么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被打傷的腿。
你在等我?大概是那么一回事。他轉(zhuǎn)過身,聲音已經(jīng)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地敘述一個他認同的事實。他的手拿著畫筆隔著遠遠的空氣,冷靜地給了我一巴掌,在無形之中嵌入顴骨,冷漠無情的譏諷。
不,不可能是這樣的。我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要知道,你并不是每天都待在這兒。他得意地盯著我,一字一字敲進我耳膜。
我氣沖沖地朝他吼道,你閉嘴,別再胡說八道了。我想,今天真是瘋了。
他說,有什么關系呢?都無所謂,我知道你是誰嗎?
我突然十分慶幸過去那些日子里的堅持。我覺得事情都在朝好的方面發(fā)展了。于是,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告訴他,我也不知道你是誰。這樣真是好極了。
我們都笑了,一起坐在石凳上。
往稍遠處看,兩座矮山坡一前一后在水泥過道上映下影子,笨重又丑陋。坡底下池塘的水面浮出腐敗的枯葉。輕輕吹過風,楊柳枝折斷,跌在水里。他的側(cè)臉可以看見某一個弧度的微笑,很可惜,但似乎也是幸運的,我不是一個畫家。風小心翼翼地穿過他的發(fā)間,他歪著腦袋,風走過,頭發(fā)凌亂。陽光澆在耳畔,游蕩著,他回過頭,像一個滿懷希望的、充滿能量的天使。
為什么害怕呢?他問道,他的手里又拿起那只木杖,在空氣里追著一只似有似無的蚊子。
我有說害怕嗎?我不滿地朝他翻白眼。
的確不害怕,只是有點膽子小。不藏著掖著就好了。我只不過就我所看見的而言,你盡管否認,我還是這么看。說著他又露出幾顆牙齒在笑。
我不解地說,有嗎?
他指了指我的本子,打了一個響指。
我看著他,心想:為什么人都只能看見眼前可見的呢。那看不見的,是不是就應該永遠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我低著頭,輕輕嘆了口氣兒,說,還沒結(jié)束呢。
恍惚間一陣眩暈,他摸了我的頭,他手上的筆繭粗糙又堅硬。他沉默了許久。我感到一陣羞辱,撥開他的手。我說,你瘋了嗎?
他像驚醒一般,不知所措撓了撓腦袋,奇奇怪怪說了句,不要放棄,我還是相信你的。
靜靜地站著,雪花掠過耳根落在水泥板上,落葉親吻雪花發(fā)出吱吱的輕響。我摸摸滾燙的額頭,我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我吸口氣,把裹著腦袋的圍巾摘下,臉頰裸露在空氣里頭。冷風讓我有了一絲的清醒,醉酒一般。我死盯著他消失的背影?;蛟S,他可以為了那些女孩忍受拳頭和疼痛,那我呢?
左蒙像是在灰塵堆里打滾,那些女人在不同的旅館里像群女鬼。左蒙這時是一個高傲的統(tǒng)治者,讓她們擺出各種造型。她們,并不是一個人,而是她們,一群人,不,一群赤裸著的女鬼。左蒙的手挽著那群女鬼。她偷偷地,悄悄地跟著,感覺像在玩一個刺激的游戲。盯著左蒙走進去,她數(shù)著窗口,看著敞開的窗簾。她相信,左蒙是不會親吻她們的,一定不會親吻她們的。猛然間想起,自己也僅僅只是她們中的一個。她緊握著衣角,走進了小旅館。
她呆呆地站在門邊。左蒙的手像陣風,在刮來之前,停在她的眼前。左蒙走了,和那群女鬼一起走了??諝饫镏挥兴淅涞暮粑舆^臉上的雀斑。
眉頭打了一個結(jié),他一副思考者的神情,畫筆像是僵持了多個世紀。而我并不知道,隔著空蕩的廣場,鐘樓還很遙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看著樓頂和地面,隔著玻璃,每一層都是險峻陡峭的長梯,一階堆積一階。每一階互相依靠著,從沾著泥層一直到聳立在高空。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是它們中的某一個。
你大概得考慮考慮。
嗯,就這樣吧。
他沒有回答,我甚至有些欣喜的心情,繼續(xù)瞧著風景。在冬日蕭索里,光禿的虬枝在風口妖嬈地賣弄風姿,叫人感到惡心難受。我的長發(fā)總在飄動,閉上眼睛想象他糾結(jié)的模樣,站在天臺,只有黑色顏料的畫筆,被逼著畫一個女孩的畫像。挺可憐的。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瞧了瞧,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兒。我偷偷用手揉了揉眼睛,有點累了。
他把畫板往上移了移,有些難堪地說,或許你不會喜歡,但這真的讓我找到了靈感。別撕了好嗎?他像個柔弱的姑娘,苦苦哀求我,一邊眨著無辜的大眼睛。
我討厭所有柔弱的請求,也包括自己。似乎人的天性認為強者應該對一切弱小負責,卑鄙的枷鎖??晌覅s無法拒絕他,我感覺呼吸的聲音重極了,也輕極了,像魚刺卡在咽喉。
他說,抱歉畫得不夠好。有些道貌岸然的樣子,他的眼睛出賣了他滿意的情緒。
挺好的。我微笑著拿過畫,是的,他緊張了。懷有挑釁的姿態(tài),我故意說,就這幅吧,送我可以嗎?
驚愕、不甘和怨恨全炸開了花,我就幸災樂禍地看著,等他開口。他的無奈,老天爺并不予以理會。
不,他說,下一幅,我好好畫,可以嗎?我保證……他優(yōu)雅地拿回去了,我呆呆地站在那。
有時候,我也不明白,在躲藏什么呢?;位斡朴?,飄飄蕩蕩,那后頭呢?好像我對每一個角落的位置,比對我自己還熟悉。我祈求神,送我去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她睜大的眼睛盯著那塊刀片。屋子里的空氣,有些咸咸的味道。紅色的,透亮的水珠,逗留在她的手腕上,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刀片緊貼著地面的木板,似乎就要融進去了。她手上的血珠沿著床沿,沿著空氣,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赤裸的她躺在紅色的海洋里,她在笑,冷冷地笑,躺在那兒。
左蒙轉(zhuǎn)過身,就坐在她床邊。左蒙是笑著的,是帶著溫暖笑著的。那一刻,她終于說出那一句話,我愛你。左蒙低下腦袋,回應她的只有舌頭無盡的糾纏。她笑了,笑著流盡了最后那滴血。只剩下空蕩蕩的屋子,還在等著,等著那一個不會到來的人。
收好鋼筆,我的眼角也是濕濕的,她讀詩的聲音一直彌漫在我的耳朵里。一個句號結(jié)束了那個故事。她的血珠子一直在我的腦袋里滾動,露臺上的風像刀子,一刀一刀逼出我的眼淚。他來了,我用衣角遮掩著。他說話了。
你真的不愿意幫我嗎?他的聲音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黝黑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
為什么要幫你呢?我用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他,筆尖撩撥著發(fā)絲。
至少,我們都一樣愛這個露臺。他的畫筆掃過似有似無的空氣,貼近我的鼻翼。
午后的天氣,陰冷又暖和。我們都沒有說話,在跟沉默玩著深沉的游戲。他的圍巾包裹著那顆小小的腦袋,畫板在他的懷里被細胳膊抱著,像一個大塊頭。沉穩(wěn)的呼吸,穿過重重疊疊的空氣,落在我的頭頂。他打了個哈欠,抽著煙,在跟誰較勁似的,對沖動情緒的壓制寫滿了他的臉頰。我低頭,包里有我的鋼筆和本子,它們表現(xiàn)得很安穩(wěn)。腦海里本子、鋼筆、還有他交替出現(xiàn)著,就像一陣龍卷風,隨時都會一起刮走一樣。為什么偏偏要找我呢?因為我在露臺,或許并沒有拒絕?他是怎么想的?或許因為她們都拒絕了?那我為什么要答應呢?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他仿佛并不滿意,露臺的冷流到處亂竄。這兒真冷,我別過腦袋開口說。他沒有回答我。繼續(xù)低頭搗鼓他的畫筆。我把手揣在兜里,起身,注視著他。他依舊低著腦袋。我轉(zhuǎn)過身,微微抬頭,眼角澀澀的。我的步子很小,很慢,期待著什么。天陰下來,迷迷茫茫的霾,可能夾點細雨。他的懷抱也是冰冷的,他摟著我,腦袋埋進我的脖子里,懇求道,別走。
不管怎么樣,我留下來了,陪他坐著。和沉默玩那個深沉的游戲。他的手指蒼白,指甲像是很久沒有修理了。我嘗試著從包里拿出指甲鉗,他的手覆蓋在我的手背,完完整整包裹住我的手。只有指甲斷裂的聲音,清脆,干凈極了。
天快黑了,我說。
嗯,他蜷縮在我懷里。
我該走了。
他的唇瓣輕觸我的眉間、鼻翼,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們對視著,我的腦子似乎就停在那兒了。他說,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然而這一刻,我什么也不想聽,我的腦子還停在過去的幾秒鐘,對現(xiàn)在一無所知。我拼命地搖頭,逃命一樣地跑開了。階梯上每一個角落里都有她在讀那一首小詩的聲音,悠遠、綿長。我沒有目的地跑,在這個亂七八糟的地方,得以逃脫的快感在心底就熄滅了。腦子里的音節(jié)時而強,時而弱,終究轉(zhuǎn)化成了一個“tā”。是他,還是她,我也不知道。她的故事,我已經(jīng)寫完了。而他要講的故事,我害怕聽見。就像害怕他知道我所寫的那個故事一樣。腦子昏昏沉沉的,倚著墻角,我思忖,永遠地睡過去,多么簡單的選擇呀。
坐在宿舍的一角,我的床的一角,抱著膝頭,輕輕地對著垂落的簾子呵氣。我有種很恐懼的感覺,盡管我想站起來離開這兒,我能夠控制自己的思維和大腦,可是我的腳趾頭卻不聽指揮。光線照在我的書桌上,是微弱的,熒熒泛光的,那是一種如嫩芽的絲線,一種春天的味道。味道在滿屋子飄蕩,或許還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從她透明的身體里,一點一點地彌漫開來。
桌上的本子已經(jīng)寫滿了。我確定,沒有一絲的空白。我的腦海里一直在想她的模樣,是一個紅色的影子。她一直在讀一首小詩,就像左蒙的名字一般的小詩。它們冷靜地停留在本子里,仍然只是平鋪著的文字。我熟悉地嗅著每一縷空氣,厭倦它貧乏的味道,卻還是無法拒絕那種神秘的感覺。
我滑落在地板上,又濕又涼。衛(wèi)生間里的水蒸氣彌漫在白皙的墻上,突然間,我好像看穿了整個故事。我看見,她依舊是愛著左蒙,或許是愛著左蒙的吻。即使她的生命,在慢慢消逝,愛也會存在。她愛的是吻,是那股清涼的感覺。她會因為愛的存在,這一生都在執(zhí)著。如果,她愛上的吻也是愛她的,即使隔著一個左蒙,她也會不顧荊棘的刺痛去追逐,即便最終左蒙還是離去。沒有誰會放棄愛的權利,不就夠了嗎?
打開衣柜,我著急地尋找著那件暗色的連衣裙,那件暗褐色的毛衣,和那個沉睡的死嬰一樣的顏色。在這個冬日里,我向它尋求著溫暖。我渴望去尋找那個刺激的游戲,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只要他停留在那個露臺,就會打破一切的規(guī)律。漫長的日子留下的痕跡,時刻表明著,他的存在;時刻提醒著我,這些日子是他陪我一起躲過的。
從鏡子里看見,卷梳停在頭頂,就像它上去一樣又迅速離開。蓬松的發(fā)絲散落在肩上,挽至耳背。鐘聲響起,十九點整。我擦了點口紅,唇瓣顯得嬌艷了些許。在空蕩蕩的宿舍里,我試著講點什么,接著就安靜了,我到底該怎么說呢,我心里亂極了。我設想,大致是這樣。
我想,我是愛你的,我們就像陌生人一樣好嗎?
月亮朦朦朧朧,也不開口說話。趁圖書館的大門還開著,我爬上露臺,冰冷的夜風,讓我打哆嗦。他的抽屜打開著,里面空了。兩三句干凈,表意明確的句子,邀請函——他的畫展。
一個彩色的女孩,在一片暗黑里頭,她回過頭,卷發(fā)是七彩的,隨風飄蕩。相比之下,這次他用水彩填補好了空白。我有些驚愕,難以呼吸的痛感蔓延在胸口。
天氣很冷,他的名字冷冰冰躺在紙上,右下角,日期的下面。
我朝冷風要了一個擁抱,淚珠隨著滾落。彩色的女孩跟著邀請函一起往下落,在風里他的名字越來越扎眼。我朝小道走去。露臺上,她的聲音一直在讀一首小詩,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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