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均
楊子榮之“忠勇智”考*
張 均
從現(xiàn)實中的山東牟平縣青年農民楊宗貴到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楊子榮,《林海雪原》幾乎完整地援取了“中國敘事學”的“儒表奇里”敘事法則。后者逾過楊宗貴灰黯、不幸的人生而將“忠勇智”建構為他的英雄“本質”。在此重構過程中,階級之“忠”創(chuàng)造了楊子榮的階級“前史”,也抹去了其與“吃糧”有關的“主體的利益”;“勇智”所從屬的“奇”的機制則更以對驚險、曲折系數(shù)的強烈迷戀而改寫了楊子榮精細、務實的特質。“忠勇智”的凸顯,亦是“大眾之法”在革命文學內部重獲競爭優(yōu)勢的結果。
楊子榮; 中國敘事學; 斗智斗力; “主體的利益”
“忠勇智”是1960年代評論家評價《林海雪原》中英雄楊子榮的觀察視角,如謝逢松認為楊“身上集中了革命的忠、勇、智”*謝逢松:《忠·智·勇——談電影〈林海雪原〉中楊子榮的光輝形象》,《前線》1961年第7期。,任大心亦認為“(楊)每個行動都是智中見勇、勇中見智的;每個行動都顯示出他的勇敢和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心”*任大心:《兩種智慧——略談楊子榮和少劍波》,《北京日報》1961年6月20日。。這類觀點今天讀來仍不失妥貼。不過,所謂“忠智勇”真的是已長眠于東北雪原之下的楊子榮的天然“本質”么?如果不是,那么“忠智勇”概念又是如何越過現(xiàn)實中山東牟平縣青年農民楊宗貴(楊子榮原名)灰黯不幸的人生,而把他轉變?yōu)槿f眾喜愛的英雄人物的呢?海登·懷特以為,“歷史”未必追求與“某一外在‘現(xiàn)實’相匹配”,而更多是制造“一個話語的‘物’”,“把我們的注意力固定在假定的指涉物之上”,從而“以掩蓋世界為代價揭示世界”*[美]海登·懷特著,陳永國、張萬娟譯:《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98—299頁。。發(fā)生在《林海雪原》中的不也是同樣的事實嗎?一方面,這部小說與楊宗貴的下層人生實況嚴重不“匹配”;另一方面,它圍繞“忠勇智”等概念所制造的“話語的‘物’”,卻異常成功地構制了一個跨時代藝術形象。那么,這一過程在敘述中是怎樣完成的,它是否與某種“中國敘事學”存在特殊關聯(lián)?這一問題,涉及社會主義文學內部不同話語部分、文學歷史之間競爭、重組和相互適配的關系,頗堪考究。
“楊宗貴”這一名字,在《林海雪原》出版許多年后都不為外界所知。這部風靡全國的、意在讓作者“英雄的戰(zhàn)友楊子榮、高波等同志”的事跡“永垂不朽”*曲波:《關于〈林海雪原〉——謹以此文敬獻給親愛的讀者們》,《林海雪原》,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的小說出版于1957年,而小說中楊子榮的真實原型經反復調查被正式確認為牟平縣城關公社嵎峽河村村民楊宗貴,已經遲至1973年。因此,包括作者曲波在內,與楊子榮共同作戰(zhàn)、朝夕相處的牡丹江軍區(qū)二團(即田松支隊)的戰(zhàn)友們對楊子榮作為“楊宗貴”的身世、經歷和情感都所知極少。1968年5月,有關部門在調查楊子榮籍貫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尷尬:“部隊副政委姜國政是楊子榮的老戰(zhàn)友。聽到海林縣派人查詢楊子榮的生平情況,非常激動。他說:‘楊子榮為了革命事業(yè)作出巨大貢獻,又獻出了生命,我們作為他的戰(zhàn)友和同志,連他的身世都說不清楚,就太對不起先烈和后人了’”;“(他)召開了老戰(zhàn)友追思楊子榮座談會。老戰(zhàn)友們百感交集,發(fā)言特別熱烈。有的說楊子榮家在榮城,有的說在牟平,還有的說在文登,眾說不一。但是談起楊子榮的相貌和特征時,大家的口述形象卻是相同的:長臉,顴骨稍高,濃眉大眼,有少許絡腮胡子,身高一米七左右,爽朗、健談?!?李繼民:《剿匪英雄楊子榮背后的故事》,《黨史博覽》2015年第3期。就是曲波本人1969年給調查組提供楊子榮相關信息時也只能寫道:“1.年齡。當年(1945年)二十九歲或三十歲。2.有妻子。小孩有否,不詳。3.貧雇農成份。也可能是下中農,在外流浪過,可能在東北、煙臺、青島做過搬運工,如抬木頭之類?!?曲波1969年6月29日致楊子榮調查組函,見《英雄楊子榮——楊子榮的生前死后》,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341—342頁??梢?,在對楊子榮參軍前復雜人生基本不了解的基礎上,小說《林海雪原》有關英雄“前史”的敘述都可說是合理的藝術虛構。
不過,在楊子榮籍貫得到確認以后,他作為“楊宗貴”的“前史”也被逐漸發(fā)掘。其間雖有些說法時相出入,但大致輪廓是清晰的。從已有史料看,楊宗貴1917年出生于嵎峽河一個艱難掙扎的下層家庭,“楊宗貴的父親叫‘楊世恩’,母親叫‘宋學芝’,他們都是貧苦的農民。1920 年春,三歲的楊宗貴隨父母、哥哥、姐姐以及小弟弟搭上鄉(xiāng)村的一艘‘刮蔞’船去闖關東。一路上風餐露宿,幾經生死,全家 6 口才在安東(今丹東)郊外的大沙河村落腳。為了生計,楊世恩找了個瓦工的活兒,女兒跟人家學紡絲”;“后來,一家人在東北實在難以維持生計,楊世恩決定自己和女兒留下,妻子帶著三個兒子返回老家牟平”;“十二歲那年,母親托人把他帶到安東,讓他繼續(xù)求學??蓛赡旰?,父親染病身亡,楊宗貴只得輟學來到姐姐所在的工廠里學繅絲”。后來,“又跟人結伙到鴨綠江上放木排、當船工”,還“在鞍山千山采礦區(qū)當上了采礦工。1943 年,在礦上干活的楊宗貴見工頭又無故毒打工友,實在忍無可忍,奪過鞭子把日本監(jiān)工狠抽了一頓。因為擔心日本人報復,在工友們的幫助下,他逃出了礦山,返回老家牟平”*孟昭庚:《尋找偵察英雄楊子榮》,《黨史縱橫》2013年第1期。。不難看出,在參軍之前,楊宗貴在東北輾轉漂泊14年,但終未能改變自己以及家庭的不幸處境,然而坎坷與艱辛也造就了楊宗貴堅韌和敢于冒險的性格。
作為楊宗貴生活的終點,1945年9月18日的參軍成了從楊宗貴到楊子榮的重要節(jié)點。應該說,楊宗貴此時已29歲“高齡”,以此年齡投身行伍不免太晚(事實上他入伍所在二團的副政委曲波年僅22歲,他入伍后亦因年齡偏大而被安排在炊事班)。既然如此,楊宗貴為何仍然選擇此路呢?從現(xiàn)存材料看,敘述者往往將之歸結于英雄主義夢想。如谷辦華這樣描述:“已做過兩年民兵的楊子榮站在人群里,看著跨馬戴花的八路,不住地咂嘴。身邊的好友韓克利問他怎么了,他羨慕地說:‘這才是真丈夫也!’”“他想到自己已經二十九歲了,走南闖北,一事無成,不免唏噓感嘆,悵然若失。”*⑥ 谷辦華:《英雄楊子榮——楊子榮的生前死后》,第6,7頁。這種描述當然有其基礎。和小說中楊子榮絕頂聰明、能講古道今一樣,現(xiàn)實中的楊宗貴入伍以后,“肚子里有說不完的民間趣聞,道不完的《三國》《水滸》故事。指戰(zhàn)員極度疲勞之際,聽他說上一段便覺神清氣爽”*長城長:《還原楊子榮》,《檔案時空》2004年第9期。。因受關羽、趙子龍故事之影響而產生“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⑥的想法,亦算“順理成章”。不過,此種英雄主義描述多少是文史工作者后設敘述的結果,它異常刺目地遺忘了漫長貧困之于一個鄉(xiāng)村青年內心的“塑造”。對于楊家這種掙扎于底層、存活都難保障的家庭而言,當兵吃糧是否也是一種改變自己及家庭地位的可行性努力呢?實則據(jù)雷海宗研究,中國兵制代有沿變,“春秋時代是上等社會全體當兵,戰(zhàn)國時代除了少數(shù)以三寸舌為生的文人外,是全體人民當兵”,漢代以后則演變?yōu)椤吧系壬鐣环鄱鴮⑷啃l(wèi)國的責任移到貧民甚至無賴流民的身上”*② 雷海宗:《中國文化和中國的兵》,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3,31頁。。而貧民、流民之當兵,主要是為解決基本生存問題。與之相伴,當兵“吃糧”也成為社會之于行伍生涯的主要理解。《全唐五代詞》卷7《敦煌詞》即稱當兵為“吃糧”:“十四十五上戰(zhàn)場,手執(zhí)長槍,低頭淚落悔吃糧。”近世稱當兵為“吃糧”或“糧子”更成常例,如姚雪垠《長夜》三六稱:“如其他們去遠處吃糧當兵,倒不如留在本地蹚。”碧野《沒有花的春天》第七章云:“李阿虎沉思起來,很久很久他才說:‘我想吃糧去呢?!倍颉俺约Z”所募得之兵“大半都是民間的流浪分子”,兼之軍紀難善,所以在民間也形成了所謂“好鐵不打釘,好漢不當兵”的“鄙視軍人的心理”②。相對而言,視參軍為光榮的社會心理,通過入伍實現(xiàn)英雄夢的理想主義情懷,恐怕還是解放戰(zhàn)爭后期,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才逐步形成的。谷辦華以英雄情懷“講述”半世紀前楊宗貴當兵之動機,與他本人受新中國軍隊文化熏陶有關(谷系楊子榮生前所在部隊的上校作家)。而事實上,為謀生苦苦掙扎十余年、衣食不周的楊宗貴很可能并無所謂英雄夢想。對此,楊宗貴及相對知情的妻子許萬亮都已辭世逾半個世紀,已無從覓知真相,但從其胞兄楊宗福的回應來看,當年楊家對宗貴“吃糧”是寄予了希望的,并因此“收獲”漫長的失望:
“你看他給家里帶來些什么,我老媽……”他聲音一哽 ,摘下眼鏡,掏出一方發(fā)白的白布擦眼淚……(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但是,一個年近八十的地道的農民,又能要求他有多寬的心胸呢……多少年來,他覺得弟弟給他,給他媽,給他家?guī)淼闹挥醒蹨I,別的,什么都沒有。*谷辦華:《英雄楊子榮——楊子榮的生前死后》,第4頁。
“別的”,是什么呢?筆者揣測,應是對楊家下層命運的改變,更具體地說,就是像牟平當?shù)仄渌麉④姴⒊晒Α澳舷隆鄙仙秊楦刹康那嗄暌粯?,寄錢養(yǎng)家甚至幫助侄子侄女參軍、安排工作等。那么,這種揣測是否只是庸俗想象?一份來自山東莒南的參軍檔案或可參考。據(jù)調查,解放戰(zhàn)爭期間當?shù)剞r民參軍主要有以下8種類型:甲、快勝利了;乙、快“實行”翻身了,不受壓迫,打倒大肚子;丙、八路軍生活好;丁、為了學習進步;戊、老六團武器好;己、戰(zhàn)后找個好老婆,這是沒老婆或夫妻不和的參軍動機;庚、家庭壓迫,如兄弟父母叔伯等等壓迫;辛、升官,中農成份及少數(shù)英雄思想較濃厚的村干部,都有這種動機。壬、報仇、或怕斗爭*《濱海區(qū)莒南縣委關于擁軍參軍工作具體總結》,《無私奉獻的人們——莒南縣戰(zhàn)時擁軍參軍檔案資料選編》, 莒南縣檔案館,1991年,第80—81頁。。莒南縣青年農民的參軍檔案確實可以見證黑格爾的斷言:“現(xiàn)代人不像古人那樣輕于信任他人和信賴權威,相反地,他們要從自己的理解、獨立的確信和意見來獻身一種事業(yè)”,“假如主角方面沒有利害關系,什么事情都不能成功?!?[德]黑格爾著,王造時譯:《歷史哲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23頁。顯然,在這些參軍動機中,與家國大義相關的“進步”一類的考量占比不大,而升官、找老婆、在革命勝利之際“搭便車”等事關“主體的利益”的追求居于主要位置。作為這類參軍農民的一員,楊宗貴若以“給家里帶來些什么”作為主要參軍動機,無疑正常之至且合乎人情。事實上,如果楊宗貴未犧牲并在建國后成為黨的干部的話,那么這類動機大可兌現(xiàn)。遺憾的是,1947年2月23日楊宗貴在剿匪戰(zhàn)斗中的意外犧牲,使這一切皆成泡影(即便在英雄原型被正式確認以后,當?shù)卣仓挥袩崆榻ㄔ煊⑿奂o念廣場,卻并無興趣改善楊家的窘貧)。躺在烈士陵園的楊宗貴倘若地下有知,一定會對母兄妻侄產生無窮的愧疚。
以上有關楊宗貴生前死后之事,曲波全不了解,但對其參軍后的戰(zhàn)斗生活則所知較多。從曲波等回憶看,參軍后的楊子榮在行伍生涯中迅速顯出優(yōu)勢。他敢于冒險,熟悉三教九流(如土匪、在家禮等),尤擅把握對方心理, 捕捉時機。這使他迅速從炊事兵變?yōu)閭刹毂?,并在一年零五個月的短暫戰(zhàn)斗生涯中取得以下成績:(1)被二支隊評為“擴軍模范”(1946年1月);(2)孤身勸降杏樹底村400余土匪(1946年3月);(3)獻計襲取東寧城(1946年5月);(4)被評為二團戰(zhàn)斗模范(1946年10月);(5)活捉匪首座山雕以下25人(1947年2月)??梢哉f,短暫的行伍生涯和此前漫長、掙扎的鄉(xiāng)村歲月,共同構成了這名嵎峽河青年的一生。不過從現(xiàn)實的楊宗貴到小說中的楊子榮,幾乎不相銜接。何以如此?這多少與《林海雪原》在將本事改寫為故事時所循守的“中國敘事學”方法有關。
“中國敘事學”系指從《三國》、《說岳》等“舊小說”傳承下來的“儒表奇里”的敘事傳統(tǒng)。所謂“儒表”,指的是“舊小說”習以儒家倫理主義的眼光理解并敘述人間萬事,傾向于將復雜交錯的“混亂”事實處理為善惡之爭、好壞之辨。作為儒家倫理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君臣之義相關的“忠”則是“舊小說”講述男性英雄人物的核心概念。如果說“歷史學家的世界并不是真實世界的攝影記錄,而是一個有指導意義的模型,這可以使歷史學家或多或少有效地理解這個世界,把握這個世界”*[英]E·H·卡爾著,陳恒譯:《歷史是什么?》,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03—204頁。,那么“忠”無疑是“舊小說”英雄敘述的“模型”。謝逢松等在楊子榮身上發(fā)現(xiàn)的“忠、勇、智”即源于此。不過,相對于“舊小說”中以朝廷或施恩者為對象的“忠”,《林海雪原》則將之置換為“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心”。以此階級之“忠”為“模型”,曲波不僅創(chuàng)造了這名嵎峽河青年作為“楊宗貴”的過去,而且也改造了他作為“楊子榮”的過去。應該說,經此改寫,小說中的楊子榮與現(xiàn)實中的楊宗貴幾乎失去關聯(lián)。亦因此故,《林海雪原》小說和電影在嵎峽河流傳十余年,楊家都未能發(fā)現(xiàn)英雄楊子榮是自家失蹤多年的兒子。那么,階級之“忠”是如何“創(chuàng)造”其“前史”和改造其“英雄史”的呢?
其中的“創(chuàng)造”主要體現(xiàn)在對參軍前“前史”的虛構。曲波對楊子榮作為“楊宗貴”的過去幾乎一無所知,但《林海雪原》必須為英雄制作成長“前史”,故小說仍忙里偷閑地交代了楊的“前史”,稱他是雇工出身,“在他十八歲那年上,他家的一條心愛的老牛,跑到惡霸地主楊大頭的祖墳上吃了兩口青草。楊大頭說牛踏破了他祖墳的地氣,把子榮的老爹捉了去,灌了一瓢尿澆的稀屎,又叫炮手們惡打一頓,老人經不起折磨,就這樣活活地被糟蹋死了。子榮的媽媽怨氣成疾,加上長期過度的勞累,結果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楊大頭為了根除后患,決心害死楊子榮,當夜預備把楊子榮抬上西南山的巖石上摔死。幸虧好心的長工楊四鐵——楊子榮的青年朋友,偷偷地放跑了他”;“他的小妹妹被楊大頭抓去當丫頭,后來又不知把她賣到哪里去了”(《林海雪原》,第208頁,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以下皆同)。這些敘述90%出于虛構,讀起來幾近于“男版”《白毛女》,也可說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講述英雄“前史”的“標準版”。所謂“標準”,指其三點虛構皆合乎“成規(guī)”:(1)將楊子榮寫成雇工出身,系革命英雄階級之“忠”最適宜和最可靠的起點。這大致符合楊宗貴輾轉做過繅絲工、船工、采礦工的真實經歷,但同時也明顯是在特定“參考框架”下有意識回避、刪除的結果,如類似他做炮手、“給大戶人家護過院”*孟昭庚:《尋找偵察英雄楊子榮》,《黨史縱橫》2013年第1期。的經歷,就不可能出現(xiàn)。(2)將楊子榮的過去“鎖定”在階級壓迫之內,可充分賦予楊子榮“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心”的合法來源。然而從現(xiàn)實看,源于地主楊大頭的諸種迫害皆非真實:其父楊世恩系在東北染病身亡,其母宋學芝死于1966年,妹妹則無其人。事實上,盡管楊家始終處于風雨飄零之境,但并無某個楊大頭式的地主惡霸導致此種不幸。(3)將楊子榮的“忠”講述為階級壓迫的自然結果:他“天天想報仇”,“這仇恨激勵著他參加了八路軍,使他對人民解放事業(yè)抱有無限的忠心”(第208頁)。應該說,曲波對楊子榮“前史”的這三層虛構盡管與事實相去極遠,但由于階級“歷史”已成1950年代末期的共享知識,故并無讀者對這種“標準版”創(chuàng)造發(fā)生疑問。
階級之“忠”不但成為《林海雪原》創(chuàng)造楊子榮“前史”的依據(jù),更成為其改寫楊子榮“英雄史”的標準。對偵察排長楊子榮,曲波無疑較為熟悉,甚至1947年2月23日楊子榮犧牲時,曲波還是現(xiàn)場指揮戰(zhàn)斗的負責人。但在階級之“忠”的講述“模型”下,楊子榮的“英雄史”仍有部分沒入“不可敘述”的隱匿區(qū)域。恰如論者所言:“講述過去,即便是一個人自身的過去,為了形成這樣一個對于過去的敘事性組織——這種敘事組織并非過去本身所固有的——就會無可避免地對那一過去造成損害。”*[波蘭]埃娃·多曼斯卡編:《邂逅:后現(xiàn)代主義之后的歷史哲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4頁。那么,在將楊子榮講述成“對人民解放事業(yè)抱有無限的忠心”的英雄的過程中,所謂“損害”又是怎樣發(fā)生的呢?
(一)對楊子榮的“主體的利益”的“損害”
黑格爾所言的“利害關系”或“主體的利益”,乍看與小說中英勇無畏的楊子榮幾無關聯(lián)。然而所以如此,與曲波“把人當成玩物與偶像”未能做到“以人為中心,賦予人物以主體形象”*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而讀者又疏于深思有關。實際上,作為生活在各種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中且“帶著自己心理底整個復雜性的人”(高爾基語),楊子榮既是為戰(zhàn)爭勝利而屢犯險境的革命英雄,亦可能同時滿懷著改變自己下層家庭命運的美好愿望,甚至在兩者之間還存在某種“交換關系”。塔洛克(Gordon Tullock)認為,以往歷史學家在研究革命的動因時,往往將之歸結為公共利益,而疏漏了人們對個人利益的追求。實際上,個人參加革命是基于個人效用最大化之上的理性選擇,它取決于4個層面的成本—收益分析:(1)參加革命以及革命取得成功后所獲獎酬的大小;(2)參加革命以及革命失敗后可能加諸于自身的懲罰的大?。?3)革命行動中受到傷害(包括犧牲)的概率大??;(4)革命行為本身的娛樂性價值*塔洛克:《革命的悖論》,見郝文杰:《“戰(zhàn)后”西方革命理論研究述評》,《廈門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顯然,作為貧困農家之子,楊子榮以29歲“高齡”參軍,不可能沒有類似的成本—收益考量。楊子榮家人口較多,幼時有父母、哥姐與弟弟共計6口人。參軍時父親、姐姐在東北杳無音訊,家中尚余母親、哥嫂及妻子許萬亮(育有一子,夭折)。在此情形下,楊子榮若以“吃糧”之政治經濟學分析作為參軍的重要前提,實屬人性中溫暖寬厚之所在。遺憾的是,由于楊子榮成為英雄在前,有關史料的發(fā)掘在后,故而諸多“史料”與小說一樣,幾乎自動“濾去”了楊子榮事關“吃糧”的個人邏輯。實際上,即便披上軍衣、奔走在烽火連天的東北雪原之上,楊子榮也不大可能忘記自己作為兒子和丈夫的責任。早年當繅絲工、下煤礦的辛酸經歷,亦可能使改變命運的想法時刻縈繞在心。但顯然,這種“主體的利益”及其與階級之“忠”的“交換關系”的存在,無疑會降低英雄的成色?;蛞虼斯剩髦獥钭訕s有妻子遠在家鄉(xiāng),但仍將他寫成父母雙亡、無兄無妻無子的“無家之人”。當然,這或與楊子榮在部隊中較少談及家人有關。然而,即便如此,有關楊子榮家庭關系與社會關系的信息仍然不斷出現(xiàn)在牡丹江二團。據(jù)谷辦華調查所知,二團在海林剿匪時,楊子榮曾偶遇他姐姐在繅絲廠的工友青兒:
“你怎么在這兒?”楊子榮大步跨過去,迫不及待地問:“我姐呢?我爹呢?”“這里是我娘家?!鼻鄡旱椭^說,“那年你走后,日本人說是安置難民,大伯跑去報名,被騙到孫吳縣當了勞工,斷了音信?!鼻鄡河檬直勰四ㄑ劬?,“你姐想去找他,正趕上絲廠倒閉,我老姑也歿了,我倆就結伴往北。我回了娘家,你姐去了孫吳,后來……”青兒的眼淚掉下來,“也沒了音信?!?谷辦華:《英雄楊子榮——楊子榮的生前死后》,第82頁。
這段記載,當然有谷辦華“小說化”處理的成分,但楊子榮與青兒頻繁的往來史實(包括楊子榮動員青兒到二團新成立的被服廠工作以解決生活問題、青兒安排自己5歲的兒子以孝子身份為犧牲的楊子榮“抓土”等),若無二團團長王敬久等首長、戰(zhàn)友提供的回憶資料(信件、錄音帶等)為根據(jù),谷辦華也斷難憑空想象??梢姡幢阍谏頌橛⑿鄣摹吧衿妗睔q月里,楊子榮作為下層青年的過去和現(xiàn)在仍然構成了他思考、操勞和戰(zhàn)斗的一部分。對此,作為團副政委的曲波不會全無所知。遺憾的是,這類“家庭觀念和個人主義”(《林海雪原》,第162頁)的史實,在階級之“忠”的講述“模型”里,不得不承受被“損害”、被遺忘的命運。
(二)對楊子榮的“匪氣”(江湖氣)的改寫
較之隱蔽地“抹除”楊子榮有關革命的成本—收益分析邏輯,小說對現(xiàn)實中楊子榮匪氣(江湖氣)的改寫就明顯得多。在現(xiàn)實的剿匪行動中,楊子榮多次偽裝土匪進山偵察(智擒座山雕是其一)而未被識破。這意味著,對土匪生活的熟稔乃至江湖習氣本身即是楊子榮的特點所在。對此,當?shù)匚氖饭ぷ髡叨嘤刑钩校骸八J關東在東北漂泊了十多年。關外風情、生活習慣,他了如指掌;在城鎮(zhèn)里,他幫過工,學過徒,他對行會、幫派、三教九流的規(guī)矩,甚至土匪的黑話都略知一二。”*于陌春:《難忘英雄楊子榮》,《檢察風云》2004年第13期?!八诹謪^(qū)當過林業(yè)工人”,“當時的林業(yè)工人叫木幫”,“熟悉土匪,土匪也熟悉他們,他就從這些個過程當中”“熟悉了一些土匪”,“也明白了一些土匪的生活規(guī)律”*鳳凰衛(wèi)視2010年6月9日之“鳳凰大視野”——“林海雪原:東北剿匪記(八)”。。此外,嗜酒也可說是早年復雜社會生活在楊子榮身上的遺留。曲波回憶:“(楊)愛喝酒。拿著酒壺喝酒?!薄拔艺f你是偵察兵,怎么能喝酒呢?他說:‘哎呀,我是越喝酒勁頭越大?!?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訪談錄》,《新文學史料》2012年第1期。這些匪氣因素在小說中都被“修正”:他不再嗜酒,更無任何江湖習氣,而所以能在匪巢中與眾匪混然無別,則被寫成是臨時“練習”的結果。那么,何以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改寫呢?趙勇認為這源于對共產黨自我創(chuàng)傷的回避:“在國共兩黨交惡的年代里,雙方都把對方視為‘匪患’,于是‘共匪’便成為國民黨眼中的共軍或共產黨形象”,“因而,‘土匪’云云是斷然不能與這支軍隊沾親帶故的,否則,它的合法性將受到質疑?!?趙勇:《正氣,匪氣,或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楊子榮形象塑造簡史》,《文藝爭鳴》2014年第7期。這種解釋當然可以成立,但更重要的或還在于社會主義“新人敘事學”敘述“成規(guī)”的約束。亦即是說,在階級層面呈現(xiàn)出“對黨對人民的赤膽忠心”尚非“新人”講述的全部,而必須兼取中國“舊小說”之于“箭垛式人物”“諸善皆歸焉,或眾惡皆歸焉”*鄭振鐸:《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305頁。的寫法并輔以必要的道德修辭才算完備。故英雄楊子榮必須完成與“匪氣”的人工“切割”。這不但是與“眾惡”劃出界線,也是在本質化層面避免其復雜的過去“污染”英雄的現(xiàn)在。
由此,在“忠勇智”三個相互關聯(lián)的概念中,“忠”最先通過對楊子榮“前史”的虛構和“英雄史”的改寫,而躍居《林海雪原》“新人”敘述的支配性位置。這一概念確保了楊子榮形象的高大光輝。作為代價的則是他的坎坷而復雜的過去的消失,尤其是不幸的下層命運留在其靈魂深處的刻痕的“抹除”。對于熟悉楊子榮身世的知情人而言,從現(xiàn)實中的楊宗貴到小說中的楊子榮,毋寧是不大銜接甚至頗顯突兀的,所謂“文化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事物真相的對立物”*[英]阿雷恩·鮑爾德溫等著,陶東風等譯:《文化研究導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02頁。的尷尬庶幾近之。但對不知情的讀者來說,則的確很難意識到階級之“忠”與“主體的利益”之間的“裂縫”。甚至,更近于殘酷的是,多數(shù)“好奇信誕”的讀者在面對《林海雪原》這樣的文本時,可能壓根兒就不關注楊子榮有什么“忠”或“主體的利益”——他只要有“智勇兼?zhèn)洹钡摹爱惸堋北阋炎銐颍?/p>
這意味著,在“忠勇智”關系結構中,“勇智”其實更居主要位置。這里隱藏著《林海雪原》與其他社會主義文本的絕大差異。其實,1950年代戰(zhàn)爭小說頗不少見,如《火光在前》、《保衛(wèi)延安》。這類作品都突出了非同凡響的指揮智慧和臨陣勇力,卻不曾推出楊子榮式的“智勇雙全”、家喻戶曉之英雄。楊子榮實更接近于《三國演義》、《水滸》、《說岳全傳》中的人物。何以如此同源而異歸呢?實源于“忠勇智”關系結構的差異。在經典社會主義文本中,對智慧、勇敢的描寫是局部的、證明性的,被英雄尋求階級信仰的“苦難的歷程”所支配。由于重在“心靈的搏斗”過程,其“人在歷史中成長”的敘述機制就將智、勇壓制在正常智力、體力范圍,而不會將之夸張到“魔法”程度進而喧賓奪主?!读趾Q┰烦蹩雌饋硪囝H強調階級信仰,但實是“點綴之物”(或因此故,曲波在后記中大力追述楊子榮的“堅定的階級立場”和“遠大的奮斗理想”*曲波:《關于〈林海雪原〉——謹以此文敬獻給親愛的讀者們》,《林海雪原》,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以靈魂的自我“搏斗”為特征的信仰在其中下降為缺乏反思的“效忠”,“忠”又進而降為“勇智”的從屬概念。這表現(xiàn)在楊子榮自出場以后性格就不曾變過,更未經靈魂的探索與掙扎。這種淺表信仰,與“舊小說”的忠君之義、因果報應相近,不過是為熱鬧生動的故事提供一件合法“外衣”,使之符合一個時代業(yè)已公眾化的大眾道德而已。然而故事的真正精彩之處又何曾在此?
以“忠”為遮飾,“勇智”更有力地支配了《林海雪原》的本事改寫,此即所謂“儒表奇里”之“奇”。如果說儒家式的“對人民解放事業(yè)抱有無限的忠心”只是曲波講述楊子榮故事的表層規(guī)則,那么,與“勇智”相關的“奇”才是深層規(guī)則。這是怎樣的“奇”呢?此即曲波所稱“突破險中險,歷經難上難,發(fā)揮智上智,戰(zhàn)勝魔中魔”,即“斗智斗力”*④ 曲波:《關于〈林海雪原〉——謹以此文敬獻給親愛的讀者們》,《林海雪原》,北京:作家出版社,1962年。之傳奇敘述。這種“斗”的游戲法則實是中國“舊小說”真正魅力之所在。林庚早就發(fā)現(xiàn)《西游記》的取經不過是個幌子:“其實,孫悟空一路西行,所經歷的一切都莫非興致盎然的游戲?!?林庚:《西游記漫話》,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44頁。游戲之訣在于“斗”的繁復與出乎意料。神怪小說《西游記》、《封神演義》以“斗法”見長:“斗法能大大增加小說情節(jié)的精彩程度”,“魔法能使小說故事情節(jié)無比奇特,即使是十分普通的事情在神魔斗法中都讓人覺得極富趣味。”*劉雨過、黃艷:《論〈西游記〉中的神魔斗法》,《河池學院學報》2010年第6期。《林海雪原》則和“家將小說”一樣,另以“斗智斗力”取勝?!岸贰北匾郧?、驚險為求,這種“奇”法從三個層次更深地決定了楊子榮在小說內外的演變。
(一)“勇智”本質化之于“主體的利益”的再排斥
這包括兩層含義:(1)由于“斗”在“中國敘事學”中的核心位置,“勇智”等技術因素實已取代“忠”成為敘事的支配性機制;(2)作為壟斷性的“認識裝置”,“勇智”在楊子榮本事材料進入敘述時發(fā)揮了更為重要的遴選、排斥作用,使這名嵎峽河青年在“智勇”以外更見廣闊、復雜的人生經驗和“主體的利益”皆沒入“不可敘述”的范圍。但這種排斥性往往被讀者所忽略。細檢《林海雪原》涉及楊子榮的主要情節(jié),實則無不是為了呈現(xiàn)他“大勇基礎上的大智,大智指導下的大勇”④。譬如,他可從一只白色破膠皮鞋“摸”出潛伏在無名小屯的自稱“小爐匠”的偽警尉欒平,至于“智取威虎山”更令人嘆絕。但敏銳的讀者或可發(fā)現(xiàn),“智勇兼?zhèn)洹敝鈼钭訕s的“內面世界”幾近空白。如他曾在東北輾轉漂泊多年,如今重返故地,是否會在靜夜無人之際牽掛失散多年的父親、姐姐之生死?甚至,作為已婚青年男子,他是否亦曾偶而“雪夜萌情心”?諸如此類,皆被摒除在敘事之外。當然,這可歸因于階級之“忠”的“模型”的限制,但情形實亦不盡如此。事實上,思父奉母是為“孝舉”,階級之“忠”正可通過容納“忠孝兩難”的痛苦而擴大“成長”的思想容量,那么《林海雪原》為什么不藉楊子榮有關家庭的憂思來展現(xiàn)其革命之路中“靈魂的搏斗”呢?這顯然高度不適宜。試想,如果《三國演義》總是揪心于廝殺者生死一念間的恐懼,讀者又如何能怡然欣賞“三英戰(zhàn)呂布”的華彩大戲?“智取威虎山”這幕大戲以“斗”為核心,所需于楊子榮的就端在這“勇智”二字。讀者在沉浸于楊與土匪一波三折、峰回路轉的喜劇化的“斗智斗力”時,不僅不必知道楊子榮那灰黯無助的下層家庭,甚至會拒絕知道?!坝轮恰痹诖藟褐屏恕爸黧w的利益”及其內面世界,并構造了適合讀者所需的楊子榮形象。
(二)“斗智斗力”驚險系數(shù)的人為升級
基于軍事效率的要求,現(xiàn)實中剿匪并不追求驚險。即便“渾身是膽”、屢犯險境的楊子榮,其軍事行為也相當周密細致,力避危險。1946年5月綏陽剿匪時,楊孤身一人途經某扳道岔小房,聽見里面有土匪說話聲。為獲取珍貴情報,他不惜冒險抓捕。在以寡敵眾之時,他不但急智(詐稱一個排兵力),而且謹慎萬分,如勒令土匪繳槍之時,他要求土匪先扔出槍和匕首,然后再依次低頭爬出(以免被發(fā)現(xiàn)僅有一人):
最后一個土匪爬出來。楊子榮命令這個土匪解下綁腿,“把他們倆給捆起來!”土匪不知道身邊到底有多少共軍,只是恍恍惚惚地覺得有一支槍正對著他,嚇得他乖乖解下綁腿,把他的兩個弟兄捆得結結實實。楊子榮又命令這個土匪趴在地上,自己親手把他捆上。又將三個土匪連成一串,把三支槍上的槍栓都卸下來。裝到兜里,空槍分別掛在土匪的脖子上,匕首自己插上……三個土匪串在一起,一個跟著一個,垂頭喪氣地往前走*③ 谷辦華:《英雄楊子榮——楊子榮的生前死后》,第140,129頁。。
楊子榮如此謹慎小心,當然意在規(guī)避危險。而在帶領5位戰(zhàn)士偽裝土匪深入敵巢抓捕座山雕的真實行動中,他更是憂慮久之,難下決斷。他不但在與劉副官接頭時小心防范,反復“講交情”,就是端槍指向座山雕時也不貿然行動,而是借口要改投國軍“請三爺送我們一程”,最后在途中伙同兄弟部隊生擒座山雕以下25人。即便在杏樹底村勸降400余土匪時,他也事先預估到村民不愿打仗、土匪內部存在矛盾等有利因素。如此精細地預估風險,使楊子榮多數(shù)冒險的軍事行動都取得了成功。不過,對于《林海雪原》來說,倘若真要如實再現(xiàn)此類精細與謹慎,又怎能“動人之聽”?故而進入小說后,楊子榮就變成恃智輕進,甚至為險而險,如孤身闖入匪眾百余、地堡交錯的威虎山(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更驚險的是楊子榮與戰(zhàn)友的情報聯(lián)絡是如此地在茫茫林海中完成的:孫達得在無邊無際、缺乏辨識度的林海中,準確發(fā)現(xiàn)一棵樹和一塊樹皮的“異樣”(內藏情報)。這毋寧是低概率、高驚險的事件,現(xiàn)實中從未被采用,但這恰是“舊小說”之追求:愈驚險愈能“動人之聽”,至于是否合乎情理倒在其次。以上多為“斗智”之險。或為圓滿計,曲波還特別給楊子榮添加了一段現(xiàn)代版的“景陽岡打虎”,以為“斗力”之險。這明顯不符合楊的實際情況。從烈士遺照看,楊身材中等,體格偏瘦,并非武松一類剽悍青年,這從楊入伍之初被安排在炊事班亦可推斷出來。且路遇東北虎的驚悚事件也從未見之于任何記載。但曲波仿佛特別喜歡把楊子榮扔擲到無數(shù)驚險之中。也因此故,他讓在現(xiàn)實中已被槍斃的欒平“復活”,并讓他在威虎山大廳里與英雄楊子榮正面遭遇,幾乎制造了1950年代革命文學中的最大險情。
(三)“斗智斗力”的曲折系數(shù)設置
對勘楊子榮本事與故事,會令人訝異地發(fā)現(xiàn):真實的楊子榮剿匪事跡多半未被寫入小說(襲取東寧、孤身勸降杏樹底村400余土匪等),而小說所敘諸事又大體未曾發(fā)生。如生擒“座山雕”是實有其事,但“智取威虎山”則純屬虛構。據(jù)史料看,上威虎山、獻先遣圖、擺百雞宴、舌戰(zhàn)小爐匠等情節(jié)都完全不存在,楊子榮是在偵察中偶遇座山雕股匪,偽裝投靠并在一窩棚內騙捕座山雕的。那么,為何如此增刪改造?這其實涉及“斗”的敘述機制之于曲折的講求。九曲回環(huán)方能見奇,此正是金圣嘆“以文奇著事奇”的思想:“若文人之事,固當不止敘事而已,必且心以為經,手以為緯,躊躇變化,務撰而成絕世奇文焉”,“如必欲但傳其事,又令纖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為絕世奇文,將吾之文既已不傳,而事又烏乎傳耶?”*施耐庵著,金圣嘆評:《評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39頁。在“舊小說”中,“但傳其事,又令纖悉不失”的作法被視為欠缺敘事智慧。明顯地,杏樹底村勸降,襲取東寧城等剿匪實例,智則智矣,險則險矣,卻有失簡單,未經什么意外即告成功,仿佛兩個拳手交戰(zhàn)一個回合即見勝負。如襲取東寧城時, “敵人毫無準備。在賭桌旁,在被窩里,都乖乖地起來當了俘虜”③。若照此實敘,《林海雪原》必落入“文先已拳曲不通”而事終不傳的尷尬。而在“舊小說”中,兩將陣前相斗有時要斗至一兩百回合之上,中間還要間以拖刀計、施冷箭等。并非現(xiàn)實中如此,而是“斗”得越是繁復多變才越可動讀者(聽眾)之聽。由此觀之,楊子榮所歷戰(zhàn)斗多不宜于直接進入小說。若要納入敘事,則須在曲折性上大下工夫。如“智取威虎山”情節(jié)在曲折性上最為講求,其本事史實至多包含兩個回合的“智斗”:一是路遇座山雕部下時偽裝另一股匪并表投靠之意;二是面對座山雕時以“義氣”相激,請座山雕保護自己下山。但在小說中則添加為極盡周折的7個回合:智識小爐匠、活捉“一撮毛”、楊子榮攜先遣圖上山、小火車遭襲小爐匠乘亂脫逃、座山雕“假演習”詐唬楊子榮、盛布酒肉兵、舌戰(zhàn)小爐匠。尤其與小爐匠的“斗智”場景,真是千鈞一發(fā),情急智生。無疑,這種有意追求曲折系數(shù)的“敘述之法”是違反軍事常識的。戰(zhàn)斗總以快捷、有效、安全為原則,周折太多則出錯機率和犧牲率亦高,然而在“以文奇著事奇”時,這些就實在顧不上了。在“舊”作者看來,“或說神仙鬼怪,或談武勇,或談男女”,“唯講熱鬧新奇的事”,才有可能“在取容悅于知識不充之聽眾”*俞平伯:《談中國小說》,《小說月報》1928年第19卷第2號。。
曲折系數(shù)、驚險系數(shù)的雙重提升和“勇智”概念的本質化,共同促成了楊子榮從本事走向故事的“斗”的敘述機制。而這種“斗智斗力”的機制,兼同階級之“忠”的講述“模型”,合力將實錄和虛構的楊子榮經歷整合成了一個具有內在一致性(“熱鬧新奇”)的個人史,使之以“大勇基礎上的大智,大智指導下的大勇”而贏得萬眾喜愛,流傳久之。這多少顯示了“大眾之法”在革命文學內部的競爭優(yōu)勢。不過顯然,“任何特定歷史事實‘系列’的‘整體一致性’都是故事的一致性”,而“這只能通過修改‘事實’使之適應故事形式的要求來實現(xiàn)”*[美]海登·懷特著,陳永國、張萬娟譯:《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第173頁。。因此,嵎峽河青年楊宗貴在經由《林海雪原》而成為英雄楊子榮的過程中,不但失掉了他的與艱難的家庭自救緊相糾纏的“主體的利益”,也失掉了他作為優(yōu)秀的基層軍官的精細、務實的特質。在這種 “舊小說”式的本事改寫中,曲波“取容悅于知識不充之聽眾”的努力遠大于對已故戰(zhàn)友的內心情感、人生體驗的發(fā)掘。褚人獲論《封神演義》曰:“(此書)但覺新奇可喜,怪變不窮,以之消長夏,祛睡魔而已,又何必究其事之有無哉?又何必論其文之優(yōu)劣哉?”*褚人獲:《四雪草堂本〈封神演義〉序》,丁錫根編:《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1404頁。對于楊子榮之“忠勇智”或亦當如是觀。在以娛讀者(聽眾)之心為主要追求的“舊小說”中,楊子榮式的英雄注定了只能是傳說,而不是他自己。而且,恰因于這個或那個嵎峽河青年終究未能改變的下層家庭命運的被遺忘,“智勇雙全”的傳奇英雄們才層出不窮地出現(xiàn)在古往今來的文學舞臺上。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張慕華】
2017—06—1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本事文獻整理與研究”(14BZW128)
張 均,中山大學中文系(廣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6.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