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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芥兩章

      2017-01-11 19:19安敏
      湖南文學(xué)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梨花鴿子烏龜

      安敏

      姐姐的烏龜

      我大病了一場,突發(fā)的,生死劫難。告別大都市的大醫(yī)院剛回到小城,姐姐就風(fēng)急火燎地來到身邊,一把抓住我的手,瞬間眼淚四爬。姐的手很粗糙,此時卻像一道道很有力量的溫暖,磨蝕著我這些日子的傷痛。

      平靜過后,姐姐坐在我身邊,開始說烏龜。

      她說在我大病的日子里,她買了兩次烏龜放了兩次生。

      頭一次她買了十二只,是小烏龜,不到巴掌大。市場里賣龜?shù)娜税阉鼈兌祭г谝粋€腳盆里,任你選。姐姐買了七只,回頭想走。腳盆里的響聲又讓她回頭,看到剩下的那幾只在十分努力地往盆沿上爬,分明是想從這小天地里爬出自由。姐就又蹲了下來,說我都買了吧。

      姐先把烏龜帶回家,找出一把小刀。然后戴上老花鏡,在一只一只烏龜?shù)母箽ど?,刻下一個又一個名字,有父母,有兒子,有她自己,而最需要刻上的名字,是我。

      然后,她帶上這一群親愛的小生命,往城邊的孫水河走去。河上有座橋,往城外通往高速公路。橋下的河岸上有青青草色,也有可踏可坐的石塊。姐不是第一次放生烏龜,這橋下的位置看上去很合適,橋下有處修橋時留下的水泥小平臺,水流很舒緩很溫柔地漫過去,滑下一個幾寸高的小坎,滑下去的水流就走得急了些。前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水還有些沖撞還有些發(fā)渾,也自然深厚些,是最好讓小龜們回家的時候。

      姐是用一個小桶提著小龜們來的。坐了個摩滴。姐是中學(xué)的退休老師,出門只坐得起這種摩滴。摩滴也可以把她送到河邊。她提著小桶走到橋下的水邊,然后蹲下來,從小桶里捧出一只小龜,看看刻在腹殼上的名字,就輕言細(xì)語地和它說著話,一臉的親切,一臉的期盼,一臉的祝福,更有一臉的惦記與牽掛……

      到了刻著我名字的那只小龜。

      姐先是用一只手托著,一只手極其疼愛地?fù)崦敱?,然后就一雙手捧著它了,讓它的頭向著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你要記著你是誰啊,要記著是一個好人?!?/p>

      姐跟我說到這,眼睛里放出光芒來:“我真沒想到,這只小烏龜開始是縮著頭的,烏龜啊,抓在手里時那頭都是縮著的,不然怎么叫‘縮頭烏龜?這小家伙聽著我說話時卻突然把頭伸了出來,仰了起來,眼睛圓圓地盯著我,分明是聽到了我的話,分明是要好好地聽。那一下子,我的心就像是找到了最可靠的寄托,那話就像河水一樣擋不住了?!?/p>

      不用姐告訴我,我就知道姐向著烏龜說了什么,當(dāng)然是與我有關(guān)的祈禱與保佑、健康與平安。最后又是對小龜?shù)那Ф撊f囑咐:我讓你回到河里,回到你的世界里,你要去尋你的自由,你前面的世界很大很大的,你要從這條小河游向大江大河,還有大湖大海。你要去尋找你的朋友,去過你應(yīng)該過的生活。你聽懂了嗎?聽懂了就跟我點點頭??!姐說她真的就看到手上的小龜點了點頭。“真的,點了頭!”

      姐邊說邊濕了眼睛。她說她騰出一只手將小烏龜轉(zhuǎn)了個向,又雙手捧著把它沉到水中,說走吧走吧你自己走。

      她松開了手,小烏龜卻扒拉了一下又不動了,頭又在往上仰。姐將它從水里抓回來,再輕輕地往水深點的地方送去??粗谒锍粮×艘幌?,再沉浮了一下,身子卻回了過來,昂頭向著她。姐就向它揮手,快走吧,往下游走,順?biāo)摺]想到它卻橫著往岸上游來。姐急了,你快走啊,你怎么這樣傻??!姐說著話時,河面上竟冒上幾只剛放下去的小龜來,一只一只都往這岸上游。姐有點手足無措,撿起岸邊的小石子砸向水里,去嚇跑這些小崽子。在水的奔流里,小龜們竟頑強(qiáng)地往她身邊靠,它們都舍不得離開姐嗎?都想再聽她說說話嗎?都想再親近一次姐手上的溫暖嗎?姐折下身旁一根樹枝,把它們一一劃拉著調(diào)頭往河中心游。嘴上說,你們在腳盆里不是想往外跑嗎?快順風(fēng)順?biāo)甙。滋旌煤泌s路,晚上看不見就好好歇腳。

      一只烏龜卻硬是劃拉了回來。姐說她要看看這到底是誰,就用手托了起來,翻過來看了,是父親那只。

      姐怪這些烏龜不聽話,抓著它的那只手揚(yáng)了起來,想拋得遠(yuǎn)點,又怕摔痛了。這時姐突然想起了父親是個老郎中,就又對它說了句話,要它快去和寫著我的名字的那只烏龜相伴,“他身子有點不好,快去陪他啊!”說著就用勁把它往水里推去。水里有兩只小龜好像在等這伙伴,這時有股水流起伏了一下,沖撞了一下,就把它們送過了橋下的小平臺,它們就滑下了有點急著往前趕的水流,終于順勢往前浮去。姐這時卻尖叫了一聲:有一只小龜突然把身子倒了過來,水流在推著它往下游浮,而它分明在拼著命逆流而上,卻終于是上不了,頭伸得長長的,分明在看著姐。它就這樣昂著頭看著姐逆著水,慢慢遠(yuǎn)去,遠(yuǎn)去,最終只有水上一往無前的浪花……

      姐那時肯定哭了。這時又跟我說第二次。第二次只買了三只。還是為我。她說這三只烏龜更是趕不開,放下去又爬上來,放下去又爬上來,還要爬到她腳下,竟然不下水。姐看到河岸上有打魚的,只能狠狠心抓了往河中間丟。說,你們還不走我要走了啊,你們不走啊那些打魚的就會撿了去,就沒命了。快回你們的家去,回去回去回去!這會兒那位送姐來河邊的摩滴又跑了回來,看她在做什么。這也是個好人,她以為姐有什么心事想不開跑到這河邊來,有點擔(dān)心。

      姐就笑了,說總有好人。

      這時我想起姐曾經(jīng)說起過的一只鴿子。

      姐那時還沒退休,一天放了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碗里有一團(tuán)東西。碗是早晨隨意丟棄在窗臺上的,這時候碗里竟有只鴿子!她用手碰碰,不動。就捧了起來。鴿子閉著眼,腦袋耷拉了,身子也是涼的,是死了?可身子是軟軟的啊。仔細(xì)看看,腳上有個東西,那上面有個編號。姐沒多想,就捧著鴿子進(jìn)了屋,把鴿子放在陽臺的臺幾上。她不相信這鴿子完全死了,可能還會活過來。第二天早晨再去看時,還是老樣子,也不見醒來。等到了黃昏放學(xué)回來時,依然還是這樣,身子還是軟軟的,可分明是真實的沒有了生命。姐想,看腳上那個編號,這鴿子不是一只簡單的家鴿,它一定是負(fù)有使命,是在筋疲力盡的時候想找一點充饑的食物嗎?它肯定是看到這只碗了,以為這只碗里多少會有點東西,當(dāng)一頭栽下來什么都沒有時,就再也沒有力氣掙扎再也飛不起來了。這身子一直軟軟的,莫非是它的心也有靈,還在想著自己沒有完成的任務(wù)?姐姐很后悔,昨天碗里為什么不丟點食物,看到它后又為什么不趕緊喂水喂食呢!那時候可能還有機(jī)會讓它醒過來。姐在這只鴿子面前垂下了頭,仿佛自己是害死它的兇手。她找了一塊布,把鴿子細(xì)心地包裹好,然后把它帶到校園,在一棵很茂盛的樹下挖了一個小坑,讓這鴿子好好睡了。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再到這棵樹下時,昨天培上去的土松了開來,一塊布袒露在外,那鴿子卻不見了。姐姐的心就一直很內(nèi)疚,很傷感,為著沒救下這只鴿子的傷感。

      想起那只鴿子就又想起那只蝴蝶。

      蝴蝶也是姐的蝴蝶。

      姐是離過婚的女人,但她離婚后跟公婆(我們這叫伽娘)關(guān)系一直很好,離婚后總是要帶著崽去看伽娘的。后來伽娘去世了,過年過節(jié)時就總記得為她燒炷香。有一年她帶著兒子和侄女兒過春節(jié),大年三十晚按習(xí)俗點好香燒紙錢時,是要把門打開一點點的。門一開,就見一只蝴蝶飛了進(jìn)來,兒子和侄女兒都叫了起來,啊蝴蝶蝴蝶,就去捉,就把蝴蝶撲落在地。姐聽到了就喊,別捉別捉,是你奶奶回來了,你奶奶回來了!兒子和侄女兒嚇著了:“奶奶?”姐說:“是你奶奶,你奶奶喜歡和我一起過年的。”“那我們把它弄傷了!”“快給我給我?!苯憔桶押⌒牡亟舆^來,放在胸前,嘴里叨咕著:娘老子你回來了你回來了……然后又小心地放到窗臺上。

      這只蝴蝶還是沒有活下來。這之后姐就在大街上買下過一只大烏龜。

      那天她看到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手提一個五花大綁的大烏龜在大街上吆喝。烏龜很大,盆碗一樣。姐說過她不吃烏龜,本來也不留意賣烏龜?shù)?。但正好就從這人身邊過,正好就看到那烏龜?shù)淖毂焕K子勒開來,一瞬就勒痛了姐的心。那人立馬就問:“買不?野生的?!苯憔蛦柖嗌馘X,他說至少一千六!姐給嚇住了,嘆了口氣只能走。那人背后喊,你要買就便宜點?見姐停了步就攆了上來,把那烏龜又提起來在姐眼前晃,那勒著烏龜嘴巴的繩子又在姐的心口勒了一下。姐說我身上只有三百元錢。他說那至少要五百。姐就往路邊看,就說那我到銀行再取兩百吧。姐就這樣五百元買下了。到家了她趕緊松了綁。家人問這怎么弄了吃???姐說我是放它生的,我從來就不吃烏龜。“你一個月才幾個五百啊,花這么多錢來放生?”“我五百元錢買了一個命??!這烏龜長這么大多不容易?。〉米屗丶胰ィ 薄澳蔷拖确旁诩茵B(yǎng)著吧,烏龜聽說可以鎮(zhèn)宅的?!苯憔拖瑞B(yǎng)著,就每天為它準(zhǔn)備肉啊魚啊蝦啊等等食物,比自己的伙食好多了??伤趺匆膊粡埧凇=憔图绷?,別管鎮(zhèn)不鎮(zhèn)宅了,還是讓它回家去吧。就在一個早晨把它帶到孫水河邊一個河面比較寬的地方,放了生。

      聽著姐想著姐的這些與烏龜?shù)氖?,晚唐詩人司空圖的《放龜二首》不由冒上腦海:卻為多知自不靈,今朝教汝卜長生,若求深處無深處,只有依人會有情。世外猶迷不死庭,人間莫自恃無營,本期滄??巴钝E,卻向朱門待放生。姐說烏龜是記得回家的路的,說烏龜永遠(yuǎn)記得它的出生地,不管游到什么地方,不管天南地北,只要到了快產(chǎn)卵的時候,它就要往回游,就要回到它的出生地,千里萬里也會回來產(chǎn)卵。在家里產(chǎn)下卵后,再出門去過日子。

      這有點神。但姐的話,我信。

      姐不是我的親姐。

      也不是堂姐或表姐。她是母親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書時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子。我在城里的奶奶身邊長大后跟在媽媽身邊讀書,到中學(xué)時看到這個姐常來我家,給我的感覺是很漂亮的,高高挑挑,白白凈凈,是那個鄉(xiāng)間的大美女。后來聽我媽說過紅顏多劫,婚姻上她不是很順。那時我們的交道不是很多。我媽那時教書的那所學(xué)校叫高峰小學(xué),真的是在高高的山上,這姐的家更是住在山上的山上,獨門獨戶一幢木樓,四周是密密的林子。她帶我到她家里去玩過一次,住過一晚,那一晚她給我倒洗腳水,給我洗腳,讓我體會到姐的味道。后來我回城讀高中了,又參加工作了,就把這些淡忘了。母親去世時,她來了,撲到棺材上就喊娘老子,就哭得比哀樂的聲音還大。后來我父親去世她也是這么哭。每年清明節(jié),她都要到我爹我娘的墳上去。我是知道我爹我娘是把她當(dāng)親女兒一樣看的,但沒有正兒八經(jīng)說過。我也從未叫過她姐,只是心里很想有這么個姐,每次向客人或朋友介紹,都會說這是我姐。她兒子也叫我舅舅。一直到這次,她向我說著這些烏龜瑣事的時候,我才問她,你到底是怎樣認(rèn)上我父母的?

      姐說,其實她從未喊過爹和媽,她一直是喊周老師安老師的。是有一回在我家玩時,我媽說你給我做女兒吧,她當(dāng)時沒吭聲,回到自己家里就告訴她爹,說周老師要我做她女兒。她爹說,這是好事啊。周老師是好人,五〇年做姑娘時在我們這里當(dāng)老師,現(xiàn)在又回到我們這里當(dāng)老師,一輩子都給了我們山里。她心里就答應(yīng)做我家的女兒了。

      原來她從未當(dāng)面叫過我爹媽??墒窃谖业鶍屓ナ篮螅?dāng)親爹親媽一樣地哭天喊地,她一聲又一聲地呼爹喚娘,每年清明在墳上都是叫爹叫娘,跟我們在一起也都是說爹說娘。這次她告訴我,她剛生下孩子那年到我家拜年,第一天見我爹找來一些小木棍細(xì)心地做了一個小木架子,又跑到街上買回來一個小鐵絲篩子。見他累了大半天才知道,這是在給她的小崽崽做一個烤尿片的工具。這之后幾天,每次小崽崽的尿片有屎尿了,都是我爹把它搓洗干凈了又在小木架上烘烤干了再折疊得整整齊齊地交給她。

      我知道爹一直希望有個女兒。在他歷盡人生的磨難之后的四十好幾,媽給我們生下了一個妹,可是在幾歲后又夭折了,夭折在區(qū)醫(yī)院里。區(qū)醫(yī)院離高峰小學(xué)二十多里路,要過兩座山。我父親把我那沒氣了的小妹緊緊地抱在懷里,從區(qū)醫(yī)院一路喊過哭過二十多里山路,回到高峰山上小妹的身子還是熱的,那頭發(fā)上臉上衣服上全是我爹的淚水……

      爹媽一直希望有個女兒。我和弟弟也希望有姐姐有妹妹。

      我就有了這么一個姐。

      父親的大山

      梨花帶雨的季節(jié),我登上了一座叫厚皮垴的大山。

      這座山給我的記憶既沉雄博大,又荒涼貧瘠。

      而眼前竟是漫山遍野的梨花!一條剛開通的簡易公路在梨花叢中蜿蜒而上,花間人影五彩繽紛。天空無雨,且斜陽飄逸,然而這梨花里分明有雨色的氤氳,濕染了這一山的來客。

      兒時的厚皮垴,是烈日下燒焦得可以冒煙的褶皺粗糲的皮膚。

      那是父親的季節(jié)。

      我在不太懂事的兒時也不太懂父親。只曉得奶奶不歡迎他回家,說他戴了個帽子,把一家人都戴死了。我也就幾乎沒有父親的印象。有一次不知他從哪里回來了,牽著我的手上街走了一次,也好像是唯一的一次。他一直拉著我的手,臉上有灰色的笑容,像是欠著我什么一樣的討好的笑容。烙在我心上的笑容之所以是灰色的,其實就是父親的臉上沒有血色。我那一次好像是頭一回打量父親的模樣,一件洗得發(fā)白了的藍(lán)色中山裝,套在很瘦弱的身子骨上。我仰著腦袋看他頭上是不是戴了帽子。是有啊,也是洗得發(fā)白了的一頂藍(lán)色的帽子,這帽子很重嗎?與別人的有什么不同嗎?是不是神話里的那種有魔力的帽子?奶奶討厭這頂帽子,可以不戴嗎?那天晚上父親把我從奶奶床上抱了過去,和他貼身睡著。第二天早上我告訴奶奶,說爹昨天晚上摸我雞雞了。奶奶說,別理他!

      這些日子,實際是父親在很遠(yuǎn)的地方勞改的日子。我懂事后才知道父親是個右派,是當(dāng)時隨時都可以拉出來批斗的五類分子。長大后才知道,父親是我們那個縣里最后補(bǔ)指標(biāo)補(bǔ)上來的一個右派分子。也不是沒有理由,他當(dāng)老師的那個學(xué)校里,有個校領(lǐng)導(dǎo)總是深更半夜里從樓上的走廊里往下邊操坪里撒尿,父親就住在他樓下,總能聽到這高山流水聲。在反復(fù)發(fā)動大鳴大放的時候就提了這個意見,再在反復(fù)鼓勵下做了階級分析:這是騎在勞動人民頭上撒尿拉屎。這句話就被定性為“污蔑”和“惡毒攻擊”。父親打成右派后最初沒有開除公職,可他想不明白,睡在床上時扯下褲帶勒著了脖子,我那娘發(fā)現(xiàn)了嚇得大喊救命,命是被革命群眾救下來了,但也被革命群眾宣布為“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被開除公職后送交勞改農(nóng)場勞改。之后被遣送回來,在小鎮(zhèn)的青石板上拖板車,也叫監(jiān)督勞動。再后來,我的一個大姨父在一個農(nóng)場當(dāng)場長,就把我父親帶到那里去監(jiān)督勞動了。

      那農(nóng)場就在厚皮垴,厚皮垴在新化的吉慶人民公社,叫吉慶茶場。吉慶的地名是從“雞叫巖”的名稱演變來的,有兩個傳說,一說是黃巢起義的隊伍路過這里,一說是紅軍長征路過這里,都是殺土豪劣紳不錯殺一個好人的故事,壞人殺盡好人平安時雞就叫了,這地方從此就叫雞叫巖了。厚皮垴就是雞叫巖旁邊的一座大山。新化叫山都叫山垴崮,垴還要讀成二聲。字典里的“垴”卻是丘陵較平的頂部小山崗。那時候我媽在吉慶區(qū)的毛坪完小教書,我跟在媽身邊讀小學(xué)。那年暑假,媽媽要我到父親那里去。她只告訴了我方位,要我自己去找。

      從毛坪到吉慶有十幾里路,都是山路?,F(xiàn)在的人為自己制訂了很多鍛煉身體的指標(biāo),其中一項是每天要走十里路走上一萬步。這十里路在城市的大公園繞上幾大圈也就瀟灑完了,而那時我眼前的十里路卻是走也走不完。我剛天亮就從學(xué)校出發(fā),暑熱天早晨才涼快。到雞叫巖也就是到區(qū)上的路我熟悉,以前寒暑假上城里奶奶家,如果是到吉慶區(qū)上來坐班車,就要走這路。當(dāng)然從毛坪也有稍近一點的路上城,五十幾里地,但那是一路的翻山越嶺,還有密密的森林。我當(dāng)然愿意走十幾路坐班車,那是多么快樂的事??!

      我走到了雞叫巖,就問路厚皮垴在哪里?茶場在哪里?就有人告訴我眼前這山就是厚皮垴。山垴上就是茶場?我就往山上走。沒想到是這么一座光禿禿的山,這山里幾乎沒有人煙。一山的石頭,在這暑季的炎熱里,都和我一樣的渾身冒汗!我雖然是小學(xué)生,但讀過了楊朔的《茶花賦》,我昨晚上想象過這茶場的翠綠與清風(fēng),從當(dāng)時的報紙上可以讀到的文藝副刊的散文里,對集體農(nóng)場、茶場的描寫都是春風(fēng)撲面的。我眼前沒有樹,也不見茶林。在快接近山頂?shù)牡胤剑吹搅艘黄蚤_闊的地方,有一幢很簡陋的屋子,那墻不是土磚,當(dāng)然更不會是紅磚或青磚,是土壘上去的泥墻頭。很多年以后我從電影《創(chuàng)業(yè)》里才知道這叫做干打壘,是用泥土一層層筑上去的。這旁邊還有一間小屋。我看到小屋里有人,就知道我到農(nóng)場了,就知道了我父親就在這里。就知道了這小屋子是廚房,大屋子是住房。

      我就坐在廚房門口等父親。正打米煮飯的廚房師傅聽說我是安老師的崽,就趕緊給我也量了米。煮飯炒菜的工夫父親他們就回來了。是下工回來了,肩上都扛著鋤頭,頭上都戴著尖頂斗笠。父親穿著白色背心,肩胛、手臂和我初次見面的厚皮垴一樣瘦骨嶙峋的,看見我也沒多少表情,說聲“你來了”,就把我?guī)нM(jìn)那間大屋。原來下工回來的這一大伙人都住在這一個屋里。這屋里是一長溜一長溜的蚊帳。父親把我?guī)У綄儆谒哪莻€蚊帳,這也是唯一屬于他的地盤。床是用磚砌的,長方形的屋子里,兩邊靠窗戶一溜砌過去,中間再一長溜過去。上面鋪著木板。一頂蚊帳就分割了一張床的位置。父親的蚊帳在中間,他把蚊帳撩起來讓我把手里的東西放下。我就順便坐上去,一仰頭就看到了空蕩蕩的屋頂,一塊一塊的灰瓦整齊地排著隊搭在一行一行的長條木棱上,我看到了托舉著它們的梁架上有蛛網(wǎng),就想看看有不有織網(wǎng)的蜘蛛。這時父親叫我去吃飯了。

      飯好香啊,香噴噴的!是玉米飯。那時的米不夠,飯里都拌有雜糧,主要是干紅薯米和玉米?,F(xiàn)在的人們都想方設(shè)法搞些雜糧來改善營養(yǎng),調(diào)節(jié)生活,那時候是饑餓的象征。農(nóng)家的飯鍋里是紅薯米為主,拌點白米。國家工職人員每月配給的糧食也搭了雜糧。也許是我走山路走累了,也許是吃這種大鍋飯,也許是看到了父親……也許,是在這種山野外吃飯,大家都散在這屋外的四面八方端著個缽子往嘴里扒拉,菜其實很簡單,就一蔬菜,一小勺打在飯缽里。只是這天很多人圍著父親和我,他們好像不明白,這么個熱死個人的季節(jié),我怎么跑到這么個山上來過暑假?“你以為這是南岳山啊,涼快?這山上可是幾根草都熱死了!”

      再熱,父親他們也要出工,伴著日出日落。白天我就滿山跑,不怕迷路,光禿禿的山垴崮能看出好遠(yuǎn)。父親他們成天在開荒,也種點菜。這山上荒土是挖不完的,只是那些茅根荒地都在那石頭窩里,東一點西一點,高一處低一處。我在一塊種了莊稼的地里看到一種植物,以前沒見過,莖葉間結(jié)著小果子,圓圓的有青色的黃色的紅色的,一問才知道叫西紅柿,可以生吃也可以做菜。曾經(jīng)聽說過有西紅柿,是外國的,很名貴。在父親的山上發(fā)現(xiàn)了西紅柿,我對這座山有點羨慕起來,對這個茶場也敬愛起來。只是這些西紅柿的莖葉有點蔫蔫的,果子也有點無精打采,大多長成歪瓜裂棗模樣。我摘下一顆放進(jìn)嘴里,一口又吐了出來,這是什么味??!這能吃?后來才知道,這山上沒水,這土質(zhì)太澀,西紅柿長不好。

      山上真的沒水。都說有山就有水,而其實是好山才有好水。山上的水是山上的植物蓄出來的,沒有樹木植被的光禿禿的山,是流不出水的。我這才注意到廚房里的水都是渾的。我跟著廚房師傅去看挑水,跑了好遠(yuǎn)才見一個水凼,水不清,當(dāng)然不深,看得見水里的蟲子,水面上還有水蚊子。師傅帶了個勺子,只能一勺一勺地往桶里舀。師傅說,這山上就是沒水,不知道誰出的主意到這山上來建茶場。下雨天大家過節(jié)一樣,都把盆盆缽缽拿出來接水。

      這山上每一個白天大概就是這么過來的。晚上倒是有滋有味。晚上是父親的晚上。父親就像天上的月亮,茶場的職工眾星拱月一般圍在他四周。這是因為父親肚子里有故事,還有學(xué)問。這些茶場職工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有當(dāng)?shù)卣泄さ?,也有像我父親一樣的改造對象。年紀(jì)有我叫叔叔伯伯的也有叫哥哥的,只是沒有阿姨也沒有姐姐。父親的故事會幾乎每個晚上都有,當(dāng)然是這夏夜里無雨的日子。我就搬個小木凳坐在父親膝旁,故事里來了鬼或是突然有什么山上的聲音,我就會抱緊父親的腿。父親有些故事是那些叔叔哥哥們問出來的,有些其實不是故事,是學(xué)問,這個時候,他們聽得特別認(rèn)真。

      一個有點小雨的晚上,發(fā)生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有雨是沒有故事會的,可這個晚上和錢發(fā)生了關(guān)系。我說不清是什么錢了,反正一屋子的人圍在一起數(shù)錢分錢,以我父親的蚊帳為中心,蚊帳當(dāng)然撩了起來。也是父親為主,領(lǐng)導(dǎo)一樣。那錢就在父親這張床上數(shù)來數(shù)去,大都是些角幣,最大的也就是一塊兩塊的。突然,有人說怎么少了一塊錢?又把錢交到我父親手上。父親再過了一次,“是少了一塊。”父親是坐在床上的,我和他面對面坐著。父親就歪起身子,看屁股下有不有?又要大家找。這時就有人把目光投向我,投向我的手,投向我的腿,投向我的屁股。有人還說,怎么以前從沒有這樣的事。我父親感覺到了,也把目光盯向了我,那目光里分明有語言:“是不是你拿了?”我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紅了的臉讓那些目光更放肆起來。父親就說,你起來,到床下去。我下了床,站在床邊,紅著臉看著我坐過的地方。我有點害怕,要是那一塊錢真的在我那坐過的地方,我還能說清楚嗎?幸虧這時父親身后有人叫了一聲:“在這,掉地下了?!?/p>

      我悄悄地哭了。父親說:“到門口去玩吧?!?/p>

      第二天,我在修理家具的木工棚里玩,那個做家具修理的知青哥哥給我做了把木手槍,說:“昨天晚上委屈你了。別怪大家,一塊錢對大家是個命呢!哥哥給你做把手槍,向解放軍學(xué)習(xí),堅強(qiáng)點。這手槍沒你爹講的故事好,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再給你做把駁殼的。”我說你們不相信我,我爹也不相信我。他說,你爹是相信我們所有的人,他寧可不相信你。你爹是好人。

      要開學(xué)了我就要回媽媽學(xué)校了。那天父親送我到下山的路口,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幣,兩張兩角的,一張一角的。這是我整個少年時代,父親唯一給過我的一次錢。而就是從這五角錢上,我看到了財富的全部意義。

      父親后來又去了另一座大山。那座山也許海拔比厚皮嶺要高,地名就叫“高峰”,我們叫“高峰垴上”。但那座山上人煙很盛,是一個生產(chǎn)大隊。后來媽媽從毛坪完小調(diào)到那里的小學(xué),就把父親從農(nóng)場的戶口遷移到了這個生產(chǎn)大隊的生產(chǎn)小隊,是四小隊。父親就成了正式的農(nóng)民。父親后來成了山上的“名醫(yī)”,是自學(xué)成才的中醫(yī)。尤其是小孩子的感冒發(fā)燒,非父親不可。他常常半夜三更被鄉(xiāng)民叫走。這也是那時的山鄉(xiāng)的醫(yī)療環(huán)境把父親逼出來的。父親手上當(dāng)時有一只祖上傳下來的羚羊角,也就大拇指大,這是退燒的良藥。父親每次出診都帶著它,都要磨一點,再開幾副中藥,就讓一山的發(fā)燒的孩子有了平安。我在《姐姐的烏龜》里寫到的我那夭折的妹妹,也是高燒不退,可是那時父親的羚羊角已經(jīng)用完了。但從未聽父親有過后悔的言詞。他出診也好磨羚羊角也好,從不收鄉(xiāng)民們一分錢。這是由厚皮垴想到另一座山和父親的故事,高峰垴上的父親是和山民們?nèi)跒榱艘惑w的。那也是一座沒有水的山,但祖祖輩輩的山民用血脈養(yǎng)育和延續(xù)了一座山的生長。相比當(dāng)時的厚皮嶺,自然要溫暖一些。

      但眼前的厚皮嶺,卻不再是當(dāng)年那屙屎不起蛆的光山禿嶺了,是一山的水性了!真就是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感慨:“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蔽襾淼臅r候梨花已過旺季,又過了一場雨,花已有點稀疏。是讓我從這稀疏里再去尋找當(dāng)年的荒涼與貧瘠嗎?那時的山好空寂、好沉默、好沉重,現(xiàn)在好爛漫好熱鬧好豐厚。是父親們當(dāng)年開墾了滿山的處女地,幻想了今天的春色嗎?現(xiàn)在來看梨花,我才知道這厚皮嶺原來也可以這么美!登到高處,可以把有黃巢們和紅軍們故事的雞叫巖飽覽無余,竟也風(fēng)光滿眼。兒時的我在這山上怎么就沒有這一份發(fā)現(xiàn)呢?其實風(fēng)景就是心情啊,心情是歲月的鏡子。現(xiàn)在眼前的石頭,和幾十年前見到的石頭,還是一樣的形態(tài)嗎?

      我走出梨花,我想尋找當(dāng)年父親的干打壘,我更想能見到當(dāng)年和父親在一個干打壘里的知青,隨行的朋友告訴我這里還有安家落戶的知青。這些梨花,也許就是他們播撒下的。但我沒能找到。干打壘也不復(fù)存在,舊址也只是依稀的記憶,眼前只是一片種過莊稼的土地,一地的野胡葉和荒草爭著地盤。我想在這里尋找一點父親的痕跡,就撿了兩塊石頭。有點沉,和朋友分別扛在肩上下山。

      父親已經(jīng)作古。如果他也能上山看看梨花,不知道會是什么心情。這梨花是父親們的什么呢?滿眼的白茫茫里,是他們的滄桑?是他們的白發(fā)?甚或有他們的眼淚?可以是記憶的傷感,可以是歲月的咀嚼。沉重的大山,終于開出了輕松的花朵!干渴的荒嶺,原來也有水靈靈的欣慰!我啊,與這滿山滿嶺探花人的心境是不同的,梨花是淡雅皎潔的象征,卻又惱人惆悵,歷代文人騷客總是借梨花抒發(fā)寂寞、感嘆的情緒。元代劉秉忠的《臨江仙 ·梨花》就可見一斑:“冰雪肌膚香韻細(xì),月明獨倚闌干。游絲縈惹宿煙環(huán)。東風(fēng)吹不散,應(yīng)為護(hù)輕寒。素質(zhì)不宜添彩色,定知造物非慳。杏花才思又凋殘。玉容春寂寞,休向雨中看。”

      都在看花,都在說這厚皮垴好風(fēng)景。沒有誰去想梨花下的土地里,那曾經(jīng)有過的滄桑。也少有人會去讀這梨花影里的惆悵。只有我,在白色的花語里聆聽父親的故事。我扛著父親的足跡,回家。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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