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河必有岸,有岸必有柏樹。
村前的小河從上游的上游流來,蜿蜒流過我們村莊,又向著下游的下游一路流去。在我們村前兩道長長的彎彎曲曲的河岸上,那時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柏樹,大的如腰桿,小的也勝過粗胳膊大腿,間雜著高聳的白楊、闊葉的梧桐,把一河滿滿的流水遮蓋得嚴嚴實實,碧綠如染。
河的兩岸,是大片的水田。小時候,村莊周邊的山山嶺嶺,泉眼廣布,溪流潺湲,一條條溪渠寬寬窄窄曲曲折折而來,匯聚入河,水量豐沛,再干旱的年成,這里的稻田也是灌溉無虞。倒是每年的春夏之交,雨天頻繁,常有山洪暴發(fā),淹過河岸,淹沒兩岸的稻田,沖走村前兩墩三跨的木板橋。黃湯漫漫中,唯有兩行高聳的蒼柏高楊和梧桐,斷續(xù)地標記著河道的走向。洪水退去,粗大的樹干上印著一人多高的水痕,掛著干枯的殘枝雜草,宛如胡亂系在頸脖上的爛絲巾。
木橋邊有一眼老水井,井臺低于河岸,長寬各一丈有余,滿嵌著青石板。沿河岸及南北兩面筑著比成人還高的三道青石條圍墻,十余級青石臺階自井臺平緩地延伸而上,通過一條筆直的石板路,與村莊連接起來。水井的外圍,是一圈兒高大的柏樹。地勢低,這眼水井每年都被洪水帶來的泥沙掩埋。盡管村前還有一口水井足以供給一村的飲用,但這眼井的泉水特別甘冽又清涼,每次洪水過后,村人都要花費幾天工夫,將泥沙清除干凈。一眼潔凈的泉水又汩汩流淌。
一河秀水深樹,成了飛禽和魚蝦的天堂。時有白鷺沿著河面一路飛過,寬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動,一沉一浮,不急不慢?;液诘囊傍喭T谒嫔?,像一只靜止的鞋,突然間受了驚嚇,身子一提,兩蹼點水,飛速向前面滑去不見了。尖嘴又小巧的翠鳥,冷不防從樹枝間俯沖入水,旋即沖水而去,叼一條腰尾搖晃的小魚,躥到了樹上,只在河面留下一圈圈細細的波紋。麻雀成群結隊,像一陣疾風,呼呼啦啦,一忽而落下稻田,一忽而彈向空中,撲進河岸的深樹隱藏了起來。天晴的日子,常有山外的煤礦工人,戴著白草帽,提著魚簍和裝了魚餌的竹筒,肩膀扛幾根細長的竹子魚竿,三五成群來這里釣魚。因了好奇心,我們常去圍觀,那細長的絲線,一沉一浮的紅白相間的浮標,讓我們充滿了神往。大概是嫌我們吵鬧,他們有時就把我們驅趕開。我們的嘴里便有了罵這些釣魚工人的歌謠:“釣魚的釣魚的你不要來,釣一條花花蛇。釣魚的釣魚的你不要丑,釣一只花花手。”隔著稻田遠遠地喊。
夏日里,藍空如洗,南風陣陣。一朵一朵白云仿佛就在柏樹的枝頭上,似乎只要一個彈跳,就能伸手抓住。亮晃晃的碧綠稻田,快速掠過巨大的陰影,寂然無聲。也有巨大的陰影長久地停留在河岸兩旁的稻田上,那便是樹的影子。太陽東升,濃厚的樹影倒向河面和西岸的稻田;太陽西斜,又重重地倒過去。因此,在早稻和晚稻收割的時候,岸邊的禾苗總是熟得晚,黃得遲。
這個原因,成人是明白的,并且深知它的危害性。當時是大集體,這點兒輕微的危害被忽略了,誰也不會在意。可是一旦到了分田到戶,這危害就被無限擴大,誰家也不愿自己的水稻受樹影的影響而少了收成。辦法是有的,誰家都能想到,誰都不會手軟,拿了刀斧,砍樹。
河岸上的樹,是哪一棵最先倒下?又是哪一棵最后消失的?誰也不曾留意,誰也不會關心,就像我們渾渾噩噩間就過去了的鄉(xiāng)村歲月。
聽著噼噼啪啪斷折的聲音,看著修長蒼翠的樹干樹葉被一寸寸輾碎填埋,我的心頭一陣陣緊縮,難受。二十多年的緣分,盡了。
我家的新瓦房建成那年,我十三歲。對我來說,最興奮的事情,莫過于終于有了我的專屬地方,能夠栽種樹木了。之前,我家蝸居在老廳屋的一角,前后左右不是連著別人家的房子,就是緊挨著石板巷子。每年春上,看到別的伙伴到河邊砍楊樹枝,到柏樹掛燈挖柏樹苗,種在自己的庭院或者房前屋后,只有羨慕的份兒。
第二年春上,我迫不及待砍了楊樹枝條,密密地插在房前的溪岸和房側禾場邊的塘岸。當年就長得綠葉如掌,亭亭玉立。
有一年,舅舅來到我家。看到這些楊樹,他說塘岸邊最好種一些柏樹,四季青色,大了,既擋風護屋,又風景好。過了些日子,他帶來了一些柏樹的小枝條。我們正疑惑間,他說,這是他村里的插柏,很稀少,插在泥土里就能活,一年四季都能插活,就是長得慢,日后長高長大了,樹形很漂亮,就可以砍掉這些楊樹。依照舅舅的話,我把插柏的小枝剪一斜口,密密地插在楊樹間的縫隙里。一年下來,插柏的成活率并不高,大多數(shù)死了。但終究有幾棵綠油油的活了下來。
插柏實在是長得太慢,就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好幾年了,還沒有我的屁股高,分開的枝椏倒是長了一叢。我們生怕別人知道后,或明或偷來剪枝,一家人守口如瓶,從不在村人面前提及,這是村里從沒有過的新樹種。
但村人最終還是知道了這個秘密。從此,這幾棵插柏遭了殃,時常有大人孩子趁我們不在家,偷偷來剪枝,有一棵被剪得光禿禿,有兩棵被折斷了主干,死了。最后只剩下塘岸正中的三棵插柏,正對著我家瓦房的側門。
又過了很多年,我們把塘岸一排高楊砍了,騰出空間,以便這三棵插柏生長。我在塘岸兩端各栽了一棵苦楝的幼苗,期待日后苦楝長大了,護衛(wèi)在三棵插柏的左右。
二○○八年秋,武廣高速鐵路線巨大的水泥橋墩有如兩根巨大的脊骨,更像兩條饑餓的巨蟒,由南北兩端向著癱坐一團發(fā)出最后喘息的村莊圍獵。村莊加速了拆遷的進程,我家的瓦房在村莊南端,首當其沖。這個時候,我的父母已先后辭世。塘岸的兩棵苦楝高過了瓦面,干粗如腿。三棵插柏筆立清瘦,干修如臂。
瓦房拆了,一地狼藉。兩棵高大的苦楝沒有護衛(wèi)住三棵依然弱小的插柏,作為沒有用處的木材,倒是先被砍了。工程隊的挖掘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迫不及待開了過來,前后左右亂哄哄地站滿了地方各級指指點點大喊大叫的地方各級官員和看熱鬧的村人。我心里急得打鼓,我想要挖掘機師傅幫個忙,小心地挖出這三棵插柏,以便能夠移栽??墒悄茉缘侥睦锶ツ??到處都在施工,安置的建房宅基還沒有落實好。連樹帶土那么重的東西,怎么移,怎么送?面對不斷地催促,我手足無措,無能為力。
挖掘機發(fā)出怒吼,伸展巨臂和挖斗。三棵蒼翠的插柏,隨著挖斗一挖一提,輕易就倒在地上。它們像突然遭到致命扼殺的菁華少年,向我這個老主人投來最后一眼。寬大的履帶沉重地推進,傳來噼噼啪啪斷折的聲音,分明是插柏無力絕望的呻吟。
黃孝紀:1969年生,男,湖南永興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班學員。著有散文集《八公分記憶》《時光的味道》。近年致力于散文寫作,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湖南文學》《時代文學》《鹿鳴》《奔流》《小品文選刊》等期刊。散文集《時光的味道》入選2016年度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重點扶持作品選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