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梅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4)
甫躍輝小說的敘述節(jié)奏
李雪梅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桂林541004)
小說的敘述如果具備了某一種節(jié)奏模式,便形成了獨特的內(nèi)在敘述凝聚力。甫躍輝擅長使用漸強這種節(jié)奏模式,本文主要從甫躍輝小說中漸強的聲束、漸強的心理場、漸強的人生馬力三個方面討論小說的敘述節(jié)奏,并試圖在這種敘述節(jié)奏中探析其深層意義。
小說;敘述節(jié)奏;漸強
村上春樹在與小澤征爾的對話中談到文學與音樂的關系時,有這樣一段話:“要判斷一個新手能否在業(yè)界生存下去,還是不久將銷聲匿跡,從他文章里是否有節(jié)奏感大抵就能推敲出來?!盵1]86不管贊同與否,無疑村上春樹指出了文學藝術(shù)中節(jié)奏的重要性。節(jié)奏作為“宇宙中自然現(xiàn)象的一個基本原則……一切藝術(shù)的靈魂”[2]110,使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之間的聯(lián)系變得可以預期,使冗長變得緊湊,使瞬間可以膨脹為無限。正是在這一點上,小說的敘述如果具備了某一種節(jié)奏,也便形成了一種敘述的內(nèi)在凝聚力。與此同時,小說中顯在的節(jié)奏在帶給文本某種愉悅性與清晰性之外,也裸露出自身的虛構(gòu)性質(zhì)。小說與現(xiàn)實的分野在此若隱若現(xiàn)。
小說在不同層面上都可能出現(xiàn)不同的節(jié)奏模式,其中有一種模式格外的魅惑、有力,那就是漸強的敘述節(jié)奏。甫躍輝似乎特別擅長這種節(jié)奏模式。無論是在對聲音性的某種描摹與運用,構(gòu)建小說的情節(jié)推進,描繪人與人之間“懸置性的關系”[3],還是探索隱秘的自我心靈世界,都常出現(xiàn)這種漸強敘述。這種敘述節(jié)奏為甫躍輝的小說著上了“驚險”的可讀性色彩,同時也作為他對這個世界的積極回應方式隱伏在其篇章中。
與沈從文一樣,甫躍輝的文字中“天籟”、“人籟”此起彼伏。如:
“我聽到小路兩邊的莊稼地和野地里蟋蟀的叫聲,嚁嚁嚁,吱吱吱,聽到河水滑過淺灘,沖擊著路邊野草的嘩啦聲,還聽得到枝頭宿鳥的咕嚕聲,偶爾還有一兩聲狗吠遠遠地傳來。狗吠聲越來越弱,我知道離村子越來越遠了?!谝磺新曄⒅?,爺爺?shù)谋窍⒙?、腳步聲始終持續(xù)有力地響著,仿佛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手,軟軟地托著我?!保ā都t馬》)
“在一切聲息中”,鄉(xiāng)村世界一派自在與渾然。如果說這是甫躍輝小說中聲響的原始面貌,那么,當聲響被成規(guī)模地運用到小說敘述的背景中,或作為形象載體出現(xiàn)時,便形成了壯觀的“無樂的”音樂化漸強敘述。《驚雷》便是這樣一部典型的作品。
小說講述的是一陣驚雷暴雨中,敘述者他、小青年、中年人、中學生相繼躲到橋洞底下,在火車聲河水聲的轟隆隆中,后三位在聲墻的縫隙中發(fā)生的一場對話,通過這場對話,每個人基本上是自說自話地訴說了一遍自己的人生遭遇。在這場不尋常的“邂逅”中,作者苦心設置的多重意義的折射令人印象深刻,但更引人注意的卻是小說敘述上呼之欲出的漸強聲束,因而小說總體上呈現(xiàn)出極強的聲音性與音樂性。由于《驚雷》只是部8000字左右的短篇,這種出色的聲音性甚至可以通過分析文中各種角色與聲音(如果愿意,可以想象成為不同聲部與樂器)的進入、對話和交織,來更清楚地呈現(xiàn)。依據(jù)大致的音樂作品結(jié)構(gòu),從時間上來看,小說中各角色、聲音的進入順序如下:
如圖所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說中對各聲音的精心安排。引子和尾聲部分均由敘述者“他”承擔。第二部分,各聲音和角色在敘述者的視野里相繼進入(除了中學生)。同時,火車的聲音與雨聲作為背景性聲音既烘托勾勒整體,又總是及時填充人物進入之間的空白。
第三部分,先是背景性聲音合奏,可以看做是一個小高潮:
閃電微微一閃,等待著:
呼隆——咔嚓——啪!——
雨越下越大了。
四圍被雨聲織得密不透風。……誰也不說話。河水在一層一層往上漲,他注意傾聽著河水的聲音,一波一波,也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地不知要開到什么地方去。他還在數(shù)著火車,第八列,第九列,第十列……火車也像河水,嘩啦啦地不知要流到什么地方去。……
閃電越來越暗了,雷聲越來越遠。
只有雨聲,只有雨聲。只有,雨聲。
小說寫到這里,還沒有人說過話。作者有意醞釀、久久拖延了的情節(jié)推進,在這段突然增強又減弱的合奏后,突然斜斜地刺出——從雨聲里,中學生的聲音。從此開始上演三位人物的獨唱部分,伴隨著一些相應的背景聲音,獨唱部分之間分別是人物之間的對話和交織。
如圖所示,讀者很容易便可以看出,小說的漸強采取的是在迂回的行進過程中疊加的醞釀方式,從第一次背景性聲音的小高潮到對話交織的疊加(從兩個到三個),直到最后全部聲部角色的合奏,小說推出了聲速發(fā)展的高潮:
忽地,閃電巨大的眼睛在他們頭頂睜開,目光灼熱而明亮,長久地盯視著他們。
中學生。小青年。中年人。他——
彼此盯視著。
呼隆——咔嚓——啪!——
驚雷似一朵碩大的血紅的花開在他的頭頂。這一刻,火車呼嘯而過,河水迅速上漲,大雨瓢潑而下……
至此,小說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如果可以做節(jié)奏、時值上的對比,這里同上一個小高潮之間也明顯由帶形容描繪的長句,緊縮為“中學生。小青年。中年人。他”、“驚雷……火車呼嘯而過,河水迅速上漲,大雨瓢潑而下”。如同余華用霍桑的《紅字》與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來詮釋小說與音樂中高潮的推出后,讓輕揚在沉重之上的抒情段落飄向空曠,讓人們獲得高潮之上的高潮[4]40,《驚雷》在如此雷電交加暴雨如注的“聲響撞擊著聲響,空間壓縮著空間”的巔峰,“身體崩裂”成無數(shù)如羽毛一樣輕飄的敘述者他承擔了這個進入空曠的任務,那些碎片“被子彈般的雨點一一擊中,紛紛揚揚地飄落河面,猶似睡夢里一場悄無聲息的細雨……”
很難想象,如此強度的漸強聲速,不用耳朵如何來接收,不用音樂的模式,如何來理解?!扼@雷》的姊妹篇《驟風》,也體現(xiàn)出作者極強的“節(jié)奏感”,作者也安排了一個類似的場景,當然這是一場大風的漸強。
在這兩部形式的探索幾乎漫過內(nèi)容的作品中,作者的敘述無意中用最簡潔的小說方式呈現(xiàn)在音樂中更為直觀的漸強與聲音的交響,將節(jié)奏的變化與推進演繹得淋漓盡致。這種演繹方式,可以說是甫躍輝小說中的一大特征。
甫躍輝擅長寫似是而非卻總是綿綿不絕席卷而來的心理狀態(tài),在他的眾多篇章中,主人公都深陷這種心理泥淖。因而甫躍輝筆下的這些人物,大抵都還在行動著,在前行著,但顧慮重重,幾乎生活在強勁的想象現(xiàn)實之中。
首先要提及的是恐懼。與“驚雷”或者“驟風”本身已經(jīng)具有強度特征,能夠使作品的發(fā)展有個天然的空間一樣,甫躍輝對恐懼這種高強度心理狀態(tài)似乎也興趣盎然:寫不同條件下的恐懼?!妒睾颉分?,主人公東來(小孩)夜里獨自在墳堆間守水。這部小說的關鍵詞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幅毛骨悚然的畫面:鄉(xiāng)下,夜晚、墳堆、小孩,除了前面三個慣常的恐懼因素,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此處的主人公是小孩。因為這又是一個重要的心理限度。上述的畫面可能產(chǎn)生的恐懼對成年人尚且不輕,對小孩可以是毀滅性的全部。作者將這一段小孩的“守水”時間,通過層層加碼的方式,將恐怖的心理渲染得嚴嚴實實:
黑黢黢的山里夜晚,東來跟著爹去守水。原本,東來緊緊跟著爹,雖然也懼怕,但有爹在,自己的“腳步聲”可以“一口口咬他的腳后跟”。緊接著,爹給東來在雙墳之間整好鋪蓋,便被作者支走了,留下東來一個人。東來的“自己嚇自己”正式開始。先是發(fā)了會兒呆,沒明白自己的處境,等到瞬間明白了,朝爹的方向邊喊邊追,無邊的黑暗和群山、墳堆將哭聲吞沒。這是第一次加碼。第二次是東來鉆到了雙墳之間的鋪蓋里,在被窩里胡思亂想。似乎是安全了,但
“……終于,他耐不住了,側(cè)了一下身。身子給硬硬地擋了一下,渾身的熱汗刷一下子冷了。凝成一層冰。
是墳擋了他。
他不敢動了……他仄著身子,就那么靜靜地聽。耳朵里嗡嗡一片,什么聲音也沒有,又好似,灌滿了聲音。
……他以驚人的力量作出了另一個決定:讓身子緊靠其中一座墳。有個依靠,總比沒有好?!?/p>
東來的恐懼暫時得以緩解。從又追又喊到極度恐懼中尋找到一個小支點,自然推進接下去的繼續(xù)等候父親的敘述。第三次是放水的人來,誤以為東來是鬼。原本自己怕鬼,結(jié)果反被人誤以為是鬼,于是開始想著身邊的鬼爬出來和自己撕扯。出去不敢出去,躺在被窩里身邊也有想象中的鬼:
“他分明感覺到了那些手,無數(shù)雙手。他相信,只要他掀開被子,就會看到一圈披頭散發(fā)的鬼盯著他,伸出長長的血紅的舌頭?!?/p>
敘述到這里似乎已經(jīng)沒有漸強的余地了,作者將注意力從東來心里的恐懼與身體的極限混合在一起,這是第四次的加碼:
“他想尿。
水聲帶來的這個念頭執(zhí)著地冒出來。他趴著,使勁兒壓著下身,希望把那段不合時宜的水逼回去。一點兒用沒有。身體里那股水呼應著水聲,眼看就要嘩嘩沖出來了?!?/p>
想尿,尿不出來,憋到突然一躍而起。這里達到了小說的高潮,我們以為這時最有可能出現(xiàn)的是,東來一躍而起之后便刻不容緩地尿了。小說令人擊掌之處也在這里,作者沒有讓東來躍起來便尿,讓高潮輕而易舉地解決掉,而是讓心理的恐懼繼續(xù)轄制著身體的極限,讓身體根本上忘了自身的危急,他拔腿便往山下跑,一路哭一路跑一路掉水溝,讓高潮拖著繼續(xù)滑行了一路,最后才記起想尿這回事。心理的恐懼最后在肉體的釋放中解決了。
《靜夜思》中延續(xù)了類似的帶有“鬼氣”[5]的敘述模式。小說的關鍵詞是:有故事的老樓、吊死在壁櫥里的姐妹、值夜班的他。在鬼影重重的小說中的他不斷在告訴自己,“什么,都沒有”,可“沒有”總是以各種形式顯出“有”。而在《丟失者》中,則循著相反的方向,揭示生命之輕:顧零州在手機丟失之后,神經(jīng)質(zhì)地生怕錯過什么人與人之間“有”的關系,而實際上什么也“沒有”,“這個世界真安靜”?!冻鯕q》中的蘭建成為殺豬時帶不帶眼鏡糾結(jié),直到終于必須殺了,突然一切平靜下來,摘下又戴上了。眼鏡與殺豬所象征的社會身份在蘭建成身上的博弈在不得不的情況下落幕。甫躍輝的漸強心理場敘述呈現(xiàn)出來的是人生有時不是你要如何選擇的問題,而是如何接受你沒有選擇的局面。
所謂“魔由心生”,與其說是小說具備了恐懼因素的整體背景使人物陷入恐懼,不如說是在這個背景下,主人公為自己想象了一出激情的恐懼經(jīng)歷。在恐懼的視野里,世界的“一切聲息”都鬼影重重,夜晚便是生死不分的世界。也因為甫躍輝對心理狀態(tài)的細膩描摹,其筆下的人物無論鄉(xiāng)村或城市,要面對的都是自我與滾滾向前的生活,自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這一點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鄉(xiāng)村敘事所具有的批判立場不一樣。
如果說這種將黑夜里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推到極致的寫法,更多的是裸露的自我面對空蕩蕩的世界時的鬼魅叢生,那么在人群中時,自我則在不同的關系中分裂、穿梭,與不同的關系角力、糾纏。
《動物園》里有個重要的細節(jié),鏡頭感極強:
“她剛關上窗戶,趁她不注意,他又給打開了,再一倏忽,窗戶又會被她關上。……當他的嗅覺越來越靈敏時,她絲毫未居下風。他們活得越來越像動物,機警而且多疑?!?/p>
這是緊挨著動物園住的顧零州,夜里與女友關于開窗與關窗的戰(zhàn)爭。顧零州不知道為什么喜歡開著窗戶,聞著動物園飄散過來的味道;女友虞麗受不了這味道,無法理解顧零州為什么要開著窗戶。富有意味的是,這場眼皮底下的戰(zhàn)爭,是雙方都進行了偽裝,盡量不在眼皮底下發(fā)生的“暗戰(zhàn)”。一場戀愛關系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暗戰(zhàn)”。無論顧零州做得多么地不知不覺,甚至在做愛時都未曾放松,每次睜開眼的瞬間總是發(fā)現(xiàn)窗戶已被關了??梢韵胂螅≌f很容易就必然觸及這場暗戰(zhàn)的底線:不能無休止地開關下去。戰(zhàn)爭最后以虞麗的爆發(fā)來解決,不再暗戰(zhàn),直接質(zhì)問:
“顧零州,你究竟想怎樣?”
“什么怎么樣?我不想怎樣啊?!彼悬c懵。
這就是對話的實質(zhì),“究竟”對應的是“有點懵”的“什么”。彼此都以為對方會很清楚明白地理解自己的行為,結(jié)果卻是如此地絕望著。與此前甫躍輝總是喜歡去撥開行為深處的動力一樣,這一場無聊的“暗戰(zhàn)”其實也沒有非此不可的理由。虞麗若不反對開窗或者對動物園的氣味無所謂,顧零州可能也就不會執(zhí)著于開窗。人生的許多感覺假若不是受到阻礙,可能并不會顯出其重要性或者特殊之處,但人生的悲劇也正在于此,不是開窗或關窗,可能也會有別的什么讓人與人,乃至戀人之間陷入“暗戰(zhàn)”,以致溝通終于難以達成。由于自我的形象常常是通過在與他人的關系中得以確立,因而這不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困境,事實上首先是自我的困境,是“‘存在’的某種提醒”[7]的方式。人類需要借助這種方式,但又陷入這種方式中迷失了本心而不自知。
在《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甫躍輝將自我的分裂與他人的關系強度,推向了人生的絕路。小說從主人公李繩這分裂出三條線索發(fā)展故事:一,真實的李繩與城里女友的分手;二、匿名的李繩給曹英不斷打電話;三、真實的李繩清醒地看著自己正在做的一切。隨著與女友的吵架、分手,故事之后進入電話里的曹英的故事。李繩方面從拿起電話便無法開口,曹英則從接了電話便罵罵咧咧地掛掉,到期待電話,在電話里傾訴,故事在一次次的電話中推到最強,便是李繩開口了,匿名人士與李繩合二為一了,同時,這個李繩被電話中曹英的故事間接推到了“殺人犯”李繩。也就是說,從真實的李繩、匿名李繩、真實與匿名合一李繩,在漸強敘述中被推進到殺人犯李繩。推演出這樣一個人生方向,人物卻并不明白到底是因為愛曹英,還是恨周遭的人:
四周一片黢黑。李繩捏一下褲兜里的美工刀,心想真是天助自己。他懷著古怪的心情,不緊張也不興奮,似乎依循著命運早已劃定的軌道去完成一件必須完成的大事。
持續(xù)兩個多月電話所累積的情感力量的結(jié)果,是促使李繩將先前去見城里女友時買的美工刀派上用場,好像一切情節(jié)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樣。人對自身為何如此行為的某種不自知又一次顯出猙獰面目。從敘述的角度來說,是敘述本身,驅(qū)使李繩的人生上足了走向絕路的馬力。在這個意義上,甫躍輝的漸強敘述吊詭地成了人生之路為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動力支配的理由,他也借此又一次回到了他一直關切的主題:那種“懸置性”的關系。在李繩這里,這種關系的實質(zhì)是,在城里進不去家鄉(xiāng)回不去的當下在大城市的農(nóng)村青年身上,那種無根的絕望撕裂感。李繩在城里女友面前挫敗,卻也無法以原來的李繩回到鄉(xiāng)下的曹英那兒,只能匿名。在兩位女性之間他愈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無所歸屬,卻又必須以詭異暴力的方式像自己宣告自我的價值,雖然這種價值在城里女友世俗的價值面前無足輕重,距離曹英的鄉(xiāng)下自足生活也已經(jīng)遙遠,但總算還可以把城里的美工刀帶回鄉(xiāng)下去“同時解決了三個人”。
在沈從文一代人那里,家鄉(xiāng)是精神的原動力,是溫情的烏托邦世界,而到了甫躍輝們這里,家鄉(xiāng)依然是家鄉(xiāng),但回去的自己卻是匿名的自己,已經(jīng)是“外地人”(《舊城》)了。每當城里的挫折來襲,返回想象中的家鄉(xiāng)尋找或再次確認自我的沖動便在加劇。當然,這里的城與鄉(xiāng)的對峙可以置換成人生中任何別的什么圍城式困境。而這些困境正是人與這個世界各種可能的關系的真相,包括“男女之間的、父子之間的、兄弟之間的、朋友之間的、生者和死者之間的,還有自己和自己之間的”[8]的關系。
富有意味的是,與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活著》所采取的相反方式——減法,探究人物置于日漸嚴酷的條件下,人生的馬力如何繼續(xù)的問題,甫躍輝用不斷增加的敘述砝碼,在作為敘述策略的同時,也作為當下人們生活狀態(tài)的象征,揭示出的不是人在窮困中的奮起,而是在遠遠超過基本生存的富余中如何潰散了生命。
甫躍輝在《動物園》的后記里自述“對身處的世界,我還遠沒有形成固定的、站得住腳的且完全屬于自己的考量標準”,所以要先做狐貍,先“看清一時一地的風景”。漸強敘述事實上變成甫躍輝“看清一時一地的風景”的方式,因為深入變成“看清”的必須。無論是在漸強的聲束、心里場,還是莫名其妙被驅(qū)趕上漸強的人生之路上,即便可能因此走向絕路,或者不知道最終走向哪里。漸強的后果是,其敘述必須提供解決的辦法。在甫躍輝的解決辦法中,一方面,因而在對待“一時一地的風景”上,這種漸強傳遞出來的是對人生充滿好奇、樂觀的漸強,是青春的漸強。從村上春樹的“節(jié)奏感”角度來說,無疑作家具有敏銳的節(jié)奏感,是對世界懷有希望的節(jié)奏,而非西西弗里的周而復始。另一方面,生活在碎片化、無底線的浮躁時代,一切都被稀釋了,一切神圣都不再了,心靈無言的痛楚依然需要獲得拯救的途徑。當然這本身也是年輕的甫躍輝從“少年游”開始便在尋找的主題,在他大量作品中,這種漸強敘述所隱含的對深度以及那個“不能抵達的深處”(《親愛的》)的渴望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然而,甫躍輝的漸強敘述,通過“有”的不斷加強,通過全速的演練,狐貍般四處打探,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風景”,可能要么剛?cè)雺簦磯粜蚜?,回到了同樣普照過舊時的陽光下。同時不應忽略的是,漸強也可能帶來“看清”的另一個障礙,那就是漸強本身遮蔽了的那一部分,是漸強的清晰所遺漏下的大片陰影。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的看清都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虛構(gòu)。但無論如何,這是值得肯定的努力,因為經(jīng)由看清而尋找拯救的途徑本來就很難,正如甫躍輝自己在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時寫道的,
“如果有時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真能寫出一部如何讓人得救的小說嗎?我看很難說,他的心被諸多矛盾糾纏著,要‘獲救’是多么艱難?。 盵8]
[1][日]小澤征爾、村上春樹.與小澤征爾共渡的午后音樂時光[M].劉明揚譯.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14.
[2]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3]閻晶明.讓心靈在人間煙火中互相溝通[A].見:甫躍輝.少年游(閻晶明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4]余華.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
[5]黃平.巨象在上海:甫躍輝論[J].南方文壇,2014(2).
[6]李敬澤.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關于甫躍輝短篇小說集《動物園》[J].南方文壇,2013(5).
[7]甫躍輝.魚王(自序)[M].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
[8]甫躍輝.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孩子(下)[J].名作欣賞,2014(2).
責任編輯:羅瑞寧
Narrative Rhythm of Fu Yuehui’s Novels
LI Xue-mei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angxi Guilin,541004)
The narrative of a novel has a unique internal narrative cohesion if it possesses a certain rhythm pattern.This paper mainly discusses the narrative rhythm of Fu Yuehui’s novels from three aspects:the gradually strong sound beam,the strong psychological field,and the strong life horsepower.And this paper discusses its deep meaning.
novel,narrative rhythm,fade-in
I207
A
1674-8891(2016)06-0091-04
2016-10-10
李雪梅(1978-),女,福建莆田人,華東師范大學文學博士、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后,現(xiàn)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與音樂的關系、小說的音樂化。